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亮
孤独的反抗:探讨鲁迅历史小说中的现代性因素
——以《补天》为例
温亮
《故事新编》作为鲁迅创作生涯中后期的作品,包含了很多鲁迅对于生命的体验和思考。同时鲁迅将很多现代性的因素放入了历史小说中,使小说的冲突更加明显。鲁迅将《故事新编》中的历史小说写成了很多的荒诞的故事,来表现作为救世主的苍凉与无奈,同时也表现出了世界的虚无。即便这样鲁迅依然选择独自在黑暗中前行去挖掘精神世界的更深层,显示出了鲁迅作为一个伟大的思想家的特质。
鲁迅历史小说 现代性 孤独 反抗
鲁迅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巨匠,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西方很多现代性因素的影响。这些现代性的影响在鲁迅的很多文学作品中都有集中的体现,《故事新编》作为鲁迅在文学创作后期创作的作品,这部作品可以说是鲁迅对于创作生涯的回顾和收束。《故事新编》这本小说集中的小说均为历史小说,鲁迅将现代性因素融入许多中国的传统故事,使小说的情节更加生动,故事的张力更大,小说中人物的个性更鲜明,同时也更好地表现出了鲁迅在孤独中求索抗争的精神。
《补天》这部小说取材于古代“女娲炼石补天”的故事,虽然小说的名字叫“补天”,但是小说的整体并不是只有“补天”一件事。整部小说有两个主线,一个是造人,一个是补天。在鲁迅的笔下这两条主线下发生了许多荒诞、可笑的故事,鲁迅也通过自己的思考将历史与传说进行了一番“天翻地覆”的篡改。女娲在历史上有两样功绩,一个是造人,使人类有了出生的可能;一个是补天,使人类有了继续生存的可能。这两件事对于人类有着很大的意义,但是在鲁迅的笔下,造人是因为“从来没有这么无聊过”,“补天”的时候也就是仅仅说了一句“修补起来再说”,鲁迅一下就将伟大的女娲拉回了人间。小说中的两个主体:女娲和女娲造的人之间更是有很多乐趣。首先,女娲造人的时候十分随意,到了累的时候就直接拿藤条在泥里翻,同样伟大的造人行为在鲁迅眼里也就是无聊时的消遣罢了。其次,颛顼和共工打仗,他们都想寻得女娲的帮助,但是女娲就是不懂这两边的人说的艰涩的“尚书”体。然后,女娲赤身裸体在修补天上的裂痕的时候,一群穿着兵甲的士兵竟要以“裸裎淫佚,实德蔑礼败度,禽兽行。国有常行,惟禁”的罪名将其逮捕,一群无知的人竟然以礼教来约束造物者和拯救者。最后,女娲死后“他们突然变了口风”,显示了人类的虚伪。
《补天》中充满了大量的现代性的因素,包括小说的文体、运用的语言、叙述方式、使用的文学手法、写作意识、作者的终极关怀。接下来将从三个方面探讨鲁迅在《故事新编》中《补天》这部小说的现代性因素以及这些因素的内在联系。
鲁迅在《故事新编》的序言中提到“这就是从认真陷入了油滑的开端。油滑是创作的大敌,我对于自己很不满。”有的人认为这是鲁迅对于批评者的讽刺和挖苦,也有人认为这是鲁迅的自谦。如果回归到作品之中,《补天》确实是一部“油滑”的作品不假,它对历史做了随意修改、运用了多变的语言、在叙述上的颠覆,确实是一部“油滑”之作。同时需要看清的是,《补天》是一部历史小说,并不是新文学时期盛行的现代新小说,就一部历史小说来讲,《补天》这部作品确实是有了一个很大的跨越。首先,对历史的主体性修改,以历史小说的眼光来看是应该尊重历史事实的,就算是一个神话故事也应该沿着原有故事的主线去做一些改动,但是历史小说与历史著作又有区别,小说更加能够体现出作者的主体性。然而中国传统的历史小说注重的是大的历史轮回,鲁迅则选择了自由的发挥,也就是“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这样的选择就让作品脱离了大的主线,更能体现出作者想要表达的意图。如女娲补天的真实目的在鲁迅看来就是“从来没有这么无聊过”。其次,语言的多变性,改变传统的历史小说语言多是程式化的,而在《补天》中语言就变得多元化了,比如:女娲所说的白话与共工和颛顼所说的“尚书”体(作为一种官方的、权威的话语出现)不能正常地交流就造成了一种荒诞的表现。最后,叙述的模式上的改变,以往的历史小说中多有一个固定的叙述模式,“它的很多叙事意象完全出于作家的个人独创,凝聚着作家对世界和生命的独特体验,蕴涵着独属于作家个人的情感内涵和精神强度”,比如,女娲作为造物者和拯救者出现,对于人类的生存和发展做出的伟大的贡献,以及后来她造出人对于女娲的不解,显示出了一个超人在大众面前被忽略和蔑视的无奈和孤独。
以历史小说的眼光去观察《补天》会发现这部作品在叙述上有很多个人的经验在其中,个人经验与历史的融合使小说的冲突更加明显,也更能表现出女娲作为一个现代超人形象的孤独、苍凉。
荒诞指“在情节与人物行为上违反常理与理性的情况”,它作为一种现代文学的手法,在现代文学中被广泛使用。鲁迅在《故事新编》中大量地运用了荒诞这种文学手法来表达对比,从而揭示整个事件乃至整个世界的荒诞。在《补天》中多处都用到了荒诞的手法。比如,以人物之间的隔膜来表现荒诞,女娲造出人之后,人却利用自己的道德试图去将女娲治罪,并且在语言上两方又存在一种无法交流的尴尬局面,显示了两方直接的隔膜。又如颠覆人物形象来凸显荒诞,女娲作为中华民族传说中的造人者,实际上处在一个很高的地位,但是鲁迅在写女娲造人的原因的时候却写得很随意,就包括造人的过程也是如此。再如,以人物的结局在制造荒诞的氛围,女娲在死后,人们马上改换了说词,在女娲的尸体旁边安营扎寨,并且还为自己立了一个无耻的牌坊,仿佛对于女娲“赤身裸体”的控诉全然没有出现过一样,女娲作为一个造人者和拯救者的形象一下就崩塌了。
作者通过对于荒诞这种文学手法的经营,在读者面前展现了一幅幅荒诞的画面,尤其是女娲与人之间的荒诞,女娲造人、救人,最后却遭到了人的道德的质疑,就算在死后也要被人所利用,这样的超人形象确实是十分委屈的。女娲就像是一个启蒙者一样,虽然她对于人的救赎是无意识的、非功利的,女娲也确实创造了生命拯救了生命,女娲最后所遭受的命运太让人唏嘘。一个偶像的轰然倒塌还得不到应有的救赎,倒塌的是物象,伤的却是作者的内心。
鲁迅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受到过存在主义的影响,但是鲁迅的作品又确确实实有着存在主义的影子,所以就暂且将这样的一种存在主义称为内心体验式的存在主义。在早期的《野草》中鲁迅就开始了存在主义的表现,它揭示了个体被抛入世界的荒诞性,表达了在对抗无物之阵时的无力和孤独。鲁迅在早期可能还有一个乐观的心态,希望能够以文学救人,但是在长期的探索之后发现,事实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美好,拯救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难了。于是鲁迅做了几篇历史小说,来抒发内心的孤独和虚无。“鲁迅面对现实又超越现实,在历史与现实、神话与历史的自由穿梭中,表现个体生命的内在冲突,展示了孤独、虚无、荒谬的生存状态,消解了创造、英雄、神圣、崇高,体现了对人生虚无、文化衰败的痛苦体验”。
《补天》放在鲁迅的心灵际遇中,那么女娲的遭遇跟鲁迅的遭遇有着惊人的一致性。女娲有着天生的神性去造人,也有着力量去补天,但是最后在大众面前女娲又没有了神性,只觉得她违反了纲常礼教云云,可是最后又改换旗帜说起了女娲的好。拯救的最后无非也就是荒唐的结果。将眼光从《补天》这部小说移到《故事新编》,不难发现,鲁迅将自己的知识分子的拯救世界的精神注入了中国古代的很多大人物之中,如《奔月》中的后羿、《非攻》中的墨子等等。但是这些伟大的人物的结局往往是陷入了困顿和虚无,这也正是鲁迅所在的一个无物之阵。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又可以看到鲁迅对于这些大人物身上神性的消解,尤其是对于造物者女娲的神性的消解,称其补天是因为“从来没有这么无聊过”,这也是鲁迅对于自己救世精神的消解,作为一个启蒙者对于启蒙、立人的质疑。鲁迅无疑是痛苦的,勇敢的是他勇于揭露自己的伤疤。
以上的三点是我对鲁迅《补天》中的一些现代性的因素的一个概括,“油滑”主要体现在现代的叙事手法和新历史小说的问题上;“荒诞”主要体现在鲁迅对于现代文学手法的利用上;“内心体验式的存在主义”是鲁迅最后的心灵关照,这可能是与现代性思想的不谋而合。我认为这三点因素在《补天》为例的《故事新编》的历史小说中是相互关联,相互融合的。“内心体验式的存在主义”是鲁迅在晚年时的终极心灵关照,显然在所有的现代性因素中是占有主导地位的,在“立人”的探索中鲁迅是一种处在一种四处碰壁的状态,感叹于启蒙的艰难,更能体会到人被抛入直接的虚无与绝望,所以鲁迅会用“油滑”的笔调去描绘他想象中的历史小说,显然这样的笔调无意中对于历史小说的文体有了新的开创。同时“荒诞”成为了鲁迅的又一个利器,鲁迅用“荒诞”的笔调去描绘了一个荒诞的世界,而人被抛入世界所体验到的正是荒诞。对于“油滑”与“荒诞”我认为是相互交融的成分比较多,比如,“油滑”中对于语言的杂化,正是体现了女娲和人之间的关系的隔阂,这样的隔阂就制造了荒诞等等。这两种方式运用的最大作用在于将作者对于人生和世界的思考更好地融入小说当中,让小说更好地体现出作者对于作品的把握以及对于世界虚无和荒诞的表达。鲁迅对于世界并没有放弃,所以他最后还是回到了“存在主义”。这也正是鲁迅写作的目的所在,鲁迅的每一次写作都是自我的 “救赎”,“每当我们说人自己做选择时,我们的确指我们每个人都必须亲自作出选择,但是我们这样说意味着,人在为自己作出选择时,也为所有人作出选择”。鲁迅选择了继续前向,就算是在黑暗中,他会延续自己一贯的“立人”的选择,虽然他看出了世事的虚无和艺术的“假面具”,因为他的选择不仅仅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所有人。他要不断地发掘内心的精神世界,孤独地抗争,就算世界是虚无和荒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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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