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臻
四库全书分部经、史、子、集,从刘向、歆《七略》到《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等,七分法逐渐向四分法转变。集部从单纯的“纪诗赋”逐步扩展到了“楚辞、别集、总集、诗文评、词曲”的丰富内容,表达了文学史上的文学观念、文体变迁等的不断发展。而经子与文章的关系,对于文学研究来讲,便是一个追“经”溯源的过程,也是学习和研究文章的基础。
刘师培在《经学教科书·序例》中提到:“夫六经浩博,虽不合于教科,然观于嘉言懿行,有助于修身,身究政治典章,有资于读史。治文学者可以审文体之变迁,治地理者可以识方舆之沿革。”专门从事经学的研究远不止这些,而从事其他研究者却须以经学为根基,审视源流,才能够有深厚的积淀和坚实的基础。在汉魏六朝文学研究中,经学是文章变化、文体迁讹之本源,是文章辞采、形神的模范与源头。
在六朝时期,刘勰《文心雕龙》里已着重体现了这一点。他在文之枢纽五篇中继接《原道》、《征圣》之后郑重提出《宗经》,阐述了圣人经典对于后世的指导意义。刘勰认为经是“恒久之至道,不刊之泓教”,“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他将“经”予以无比崇高的地位,重视经书中深刻的洞察力、感召力和丰富的表现力,正是因为它具有了这种价值,便成为后人学习的模范。《文心雕龙·序志》篇中也阐述了文章与经典的密切关系,他认为文章是经典的枝条,五礼、六典因为文章才能致用,君臣政令奏章、军国大事都要依靠文章才能清楚明白地表达,而“祥其本源,莫非经典”。
刘师培对于经是各家文学之渊源的解释,可以在其对经字的定义中寻找。他认为上古之书,多口耳相传,因此对于经书文字的要求为便于记诵为准。经过不断的磨炼与修改,经书的文章便形成以下的特点:奇偶相生、声韵相协、藻绘成章、参伍错综。这样的文章便于记诵和口耳相传。直到汉时才落字成书,以文字来记载。刘师培对经书性质的认定,也显示出了经典与后世文章的顺承关系。他认为六经分为古代、西周、孔子三个阶段。上古之六经,淆乱无序,未能荟萃成篇;西周六经为周公制礼作乐、仿古代圣王之制而作,皆周公旧典;而孔子删订六经,述而不作。六经是从上古开始便存在的经典文字,是先民在声音文字发源之时所记录下来的典籍,其文体表达会影响到后世文章的体例,藻绘声韵会影响到后世文章的文采。他在《中古文学史讲义》中也提到:“文崇六代,惟主考型;若夫宣究流衍,撢引绪端,习肆所及,两汉实先……况复娴习雅故,底究六经,扬、马、张、蔡,各臻厥茂。”六朝以前之文章,特别是经书,必当研习。
早在《荀子·劝学》中就有了很明显的宗经思想,并对它们进行大致的性质分类和特点描述。“故《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 《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中亦云文体源流:“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策檄,生于《书》者;序述论议,生于《易》者;歌咏赋颂,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生于《礼》者也;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经书成为群言之祖,正是由于其文章言辞简约而旨意丰富,事近喻远。刘勰在《文心雕龙·宗经》篇中也将后世各类文体与经书作联系,并说明了五经各自的体制特点和对后世的影响。这二十类文体,从五经中发端而来,并也体现了各自的行文特点与要求。同时,文章各体又有相应的变化,在文学发展的过程中,文章会从篇法、句法、声调等方面发生变化,而文章体裁,“既立各体之名,即各有其界说,各有其范围”,(刘师培《文章变化与文体迁讹》)不可多变。这也需要本其源头,切磋琢磨,方能在研究和学文中得到精要。
刘师培以蔡伯喈、陆士衡及任彦升为例,指出了他们的文章与经的关系,并剖析其行文风格和研习法门,为我们研究六朝专家之文章提供了范式。
蔡邕,汉末名士,以碑铭为称。蔡邕出生在一个儒学世家,还在太傅胡广门下学习。胡广才华横溢,学富五车,“《六经》典奥,旧章宪式,无所不览。柔而不犯,文而有礼”。(《后汉书·胡广传》)他的文章给蔡邕很大的影响。蔡邕治经学,还对《礼记·月令》关注甚多,表达了他的礼学思想及其新变,这是在汉末文化思潮中不可或缺的。蔡邕不是经学大师,但他对经典的学习使其为文有如此之功力与风格。刘师培指出,在研究蔡邕文章时,要明晓蔡文中学习《尚书》、《诗经》等经典而形成的 “句中虚实”,乃可得其法门。蔡文源于《诗》、《书》,虚实相生,以表象之辞比附事实,渊懿有光,深得《尚书》精髓。他对于《尚书》典故和体式的运用炉火纯青,言辞典雅润泽,优容浑厚,掷地有声。
陆机文,源出于《国语》。用笔较重,辞采浓厚,多作长篇。而文辞重叠却不芜杂,反而清新相接,毫无蒙混之迹,如其《辩亡》、《五等》二论。刘师培在《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各家总论》中却给予了陆机更高的评价,他说:“大抵陆文之特色,一在炼句,一在提空。”指出研究陆文最重要的两个方面,一是以平实入手,参以提空之法。文章平实则容易板滞,陆机文章平实而能生动,是因为有警策之语为之提空。另外一个是看陆文首尾贯串及段落分明处。因为陆机喜作长篇之文,而长文最容易散漫芜杂。而陆机的文辞聚气凝神,选词安雅,是其得《国语》之妙,而重叠有规矩。这是学陆文的要点,却也是研究陆机文章的精妙所在。
再次,娴于辞令的任昉,所得为左氏之神也。任昉文章用典入化,造句自然,有隐秀之致。任文善用辞令,巧词妙句都融入旧章,其气韵都与《左传》惟妙惟肖。钟嵘《诗品》中评任昉诗为:“善铨事理,拓体渊雅,得国士之风。”任昉文章风格劲健、典雅庄重,又好用典,并具有教化之风,且文行合一,在齐梁雕缛成体的柔弱文风中别具一格。因此“任笔沈诗”齐名于世。刘师培提出其玲珑辞令源自左氏,研究任昉的文章,须探其渊源,究《左传》修辞之术。
六朝专家之文对经书的融汇化用,在两个方面给我们以启示。一是研究方法。从文中对蔡邕、陆机和任昉的分析看来,他们的文章是对《诗》、《书》、《国语》、《左传》等经典辞章的深刻领悟与体会,从而融进文章中去。因此,研究他们文学作品,须究其源头,从经书入手把握要领。同时,对于各代文体的源流、变迁等的掌握,对于研究专家文章意义深远,亦是从经典研读开始。二是学文方法。除开文学研究,在文学创作上,经典文章也占有重要地位。学习六经用笔,援及汉魏六朝专家文之用笔,得其布局、勾连、藻采之妙,同样是大有裨益的。
文中第二部分谈及各家文章与诸子之关系,按时间顺序将其分为三个阶段。一是西汉初年,儒家与道、法纵横并立,而道家与黄老之学尤盛。二是武帝至建安年间,独尊儒术,儒家之文独盛。三是建安以后,诸家都为新变。儒、法、道等影响文学最为复杂。
诸子之文在写作上有各自不同的特点,与它们学说思想联系在一起。“孟荀所述,理懿而辞雅”,“慎到析密理之巧,韩非着博喻之富”。(《文心雕龙·诸子》)刘师培在文中分析了汉魏六朝诸家文章的风格,并追溯到先秦诸子的行文风格中去。儒家之文能“衍”,行文气韵质厚,渊懿有光;儒家的“衍”以丰富盛大为特点,若百川循河道汇流于海,博大雅正且含有深韵。法家之文能“推”,层层辩驳,为议论文之上乘;法家行文被刘师培称为“中国文学之最深刻者”,在后世论文中起了重要的指导和范式的作用。道家高深睿哲,纵横家雄辩骋词。子书的地位虽不及经典,但仍然要高于一般的论说文章。而子书的产生与经书一样久远。诸子文章除了思想流派之外,在义理辞采方面的成就亦是十分重要的,这从刘勰论文时便已开始受到重视。
战国诸子,皆六经之枝条,而建安七子、嵇康阮籍之文,亦不出其外。阮籍之文受纵横影响,嵇康长论参合道法之功。阮旨遥深,嵇志清俊,嵇阮虽俱好老庄,却采法不同,因此文章风格各异。我们在研究各家文章之得失时,除开以当时人之批评为准之外,却也要追经溯源,将经典对其文章辞采和行文风格等的影响结合起来,才能够在研究和学文两个方面都得到要旨,游刃有余。
“六经本先王之旧典,特孔子另有编订之本耳……夫三代以前,书缺有间,惟六经之书确为三代之古籍。典章风俗,即此可窥。即《论》、《孟》各书,亦可窥儒家学术之大略。则尊崇经学亦固其宜。”古代之六经不同于西周之六经,亦不同于孔子之六经。上古时代的学术,不能越出六经的范围。而子书乃是春秋战国时期诸子争鸣之言语,为六经之枝叶。周秦以来的文章,自两汉以降,都不如战国,六朝又次之。而六朝之文却是原溯于六经和诸子,得其写法之妙,而成一家之文。六朝时人刘勰已经在《文心雕龙》一书中细致地谈到了文章须原道宗经的问题,一方面提出经典内容对于人类性灵的反照,一方面将经典的文辞与文章写作、鉴赏结合起来,也在诸子文章中挖掘出了其中辞采义理的卓越之处。这成为此后文人学文的模范和原则,因此对于后人对此间文人及作品的研究具有重要的意义。在具体研究汉魏六朝专家之文时,刘师培指出了“经典”这个根本性的法门,并对具体的作家及作品进行分析,给汉魏六朝文学个案的研究指出了基础的路径和方法,值得我们后人研究的深入和借鉴。刘勰云:“经也者……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此言甚是。
[1]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2]刘勰.文心雕龙注[M].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