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丽芹 施维祯
《比斯沃斯先生的房子》中的自然主义倾向
许丽芹 施维祯
奈保尔的成名小说《比斯沃斯先生的房子》叙述了一个充满野心和梦想的小人物在平凡生活中奋斗的痛苦故事。小说中表现出明显的自然主义倾向。本文在研究自然主义文学特征的基础上,对小说中体现的自然主义真实原则的运用进行了分析,探讨了小说中反映的自然主义宿命论和悲观主义人生观,并解读了小说中自然意象的深刻蕴含。
比斯沃斯先生 自然主义 真实原则 宿命论自然意象
2001年荣获诺贝尔奖的维·苏·奈保尔是英国移民作家和后殖民小说家,曾被英国评论界誉为“在世英语作家中的佼佼者”。其名作 《比斯沃斯先生的房子》对西印度群岛社会进行了研究,记录了特立尼达印度人的现实生活,是以奈保尔父亲为原型虚构再现的小说,小说投射出奈保尔与父亲的父子关系和自身成长的历程。小说描述了主人公印度裔婆罗门穆罕·比斯沃斯一生追求自我独立和自我身份认同而痛苦挣扎的各种无奈。该作品带有明显的自然主义倾向,本文从自然主义文学的真实原则、宿命论、悲观主义人生观以及自然主义文学叙事特征几个方面对小说进行解读。
自然主义是文学创作中的一种主张真实作为的创作方法,首先它拒绝浪漫主义的想象、夸张、抒情等主观因素,同时又反对现实主义文学中对现实生活采取典型概括。自然主义文学追求绝对的客观性,强调单纯地描摹自然,即按照事物本来的样子去摹仿,对现实生活的表面现象的描述犹如一种记录式的写照,并试图通过自然规律特别是生物学规律来阐释人和人类社会。
作为自然主义文学的鼻祖的左拉曾经这样定义自然主义文学:“文学自然主义就是回归自然,回归生活,回归人本身,也就是在客观现实当中,通过直接的观察和精确的反映达成对人世真相的描写。”[1]16左拉在文学上更强调科学性和客观性,突出遗传和环境对人的影响,力求在自然主义作品中呈现给读者真实感和客观性。
如上所述,自然主义真实性原则偏重自然性和客观化,更强调文学尽可能切近现实生活,同时表现现象的真实和本质的真实;排斥人为的“典型化”,反对运用过多的人工技巧进行润色;主张从真实现象出发,将一切事物巨细无遗地刻画出来,以反映真实生活和人的本质。自然主义真实性原则体现了文学与人的关系,即文学应该如何如实地反映人:一方面,真实地反映作品中的人物;另一方面,真实地展现创作主体的个性特征和思想情感。[2]25
自然主义文学的哲学出发点乃达尔文的生物宿命论及由此发展起来的社会宿命论。[3]因此,自然主义作品中体现出来的总是人对自己命运的无能为力的宿命论的人生观。小说中的各个人物形象都是在各种不利条件的打击之下,以及环境的摧残和幻想的欺骗之中塑造起来的。在自然主义小说中,生存远远凌驾于生活之上,而生活丝毫没有意义:自然主义小说家认为,是自然环境、无情的社会环境和人的各种冲动掌握着人的命运。不禁让人感叹,在冷漠且充斥着敌意的宇宙中,人就如同上帝的玩偶般无奈;而在变化无常的命运面前,人脆弱得如同刀俎之间的鱼肉。
自然主义文学强调文学创作中更自然真实地反映人生,展现普遍的社会生活,要求具体的、客观的、像镜子一样反映生活的真实的创作原理,描写现实生活和生活中的人。左拉曾经说过:“自然主义小说家最高的品格就是真实感……”[4]23“整个自然主义小说就在于:给读者一个现实生活的片断,让真实的人物在真实的环境里活动……”[1]40自然主义真实原则在奈保尔的《比斯沃斯先生的房子》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一)生活细节描写的精确化
自然主义的真实性首先体现在奈保尔描写生活细节时的精确化上,他主张运用资料的自然堆砌以及准确无误的描写来反映现实生活,给读者以真实感。《比斯沃斯先生的房子》展示了他极强的运用细节的能力,他特别善于描写破烂、龌龊、猥琐和混乱的生活。自然主义倾向在奈保尔对现实精确细致的描述中流露出来,从而展现给读者照相式的真实写照。如以下描述:
每个下午比斯沃斯先生都不得不鼓起勇气返回哈奴曼大宅,虽然他推开门之后不过是很短的一段路程:穿过庭院,再穿过大厅,上楼,走过阳台,再穿过书房,就是他和别人合住的长形的屋子。他在那脱下长裤和背心,用一只胳膊肘支撑着躺在床上看书。他的长裤是贝布蒂用面口袋做的,很不适宜。无论经过多少次清洗,裤子上面的字样仍然很醒目,甚至能看得清楚整个字体;裤子从他的膝盖垂下来,使他看上去更加瘦小。有关他的裤子的事情很快就在孩子们中流传起来,但是比斯沃斯先生对于大厅里的耻笑和评论听之任之,也不顾莎玛的恳求,始终穿着裤子招摇过市。[5]99
“穿过庭院,再穿过大厅,上楼,走过阳台,再穿过书房”这句描写了从大门到他和别人合住的房间的路程,这段路程明明很短却被作者细化成了五个动作去描写。很显然,在他内心深处那如此之短的路程却显得如此漫长而波折,这就折射出比斯沃斯在哈奴曼大宅里生活时的矛盾和内心的苦恼。而他能做的只是快步走过,然后独自躺在床上读书。而对于他脱下的长裤的描写使得他的那条长裤在孩子们中流传起来,也遭到图尔斯家人的耻笑,他却仍不顾妻子的恳求穿着那长裤。这些更突显了他在图尔斯家中窘迫的地位以及他想与生活对抗却又力不从心的痛苦,也显现了他在生活中的弱小和懦弱。
像这样的对图尔斯家族哈奴曼大宅的生活细节的描写在小说中比比皆是,在此不一一列举。
(二)故事情节的平凡化
在故事情节方面,自然主义作家以描写平凡的、偶然的、琐碎的事件和细节为中心,避免任何小说性成分。他们反对将人物故意美化或丑化以取得戏剧效果。作品中既无英雄人物,也无奸恶之徒,不生造异常的人物、英雄的人物,只写普通事和普通人,而主张描写平凡的有血有肉的人,如实地叙述所发生的事实。
奈保尔笔下的比斯沃斯就是这样一个平凡的角色,虽出身于印度高种姓婆罗门家族但却十分平庸而且贫困。小说更多是旁观者的口吻平静地叙述了比斯沃斯先生从出生到病逝的一生中平淡无奇的生活情节。比斯沃斯对环境不满,但又得过且过;他对未来总是抱有远大的理想,但又眼高手低,力不从心。虽不断地追求独立,渴望属于自己的房子,但却总是虎头蛇尾,不了了之。整部小说以比斯沃斯为中心并对周围人物展开描写,既没有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也没有跌宕起伏和冒险离奇的故事情节,而仅仅只是对这群西印度群岛移民平淡的日常生活的记录和描写。比斯沃斯虽未受印度传统宗教的束缚,却接受殖民宗主国英国的进步思想,追求独立,并通过阅读来开阔眼界,获得知识,算得上是一个值得欣赏的人,但他始终摆脱不了命运和环境的制约,摆脱不了自身的懦弱和懒惰,加之缺乏决心,更导致了他最终注定是一个悲剧。
在比斯沃斯周围的人物中,也没有脱离现实的角色。梵学家杰拉姆在众人眼中虽然是神圣不可亵渎的,但私下里他仍然是一个虚伪且心胸狭隘的凡人。这从他用毫无人性的手段去惩罚比斯沃斯偷吃供奉的格罗斯·迈克香蕉,致使比斯沃斯从此患上了严重的便秘就可看出。再如被比斯沃斯称作 “老皇后”和“大老板”的图尔斯太太和赛斯。图尔斯太太虽然珠光宝气,庄严高雅,受人尊重,但却仍在因比斯沃斯的字条而误会莎玛时用印度语辱骂莎玛,而且骂得如此下流,甚至让比斯沃斯感到颇为惊讶。至于赛斯,他虽在家中管理家族各项事务,地位颇高,受人尊重,但平常仍穿着他那粗糙的田里干活的衣服,看起来只是个小人物;虽然赛斯对比斯沃斯一贯嘲弄和刻薄,但在比斯沃斯身陷危机时仍会出手帮助。总之,小说中并没有极善极恶的人物角色,只是充满了平常事和平常人。
自然主义作家试图揭示人在社会和本能制约下的心理和行为,其理论蕴含着悲观的宿命论,即人们在后天环境和生物力量的驱使和推动下,像渺小的蝼蚁一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盲目地蠕动着爬入绝望的困境;人们被外界一种无形的力量裹胁着、控制着,永远无法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奈保尔笔下的比斯沃斯也被命运的阴霾束缚着、纠缠着,痛苦绝望地接受无奈的命运。
从不吉利的出生到负债病逝,居无定所,任人摆布,这种命运像魔咒一般伴随比斯沃斯整个人生,正如小说第一部分开头比斯沃斯的外公所言:“命运,我们无法改变命运。”比斯沃斯出生时是六个手指,且胎位不正,这被认为是一种很不吉利的象征。他的喷嚏被认为是厄运降临的预兆,他在家中注定是一个不和谐的因素,生来“克父”更是使他从一出生就背负着罪名。而当时产婆警告:“无论你做什么,这个男孩注定是个败家子。”[5]12梵学家只能忠告,让他远离树木和水,并让他父亲在孩子二十天的时候透过装椰子油的铜盘才能见孩子的第一面。然而,父亲从日常的受伤到最终的溺水而亡都归因于比斯沃斯不详的喷嚏。[6]75
离开故乡,投奔亲戚以后的比斯沃斯的生活总是由他人安排:他的亲戚安排他学习成为一名婆罗门学者,然后又把他安排到一家小酒馆中做酒保,之后又做了为店家画店招牌的零工,再后来入赘到图尔斯家族中做女婿,并成为家族廉价的雇工。生活在图尔斯家族大房子里的比斯沃斯既没有个人或小家庭的空间,更得不到他们对他的独立与身份的认识和尊重,他无法掌管自己的家庭,连他孩子的名字都是别人替他取的,甚至在他为自己的孩子买一件与众不同的玩具时,因为怕遭到孩子的姐妹们的嫉妒而在哈奴曼大宅中孤立无援,他的妻子最后不得不把他为儿女买的一个昂贵的玩具房子砸烂。图尔斯家族总是试图安排他的生活:他先是被安排成为家族拥有的一家店铺的小主人,然后又被安排成为甘蔗种植园的工头。在图尔斯家族这个庞大的系统面前,他的反抗就像与风车搏斗的堂吉诃德那样无力,那样可笑。他的一生,充满了事与愿违的悲剧色彩。
正如新自然主义美学代表人物桑塔哑纳所称:“美,是一个生命的和声,是被感觉到和消融到一个永生的形式下的意象……每一个意象都是一个以永生的形式被观看到的本质。”[7]90因此,意象常常反映出生活的本质。而大量真实而充满生命气息的自然意象存在于自然主义文学作品当中。
奈保尔在其小说中大量使用自然意象,以狂风、暴雨、乌云以及脆弱的小动物等意象来表现人物受命运和环境的制约,尽管不断努力挣扎仍难以摆脱悲剧的宿命的无奈和苍凉。以下面一段描述为例:
又是一场暴雨开始了。一只长翅膀的蚂蚁跌落在阿南德的胳膊上。他立刻就把它拂掉了;胳膊上蚂蚁跌落的地方好像火燎一样。随后他们看见屋子里到处都是这种蚂蚁,尽享他们短暂的生命最后的时刻。他们弱小的翅膀被庞大的身躯拉扯着,很快就失去了用处,而没有了翅膀它们也就失去了自卫的能力。他们不停地跌落下来。而它们的天敌已经发现了它们。在墙上,在油灯闪烁的黑影里,阿南德看见一群黑色的蚂蚁。它们不是那种疯狂的蚂蚁,最轻微的扰乱也能让它们惊慌地四散逃开;它们是嗜咬蚁,身体更小,但是更粗壮,也更灵活,紫红色的身体闪着幽光,缓缓地严格按照编队行动着,庄严肃穆,似在承办殡葬。闪电又一次照亮了房间,暗暗的看见嗜咬蚁在两面墙上成对角线排开:那是一条迂回的路线,但是它们有他们的理由。[4]288
本段描写了这种长翅膀的蚂蚁在遭遇一场平常的暴雨之后成群的奄奄一息,而且还遇到乘人之危的天敌嗜咬蚁,文字上没有提到丝毫对于生命的脆弱和无奈以及无法抗争的感慨,但从字里行间,读者可以强烈地感受到这一意象传达给人们的主题,再次印证了自然主义的宿命论。
作为伟大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奈保尔以他简洁节制、清爽利落、直来直去、从容不迫、幽默超然,有时甚至显得冷漠的笔调,呈现给读者大量意味深长且耐人寻味的作品。在《比斯沃斯先生的房子》中我们可以领略其中浓厚的后殖民主义色彩,而从自然主义角度去品味,则更具一番风味,并值得学者们就此做更深入的探究。
[1]张祝祥,杨德娟.美国自然主义小说[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16,40.
[2]蒋承勇.欧美自然主义的现代阐释[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25.
[3]Emile Zola.The Experimental Novel.in George J.Becker(ed.),Documents of Modern Literary Realism,Princeton,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3.
[4]左拉.论小说[M].柳鸣九,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23.
[5]维·苏·奈保尔.比斯沃斯的房子[M].余珺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12,99,288.
[6]黄晖,周慧.流散叙事与身份追寻·奈保尔研究[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75.
[7]蒋孔阳,朱立元.西方美学通史[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90.
[8]傅军,刘艳.左拉自然主义文学叙事的感受性与象征化[D].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54 (4):106-109.
[9]于斯曼.试论自然主义的定义[A]//朱雯.文学中的自然主义[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
[10]曾繁亭.文学自然主义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8).
[11]刘艳.左拉自然主义文学的叙事特征[D].山东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
(作者单位:南昌航空大学)
本文为江西省高校人文社科项目“后殖民语境中的维·苏·奈保尔及其作品研究”(项目编号:WGW1212)的阶段性研究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