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倩
《他们眼望上苍》中珍妮的生存方式探究
杨倩
20世纪著名的非裔美籍作家佐拉·尼尔·赫斯顿在其代表作《他们眼望上苍》中成功塑造了挣脱传统习俗束缚,勇敢追求幸福,实现自我的黑人女性形象。不同于当时流行的抗议文学,赫斯顿的作品描述了生活充实的黑人的爱情、忠诚、欢乐、幽默,以及他们对生活的肯定态度,也反映了生活中必然存在的不幸和悲剧。揭开《他们眼望上苍》的黑人面纱,在普遍的人的世界的关照下,探究其生存方式,对于全面深入理解文本具有新的意义。
《他们眼望上苍》 弗洛姆 占有 生存
作为20世纪著名的人本主义哲学家和精神分析心理学家,弗洛姆是精神分析社会文化学派中影响最大的人物。其理论的核心是人如何实现解放,如何获得自由,如何完成自身的全面发展。弗洛姆在关于人的处境的学说中指出人在生物学意义上的软弱性即是人类成为动物中最无能的,拥有自我意识、理性和想象力使人的存在不同于其他任何生物,进而陷入一系列的存在之二律背反之中。弗洛姆认为,人的基本需要就是人对存在的矛盾性的处境的反应,比如试图超越动物本能、寻找新的自我的生存根基、与他人建立联系。在满足人类需要的过程中,出现了两种不同的生存方式——重占有还是重生存。“前者关注的是对物、人、精神的占有,后者关注的则是生命的存在本身,即以爱和工作的潜能的实现为生存的目的。”生活作为一种艺术,是“人所实践着的最主要、同时也是最艰难、最复杂的艺术”。不同的生存方式体验决定着个人性格,进而影响其能否实现自我价值,充分发挥自己潜能,追求幸福并享受内心的宁静。
美国哈莱姆文艺复兴时期的小说家、民俗学家、人类学家佐拉·尼尔·赫斯顿 (Zora Neale Hurston, 1891-1960)是20世纪著名的非裔美国女作家。其代表作《他们眼望上苍》讲述了女主人公珍妮挣脱传统习俗的束缚、勇敢追求幸福、实现自我的艰辛历程,被誉为“黑人文学中第一部充分展示黑人女子内心中女性意识觉醒的作品”,在黑人文学女性形象的塑造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目前国内对《他们眼望上苍》的研究仍主要集中在其黑人身份的建立以及女性意识的觉醒方面,忽略了作品所体现的关于生存的更深层次的思考。揭开《他们眼望上苍》的黑人面纱,将其置于普遍的人的世界的关照下,从弗洛姆关于生存方式的理论出发,沿着主人公珍妮的成长历程,探究其从以物的形式被占有,到以精神的形式被占有,直到她主动体验生存的自由独立之路,对解读文本具有新的意义。
“生存”是指一种生存的方式,在重生存的生存方式中人不占有什么,也不希求去占有什么,他心中充满欢乐和创造性地去发挥自己的能力以及与世界融为一体。但在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中,人与世界的关系是一种据为己有和占有的关系。对主人公珍妮来说,年轻时的她正是这样以“惯坏了的骡子”的方式被她的外祖母和第一任丈夫洛根·基利克斯占有。
弗洛姆将先于个体化进程而存在,并导致个人完全出现的纽带称为“始发纽带”。儿童出生后便脱离母亲进入一体化的状态,这种纽带给了个体安全,使他有归属感,并感到生命之根的存在。在珍妮的成长路上,父母的缺席,使其自我意识的萌发相对滞后。抚养珍妮的外祖母,带给她的也不是精神的归属圣地,而是按照白人的行为规范制定的模子。直到六岁时,因为偶然事件,她才认识到自己是黑人。在阿妈看来,“白人是一切的主宰”,为了让珍妮脱离“干活的老牛和下崽的母猪”的命运,得到保护,她给珍妮安排了一桩体体面面的婚事,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珍妮有了一生的保障。
诚然,阿妈为抚养珍妮倾注了时间和辛劳,但这绝不是出于无私的爱,而是试图完成占有式的自我实现。阿妈在珍妮身上寄托了自己的梦想,她掌掴珍妮,又使其屈服于她多年的养育之恩,在这里她充当了父母的角色,一面慈爱,一面严厉。然而,究其根本,阿妈对珍妮的“爱”是专制的、占有性的,不服从她就是罪恶,就是对她的付出的诋毁,对她的权威的蔑视,而消除罪恶的方法就是珍妮乖乖地按照她的要求,顺从她的意愿,接受外祖母为她挑选的“一辈子可以依靠的靠山”。
儿童在肉体、情感和精神上越发强壮,达到断绝始发纽带的程度越高,他渴望自由与独立的愿望就越强了,但同时其孤独感也会日益加深。珍妮从辨清自己肤色的那时起,便再也回不到对自己一无所知的原始状态,不幸的是随之而至的珍妮的自我意识的觉醒却被外祖母忽视。此时的珍妮不过是阿妈生命的延续,仍是其占有物,任由其支配。
在自然之母的启示下,蒙昧的珍妮开始萌发爱的思绪。十六岁的珍妮,“有光滑的叶子和绽开的花蕾”,试着去寻找关于爱、关于婚姻的真谛,希望婚姻“能结束无配偶者那无边的寂寞”,“给我甜蜜的东西,就像坐在梨树下遐想时那样”。事与愿违,婚姻中的珍妮不过是洛根·基利克斯的一头惯坏了的骡子,任劳任怨,必须对丈夫言听计从。
生存的积极状态要自我更新,要成长,要饱满涌流,要爱,超越孤立的自我的桎梏,有兴趣,去倾听和去贡献。珍妮热切期盼的是、新鲜感、变化感、甜蜜的爱情、激情的生活;而洛根的生活是一成不变的,他的存在就是占有付清款的房子、紧靠大路的六十英亩土地、土豆、咸猪肉、玉米面包、劈柴、耕地,婚约也不过只是为他占有珍妮提供了凭证,她就是干活的骡子。“我的自我的某种规定性是由我所占有的对象来决定的。作为主语的我不是我自己,而是我的占有物所体现出现来的我。”洛根的自我价值取决于对物的占有,他把所有的人和物,甚至包括他自己都变为他的占有物;珍妮和骡子在本质上是没有区别的,他和珍妮的关系是死的,没有活力的,没有创造性的。
珍妮从自然的启蒙中模糊地领悟爱情,从洛根那里学到 “婚姻并不能造成爱情”。她的第一个梦消亡了,但她并没有停止寻找的脚步,懂树木和风的语言的珍妮绝不甘心只做“惯坏了的骡子”,被以物的形式占有。毫无生机的物化生活禁锢了珍妮的身体,却熄灭不了她渴望体验生活的热情。
怀着爱的梦想,急切寻求改变的珍妮抛开与洛根有关的一切,追随乔·斯塔克斯而去。她被乔描绘的贵妇人的生活所吸引,乔是她的骄傲,即使是坐在马车上,但珍妮却觉得 “就像坐在高高的统治者的宝座上”。然而决心摆脱骡子命运的珍妮很快就发现乔并不是“她的花上的蜜蜂”,她变成了当初带她离开的宝座上的“洋娃娃”,以一种精神的形式被乔占有。
“重占有的生存方式和以财富和利润为目标的价值取向必然会产生对强力的要求,即对强力的依附性。”乔顺利完成了当个能说了算的人的目标,成为伊顿维尔的市长、邮局局长、地产主、店主,“让凡是能听得见他说话的人都服从于他”。乔的权威建立在强权之上,恣意践踏他人,在他的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中,幸福就在于“他能够胜过别人,在于他的强力意识以及他能够侵占、掠夺和杀害他人”。充裕富足的生活、市民的屈服满足不了乔的占有欲,他还要把珍妮变成自己的“洋娃娃”。他禁止珍妮在人前演讲,不许她参加邻里之间的闲聊,在店里必须用头巾裹着头发,稍有差池便严加斥责。
“最大的享受大概不在于对物的占有上,而在于对生物的占有。在父权制社会里,即使是最穷的男人也是女人的占有者,他占有孩子和牲畜,他可以自以为是绝对的主人。”乔认为他的成功使珍妮成为了一个重要的女人,珍妮不过是他耀眼的光环上的点缀,他限制珍妮的活动范围,在思想上也要她完全臣服。“他要她绝对顺从,而且要一直斗到她绝对顺从了为止”,即便是和解,也得依照他的条件。为了控制珍妮,粉碎她的反抗,必要的时候使用暴力也在所不惜。“占有感的一个最重要的对象是自我”,包括自我的躯体、名字、社会地位、占有物。在乔垂死之际,仍希望“在她的眼中自己仍有着过去的躯体”,躯体的衰落意味着他的权威的瓦解,他不仅丧失了占有珍妮身体的能力,也无法从精神上对其占有。
以重占有的方式所体验到的爱是“对‘爱’的对象的限制、束缚和控制”。珍妮被剥夺了话语权,行动受到制约,比起先前的骡子生活,现在所不同的是她因为和权威人物一起睡觉而成为权威的一部分,坐在宝座上的珍妮不过是乔的“洋娃娃”,没有自由,没有生命。珍妮梦寐以求的蜜蜂亲吻花朵的爱情被乔占有式的爱残忍地扼杀了,“她的花瓣不再张开”。 “有生命的结构和只有通过发展才能生存,只有变化才能存在。生命过程所固有的特性就是生长和变化”。珍妮已被抽去了反抗的斗志,她的生命之泉悄然干涸,她追求变化的激情也已消失殆尽。直至乔的死结束了他对珍妮的生命力造成的毁灭性影响,珍妮得以从麻木的状态解脱,第一次感到无拘无束。
“生存意即生命,积极的活动,生育、更新、创造性和不断涌流的水,直至枯竭。”从阿妈的心肝宝贝,到基利克斯太太,再到市长夫人,处在被占有的位置的珍妮未曾有机会积极地参与生活,体验存在。独自生活开启了珍妮新生的大门。她从懵懂的少女走至漂亮的妇人,对爱模糊的触动,也日渐成熟,“如果在这个世界上你想得到爱和同情的话,你就不得不但安抚自己还要安抚别人。”
“人不必总是想应该做些什么;他应该更多地去思考自己是什么。”孤独的珍妮并不急着走进下一段感情,而是随性沉浸在自由自在的快意之中。直到甜点心出现,珍妮认清自己的“罐子里装着世界”,同时重新点燃在阿妈的后院里萌生的爱的思索。“他会是花儿的蜜蜂——是春天梨花的蜜蜂,”而珍妮就是一树梨花,在枯萎凋谢后守来春天的福音,开始生的绽放。
始发纽带为人提供了保护,以及与外面世界连为一体的可能,而人在个体化的进程中孤独与无能为力感会不断增强,因此“人需要有一种与他人结合为一体的感觉”。珍妮在前两次婚姻中并未得到安全感和同一感,相反愈发孤寂。与甜点心的邂逅使珍妮的生活焕然一新,他们一起下跳棋、玩碰对牌戏、打猎、钓鱼、看电影、跳舞,甜点心还教她开车,给她的菜园撒籽。珍妮从甜点心那里闻到了梨花的芳香,压光其生命活力的高墙土崩瓦解。走出乔的阴影,珍妮毅然决然地离开故居,“按甜点心的方式重新生活”。
爱不是物,不能被占有,爱是一种创造性的活动,“注意某人(或某事)、认识他、关心他、承认他以及喜欢他,这也许是一个人,或者一棵树、一张图画、一种观念”。爱一个人,要负责唤起他的生命,增强他的生命力,帮助他成长。白天甜点心带着珍妮一起去地里干活劳作,晚上他们和工友谈天说笑、跳舞唱歌。甜点心的爱照亮了珍妮在黑暗中摸索的路,使其生命流光溢彩。飓风突袭,两人在逃命途中,彼此关照,珍妮倾吐心声,“如果你能看见黎明的曙光,那么黄昏时死去也就不在乎了”。珍妮想抓住油毡给甜点心保暖,却落入水中,甜点心为救珍妮被疯狗咬了脸,丧失心智,最终死在珍妮的枪下。若不将生命视为财产,企图占有,而是去经历体验,那么面对死,也不必惊慌恐惧。
活着是一个动态概念,“人生活的目的就是根据人的本性法则展现他的力量”,发展潜能,做一个独立的人。甜点心与洛根和乔截然不同,他生动活泼,极富感染力;他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存在这一事实,无需用田产、权利证明;他拥有创造性,可以赋予他接触到的一切以生命,包括珍妮。给洛根做农活,替乔打理店铺,不能给珍妮快乐,她所做的并非出于自愿,她只是在消耗生命。而和乔一起在沼泽地做工则是没有被异化的主动的活动,珍妮成为自己活动的主体,她参与的是创造、生产的过程,蕴含了她的力量和能力。在这种创造性的活动中,珍妮体验到了活着的价值。她不再是他人的占有物,而是自己的主人;她不再听任他人摆布,而是用双手建立自己的幸福生活。
伴随爱和创造性活动而生的是快乐。这种快乐“不是极度兴奋,不是瞬时即熄的火焰,而是生存本身所具有的持久的炽热”。甜点心爱珍妮的美,也鼓励珍妮欣赏自己,为珍妮的生命注入新鲜的血液,他们一起在无边的沼泽地尽享最纯朴的生命之乐。珍妮可以放开怀地笑,可以听别人讲故事,甚至自己讲,她与周围的人融为一体,她与自然不再被分割。在以占有为目标的人际关系中,充斥着嫉妒和冲突,压抑而沉重。而旷野中人们辛勤劳作,相互扶持,没有钩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有的是无边无垠的快乐。“你得亲历其境才能真正了解”,珍妮和甜点心在自然的怀抱中相拥生长,书写快乐。
“对于爱、快乐以及领悟真理的体验都是此时此地的,而没有时间上的先后。此时此地即永恒。”珍妮从甜点心那里收获了爱情,也收获了人生最美好的体验。甜点心的死并没有终结两人的爱情,那种自然纯净的情感将继续活在珍妮的生命里,“只要她自己尚能感觉、思考,他就永远不会死”。他们曾经尽情享受自由,享受生活,发展自我,实现生的超越,亦即永恒。
赫斯顿在《他们眼望上苍》中不只塑造了一个新的黑人女性形象,更借珍妮“多彩的生活”窥探了人类普遍的生存方式。珍妮先是被当做“惯坏了的骡子”使唤,接着又成为忍气吞声的“宝座上的洋娃娃”,遇见甜点心,珍妮绽放成“春天的梨花”,“从前我曾经什么也不指望,只指望死去,不必再一动不动地站着强颜欢笑。但是你出现了,我的生活有了意义。因此我对我们共同经历的一切感激不尽”。生存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只能通过共同的经历彼此才能沟通。珍妮和甜点心的爱使两人结为一体,同时又彼此独立,保持完整的两个人。
“马克思说,奢侈如同贫穷一样都是罪恶,我们的目的必须是充分地去生存而不是去占有。”(20)寻找答案的珍妮,最终掌握了生存和表达自我能力。人生中出现的一切,都无法拥有,只能经历。眼望上苍,地平线在远方,生活就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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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河南大学外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