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军霞
一
童年,乡间小路。母亲走在前面,从村里去小镇,挑在肩头的那一担大白菜,让瘦弱的她气喘吁吁。
我跟在后面,一会儿去追蝴蝶。一会儿又要采野花。母亲时不时停下脚步招呼我:“丫头,
走快些……”
晌午,卖完白菜,母亲捏着那几张薄薄的纸币,盘算着要换些油盐,再扯一块花布,给姐姐和我做衣服。
这时,我偶然回看,看到百货商店的橱窗里,摆放着一个洋娃娃:波浪般的长发,会眨动的大眼睛,真是太美了!我的眼睛直盯着它,任凭母亲怎么喊,脚步半点儿也不想移开。
“请问,这个娃娃要多少钱?”母亲跑去问。那个嗑着瓜子的售货员,翻翻眼皮,吐出冰冷的两个字:“6块!”“太贵了!”母亲窘迫地退了出来:那一担大白菜,也不过才卖了7块钱呀。
我不说话,低着头,紧跟在母亲身后,不停回头张望,竟然心如刀绞般的痛,泪水滚滚而下。“这是谁家孩子呀,怎么哭成这样?哎,你是怎么当妈的?”母亲排队准备扯布时,我流泪不止的样子,引起了一位阿姨的注意,她毫不客气的责怪着母亲,还塞过来两块糖果。
母亲的神情有些窘迫,她仿佛下了狠心,拉起我直奔百货商店,大声冲着售货员说:“我们要买那个娃娃!”
我们饿着肚子,走在回村的路上,我兴奋地高举着那个娃娃,一路高歌。
记忆里,这是生平第一次,母亲输给了我。
二
22岁那年,喜欢上一个人。母亲说,丫头,你们不合适。
年少轻狂,哪里听得进去?反而硬生生摆出一种姿态:如果一定要阻拦,就死给你们看。
那时,邻居家有个女孩,不久前刚闹过恋爱风波,也是因为家人反对,独自离家出走了。半年后找回来,不知在外面吃了什么苦,整个人都变得呆傻。
面对我的倔强,母亲害怕了。她委托了好多亲友,轮番来劝导。我听不进去,一次又一次,把房间里的东西全都摔地上,冲着母亲怒吼:“我的事,不用你管!”
很多次,母亲半夜坐在客厅里,在黑暗中小声抽泣。我的心,竟似长了老茧一般,又冷又硬,半点儿也不懂得怜惜。
最终,母亲没能拗得过我,只能含着泪,点头答应。多年以后,回忆当时的情景,终于理解,那时,母亲的泪,该有多么苦涩。
终于如愿以偿,和那人在一起,却没有得到憧憬中的幸福。归来时,一颗心,伤痕累累。
这一次博弈,母亲又一次输给了我。我却输掉了自己的青春。
三
30岁,依然孑然一身,居无定所。辗转了多次,终于又回到故乡工作。
母亲说,家里宽敞,你的房间一直闲着,回来住吧!
彼时,心中的疼痛,排山倒海一般,多想扑到母亲的怀里,痛痛快快哭一场,就像小时候,我手上扎了一根小小的刺,都会冲着她哭喊那样。可是,如今这杯苦酒,是我一意孤行的结局,那就必须独自吞咽。
于是我说,还是租房吧,更方便些。
租的房子很小,阳光照不进来,窗户上的玻璃碎了好几块。一张窄窄的小床,是唯一的家具。太过寒酸和简陋,怕母亲看了会伤心,于是“威胁”她说:我会经常回家看看,不许到我租的房子里来。否则,我会搬到更远的地方……
于是,母亲每次给我送东西,总是等在楼下,打电话让我下去拿。饭菜装在保温桶里,热腾腾的,她却遵守诺言,决不上楼一步,哪怕要站在寒风中,等待许久。装着无视我的落魄,她要将尊严当成心灵的衣裳,悄悄留给自己的女儿。
这一次,母亲的输,让我读出了心酸的味道。
四
时光,如白驹过隙。日子,只轻轻一晃,五年的光阴已逝。
母亲已渐渐老去,曾经的乌发,早已染上了岁月的沧桑。她不是一个爱美的人,却坚持让我帮她染发。腰疼背痛的老毛病,时时跑来折磨,她却努力挺直腰板,依然走路如风。
因为我,母亲不敢老去。
还好,我早已重新捡起了爬格子的爱好,日日伏案读书,写字。源源而来的稿费单,终于让我重拾尊严:买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结束了居无定所的日子。存折上的数字,如蜗牛前行,虽然缓慢,却一直增加。日子,一直朝着更好的方向行走。
那次,我回家,母亲正揉着酸痛的手臂,费力对付着一件泡在水中的厚棉衣。我说,咱买个全自动的洗衣机吧?她急忙摇头,不能花那冤枉钱,我还没老呢!
隔天,悄悄去家电城。选好一款洗衣机,叮嘱工人直接送到家。被蒙在鼓里的母亲,惊讶之余,终于说出实话:每年冬天洗棉衣的时候,我总是发愁,真的拎不动呀!这下好了,真好……
母亲输给了我,却输得那样欣慰。
穿越岁月的沧桑,我不知道,还有多少时光,可以用来陪伴母亲。但我知道,只要我能过得更好,只要需要,母亲还会一直输下去,永远。
(摘自《江淮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