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眭达明
孙公在时,尝一日锁院,宣召者至其家,则已出。数十辈踪迹之,得于李端愿太尉家。时李新纳妾,能琵琶。孙饮不肯去,而迫于宣命,不敢留。遂入院,草三制罢,复作长短句,寄恨恨之意。迟明,遣示李。——《夷坚志·夷坚甲志》卷第四 《孙巨源官职》。
古代官员也有公休假。但轮到值班或有任务在身的秘书休沐日却不能休息,仍得去所属机关办公。宋神宗元丰二年 (1079)的某个公休日里,身为皇亲国戚的退休高官李端愿在家宴请馆阁翰苑官员,翰林学士孙洙 (字巨源)与李端愿的关系特别好,是李家的常客,此次宴会自然少不了他的参与。众人喝得高兴时,李端愿又把新娶的小老婆叫出来侑酒助兴。这是一个绝色美人,善弹琵琶,她一边向众人献曲,一边娇滴滴地向大家索要诗句,就像如今的流行歌手边唱歌边要观众鼓掌一样。宋代的馆阁翰苑官员都是文章高手和知识精英,在美人面前自然都想露一手。孙洙正要挥笔作诗,宫中却突然来人,要他赶快进宫起草文件。孙洙早已陶醉在眼前这位美女曼妙多姿的歌舞艺术和婉转多情的琵琶技艺之中,哪里愿意离开这个 “欢乐世界”?但这种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就胡乱搪塞说:“时间还早呢,等一会再去吧!”来人却提醒他说:“接到圣旨后,宫里派出数十人到处找你,如今好不容易在李太尉家里找到你,怎么能说时间还早呢!再说宫里马上就要锁门,晚一点就进不去了!”孙洙虽然意犹未尽,恋恋不舍,但君命难违,只得悻悻离去。孙洙来到翰林学士院,接连起草了三份文件,仍然难以忘怀几个时辰之前发生的憾事,就又填了一首 《菩萨蛮》,第二天一早便送到了李端愿府上。
据中华书局1965年版 《全宋词》第一册记载,此词是:
楼头上有三鼕鼓,何须抵死催人去。上马苦匆匆,琵琶曲未终。回头肠断处,却更廉纤雨。漫道玉为堂,玉堂今夜长。 (《夷坚志·夷坚甲志》卷第四《孙巨源官职》也载此词,但文字稍有不同)
此词起首两句既是实话实说,又是火气很重的牢骚话,意思是城楼上还要敲三鼕鼓才天亮,何必这么死命地催人离去呢!细心的读者一定会发现,在时间的表述上,孙洙有意玩弄了障眼法:他不说时间已过二更,却说 “楼头上有三鼕鼓”,这样给人的感觉就是时间还早,晚一点离去也不要紧。他这样写,当然是为自己想多玩一会儿寻找理由和借口。但在来人的催促下,他不得不提早离席,内心自然会产生某种恨意。这里用 “抵死” (犹言死命、拼命)二字来表达自己的感受,一方面对于皇帝的宣召,自己虽不情愿却又不敢违背,另一方面是想告诉李端愿:这次夜宴是何等让人留恋,自己提早退席委实出于无奈。
“上马苦匆匆,琵琶曲未终”两句是写孙洙离席而去时的真实感受:他一边匆匆上马,一边却为自己不能欣赏完一首美妙的琵琶曲而深以为憾。那声声琵琶似乎一直萦绕耳际,从而更加真切地反衬孙洙不愿从命而又不敢违命的矛盾心情。
“回头肠断处,却更廉纤雨”则是写孙洙打马上路后,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他本来就不愿意离开那充满美酒笙歌的欢乐世界,不想老天爷更不凑趣,竟然如此不识人滋味,突然下起雨来,这场 “廉纤雨 (蒙蒙细雨)”,自然更让孙洙觉得懊丧和恼恨。孙洙真是想返回又不能,想前行又不愿,于是一步三回头,有苦无处诉,真可谓苦恼多多,无奈多多!
正因为有此两句作铺垫,孙洙最后才会发出 “漫道玉为堂,玉堂今夜长”的无尽感慨!所谓玉堂,就是翰林学士院的别称,也就是孙洙当天晚上值班撰写文件的地方。本来,能在翰林学士院供职,是宋代士大夫梦寐以求的事情,但平时感到无比荣耀的皇帝秘书职业,今夜却让孙洙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无聊和落寞,神圣庄重的皇宫似乎也成了严禁森严的清冷官署,可见孙洙对今夜的值班是多么无奈和无趣,同时也对自己从事的这份为人捉刀代笔的职业透露出某种悔意。
本来,孙洙回到单位撰写文件,已经是深更半夜,此后又连续写了三份文件,再填词一首,即使是运笔如飞的倚马之才,做完这些事,离天亮也已经不远了,但孙洙偏说 “玉堂今夜长”,大有长夜难挨之感,显然不是实指,而是对时间的一种异样感受。再对照孙洙开头说的 “楼头上有三鼕鼓”,我们不难感知:孙洙对时间的感受是十分主观的,完全受本人情绪影响和心理变化支配。也正是从这两种情境的鲜明对比中,我们才感受到这首小词首尾相顾,有回环不尽之妙。
据说,当时参加聚会的同仁看过孙洙的 《菩萨蛮》之后,当即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并指出最后两句有点儿谶语(迷信人指将来会应验的预言、预兆)的味道,不久果然传来了孙学士病倒玉堂的消息,等下一次聚会时,孙洙已经成为古人了。孙洙当时无意中写下的这句话,不意日后真的一语成谶,这一阕《菩萨蛮》,也就成了有任务在身的秘书最好别赴饭局的典故。
这当然只是一种传说,其真实性可以存疑。但孙洙担任翰林学士一个多月便得病身亡,却是事实。当时,宋神宗高度赏识他的才能,有任命他为参知政事之意,士大夫们对他也寄予了很高期望,都认为他会成为一个很不错的宰辅大臣。遗憾的是天不假年,孙洙在四十九岁那年就去世了,因而 “一时悯伤焉”。(《宋史·孙洙传》)
从这首 《菩萨蛮》里,我们读到的孙洙,似乎是一个工作不怎么上心的人,事实上完全不是如此。只要读读《宋史·孙洙传》和其他文献资料就知道,孙洙各方面表现其实都很突出。他不到二十岁就考取了进士,所写文章“文词典丽,有西汉之风”,得到了宰相韩琦的高度赞赏,说他 “恸哭流涕,极论天下事,今之贾谊也”。后来,孙洙在谏院工作,上疏言事,无所避忌,提了许多好意见和好建议,被采纳后,他又不彰君之过,“凡有章奏,辄焚其稿,虽亲子弟不得闻”。王安石变法后,因政见不同,孙洙主动要求去地方工作。他任海州 (今江苏连云港)知州期间,政绩突出,口碑载道,深受当地百姓爱戴。熙宁七年 (1074)八月,孙洙回朝担任知制诰也就是朝廷文字秘书,老百姓夹道欢送,久久不愿离去。回朝途中,孙洙在京口 (今江苏镇江)与赴任密州 (今山东诸城)的好友苏轼相遇,并同至楚州 (今江苏淮安)相别。苏轼特意写了一首 《更漏子·送孙巨源》词,既是对孙洙进行送别,又是对他在海州工作期间取得的突出政绩予以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全词是:
水涵空,山照市,西汉二疏乡里。新白发,旧黄金,故人恩义深。
海东头,山尽处,自古客槎来去。槎有信,赴秋期,使君行不归。
此词上片借海州历史名人疏广和疏受之事,赞颂孙洙在海州的政绩和影响。疏广和疏受是叔侄关系,都是海州人。西汉宣帝时,疏广任太子太傅,疏受任太子少傅,两人官居要职而同时请归故里,得到世人景仰。 “水涵空,山照市,西汉二疏乡里”一句,从自然风光写到人文荟萃,既描绘了海州的地理位置和山水景色,又点明了这里是二疏的故乡。由此入笔,由景而人,由古到今,从而不露痕迹地描述了前有二疏,后有孙洙,海州古今多出名人的 “人杰”风貌。 “新白发,旧黄金,故人恩义深”,紧承上句,继续以二疏故事赞颂孙洙。二疏离京前,宣帝赐黄金二十斤,太子赠五十斤,公卿大夫、故人邑子在东都门外设宴饯行,送行的车辆多达数百辆,围观群众依依不舍,情不自禁感叹道: “贤者二大夫!”有的甚至流下了眼泪。 (《汉书·疏广传》)二疏回到故乡后,即散金于民。而孙洙在海州期间,体察民情,造福一方,富了群众,苦了自己,但他的 “新添白发”,却如二疏的受金散金一样,赢得当地民众高度景仰。孙洙离任时,民众殷勤相送,正是他在海州留下深恩厚义的体现。下片借海州的地理位置引发乘槎传说,抒写别情和愁思。据 《博物志》记载:有人住在海上,每年八月都会发现一只浮槎 (木筏)准时漂来,他听说天河与大海相通,于是乘槎而去,终至天河。苏轼借用这个传说中的美丽故事,紧扣海州滨海的地域特点,又象征性地写出孙洙离开海州回京任职,有如乘槎浮海到达天河的现实人事,同时又以“不归”二字突出送别之后难以重逢的离愁别绪,表达了作者归期无定、前景难测的不安心情。
苏轼作此词,当然是有感而发的。在仕途上,苏轼与孙洙有着相同的政治遭遇,当年都是为了从政治斗争的漩涡中解脱出来而被迫请求外任,而今孙洙回朝做秘书,自己却要在地方上继续漂泊,自然会引起他的强烈思想波动,从而将仕途中的无穷忧患情思与自己的身世感慨融合在一起,表达了极为复杂的思想情绪。此词可谓妙用典故,寄托人事,浑化天然,结构缜密。
能够博得苏轼高度赞美和真诚送别的孙洙是怎样一个人,自然无须再说什么。
孙洙担任知制诰后,工作表现也非常出色,正因如此,几年之后才会被重用为翰林学士并成为参知政事的热门人选。总之,孙洙确实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如果不是英年早逝,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像孙洙这样的人,对待工作有时尚且会感到厌倦,甚至形诸笔墨发一通牢骚,其他人情况如何,也就不言而喻。鲁迅先生说 “无情未必真豪杰”。人非机器,都有七情六欲,都有情感方面的需求,都需要休闲和放松。所以孙洙的表现看似有些异常,但只要不是有意唱高调、说大话,就会觉得这一切不仅很正常,并且颇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