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有一种说法:离开故乡的要比滞留在故乡的更加热爱故乡。
之所以想到这里,理由如下所述:2012年9月10号上午,淫雨霏霏,天色暗淡。路过兰州市城关黄河大桥的时候,我发现桥面上突兀地停着几辆车,服饰庄重、有专人负责为其打伞的几名男子趴在大桥护栏上望向河里,指指点点,像是不太高兴、批评人的样子。其中有几个电视上见过,很是面熟的,表情格外凝重。
有过路群众介绍说,黄河岸边矗立的那两条巨大龙灯,其中一条的龙头昨晚不慎掉进了河里,被湍急的河水冲走。正在此时,有短信嘀嘀,一看是本地去外地发展的朋友发来的,急切询问网上有关兰州市黄河巨龙龙头掉落河里一事可靠与否。很快,微信、微博,外地兰州人询问此事的消息纷至沓来。
很明显,他们对这件事的关注度远远超过正在龙头掉落现场看热闹的我和围观群众。其中不乏焦虑、忧伤等情绪,手机频频闪动,直接影响到我吃牛肉面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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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条龙不一般,很有来头。
其始建于2009年春节前,官方通稿称其为“龙佑金城、脉泽陇原—兰州市城关区黄河双龙彩灯”,高约25米,龙身直径约3米5,单条巨龙弯曲总长约720米,双龙总长1440米,加上近30米宽的五彩龙门,整个作品长达1468米,无论长度和体量上,都可算是目前国内彩灯之最。
2012年4月,这两条龙灯获得“中国最长彩灯”称号,并得到“大世界吉尼斯之最”(中国之最)权威认证。有领导对媒体表示:黄河双龙彩灯获得“上海吉尼斯‘中国之最’”权威认证,既是中华龙文化的一个盛举,也是金城兰州的一份光荣。
掐指一算,获得权威认证至龙头被冲走仅5个月有余,即便有恰逢黄河汛期流量大增,巨龙之钢铁支架不堪冲刷难以支撑巨大龙身之托词,可龙头掉了,而且被河水冲到遍寻不见总是客观事实,遗憾总是有。
此时再看另一条龙,身子也被河水冲刷到破损,大半截龙爪泡在混浊的河水里,感觉连漂浮在那里的西瓜皮都抓不住。却看那龙头,兀自硬铮铮做昂首向天嘶鸣状,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平添了几分凄凉。受此影响,细雨中匆匆走过的行人脸上,竟也有几分莫名的不快。
很快,有关部门出动大型机械,以极高效率彻底拆除了“黄河双龙彩灯”,在拔走密集钢管支架处,黄河水至此打几个弯,复奔流向前。
龙头漂走了,秋天也便来了,试到兰州的城乡底层探听民意去,大龙头没有了,龙灯再辉煌又有何用?这事儿堪舆界怎么看?好运气又在哪里?或许这就是修建黄河双龙彩灯这件事全部的意义吧。
除此之外,外地那些热爱故乡的游子还为其他两件事情揪心过。
一是2011年9月29日,兰州市皋兰县什川镇黄河岸边锣鼓喧天,彩旗招展,由酒钢集团斥资1768万元建造的“酒钢号”游船建成典礼如期举行,随着领导一声令下,鞭炮齐鸣,在《今天是个好日子》的歌声中,船尾直接沉入黄河。从网上视频看,现场比较混乱,主抓这个事儿的领导挥舞着手臂来回奔跑,操作的工人师傅们也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第二件事也是通过与外地游子远方通话才知晓,为此专门跑去现场看,黄河中山桥北的白塔山公园山体果然被各种彩灯照亮。这个事儿的全称是“白塔山山体夜景亮化工程”:“2600余套世界先进的节能型灯具依山势布局,将白塔山高低起伏的山势、古色古香的建筑、葱葱郁郁的树木融成了一幅浑然天成的水墨丹青画卷……开创了国内夜景山体亮化风格的先河。”
但从现场能感觉到,个别人没有阅读文字介绍材料,吃不透开创先河精神,领会不了彩灯全开模式这样的意境,就撇齿咧嘴胡说什么荒诞啊、阴森森啊、电锯狂人上了山啊之类的,这样很不好。
兰州大多数时候就是这样自得其乐状,颤颤微微地欢乐着。在兰州长大的摄影师王轶庶补充道:“还能感受到独自蹲墙角被太阳晒美了,但又不好意思叫出声的心灵深处的乐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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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欢乐是世俗化的、尴尬的,其由来应该是兰州做为一座城市,在中国几千年历史大舞台上的路人甲角色,以及自己长久以来移民城市特色、文化背景芜杂等原因打上了一层底色,后世的增削多少有些吃力。
本地进士吴可读在帮助时任陕甘总督左宗棠修建甘肃贡院之后作一联,首0428eb256e008ba522f78ab339433f80444c61be1c2c2fc3c43ce117fa64a86f句云:“二百年草昧破天荒”,迄今读之,不止振聋发聩,简直入木三分。这出于底色的老问题,无论官方如何使尽手段,文宣、媒体等绞尽脑汁搞名堂,甚至专家学者站台呐喊擂鼓助威,高喊口号,硬要拉出一些分量不是一般重的继承啊创新啊这样的使命扛上肩,效果总是不尽如人意。
1937至1938年间,美国摄影师哈里森·福尔曼游历途经兰州,拍摄了大量照片,除了那些无法复制的美好景致,当时市民脸上的倦怠、木讷和狡黠的笑容,在今天的兰州夜间啤酒烤肉摊上仍随处可见。
手头刚好有一份材料,酒泉地方国营夹边沟劳教农场历年来收容劳教人员情况统计表显示,1957至1960年,甘肃省省属机关726人、兰州市342人在此地劳教,两项合计占总数2369的45.08%。而现实呢,如果不是黄河这条主动脉及兰新、陇海铁路发挥了连接作用,兰州在地缘政治学领域的地理枢纽作用将大打折扣。
作家韩松落也说:“兰州,在中国的中心,却像在世界的尽头。”
因此,“兰州工业污染严重,‘烟尘一怅望,素衣化为缁’,是一个美学上荒凉得可以足不出户的城市。白天看不到蔚蓝的天,晚上看不到清亮的星,窗外是高楼,没有地平线,没有一株雨打风吹可以听着入睡的树”也便顺理成章。
的确,兰州位于中国版图的几何中心,南北皆山,黄河由东向西穿城而过,峡谷与盆地相间,属中温带大陆性气候,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气候温和,市区海拔平均高度1520米,年均气温11.2℃,年均降水量327mm,全年日照时数平均2446小时,无霜期180天以上。其工业布局和能源结构不够合理,外部生态环境条件差,冬春季节沙尘天气活动频繁,又加之兰州地形地貌及其所产生的不利于污染物扩散的气象条件,因而使得兰州市大气污染的特点及其成因均具有特殊性,发生在上世纪70年代的光化学污染已经成为学术界著名案例。
70后以上年纪的应该会有这方面记忆。上世纪80年代,作为甘肃省会的兰州市与周边的西安、银川、西宁和乌鲁木齐相比,占了自身工业优势和计划经济体制之便,无论城市规模,还是居民收入,均保持在中上水准。远离中枢,又非边疆,接着延续了差不多10年相对安逸、平静的生活。
我有个同学,父亲是50年代支援大西北的上海人,知识分子,母亲是从本地雁滩人民公社考出来的小学教师。
他爸特讲卫生,温文尔雅,爱读书,常年订阅《大众电影》、《世界文学》、《少年文艺》和《连环画报》等杂志,钻研儿童教育,听古典音乐,学唱英文歌曲。他妈除了爱烫头,爱串门,娘家亲戚多,脾气还不好,嗓门不是一般大,不是收拾他爸,就是收拾我同学。
他爸因为酒量很弱,而且不会大吼着猜拳,就被他妈家做这些事都很强的亲戚们看不上,早早离席而去。
印象中,他爸总提着一只印有“上海”字样的人造革黑色皮包,阴沉着脸上班下班,唯独在小书房灯下读书赏乐时才舒展了眉头。企业内退,他爸头一个办了手续,独自回到故乡上海。
有一年我去北京出差,在中山公园和几个晨炼的老头聊天。当他们得知我来自甘肃兰州,首先问的便是,你们那边生活还好吗?老百姓能吃饱肚子吧?问的时候特别严肃。这样的关怀看似热切,其实挺尴尬。
就在今年,外地一个画家朋友来兰州,逛了两天之后他忽然很惊奇地讲,你们这儿真牛叉啊!按他的理解,街道绿植摆出来的造型,居然有大麻叶和欧元符号,谁敢说这座城市玩儿当代装置艺术没有走在全国前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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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一个不被忙碌的家长关爱,总会以哭喊扔东西等方式试图引起重视的小孩子一样,这种被忽视的寂寞尴尬滋味,在甘肃近期发生的定西6.6级地震之后,更为不一般。浏览一下那个特定时间段甘肃、兰州博友发言即可明白。
其实,希望被重视,发言能轮到,又何尝是网友。
张仲良当年大张旗鼓干起了“引洮工程”,不仅重量级诗人为之吟诵诗篇,高级别官员更是亲临现场题词、表扬和竖大拇指。同样,上世纪90年代的兰州,忽如一夜春风至,摇滚的浪潮起来了。有好事者甚至大胆推测,兰州究竟会不会勇擎大旗,成为中国的西雅图?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那些小青年的苦,满腔的热血和外在的痘痘,剑走偏锋,也只能靠这个看似尚无市场准入标准的活计来表达和宣泄一番。
“立春一过,实际上城市里还没什么春天的迹象,但是风真的就不一样了,它好像在一夜间变得温润潮湿起来,这样的风一吹过来,我就可想哭了……”《立春》开篇王彩玲老师的这番倾诉,对于兰州爱好文艺的男女青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独立电影导演马占东曾在兰州生活过好多年,他说:
“兰州的现实,使我想起片子中角色爱用的一个词 :苦欢。似乎整个西北的城市性格都是模糊的,好像很少有城市的特质,也可能是除了资源,兰州缺乏在国家格局中的重视。城市性格都是人赋予的。兰州人关键词:朴实,格局小,秉性里以兰州人自豪,靠谱,逆来顺受,没学坏,太多的男人只在酒里能面对自己,易被骗(或者说有担当),江湖豪气。”
本地土著兼资深记者蔡睬谈到兰州也是张口就来:“牛肉面的早晨烤羊肉的夜。”显然他的方式更具象更生活,不可能像官方文宣口擅长提炼。他们总结兰州出三大名片:一本书(《读者》)、一条河(黄河)、一碗面(牛肉面)。同时还提到兰州白天曼哈顿,夜晚维多利亚,该结论在解读方面也产生了一些歧义,此是后话。
写作《百城记》的作家王小山在兰州转啊转,他也纳闷:“《读者》这种幼齿小资杂志产生在生猛的兰州确实有点奇怪。”但他同时又指出:“但别忘了,兰州还有一本天下最能忽悠的杂志:《飞碟探索》。”
书与黄河,看看便可,唯独这面,非吃不可。
本来名气就大,经过《舌尖上的中国》再那么一概括一人文化,搞得人家每次去吃面,见到后堂工作中的第四代传人马先生,总会想到去年有关部门举办的“中国·兰州牛肉拉面节”开幕式上,一个红脸业余歌手拿着麦克在身旁使劲讴歌着牛肉面伟大的精神,马先生挥汗拉出各种面型的动人场景。
其实我也多次向外地朋友讲,要想知道牛肉面的滋味,就必须下点苦工夫。首先拿出DIY精神,混入大清早吃面的一般群众里头,马路边随便进一家面馆,开了票端碗细的边听边吃,注意别吃光,必须留肚子。然后再接着走开去,注意辨别各家面馆味道、人流量及群众吃罢之表情等,真正的高潮往往在第二碗。
此一碗下肚,牛肉面的真谛及由此衍生对兰州这座城市的各种观感,随那肉汤一炸响在舌中两侧。
这话其实也可以反过来说,兰州引以为傲的这些拉面也好,羊肉也罢,从真正美食家的学术层面考量,一个是食材深加工、精细加工不够,第二是过多摄入肉类,特别是牛羊肉之后,易怒、好斗,与社会治安有关联,还容易“三高”、发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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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州的夏天很有诗意,白天热得要死,傍晚就开始变凉,凉风轻轻地吹拂着街边啤酒摊上和黄河岸边那些幸福的人们。
在这座“几乎每个人都表现出胸襟有限的豪爽加不自信的时髦,城市文化消费刚刚起步,文化品味不高,但年轻人的需求变化很快,有点自命不凡的城市”里,“大批青壮年都会按照自动重启的Restart模式,‘坐一下’。凉风习习,柳梢暗摆,大量的啤酒与烤肉摊点开始营业,正适合“酗酒、吹牛和洋洋自得”。
欢乐的啤酒烤肉阵地不远,往往还有另一个热闹所在,那就是在个别骨干队员带领下舞蹈起来的中老年妇女,音乐节奏机械,但动作往往夸张。
在这个美好季节里,结合了一些带有国际化特色的体育赛事,兰州的有关部门以此为兴奋点,狠搞了一些对外宣传之广告语、展板和电视广告,在首都密集发布。这事儿撩拨得北京一位广告业从业朋友坐不住了,电话里大呼小叫,一个劲儿夸赞“西北游,出发在兰州”。这创意相当牛叉,并暗示已经有N多妹妹表达了西北游之意向。
谈话的最后,他也不无忧郁地表示,尽管这些外宣广告成效显著,但要完全消除前一段官员与手表有关事件的负面影响,恐怕不容乐观。
每年这时节,兰州街头会出现一些着装得体、过马路乘车讲秩序、说普通话语速、声调比较入耳及保持良好个人卫生习惯的年轻人,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们应该来自全国各地高校,放了暑假回兰州。而另外一些年龄相仿的青年,双眼还有些浮肿,谢师宴、升学宴已经吃罢,很快也要离开故乡,成为生活在别处热爱故乡的游子。
热爱另当别论,但要说真正理解这座城市,摸准其脉搏,有些外来人员做得就比较好。某个外省张姓客商开拓进取,将与其有某种腌臜关系的数名市级班子成员送入监牢,自己非但毫发无伤,生意反而风生水起。
还有一名某集团严姓前BOSS来兰州挖山,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指名要在荒山深处搞出一块儿拉斯维加斯、威尼斯,拭目以待。
夏末秋初,登高远望,兰州市区上空蒸腾着厚厚一层或尘或霾的东西,忽忽悠悠,粘稠到仿佛要结成了块儿坠落下去。
城区四周的山,一座连着一座,有的高,有的矮,有的1997年就被挖开了搞“蓝天工程”,后来在卖菜;有的近期才开挖,翻开的生土在太阳光照射下了无生机。
所有的这些山上,都写着“焦灼”两个字。
山上的小草顶着朵朵鲜花,不管不顾,叽叽喳喳,估计唱的也是民谣。秋风缓缓到,凛凛岁云暮,谁都知道小草们明年又复生,花儿照样开。其实嬲(兰州方言,高兴的意思)也好,不嬲也好,活着就好。
兰州的明天更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