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启云
(1.中国传媒大学传播研究院,北京 100024;2.南阳理工学院 文法学院,河南 南阳 473100)
20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话语分析在语言学、文学、人类学、符号学、社会学、心理学以及言语传播学等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中同时发轫且独立发展,并在随后的十几年内相互影响,相互融合,最终使话语分析研究作为一门独立学科得以产生[1]。但由于话语分析来源的多样性,有关话语分析的方法也多种多样,既有“非批判的方法”,又有“批判的方法”;既有对话语本身的结构及其组织、运用规则进行的研究,如言语行为理论、会话分析理论以及一般意义上的修辞分析;又有对与话语运用的社会、文化、政治关联进行的研究,如福柯、赛义德等人的社会批评理论[2]。前者偏向于文本意义上静态封闭式的微观结构研究,主张现实在前话语在后,话语是对现实的反映,是社会身份和社会现实决定了话语方式和话语内容,即“什么人说什么话;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后者则主张话语在前现实在后,话语是对现实的建构,侧重于话语对各项规制的抗争性和对身份、关系的重塑力,即“想成为什么人就说什么话”。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这两种研究渐趋融合,并最终冠之以“批评的话语分析(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简称CDA)”。它融合了福柯、德里达等后结构主义者的权力观、建构观,布迪厄等知识社会学的“文化资本”观,葛兰西、阿尔都塞等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霸权理论、意识形态理论,以及巴赫金的互文性和类型等相关研究,形成了诸如法国佩奇尤科斯的话语分析研究,富勒、霍奇和克雷斯的批评语言学研究,梵·迪克的社会认知研究以及费尔克拉夫的话语与社会文化变迁研究[3]。作为两种趋势融合的结晶,CDA不仅研究语言是什么,而且研究语言为什么是这样;它不仅关注意义的产生;更关注意义产生的权力渗透;它旨在透过表面的话语形式,从跨学科角度揭示语言、权力和意识形态的关系。在众多的研究者中,英国语言学家诺曼·费尔克拉夫(Norman.Fairclough)因著述颇丰被称为CDA研究的百科全书式的人物[4]。他综合了“话语”的反映观和建构观,为人们进行批评话语分析提出了“作为文本的话语”、“作为话语实践的话语”和“作为社会实践的话语”的三个向度。
作为一种新的传播媒介,微博140字的碎片化传播,带来了其“拼图结构”式的话语文本,实现了对社会事件的多角度呈现;同时借助评论、转发、加标签、超链接、超文本等多种技术手段,实现了对社会事件嵌套式的深度挖掘[5];加之其迅捷、平等、分享与裂变式的传播特征,使得包括原本沉默的“草根阶层”也能与“精英”知识分子一起共同参与众声喧哗的空间,微博成为了多元话语的集散地,成为社会舆论的发动机和主力平台[6]。与之相对应,围绕微博等新媒体的理论研究和应用研究也渐趋热点,但将微博内容尤其是政务微博的内容视作话语文本进行批评性话语分析的研究并不多。
本文即围绕费尔克拉夫在《语言与权力(Language and Power)》(1989)、《话语与社会变迁(Discourse and Social Change)》(1992)、《批评话语分析(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1995)等著述中的三个关键词:话语、权力和意识形态,参照福柯的权力观及其“将话语和语言置于社会实践和过程的中心位置”的观念,采用批评话语分析的方法,结合话语的反映观和建构观,对深圳5·26交通肇事案中深圳交警的官方微博话语进行深入分析,探讨其话语的文本、意义及其与现实互动的深度勾连。
2012年5月26日凌晨3时08分,深圳滨海大道一辆高速行驶的跑车与两辆出租车相撞,致使其中一辆电瓶出租车着火,车内3人当场死亡。此事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5月27日晚间,一条网友“@眼袋兔兔”发布的微博瞬间点燃了微博平台网友的热议,形成“一呼百应”的网络群体性事件。网民围绕肇事司机是否“顶包”这一主题,与警方展开了多轮质疑与对话,并最终在当地检察院介入并逮捕侯某后,有关该事件的热议才渐趋平缓。此事件由于当地警方“直面质疑、善待民意、动态回应”以及连续召开“三次发布会”、全角度“微直播”,开放透明地修复了政府公信力,走出了“塔西佗陷阱”,而成为政府进行网络治理的典范[7]。
在这起案件中,作为案发前线的深圳市公安局交警支队利用其官方微博“@深圳交警”及时告知事故信息及案件调查进展情况,及时回应网民质疑,而成为网民们重点关注的对象。截止2013年1月10日止,其官方微博已经发送微博1万2千余条,拥有粉丝近23万。基于本文的研究目的,特意将“@深圳交警”作为分析的对象;同时,鉴于2012年6月5日当地检察院最终定案,因此样本选取时间段界定为事故发生当天到深圳市人民检察院的判决为止,即2012年5月26日至2012年6月5日,共收集到30条相关微博,笔者将这30条微博全部纳入分析范围。
纵观“@深圳交警”微博,限于140字的内容,话语样本首先在用词上多选用言简意赅的词汇,如“现场弃车逃逸”,仅用六个字就描述了事发后肇事司机的一连串行为;在用“强烈碰撞”的“重大交通事故”为事故定性之后,又频繁采用“立即赶赴”、“迅速确定”、“立即检测”、“在最短时间内”、“及时公布”、“迅速锁定”等偏正短语和“救援”、“调查”、“走访”、“追逃”、“取证”、“检测”、“通报”、“追捕”、“拘留”等一系列施事行为动词以突出警方行动上的迅速,营造了警方紧张忙碌的工作状态及对事故处理的积极行为态度,并用“严格执法”、“公正处理”等高度情态化的语词直接向网民表明态度,以示承诺,增强了言辞表达的力量。
随着网友质疑不断升级和调查工作的不断进展,在“经核查”、“经重新核查”、“经调查核实”、“经交警调查”之后,“全部都已经”、“都已在”、“已经在”、“已向”、“已公布”、“已找到”,从而“事故基本情况”、“驾驶员情况”、“车辆情况”、“死伤情况”、“现场视频情况”、“事故调查情况”等等得到了“详细的展示”和“详细解释”——文本生产者运用这些表示时间和程度的副词以及名词性短语和偏正短语,来表明警方积极行为之后所获得的成果。此外,还列举具体数据以对取得成果加以证实,如“共询问事故当事人6人、证人11人”,“制作调查笔录24份”、“辨认笔录5份”。另一方面,诸如“欢迎”、“谢谢”、“感谢”等礼貌词汇和“请看”、“请关注”、“具体请看”等带有祈使意味的词汇运用,从积极行为方面回应了网民的质疑。同时,在人称称谓上,多用“我们”、“我局”、“交警部门”、“我”、“深圳交警”、“警方”、“公安局”、“侦查人员”、“福田交警”,“交警”以指代自身,而用“各位网友”、“媒体与市民”、“公众”、“您”、“大家”来指代对方,这种不同阵营的划分从心理空间上拉开了文本生产者与文本消费者之间的距离。
以上这些重复词汇、同义词、近似词汇或短语的选用,也一定程度上增强了话语的连贯性。此外,尽管受限于140字的内容,无法运用连词作为连接,但微博中“初步调查”、“刚刚获悉”、“进一步调查”、“事故续报”、“目前调查”、“正在进一步调查”、“最快明天下午”、“届时公布”等一系列表示时间和先后顺序的词组也从侧面将30条微博串联起一个整体,不同的微博提供了不同的细节信息,共同以拼图结构的形式从不同侧面还原了事件真相。
在语法方面,基于微博体的限制,大量分句和简单句的使用在增强表达气势的同时,也呈现了多方面的主题,例如:“案发后市公安局成立了以交警为主的专案组,共出动50余名警力对案件进行调查,对现场进行处置,并迅速锁定肇事嫌疑人,组织警力实施抓捕。在警方的强大压力下,嫌疑人于2012年5月26日上午10时许到福田交警大队自首。”此条微博采用类似于排比句式,将警方的系列举动全部展现出来,从气势上增强了表达的力量。“各位网友:今天下午,我局将召开‘5·26交通事故’新闻发布会,就该事故有关问题进行通报。敬请关注。”此条微博以公告通知的形式告知网民信息的同时也显示出传播者在信息拥有上的优势感。
在整个文本结构的呈现上,文本生产者在文字上尽量采用陈述的方式来描述事件,如“26日凌晨3:08许,一辆粤BG077R红色跑车在滨海大道由东往西行至侨城东路段,与同方向行驶的两辆的士发生碰撞,造成粤BH1Q78的士起火,导致车内三人当场死亡,三车损坏的重大交通事故。初步调查,粤BG077R红色跑车司机侯某涉嫌超速行驶、酒后驾驶,在超越同方向车辆时与前方同方向车辆发生碰撞。”这是@深圳交警发出的第一条微博,它用貌似客观、冷静的话语陈述事件的同时,也以“界限保持”的方式来给自己定位于旁观者的姿态。
此后的剩余微博中,大多采用“文字+图像”、“文字+视频”、“文字+图像+视频”等超文本和超链接方式,进一步不断回应网民的质疑,向文本消费者描述着事件的来龙去脉,并表达着自身的观点。
在笔者选取的30条话语样本中,文本生产者深圳警方在互文性的使用上最明显的表现是采用了建构的互文性。例如其5月26日17:04分发出的微博。
图1
此样本中文字文本与图像文本因嵌套模式先后轮番出现在一个话语文本中,集“序列的互文性”、“嵌入式互文性”和“混合的互文性”为一体。源文本中的文字文本介绍了事故发生的大致经过,并配上颇有视觉震撼力的三张现场图像文本,借助图像的奇观化效果将文字文本中陈述的车祸现场集中呈现出来,实现单纯的文字文本所达不到的视觉震撼效果,同时也是对文字所述内容的论证和补充,而文字文本为图片文本提供了事件细节上的补充和说明,因此,这两种媒介话语在表达文本生产者的意图上可谓相得益彰。但由于源文本是深圳警方发出的第一条微博,缺少人们最为关心的事故的伤亡情况,于是,第二层话语样本便以“事故续报”的形式重点介绍了事故造成的后果及后续行为,相应地源文本作为历史背景被纳入到第二层话语样本中,即源文本与第二层文本构成了互为性的互文性——借助于嵌套,作为母体的源文本与其第二层文本构成了历时性的互文性,第二层文本既是对源文本的再次补充,又使源文本为其提供了背景资料,而源文本通过与第二层次文本的链接实现了自身的动态发展。在这里,源文本以文字文本加图像文本的模式与其第二层文本组合成一个互文性链条,这个链条不只是以图释文、图文并茂,而是实现不同文本类型之间的转换,共同聚合成为一个话语共同体,建构成为一个媒介景观。他们之间的这种互文性关系,恰恰成为理解主体身份建构过程的一个关键。
话语不仅是表现世界的实践,而且是在意义方面说明世界、组成世界、建构世界[8]。文字文本与图像文本(包括视频)之间的链接、组合共同构成一个具有媒介景观意义上的视觉文本,通过建构的互文性产生一种话语运作方式,而且是一种把异质性的所指调动起来的方式,从而推动意义的生成。这种话语操作方式操纵着我们对文本生产者所作所为的想象,我们已经远远超过了纯粹的话语形式而被能指带到一个话语建构的世界。而这种建构是一种权力的建构——文本生产者作为国家机器,以先进的专业技术和大批技术专家坐拥强大的社会资源,这种传统意义上的显性权力与现代意义上的隐形的权力相互结合,从而使之在这种质疑与制衡的拉锯战中始终掌握着话语的主动权,其表达得越多,拥有的权力也就越多。因为作为一种媒介景观,“它们是一致(或者不一致)的命题得以立足,相对准确的描述得以发挥,验证得以进行和理论得以展开的基础。”[9]
意识形态也正以这种自然化、常识性的话语实践和社会实践,在各种层次上,以各种方式,嵌入到话语实践之中并发挥效力,实现统治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而这种常识性的无处不在的意识形态使得存在于其中的主体即便是在抵抗性的时候,“他也不一定详尽地意识到其实践的意识形态的含义。”[10]
正如福柯所说:“权力是以网络的形式运作,在这个网上,个人不仅在流动,而且他们总是既处于服从的地位又同时运用权力。……权力通过个人运行,但权力不归他们所有。”[11]因此,以微博为代表的网络新媒体所营造的众声喧哗的所谓的公共领域,其公共性也是虚伪的、不真实的。
[1] 梵·迪克.作为话语的新闻[M].曾庆香,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18.
[2] 胡春阳.话语分析:传播研究的新路径[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171.
[3] ChrisBarker and Dariusz Gakasinski.Cultural Studies and Diseourse Analysis:A Dialoge on Language and Identity[M].SAGE Publications,London:Thousand Oaks.New Delhi,2001:22.
[4] 胡春阳.传播的话语分析理论[D].上海:复旦大学,2005:107.
[5] 罗昶.拼图结构、嵌套话语与扩散时间:叙事学视域中的微博传播特征分析[J].现代传播,2011(7).
[6] 人民网舆情监测室.2012年中国互联网舆情分析报告[EB/OL].[2013-12-21].http://yuqing.people.com.cn/n/2012/1221/c210123 -19974822 -2.html.
[7] 人民网舆情监测室.“直面质疑 善待民意 动态回应”深圳危机应对受好评[EB/OL].[2012-05 -31].http://yuqing.people.com.cn/GB/210118/18040315.html.
[8] 诺曼·费尔克拉夫.话语与社会变迁[M].殷晓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60.
[9] 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M].谢强,马月,译.北京:三联书店,2003:202.
[10] 诺曼·费尔克拉夫.话语与社会变迁[M].殷晓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83.
[11] 米歇尔·福柯.必须保卫社会[M].钱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