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忆起来,2004年可能是刘克岭人生中最难熬的时候。治山折腾了几年,还没见到太多成效,媳妇李素凤却甩给他一句话,“俺没法跟你过了,你跟你的荒山过日子去吧!”然后就回了娘家。
虽然他的名字叫“克岭”,但当时的他,“克”一座山岭显然力不从心。
他和同事们要“克”的这个山岭叫凤凰山。在他的描述中,以往父老乡亲都靠开矿炸山维持营生,山里全是粉尘,“一人一年吃掉一块预制板”。
刘克岭骨子里犟得很。挺过10年后,现在,凤凰山成了新乡市著名的森林公园,也成了新乡生态转型的一个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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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山在很久之前,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万虎山”,也有人称作“望虎山”。据说这个山名的来由,就是因为山上曾经有很多老虎出没。
相传,明朝万历年间,藩王朱翊镠派人到处寻访茔地。寻访者来到万虎山时,看到这一带北有峰峦,南临碧水。同时,他还发现万虎山的三个山峰,像凤凰的头和身躯,左右两旁山岭较低,绵延不断犹如凤凰的翅膀。于是,他认为此乃风水宝地,便奏明潞王。潞王听罢,又经实地察看,连声赞道:“妙哉宝地也!”当即决定在此筑陵,并更改山名为“凤凰山”。
今天,明潞王陵就坐落于凤凰山脚下,形制如北京十三陵之一的定陵,为国家级文保单位。
刘克岭说,无论是万虎山的山名,还是潞王陵的选址,都足以证明,这片山岭在历史上曾经拥有多么美好的自然环境。
在他儿时的记忆中,凤凰山还是一幅山水画,“树成林,鸟儿叫,兽儿跑”,“沟里还有小河,夏天就会自动往外冒水,像泉一样。”
高中毕业后刘克岭参了军,1978年退伍回到家乡分将村。从那时起,他就感觉开山炸石的越来越多了。他对家乡的美好回忆,也就此打住。
进入八九十年代,随着经济建设的提速,基建工程激增,需要大量采石。
凤凰山距新乡市只有15公里,而且也是新乡城郊唯一的山岭。于是,向凤凰山要石头,就成为顺理成章的选择。一位老新乡人伤感地说,在那个年代,几乎每个大工程都有凤凰山的影子,“凤凰山以环境为代价,为地方经济和城市建设做出过重大贡献,这是不争的事实”。
从那以后,凤凰山再也没了树,没了水,“我们成天听到的都是震耳欲聋炸山的炮声。是真的震耳欲聋!有些石孔装的炸药多,每炸一下,村里就像经历了一次大地震,甚至有的老房子不结实,生生就被震塌了。”
与此同时,新乡市里的人也开始反感身边这片山岭,“凤凰山就在城北边,尤其是冬天,风一刮,粉尘全刮到市里来了。”
1997年,刘克岭当了分将村的村委会主任。他感到压力很大,过去经济条件虽然差点,但环境好,村里人过得还算舒服,现在连起码的生活都没法保证了,“有位学校的老师给我们总结了几句话,叫‘吃饭捂着碗,睡觉蒙着脸,看电影要打上伞,一年吃块预制板。’后来这话越传越广,很多新乡人都知道了。还有一句顺口溜叫‘整天不晴,到处不平,电灯不明,衣服不净,鼻子不通’。”
农民受点苦可能还不算什么,可怕的是,“炸山伤人事故很多,这个缺了胳膊那个断了腿,来找我,我能怎么办?!而且,村里得病的人也越来越多,尤其是肺癌和食道癌。有的50多岁就死了,真是很让人心痛。”
刘克岭说,其实,他们村原本是个长寿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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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克岭再也看不下去了,便组织村民代表在凤凰山主峰上开了个会。大家情绪都很激动,“命都保不住了,挣钱还有什么意义,”但分歧也很大,“山开成这样子,怎么可能治理?再说,如果不开山,老百姓吃什么喝什么?”
1999年,刘克岭写了一个关于他们村准备转型做旅游的报告,递交到市里。虽没收到什么反馈,但巧合的是,紧接着市里出台了“禁采禁爆”的规定,并成立了凤凰山地区管理委员会。
其实,早在近20年前的1980年,就有一份意见在新乡市政府内部开始讨论,此意见认为,应当对凤凰山全面禁采。
提出这份意见的不是别人,而是新乡市政协原主席赵士荣。赵士荣在一次走访凤凰山时发现,这还是什么凤凰山?简直就是一个“缺翅的山鸡”。他为此写了篇文章,还发表在《新乡日报》上,他在文章中写道:“凤凰山在哭泣……为了凤凰山,也为了我们的后代,早日把凤凰山建成一个美丽的游览区,这是一个老人的企盼。”
可惜的是,“一个老人的企盼”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得到共鸣。在八九十年代对物质财富的疯狂追逐中,很少有人对环境问题产生兴趣。
凤凰山地区管理委员会的成立,意味着凤凰山的环境治理开始醒了过来。
刘克岭一边担任村长,一边在管委会兼职工作,没有工资。
据他回忆,2002年春节刚过,年初六,他正在一个同学家喝酒时,突然接到时任凤泉区区委书记郭青春的电话,“我们研究来研究去,还是决定让你到山上去吧”。
所谓到“到山上去”,就是让刘克岭到管委会专职从事山区管理。
仍旧是没有工资。
治山任务很重,买苗、栽树、养护等等,最忙的时候,刘克岭曾经连续8个月没有回家。媳妇李素凤一个人在家照顾偏瘫的婆婆,还要去水泥厂打工挣钱,“成了媳妇养我了,她自然很抱屈”。
2004年中秋节前,一位老太太找到刘克岭,送了他几个烧饼,让他回家带给母亲。又送了他几本书,让他捎给孩子看。老太太走后,刘克岭才发现,书里竟然夹有300块钱。
原来,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刘克岭他们工作不易,还没工资,就想办法帮他们。
刘克岭很感动,也很高兴。赶紧回了家,结果还没跟媳妇讲这事,“她就翻脸了,给我闹起来了,说你还知道回家啊,要家干啥!她当时就说要离婚,然后就回娘家了。”
这事传到了凤泉区委书记郭青春耳朵里。他兵分两路,一路安排人去做李素凤的工作,接她回了家;另一路,他带着老伴于中秋节当天去看望了刘克岭,“今天过节,我和你嫂子来看你,给你老娘带了些月饼。与媳妇闹事是你的不对,今天你一定要回家承认错误,学会将工作与家庭生活处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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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没有破裂,对于刘克岭来说,是一件幸事。
更幸的是,过了2004年这个最难过的槛儿,凤凰山的治理一下子顺了很多。
2005年,新乡市政府连续召开三次专题会议,决定把凤凰山森林公园纳入新乡市区规划范围。紧接着,当年年底,召开市委常委扩大会议,审议并通过了建设凤凰山森林公园的决议。
次年,全民动员建设凤凰山的高潮就来临了。很多单位都分配了建设任务,完成不了的就会被挂黑牌。
有单位提出,自己没有植树的专业能力,干脆出钱吧。由此,形成了“以资代劳”的支持方式。
至今,新乡市很多单位的员工,每年都要拿出几百元工资代替自己的劳动。一位市直机关的公务员说,“以资代劳这个办法很好,这可不是偷懒,因为你自己去种根本不行。种树,尤其是在荒山上种树,需要一定技术和经验,光靠热情根本没门儿。”
刘克岭的媳妇李素凤也开始有了笑容,“她原来不理解我,认为我瞎折腾。凭你的本事就能把山治好?后来看到全市的人都动员起来了,知道这是正事、大事了,也就慢慢理解了。”
此时,凤凰山的绿色一点点多了起来,到凤凰山来玩的市民也越来越多了。
这些变化都被刘克岭用相机记录了下来。事实上,包括凤凰山的千疮百孔,刘克岭也都做过拍摄。现在,每次看到对比强烈的新旧照片,他都产生一股自豪感。
2010年,国土资源部批准建立新乡凤凰山国家级矿山公园;2011年,凤凰山省级森林公园被国家林业局、教育部、共青团中央等授予“国家生态文明教育基地”称号。
从对基建工程开山采石的贡献到对休闲旅游的贡献,从生态破坏的典型到国家生态文明教育典型,凤凰山的命运恰似一场涅槃。
分将村和刘克岭的命运也在发生转折:
分将村正在实施搬迁,为配合凤凰山申报国家级森林公园,同时解决村民生计问题,作为贫困村的分将村将整体外迁,村民生活有望得到改善。
刘克岭则负责起凤凰山的宣传工作,随身携带一个摄影包,不仅拍凤凰山,抽空也去拍南太行的其他景区,“今年我58了,治山完成了,也该享受一下生活了。”
刘克岭喜欢拍摄的南太行,是新乡主推的风景区。
以八里沟等为代表的南太行景区,在八九十年代同样遭遇了类似凤凰山的窘境。
砍树、炸山、挖石头,曾是南太行山沟里的乡村维持生计的支柱。最终,树越砍越少,山越炸越穷,有的连媳妇都娶不进家门。进入2000年后,幡然醒悟的八里沟开始走向保护生态之路,经过十几年努力,现在已经成为4A级景区。
值得一提的是,八里沟与凤凰山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景区内保留了部分山体被破坏的印迹。
在凤凰山上,刘克岭指着一面高达七八十米的绝壁说,“这就是当年的一个采矿面,如此陡峭,足见当年开山对自然的破坏有多严重!”
现在,游人来到绝壁前,无不拍照留念。那面绝壁,就像一件文物,讲述着凤凰山涅槃的故事,提醒着世人对生态的尊重。
从这层意义上讲,一面绝壁的价值,远远胜过周边那些漂亮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