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中的小坑洼

文/唐天宠

作者系英籍华人、著名语言学者

中国已经“基本上”走上世界一流的道路，高速公路和高速铁路足以见证。但是路上仍然有些坑坑洼洼必须填平。天下无难事，只需有心人。

我们一行“六人帮”（其中五人在70岁以上，最老的 84 岁，其次是 80、76、74、72，依次排列），从北京出发到山西、河南游走九天，累得够呛。好在老命均得以保住。

此行，我曾刻意要求避免“豪华”，一切食宿交通均以“经济实惠”为准则。并且舍去乘坐飞机，不要“蜻蜓点水”式的走马观花，全部交通采用地面车辆，以便实际观察沿途风土人情。

正因如此，这一路让我发现许多可以提出建议之处，都可算是“鸡毛蒜皮” 的小问题，但因小失大是颇为不值之事。所有的旅游景点，管理都很严格，卫生环境都维护得很到位，几乎无可挑剔。问题都出在一些和真正旅游景点无大关联的事务上，这些“小事”大概国内尚未注意得到。现我分别陈述如下：

火车悲与喜

所有的火车站，大老远地就不准任何汽车驶入。要搭乘火车的旅客，都要远远提拉着行李“起旱”（这是个100 年前的名词，最早是指从平稳舒适的河/海船上下船，以后改为“步行”。大概等于文雅名词的“跋涉”，其代表的意义就是“疲劳+ 痛苦”）。我们一群老人在北京北站，从下了汽车开始“起旱”，等到进入火车车厢，两腿都要走直了。还好，找到一位“红帽子”帮我们输运各人的大件行李，但堆积了大堆行李的四轮推车不能走“人走的路”（例如自动电扶梯）而必须在车站内到处找“大车路”，绕来绕去，我们一群老家伙就必须“紧跟”红帽子以免脱队。中国的长途火车动辄十多节车厢，火车站的月台（站台）好像飞机场的跑道一望无际，上到火车以前都要先靠两条腿走上一大阵。这是新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啊，只差了爬雪山过草地，也还没有子弹在头上飞。终于走到我们的车厢，但是，红帽子不准进入火车内帮客人安置行李，因此，我们老人都要自己把行李拉上火车自己找地方安放，然后才能坐下来喘口大气。我建议：火车站可以引进好像飞机场那种“电动车”，让老人可以带着行李乘坐这种电瓶车前往规定的车厢，酌量收费也是合理，这是可以让双方皆大欢喜的好事。红帽子应该可以进入车厢把行李安放妥当才算完成任务，否则好像只是用双手“把” 小孩子拉屎而不给他擦屁股——让他自己擦——行吗？

从北京到大同，我们坐的火车是国内“一般”的火车（从内蒙古的赤峰到呼和浩特，途经北京、张家口和大同），硬卧是三层，我们都是下铺的票，而且是白天。车行奇慢，见站就停，有时候还为了爬山（八达岭长城一带）火车来回向两个不同方向行驶（台湾的阿里山登山火车也是如此），这段火车走了七八个小时。这种硬卧车厢的厕所都没有“马桶”，只有蹲下式的“茅坑”，我曾试蹲一次，不简单啊。火车震动，弄不好会一屁股跌坐在那个坑上，而且老人会像乌龟翻身一样地难以“改正姿势”。最后一天从郑州回北京的“软卧”车厢（上下铺），每节车厢有9个房间（每间4人），每节车厢有两个厕所，一为马桶，另一为蹲坑式。真是功德无量。

从北京到大同，我和五姐一路看到车窗外的“美景”，只见铁路两边的近距离内一路都是满地垃圾，有瓶子罐子，破砖烂瓦，最多的是最难消除的塑料垃圾，虽不能说“漫山遍野”，但也是令人触目惊心。这种乱抛垃圾的恶劣“风光”我只在埃及看到过，那是在公路旁边的小河沟岸上，景色几乎一样。我在车厢走廊内和一位要去呼和浩特的“房地产开发商”有机会交谈，我提出这些垃圾的问题，我说：中国一般城市内都见不到垃圾，环境清洁的工作相当不错，为何铁路两旁有这样多的垃圾而无人处理？他的答复是：铁路两旁都是“三不管”地带，城市政府认为应该由铁路负责清理，而铁路方面认为乱丢垃圾的都是城市之人，应该由城市负责——结果就是没人肯负责。我相信，去过埃及的游客，再也不会对埃及人从心里发出敬重。国内铁路两侧的这些垃圾奇景，如果给外国人看到，将产生多严重的负面效应？中国将一下子立刻变得和埃及一样的分量。

住宿之苦

曾多次听说大同是中国的“煤都”，地上地下到处都是煤。但是到了大同，空气中的煤烟子味并没有比北京更糟。我们下了车先去云冈石窟，有电瓶车从公园大门口直接把我们带到石窟面前，游客稀疏（天气还冷），我们觉得非常舒适。第二天，去恒山悬崖上的悬空寺时，气温零下12度，加上吹得人站立不稳的狂风，也是游人稀少，正对了我们的期望。再下一站，是五台山。我事先没有详细研究过五台山的情况，总认为大概是个光秃秃的平顶山，上边有些佛教寺庙而已。到了才知道，五台山最高峰已超过三千米，我们要住的地方海拔较低，但是也接近三千米。我们住在一个很大的旅馆，少说会有几百个房间，但是因为淡季，似乎只有我们六个人三间和另外两间房有人，这五间房都集中在一楼的一个角落，其他各处空空荡荡，黑乎乎，阴森森。外面气温又是零下12度，加上呼呼响的大风。入住以后，发现电话线早已在几天前被大风吹断，目前无法修理，所以不能在房间内上网。过了不久，停电了，全部漆黑，大概是电源线也被吹坏。自备发电机等了半个多小时才发动，总算有了灯光。但是，空调或暖气全无，房间内极冷。我穿上全部衣裤盖上两层被子还是冷。更糟糕的是逐渐感到“呼吸困难”，显然是海拔高的缺氧现象。我必须大力喘气才能免于“要被憋死”的痛苦感觉，这样怎能入睡？半夜两点钟，我实在难忍各种痛苦，起来前往酒店大厅找人协助。在暗淡的灯光下，只见柜台内无人值班，大厅内有两个年轻男子身穿军用棉大衣坐在沙发上睡觉，大概这就是唯一的服务人员。我故意弄出声响把这两个人惊醒，问他们旅馆有没有氧气设备，他们完全不懂氧气是啥，我解释说我的房间“空气不好，喘不上气”，他们说：那你可以把窗子打开，通通气。我说，外面零下12度唉。他们说，不是每个人都有两床被子了吗。我看到和这两位无话可讲，只能回到房间去。又经过一段时间的煎熬，我感到肚子奇饿，真是饥寒交迫。这次，我打电话，我打到总机，居然有人接听。我说，我无法入睡，现在肚子很饿，你们有啥吃的。回答是，现在是淡季，我们没有客房服务。我说，我真的很饿唉。那位女生说，我们私人有些泡面，你能不能吃辣的？我说，我不要辣的。她好像发现新大陆，兴奋地说：还有一包“康师傅酸菜面”，你能不能吃酸菜？我说，你快送来吧。于是，我就在五台山上享用了一大纸盒闻名已久的 “康师傅方便面”。我的建议是：这样高寒的地带，旅社应该准备一些氧气筒供有高山症的客人购买使用（如九寨沟等地），也许在淡季可以在停止供应暖气的房间内暂时提供小型电暖风扇或是电毯……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

平遥古城，名不虚传，果然一切保持原样，古色古香。我们入住的是一所老房子改造而成的旅店。北京也有些四合院改为旅店供游客体验一下住在老四合院内的味道。我们住的地方显然花费了很大的人力、物力，将老式平房装修成旅游酒店的客房，配上老式中国家具。但是卧房内放置了两张大号单人床后，已无转身余地，感到很怪。最可悲的是，浴室内通风不良，有一股很强烈的厕所味，好像就睡在老年月极不卫生的露天公共厕所旁边。对我们这些“有经验”的人来说，真是时光倒流，万分逼真。但若是洋人或是新生代的本国人，都会感到“异香扑鼻”，有中国特色的“古老民居”，终生难忘。也许这是故意安排的一幕 “仿古”风味。

逆流而上的电瓶车

在洛阳的那一天，正逢周末假日，又是洛阳每年一度的“牡丹花节”。我们偏偏安排了要去龙门石窟和牡丹花园两个景点。所到之处，人山人海，看车牌可知是来自全国各地。在龙门石窟，照旧的问题是，外来车辆都必须老远停车，游客都必须步行一大段路才能来到景点入口。我们到了大门口才知道，从这里都要步行走进去，必须走上“许多”公里的路，绕一个大圈，才能走到石窟面前。虽然有电瓶车，只能回程乘坐，去程必须人人走路。这不知道是哪门子的规定？为何如此规定？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本来我以为在一路上会有许多小店或是摊贩，要你一一经过，促进你购买纪念品的冲动。但是一问，并非如此。管理当局只是为了“容易维持秩序”而不准任何人乘车，只准步行（当然达官贵人例外）。在这种毫无道理的荒唐规定下，我当时立即拒绝前进，我对导游说，我们不要看了。那年轻导游让我们找个树荫暂时休息等候，她去奔走。过了很久，她才回来，说是拿出我们的护照表示我们是国外人士，又一一出示我们护照上的照片和年龄，表示我们是“弱势团体”；最后，“上面开恩”容许我们乘坐电瓶车逆流而上，到第二个关口为止（其他人是转一大圈倒流到了这里才能乘车回到大门口）。我们乘车到了第二个关口，因为是“逆行”，把守二道关口的人员不准我们再向前进入。导游又再一次让我们在树下等，她跑去管理处办理交涉，又过了半天，导游回来说，今天是周末假期，领导都不上班，还是用手机联络到分散在各处的多级领导，又是陈述一遍外来老华侨回祖国探亲旅游等等原因，最后由“最高领导”拍板决定“可以让这批老家伙逆流进入第二道关口”，并且电话通知把守关口的警卫“放行”。但是，我们若要走到石窟面前，必须走很远后经过一个大桥过河（伊水，大概就是《诗经》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有那伊人，在水一方”出典之处），然后再往相反方向沿着河的对岸走到石窟面前。看完了那些石窟，又要原路走回来，没有车子可坐。我们没有人有兴趣再继续前行。只能隔着伊水遥望对岸山崖上的从北魏幸存至今的几座大佛石像（比较小的佛像都早已被凿下盗卖），好在听说龙门石窟并没有云冈石窟的规模大，也被破坏得更厉害，我们不去近看也罢。

在三门峡市，我们去看了一个“虢国博物馆”，属于和兵马俑一样的“出土考古遗址”。可想而知，主要的“展品”是在地下的坑内。然而，要进入这个博物馆，先要到一个很大的平台，可以向下俯视黄河从面前流过，确实令人胸襟开阔。然后，要一级级登上一个大约等于五六层楼高的坡度很陡峭的宽阔台阶（横宽几十米，没有栏杆扶手，但看来有如面前一座金字塔，气势恢弘），爬到顶端令人上气不接下气。然后，马上又是同样高度和陡度的下坡台阶要你向下走。终于，来到一个定点，大概正好是你刚才爬上来又立刻走下去的两个同等高度——也就是说，你从外面的平面来到里面的平面位置，必须毫无道理地先爬上后爬下一个人工特制的“小山”。我想，设计者的唯一原因是这样会令人感到此博物馆的“宏伟壮观”。否则，那将只是从一个平地向前一直走，到了另外一块平地，向下看，地上有一个大坑，坑底下横七竖八躺卧着一些死人和死马破车的枯骨而已。这样的话，简直是无法出售门票啊。伟大的博物馆设计者，你可真行，愚公移山让你办到了。你就在人民的眼前建造起来一座高山，让人们爬上来再爬下去，修养身心，锻炼体魄。在这高坡上看下去的黄河，河水并不黄，倒也浩浩荡荡。但是听说在一些水库一路积水后，黄河的下游，现在经常“断流”——河床干涸。

请中国大地的千万景点领导打开心扉，设身处地地为一些老弱残疾体力有限行动艰难的弱势人物想想，设法让这些人也能够顺利出游安享晚年时光岁月。否则，他们只好关在房间内打打麻将了此残生。中国已经“基本上”走上世界一流的道路，高速公路和高速铁路足以见证。但是路上仍然有些坑坑洼洼必须填平。天下无难事，只需有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