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形象渊远而流长,在数千年绵延不绝的湘西形象塑造史上,湘西形象是以汉民族为主体的主流作家群的主观想象物,受传统“夷夏之辨”观念的影响,湘西一直被贴着落后、野蛮、闭塞的标签。沈从文正视集体想象中的湘西“蛮夷”现象,通过对湘西“蛮夷”现象的现代解密和文化开掘,沈从文解读出的湘西人天人合一的原始信仰,呈现出的是本色湘西形象。
放蛊、行巫、落洞,被称作“湘西神秘三事”,表征了湘西原始、神秘的地域文化形象,是湘西蛮夷形象的坚硬外壳。解密神秘湘西,是沈从文对“蛮夷”湘西形象进行历史还原的一个重要突破口。
蛊,音同古,相传是一种人工培养而成的毒虫。放蛊指放蛊人以蜈蚣等蛊毒为蛊咒载体,使施蛊对象遭受不幸的迷信手段,如情蛊。沈从文认为湘西的放蛊是年老而终、怨愤郁结的妇女臆想自己具有“致人于死的魔力”,以报复方式排泄情感的手段,并非古籍记载的神秘莫测,而是因穷苦寂寞而导致隐形疯狂的悲剧主角、女性精神病患者。
巫,象形字,意指能够沟通天地之人。行巫一般被认为“是一种游民懒妇谋生的职业”。①397这根源于湘西民间传说的熏染和对神力的极端敬信。行巫者认为神对自身特别关照,让自己通过发狂、呓语等方式“执行人神传递愿望与意见工作”。①395沈从文从现代心理学的角度阐释:行巫是在现实生活里看不到希望的女性,寄希望于虚幻的超能力来实现理想的情感宣泄方式。沈从文列举了行巫者的特点:平时沉默寡言者;突发疾病后具有此超能力;发病有周期性等。忠厚老实者是情绪积压的严重患者,更易导致情绪走向崩溃边缘,从而触发精神问题,出现胡言乱语等疯狂状态;狂病发作的周期性则与女性的生理周期有关。治愈的方法在于得到别人的关注即神之子的身份得到承认。至于行巫者能带给群众的实惠,如治好小孩夜惊、腼食等,则与行巫者一定的丹术经验分不开。沈从文认为这种医术与心理学相结合的文化现象有其存在价值。若武断地认为湘西行巫仅仅只是文化落后的迷信活动,完全否定其存在价值,把行巫当做需彻底摧毁的“无知”,这本身就是一种“无知”。①400
落洞,指年轻未婚女孩在经过洞穴时被洞神相中,被迫与洞神恋爱而出现精神恍惚、灵魂出窍的症状。沈从文列举湘西落洞女子的共同点:“必眼睛光亮,性情纯和,聪明而美丽。必未婚,必爱好,善修饰。平时贞静自处,情感热烈不外露。”①400认为湘西落洞是年轻未婚女子碍于社会道德的约束,无法与人自由恋爱而萌发的一种与神爱悦的恋爱方式,是一出人神错综的悲剧。这与湘西多军事据点,军人为地方统治者的历史有较大渊源关系。为了更好地维护长期外出的军人“性的独占情绪与事实”,贞洁成为衡量一个女子一切品德的标准,严酷的性压抑成为地方女子无法逃离的束缚。湘西的神怪观使湘西人相信万物有灵,所以在 “与人相互爱悦和当前道德观念极端冲突”的情况下,与神怪爱悦成为湘西女子情感的宣泄口。治愈落洞的最好方法是嫁人,让女子情感有所依托,摆脱自我封闭世界的臆想,回归现实世界。
以湘西“神秘三事”为代表的湘西神秘现象,如辰州符、赶尸、悬墓葬等被外界描述得毛骨悚然,想象得玄乎其玄。沈从文则从人性和心理学角度对其作了科学的阐释,不仅还原了极端湘西形象,更展示了湘西人天人合一的原始信仰。
若把解密神秘湘西看做是去除湘西“蛮夷”形象的坚硬外壳,开掘蛮夷湘西文化内涵则是对湘西形象的正面修复,是千百年来对湘西文化曲解的澄清和辩护。湘西一直被想象为极度缺乏文化积淀的文化沙漠地,不仅民风野蛮,百姓性情凶悍,甚至于人兽混杂而居,缺乏基本的法律观念和束缚。沈从文对湘西文化内涵的开掘成果是展示给读者一个民风淳朴、整体和谐,有自身较为完善文化体系的湘西形象,甚至这一文化体系的某些方面较主流文化具有一定优势。
湘西文化最大的特色在于其较为完善的老庄文化体系:自然主义人生观,湘西人懵懂中践行中国老庄精义的格言,实现了人与自我、他人、社会、自然的和谐,并把这种人生哲学外化为湘西独特的原始主义文化观:血性意识的张扬、对原始道德的崇尚及对自然的迷恋。
湘西的两性关系和沅水流域存在的船妓是湘西“蛮夷”形象的重要部分,沈从文以湘西人血性意识的张扬对此作了透彻的文化解读。血性意识是指与理性对立、与性相关的人的本能意识。沈从文正是借此着力表达湘西人本真的性情和坦诚,让存于“黑暗之中”的“生命的一半”在湘西人身上合法化,这种对血性意识的领悟和强调,对自然和本能的遵循,可以突破道德对人性的束缚、战胜知识与教化对人的禁锢和世俗对人的压抑。《月下小景》、《神巫之爱》、《夫妇》等作品中的主人公们都以他们年轻生命活力为人类的原始本能、至诚至真的两性之爱作了淋漓尽致的说明。如此环境里坦诚爱着的人远远胜过主流文化体系中因物质等因素而相互折磨、自我压抑的苦闷躯壳。如此,也直接导致湘西人对同一事件的评判迥异于深处主流文化之中的文明人。如《丈夫》中的船妓形象,在主流文化价值批判下,这无疑是对人性的玷污、道德底线的挑衅,可在湘西人的价值批判里这是合理的存在。这种最古老职业的从业者是在依靠主观努力在生存下去,而非在文明掩盖下依赖损人利己的行为谋生存。沈从文以一种淡然的笔调书写着在世俗人眼里不堪的勾当,用这样的一段勾勒去表达心里对原初的赞美。
湘西“蛮夷”形象的另一独特性在于缺乏完善的法律体制,促使外界把湘西想象成为一个秩序混乱、缺乏约束的蛮荒之地。“硬性”法律规范缺席的湘西世界,实则有其自身的制度体系:即原始道德,具体表现为湘西世代相传的原始风俗习惯和宗教禁忌,这些虽不是主流文化价值中的明文规定的法律条款,但影响却更广,其影响不仅体现在对客观世界中人行为的约束,更多体现在对人精神世界的激励和指引,对人自我的调节、管理,其影响力远大于法治社会的纪律法规。湘西人以神为最高首领,神的无处不在决定了湘西人的诸多禁忌,也造就了湘西人的诸多美德。湘西人坚信:“心肠坏的人容天不容,做好事必有好报应,偷人鸡吃生烂嘴疮,不孝父母糟蹋米粮会被雷公打死。”②……简单的谚语凝结的是湘西人对自我的约束,虽未明文记载,却比需要人监督实践的法律条文更有约束力,也更加贴近生活。法律之于人的生活是行为底线,此类禁忌却是湘西人使生活更美好、有序的更高的道德防线。安于宿命的集体意识也是湘西人人神共治的思想产物。湘西人信仰鬼神,相信生命中遭遇的一切都是命运赋予的。湘西人承担着“命运为派定一个寡妇应有的担子”,③对神的信任让湘西人可以坦然面对各种困苦、艰难。宿命意识让生活艰难的湘西人能更加坦然地面对人生中的各种苦难和变故。
自然作为从乡村走出去的、一生以“乡下人”自诩的沈从文心灵的归属地,是他竭力想要美化也在用心创造和编织的梦幻之所。在他的文学世界里人与自然有着天然而默契的联系,甚至于那些有着原始影子的人的身上也具有动物的特性。
在沈从文展现湘西形象、追寻原始生命形态的过程中,人与自然的融合是他不可忽视的一部分。他以一种赞赏的语气去描写他所钟爱的人物身上的动物性。在《柏子》中,他对水手们的描写是“手脚——毛茸茸的像一种小孩子想象中的妖洞里喽啰毛脚毛手”。他们有着动物的灵敏和矫健。少女们在自然中的可爱与纯真:三三是一个“热天在凉风处吹风……冬天则同猫儿蹲在火桶里”的单纯小女孩,会帮助小鸡惩治逞强的鸡直到妈妈代为讨情才止;会与鱼儿谈心事。她与花草树木、虫鱼鸟兽有着一种默契的交流方式,是它们的一员。《牛》中展现的大牛伯的不忍、内疚、心疼和自责,牛的内疚和爱莫能助的无奈,他们相互的体谅与包容中共同为梦想而努力。人与动物是一种平等而真诚的交流,有着比文明人之间更纯的友谊。湘西人不仅模糊了人与周围环境的界限,也模糊了人与动物的界限。
沈从文以对传统蛮夷湘西形象的现代解密和文化内涵的深度开掘,还原了几千年被意识形态功能左右着的极端湘西形象,展现出一个天人合一,有着自身较为完善文化体系的本色湘西形象。
注释
① 凤凰[A]//沈从文全集·第11卷[C].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
② 芸庐纪事[A]//沈从文全集·第10卷[C].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188.
③ 一个女人[A]//沈从文全集·第4卷[C].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305.
[1]沈从文.沈从文全集(共32卷)[C].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2]刘洪涛.《边城》:牧歌与中国形象[M].广西:广西教育出版社,2003.
[3]张建永.林铁:孤怀独往——沈从文独创性问题研究[M].杭州: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