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点”与“一点儿”

刘赛花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一、引言

现代汉语中，量词具有两个基本特征:可以受“一”和“一”以上的数词修饰;重叠后一般表遍指，如“一个个”。但也有其特殊情况:量词“点”重叠后表示量极少或程度极轻，且既可做动量词，又可做名量词，既可表不定量，又可表定量。①但其相应的“一点儿”只能表示不定量的名量词。从其组合功能看，“一点点”和“一点儿”一般在句中充当状语和定语，也有少数充当主语、谓语和宾语的情况，如:(1)像一家正在发展中的民营企业，有一点资金，有一点经验，也有一点点产品，但是找不到主打产品和营销路线，他缺一个CEO。(《易中天品三国》)例句中“一点点”和“一点儿”可以互换，且互换后表达同样的意思。但在某些情况下，二者不可互换，如:(2)但是我却是从最底层开始，一点点爬到跟他一样的高度。(《史传·姚明·我的世界我的梦》)那么“一点点”和“一点儿”到底在什么情况下可互换，什么情况又不可互用呢?二者语义上有何差异?可以替换的情况下二者语用效果上又有何不同呢?下面笔者从二者的组合能力、语义及交际功能三方面加以阐释。

二、从结构类型看组合能力的异同

通过检索 CCL，“一点点”有2098条语料，“一点儿”有3790条语料，笔者随意截取各项中的200条，筛选得出“一点点”共有200条有效语料，“一点儿”共有192条有效预料。通过分析，笔者发现“一点点”和“一点儿”的组合类型基本相当，但各有侧重。从搭配词所处的位置来看，二者的组合能力可分为三大类:

(一)A+“一点点/一点儿”及A的准入条件(以下简称A结构)

A由动词、形容词充当，二者均可与之搭配使用，如:

(4)a:尤其在分别挑选不定时，这个法修了一点点，又去修那个法，而不能一门深入地专修下去。(《佛法修正心要》)

b:也许他压根儿好不了。他那里少不得也要周济一点儿。(《美国悲剧》)

(5)a:他们这样做，觉得自己的心里稍微宽慰了一点点。(曲波《林海雪原》)

b:稍大一点儿，才觉得最有意思的。(《读书》)

(4)中在二者均在句中充当宾语，表示量较少，(5)中充当状语，修饰形容词，表示程度较轻。同时我们也应该注意到，在此类结构中的动词和形容词具有一定的准入条件。

(6)前进一点点 ﹡打一点点

下来一点儿 ﹡踢一点儿

(7)多一点点 ﹡帅气一点点

高一点儿 ﹡对一点儿

通过上列4组短语比较可得知，若A为动词，必为一价动词，因为只有一价动词才可以单独使用，若为形容词，必为可控形容词，这与陆俭明先生得出的结论一致。可见，在此结构中，二者的功能基本相同。

(二)一点点/一点儿+B及 B的准入条件(以下简称B结构)

B主要由名词、动词和形容词充当，此类结构占较大比例(具体数据请见下文)。通过B词性的不同考察发现“一点点”和“一点儿”二者在此结构中的差异较大:

1.与名词组合及名词的准入条件

与名词组合时，二者差异较小，均可表示不定量，量少(称为N1)。“一点点”还能表示定量的“许多”义(下文称为N2)。

(8)同志们，我尽了自己的一点点力量。(杜鹏程《保卫延安》)

(9)脸上一点点的汗珠在灯光下闪闪发光。②

(8)中，“一点点”可以替换为“一点儿”，意义不变，但(9)中的“一点点”却不能被“一点儿”替换，因为(9)中的“一点点”表“许多”义，而“一点儿”无此义项。

此结构中的名词具有一个共同特征:一般只有不可数名词或是抽象名词才能进入此结构中，专有名词和集合名词名词不能进入。如:(10)一点点牛肉 ﹡一点点牛群

一点儿大麦 ﹡一点儿老师

2.与动词、形容词组合及其准入条件

“一点点”与动词组合时，据表达含义的不同可分两类:一类修饰动词，充当状语，表“逐一”义，此类动词一般为延续性动词(下文称V1)。如:(11)那么当一个卫星在沿椭圆轨道运行的时候，它为什么会一点点往下掉，最后陨落了，主要就是由于高层大气的影响。(《百家讲坛》)其中“一点点”表示“掉”这一动作一步步进行，包含时间范畴，常可扩展为“一点一点”，且不能被“一点儿”代替。另一类为兼类词，与形容词的准入条件相同。简单的说，能进入B结构的动词和形容词一般具有名词性，与其他短语搭配时可在句中充当主语和宾语(下文V2)。如:

(12)他甚至对他有了一点点欣赏。(李佩甫《羊的门》)

(13)再走，你就会品出那甜里还含着一点涩，一点腻，一点点沙。(李佩甫《羊的门》)

如上例，“一点点”分别修饰动词“欣赏”和形容词“沙”，二者均具名词的特性，均在句中充当宾语。

“一点儿”与动词、形容词组合也可分两类，一类与“一点点”与动词、形容词的组合无差异，二者可互换，如(12)中“一点点”替换成“一点儿”同样符合交际习惯。另一类则常出现在“一点儿+(也)不+V/Adj”这一结构中，表示对B的完全否定。如:

(14)你到而儿来，你得随从人家呀，一点儿不随从吗?(詹国英1982年北京话调查资料)

(15)其实，梅森这个人一点儿也不凶恶。(《美国悲剧》)

行动动词、心理活动词、能愿动词和少量的比拟动词及其除状心式形容词外的大部分形容词均可进入此结构中。③如:

(16)一点儿也不知道 ﹡一点儿不下来

一点儿不夸张 ﹡一点儿也不雪白

需注意的是，虽语料库中“一点点+(也)不+V/Adj”结构出现不多，但实际生活中，此类结构中的“一点儿”均可与“一点点”互换。由此可见，“一点点”和“一点儿”在B结构中的主要差异表现为“一点点”可与连续性动词搭配使用表示“逐一”义。

(三)一+(丁)+点儿(以下简称C结构)

中间能插入成分的只有“一点儿”，通过检索CCL，共有189条有效语料，其中与“丁”组合占了96%，表示极少或极小，而“一点点”并不能与“丁”搭配使用，因为“一点点”是“一点”的重叠，而重叠这一语法形式本身含有程度加深的语法意义。单纯从以上三大类并不能清楚的看出“一点点”和“一点儿”在组合能力的差异，通过对收集到的用例一一归类，我们可得出二者在结构类型上的频率差异。

表一

从上面数据可得知:

1.“一点点”和“一点儿”都能出现在A、B结构中。二者的主要差异为“一点点”可与名词N2组合，表“许多”义，也可与动词V1组合表“逐一”义，而“一点儿”无此含义;后者可在C结构中出现，前者无此功能。

2.“一点点”主要与名词N1组合，表示量极少，其次与V1搭配使用(41%﹥31%)，修饰形容词的所占比例较小(2.5%)。

3.“一点儿”除了与名词N1组合(31.2%)充当定语外，还修饰形容词(24%)做状语，表程度较轻。

所以我们可以得出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当二者与名词、形容词搭配使用时，一般可互换，当与延续性动词组合时，“一点点”则不能替换为“一点儿”。这一组合能力的差异又会进一步引起语义方面的差异。

三、从数量象似性看语义的异同

通过对第二部分组合能力异同的分析，“一点点”可归纳出四个义项:①表量极其少，②表程度极轻，③表许多，④表逐一。“一点儿”只包含两个义项:①表量比较少。②表程度较轻。虽然“一点点”是“一点”的简单重叠，但其语义有较大差异:“一点点”包含“许多”义和“逐一”义，这是通过其组合能力而归纳的两个义项，而“一点儿”无此义;又“极其”是相对“比较”而言的，也就是说，虽然二者均可表量少和程度轻，但是“一点点”表示量更少，程度更轻，这一点可从数量象似性加以解释。“数量象似性原则即指语言单位的数量象似于所表概念的量和复杂程度，语言单位的数量与所表示概念的数量和复杂程度成正比”⑤:289，简单的说即语言倾向于用更多的形式来表达更多的概念。

现代汉语中不少语法形式可用数量象似性来加以解释，如重叠形式，动词“看”重叠成“看看”或“看一看”，由于其形式更复杂，从而动作持续的时间也就越长，从而包含了“尝试”的语法意义。而“一点点”是由数词“一”与量词“点”重叠组合而成。“点”在《现代汉语词典》中有关量词一项的解释为“表示少量”:304，“一点”释为“数量词，①表示不定的较少的数量;②表示很小或很少”⑥:1594。我们暂先不论其解释是否合理或完整，但是至少可以肯定，“一点”所表示的是量不多，且通过前文的分析还可得知“一点儿”可以修饰形容词，表程度较轻之义。那么其重叠形式“一点点”形式比“一点儿”复杂，自然可以表达更多的“少”的概念，从而“更少”，程度也“更轻”。可见，词的词汇意义在一定程度上会影响其重叠形式的语法意义。

四、从交际功能看语用的异同

据交际功能的不同，句子可分为陈述句、疑问句、祈使句和感叹句。从选取的语料可看出，“一点点”的语料除7例疑问句外，“一点儿”的有效语料除5例疑问句，其余均为陈述句，且这12例疑问句在其特定的语言环境中，句子功能发生了变化，一般表陈述，如:(23)世界能凭一点点盲目的热情救得了吗?(杨沫《青春之歌》)为表述方便，我们统称为陈述句。在口语交际中，二者也常在祈使句中出现，且表现出与陈述句不同的语用价值，如:(24)多吃一点点。再高一点儿。

我们可从陈述句和祈使句这两个角度来分析二者的语用差异。

(一)陈述句中的语用异同

说话人的话语是否包含主观色彩，我们可分两大类，主观陈述和客观陈述。又根据施为对象及说话人心理态度的不同，主观陈述可分四个方面:正陈述1，正陈述2，逆陈述1和逆陈述2。正陈述1指说话人对自己或与自己有关的事给以肯定;正陈述2指说话人对他人或他人所做的事给予肯定或维护;逆陈述1指说话人对自己或与自己有关的人或事提出批评、建议，或表达惋惜之情;逆陈述2指对他人或他人所做的事提出批评、建议或表达可惜、劝勉。正陈述一般符合说话人心理期望值，而逆陈述一般与说话人心理期望值相差较远。据统计结果，从上文的角度可得出“一点点”和“一点儿”在各方面的使用频率:

表二:

从统计数据我们可以看出:

1.“一点点”比“一点儿”倾向于主观陈述某事(89.1% ＞13.5%)，而“一点儿”则比“一点点”倾向于客观陈述(86.5% ＞10.9%)。例如:

(26)他说:“我所做的一点点工作是在前辈科学家长年积累的基础上完成的。”(新华社2004)

(27)这样只要取一点儿血进行一下基因检查，就能知道一个人是否带有容易患某种疾病的基因。(《中国儿童百科全书》)前例是“一点点”的正陈述1，包含谦虚色彩，后例是“一点儿”的客观陈述，未包含说话人的主观意愿。

2.就主观陈述内部情况而言，二者均不表逆陈述1，且“一点点”倾向于表达正陈述1(68.1%＞21%)，而“一点儿”除了表正陈述1和逆陈述2外，还可表正陈述2。说话人是否含有主观意愿及其陈述对象和心理期望值，会直接影响“一点点”和“一点儿”的选择。这一制约因素正遵循了语用原则中的礼貌原则。Geoffrey Leech将礼貌原则细分为得体准则、慷慨准则、谦虚准则、赞誉准则、一致准则和同情准则。

从上面数据可看出，说话人更倾向于使用“一点点”来表扬自己和批评他人，这遵循了礼貌原则中的褒贬准则。由于“一点点”所表示的量极少，程度极轻，所以说话人对自己及与自己有关的事表以肯定时选用，遵循了谦虚原则;在对他人或他人所做的事提出批评、建议或表达可惜、劝勉的感情时使用遵循了赞誉准则;而需表示对他人的肯定或批评自己时往往选用程度较深的词，这也从侧面体现了二者遵循了交际中的礼貌原则。

(二)祈使句中的语用异同⑦

“祈使句的作用是发出命令或提出请求，带有祈使语调。”④:145祈使句根据说话人目的的不同，可分为促使句和阻止句;为表达的方便，据说话人的语气不同，将其分为命令句和请求句。例如:

(28)请把门关一下。

(29)把门打开。

前者“请”字表明该句属于促使类请求句，后例则为促使类命令句。

从“一点点”和“一点儿”在祈使句中的实际运用情况来看，二者均只用于促使类祈使句。例如:

(30)过去一点点 ﹡别再过去一点点

把房间打扫干净一点儿 ﹡别把房间打扫干净一点儿

这主要是由于“一点点”和“一点儿”的语义造成的。促使类祈使句中一般含有“不”“别”等否定词，而“一点点”和“一点儿”都表示量少，程度轻，一般不与否定词同用。

从说话人的语气来看，“一点点”只能表达请求的感情，语气较柔和，而“一点儿”既能表达请求语气，又能表达命令语气。如:

(31)A:多吃一点点。

B:多吃一点儿。

虽二者在上例中均可使用，但很明显，A组一般表达请求的语气，而B组在不同的语境中可表达不同的语气。如:

(32)多吃一点儿嘛，等下妈妈就带你出去玩。

(33)快，多吃一点儿，不然等下别想跟我出去。

显然，前者表达的是请求的语气，后者则为命令语气。

可见，短语“一点点”比“一点儿”的语气更柔和，这是二者在祈使句中语用上的主要差异。这可以从发生学的角度来加以解释，当人类要表达某种强烈的感情时，说出来的话很可能只保留其关键词语而省略了其他不太重要的成分。汉语中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如:(34)想死，是吧?上例中就只保留了能表达说话人强烈感情的“想死”这一中心词，省略了主语“你”。那么重叠作为短语的延伸，虽能起到一定的语法意义，但当要表达某种强烈的感情时，同样可以省略。从而“一点点”这一较为复杂的结构在祈使句中不表示命令的语气。

五、小结

综上所述，“一点点”和“一点儿”语法、语义上有相似处，但更多体现在差异上，具体可得出以下三大结论:1.当“一点点”和“一点儿”与名词、形容词、短暂性动词搭配使用时，可互换;但当“一点点”可重叠为“一点一点”表动作依次进行，或表“许多”义时，则不可替换。2.量词“一点儿”主要有两个义项，表量少和程度轻，但“一点点”所表示的量更少，程度更轻，且“一点点”在此基础上还能表“逐一”义和“许多”义。前者是由于“点”的语义而影响语法意义，后者主要是由组合能力的不同引起的。3.在可互换的有效语料中，二者在陈述句中的语用规约不同，“一点点”主要用于主观陈述，而86.5%的“一点儿”句不表达主观色彩。祈使句中，表量少和程度轻义的“一点点”只表请求，语气更柔和，“一点儿”既可表请求语气，还能表命令语气。

注释:

①王继同.说“一点点”［J］.汉语学习.198806:20－22.

②转引自 王继同.说“一点点”［J］.汉语学习.198806:21.

③李莺.也说“一点儿”和“有点儿”.语文研究.200102:31－32.

④这里所说的语义，为广义的语义，包括语汇意义和语法意义.

⑤邢福义，吴振国.语言学概论(第二版)［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⑥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304.

⑦此部分的语料均来自口语交际.

［1］邢福义，吴振国.语言学概论(第二版)［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2］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304.

［3］王寅，储泽祥.“我的天呀/我的妈哪”的选择倾向和制约因素［J］.汉语学报.201101: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