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运宪
前年我去上海的时候,专程去了一趟武康路113号。那个地方我去过多少次已经记不准确了,至少十次吧。当时李小林正带领筹建班子紧锣密鼓地整理巴金的文史资料,力争纪念馆尽早开放。
自从参加完巴老追悼会之后,我跟小林又有四年多没见面了。其实李小林也就比我大个两三岁,都是六十好几的人了,见面却仍然称我为小水,令我汗颜。“小水,好好看看这儿吧。下次你再过来,就只是一名游客了。”
我和武康路113号的缘分起始于1980年,说起来话不算长却也绝不算短。我是新中国同龄人,个人命运和国家一道经历了同样的风波。“文化大革命”不能上大学深造,进工厂当了一名学徒工,紧接着受家庭出身影响,等同于牛鬼蛇神,饱受磨难整十年。当时也没有任何可以遣散内心郁闷的方法,就埋着头读书,偶尔也写写东西,写了就烧,什么都没有留下来,也不想留下来惹麻烦。
阴霾散去之后,我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其时已届而立之年。有感于生活积累对心灵的冲击,一口气写完了平生第一部中篇小说《祸起萧墙》。我写得很投入,情感相当充沛,自我感觉也还可以,一冲动就贸然寄给了《收获》杂志社。在我的心目中,《收获》杂志是名家荟萃的文学殿堂,早在文革前我就每期必读,每读必醉。我还知道这家杂志是文坛巨匠巴金老先生主办的,所以我把《收获》视为文学的象牙塔尖。要冲就瞄这儿冲,冲不上去也不遗憾。
不料半个月还不到我就接到了《收获》杂志社一位女编辑的电话。她说她叫李小林,他们编辑部已经收到了我的稿子,看过以后觉得还不错,准备马上采用。因为发稿的时间很紧,希望我赶快到上海来一趟。当时我简直不相信那个电话是真的。对方挂断了电话,我还紧紧地握着话筒舍不得放下。
火车抵达上海站,一名男编辑高举着一张写了名字的纸到站台迎接,他身后还有一位清秀的女编辑,我猜中了她就是李小林。小林身后还有一名很精致的男子,身材高大却不嫌威猛,一副黑框眼镜,显现出文雅之气,笑容极具亲和力。那是小林的丈夫祝鸿生,上海电影制片厂的文学编辑。他说他也看了我的小说,觉得很适合改编成电影,就一起过来接我。当时我不知道李小林在《收获》编辑部担任什么职务,那时候的刊物都不兴登负责人名字。看那男编辑事事都向她请示的样子,我琢磨她应该是负责人,至少也是负责人之一。
第二天李小林专门来同我谈稿子,谈了两个来小时。她告诉我说,我的作品很有生活功底,思想比较深邃,作品也写得有悬念,比较引人入胜。不足之处也不少,她一连说了十六处,供我斟酌修改。我觉得她提的意见很中肯,确实针针见血,让人心服,尤其她提那些意见的时候都附上了具体修改建议,让我感到豁亮,觉得改起来并不难。当时我几次想问她,不知道巴老看没看过我的这部作品,李小林对这件事情只字未提,我又不好唐突发问。我估计巴老不会有时间看稿子,编辑部发的稿子也不必送他老人家过目。巴金作为《收获》主编的意义,在于对中国文学的一种标榜。
两天之后(我记得是一个星期天),李小林夫妇特意过来请我到上海“红房子”吃法式西餐,让我开了洋荤。那天李小林带了两只饭盒,说是顺便给她爸爸带点回去。吃完饭把剩余的食物打了两个包,就有一部小轿车来接我们。我和他们一起上车,到了一个梧桐丁香掩映着的小院子里。那也是一栋旧式建筑,葱绿的草坪后面是一座端庄的三层洋楼。走出车门,寂静中让人感到某种庞大的气场。草坪那边一张休闲椅子上坐着一位发如银丝的安祥老者,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不正是巴金老人吗?难道我就这样幸运、这样毫无心理准备地走到了一代文学巨匠的身边?
李小林根本就没有向我讲过她的父亲是谁,她大概以为我不至于那么孤陋寡闻。或许她知道我不了解这层关系,却不好怎么对我说,而我又压根儿没有那样去联想过。即便要去联想,也绝不会认为姓李的小林会有一个姓巴的父亲(说到底还是孤陋寡闻,巴金只是笔名,原名叫李芾甘)。总之,当时我相当紧张,的确有些手足无措了。
一旦坐到巴老对面,我的拘谨又自然地消除了不少。他老人家非常随和,望着我问了句:“你还在当工人啊?”我赶紧回答:“是的,巴老。”然后给他讲我的经历。巴老听得非常认真,表情平静,却对我描述的平民生活流露出了浓厚的兴趣。听我叙述完毕,老人家点头说,难怪你的东西写得很厚实,生活底子厚嘛。我一听便觉得巴老应该看过我的稿子了,而且评价还不错,于是赶快对巴老献殷勤说:“我那全是凭感觉写的,写作功力还很不够,正在努力学习。李小林对我谈的意见非常好,我正按她的意见修改。”巴老明显地有点不以为然,当时就很直率地说:“你自己觉得要不要改嘛?如果觉得不必改,那就不要改。各人只是各人的体会,不可能都一致的。小林又没有你那种生活体验,还是作者自己来把握。改多了就不是自己的作品了。”
巴老的话让我感到很吃惊。我悄悄地望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李小林,她一边给父亲削水果一边微笑地点着头,丝毫也看不出有任何不愉快。过后她告诉我说:“我爸最反对写东西没有自己的主见。其实我也只是给你提些建议,改不改,怎么改,当然得靠你自己斟酌。”巴老的话让我有了底气,小林的建议又是那么有道理,我便采取折中方式,修改了十处。其他没有修改的地方我也小动了几个字,尽量让李小林能够看得出来,以表示我对编辑部意见和建议的尊重。
稿子很快地发表出来了。当时的社会反响还很大,引发了各界读者的阵阵轰动。那一期《收获》杂志很快就脱销了,又加印了两次。后来作品荣获全国大奖,祝鸿生改编的同名电影在国内大小影院公映,也是好评如潮。自然而然,我和小林夫妇就成为了亲密无间的好朋友,武康路113号也就成为了我每到上海必然要去朝拜的“耶路撒冷”。
1980年《收获》杂志社组织几名作家上杭州莫干山参加笔会,巴老也去了。我们尽心尽意地陪着巴老,在山上呼吸了半个多月的新鲜空气。
笔会结束后,巴老希望在杭州西湖边上小住两天。老人家非常喜欢杭州,有人说他挑女婿都挑杭州人——那当然是一句玩笑,小林和祝鸿生是自由恋爱,他们是上海戏剧学院的同班同学。但是巴老对于杭州的确情有独钟,的确流连忘返。
那半个多月我们几个人可没少费力气。无论是在莫干山还是在西湖边,游客一见到巴老就簇拥过来照相,一个等着一个,照起来没个完。游客们还可以照完一个走一个,巴老就只能一直站立在那里。叶蔚林就对我耳语说:“这就叫换汤不换药。”然后哈哈大笑。小林却没有笑,她最怕那场合,担心游客莽撞,不小心挤翻了老人家。小祝也担心老人家站的时间太长了支撑不住,我和张欣辛就帮着祝鸿生挡上前去维持秩序。正是春暖花开的日子,那两处景点都相当火热,每遇到那种情况,总要把我们整出一头大汗。
其实那都算不得什么,而且我们心甘情愿。能够陪同巴老那么长时间,实在是我们人生中最宝贵的经历。那段时间我们天天搀扶着巴老在林间散步,在溪边聊天,他老人家的话虽然不多,却时刻让我们深感受益。后来我经常在心里琢磨,《收获》杂志社把我们几个作家弄到这里来陪伴巴老,是不是有让我们磨砺剑锋的意思呢?无论有没有,巴老那些日子对我们的熏陶和感染,已经潜移默化到我们的血液之中,这却是毫无疑义的。
记得后来离开杭州,在返回上海的火车上,我和张欣辛、李小林陪巴老坐在一个包厢里。路上有四个小时,我就给大家讲了我的一位亲戚从50年代到80年代的苦难经历,大家听得非常感动,巴老也很感动。张欣辛就问巴老说:“巴老,如果把这些写出来,您觉得应该怎么去结构才好呢?”巴老回答说:“你听得感不感动嘛?如果听得感动,这就是结构嘛。怎么让人感动就怎么去写嘛。”这几句话也让我后来受用无穷。
在那之前,我读过巴老和日本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水上勉的一次对话。水上勉向巴金老请教,问文学的最高技巧是什么,巴老平淡地回答说,“文学的最高技巧就是无技巧”。我理解巴老所谓“无技巧”实际上指的是一种炉火纯青的文学境界,大概“怎么让人感动就怎么去写”正是通向这种境界的一条创作之路吧?巴老把这条看似无华却又充满了无穷奥妙的路指给了我们,这是一条永无止境的路。
(作者系著名作家,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主要作品有《祸起萧墙》《乌龙山剿匪记》《天不藏奸》等。地址:湖南省长沙市岳麓大道186号 邮编:41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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