一千零一面镜子

2013-12-29 00:00:00徐戈
中国周刊 2013年12期

1853年秋天,莱茵河畔的杜塞尔多夫,在著名作曲家舒曼的庄园,钢琴旁,年方20的美少年勃拉姆斯羞涩而忐忑,刚弹奏出一段他自己谱写的《升F小调奏鸣曲》音符,舒曼便眼噙泪花打断他:“等着,我去叫克拉拉也来听听。”舒曼请来了他的妻子,和那个美丽高贵的女钢琴家一起聆听了他的才华与诚挚。

以上这个场景,已被爱乐人和乐评者无数次地抒情过。

而有时,不得不相信宿命。

1833年,勃拉姆斯出生于德国汉堡,当时他的母亲41岁,而他的父亲才24岁。父母年龄相差的悬殊,婚姻生活中诸多心酸和烦恼,这些,为以后勃拉姆斯独身观念的形成,埋下了深深的伏笔。从幼年起,勃拉姆斯就与母亲感情深厚而亲密,他崇拜、依恋她,彼此间无话不谈。深厚的母子情结是否导致他忽视其他女子的感情暂无考证,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他对师母克拉拉那一见钟情的灼灼情感与精神依恋,旷日持久,隐忍缠绵。而克拉拉比他年长14岁,一如他父母的姐弟情缘。

勃拉姆斯的音乐,德国DGG唱片公司有一句很特别的乐评是:古典面孔,浪漫心肠。

他作品中追寻古典主义音乐传统,强调音乐结构和谐严谨,遵循贝多芬的创作手法等都是他继承和捍卫崇高古典主义理想的温煦写照。而在他同时代的作曲家中,激进颠覆的瓦格纳、炫技夸张的李斯特,沉浸在各自营造的浪漫主义狂欢漩涡中,所到之处,席卷了大批拥趸,继而发起对勃拉姆斯的质疑。时代先锋们觉得他无趣而固执,乐迷们讥讽他创作风格的保守与平静。他音乐里表现的那些严谨与克制也是被取笑和轻蔑的话题。他的深沉内省,他的小心翼翼,他的含蓄保守,尽皆成了那个激进年代的不协和音。

对于喧嚣的外界,勃拉姆斯似乎从未在意。他热爱旧的音乐、旧的理性和秩序。他的音乐总在回望,回望巴赫、亨德尔谦虚谨慎的美德,回望贝多芬广袤深邃的哲思,回望他生命中重要的两位年长的女人:一位是他的母亲,那个在贫民区里以缝纫为生的跛足女子;另一位是他的师母,他曾说:“我最美好的旋律都来自克拉拉。”在勃拉姆斯的一生中,他只向她们交付过真心。

1865年, 勃拉姆斯母亲的去世使他深受触动。为了纪念无法抑制的伤悲,他创作了管弦乐、合唱团与独唱歌者的大型作品《德文安魂曲》,这首堪称世界合唱经典作品共有七个感人乐章,其中第五乐章女高音独唱,敬献给逝去的母亲。初演之日,是维也纳音乐生活中的一件大事,观众席里有克拉拉、小提琴家阿希姆、勃拉姆斯的父亲以及几乎他所有的好友。勃拉姆斯亲自指挥着管弦乐队与合唱奏起他自己的庄严弥撒:“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流泪撒下的种子,必欢呼收割,带回欢喜的禾。”

世人奔忙,如同幻影。一生时日,窄如手掌。

舒曼去世以后,勃拉姆斯和克拉拉分别生活在不同的城市中,他为她写的《C小调钢琴四重奏》一再修改,历时 20年。1856—1896,整整40年,他和她就再未见过面。最后一次,他63岁,接到克拉拉去世的电报,情急悲愤,上了反方向的列车。辗转两天两夜,颤颤巍巍赶到葬礼现场,他拿出《四首最严肃的歌》的手稿:《因为它走向人间》、《我转身看见》、《死亡是多么冷酷》和《我用人的语言和天使的语言》……专门为所爱的女人生日而作的音乐,却只能抚慰冰冷的墓碑。相见不如怀念。勃拉姆斯的音乐,总让我想起伊朗诗人埃姆朗·萨罗希的诗行:我越是逃离,却越是靠近你;我越是背过脸,却越是看见你;我是一座孤岛,处在相思水中;四面八方,隔绝我向你;一千零一面镜子,转映着你的容颜;我从你开始,我在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