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汉代摇钱树的文化意蕴

黄澧泽

图1、四川出土的汉代摇钱树，是目前保存得最好的摇钱树之一，树座为较少见的玉树座

一般都认为摇钱树是人们对金钱的渴望和崇拜，含有不劳而获的贬义。事实上，现今人们对摇钱树之理解，与古代其蕴含之文化内涵并不尽相同。汉代明器摇钱树除了挂满铜钱图案外，还有许多不同的仙境内容，如西王母、神兽、羽人，以至飞羊、朱雀等。因此，学者普遍认为摇钱树并非单只表达对金钱的祈求，也同时表达了对成仙的追求。可是，若然是对成仙的追求，那么又为何挂满世俗的钱币？这实与人们对仙界不愁衣食的人间乐土形象明显有所冲突。为探讨这个问题，本文尝试整理现有之材料，从纵式及横式两个面向分析摇钱树之内在意蕴。

一、背景资料

（一）摇钱树资料

摇钱树（如图1）为汉代一种树形陪葬品，主要出现在以四川为中心的地区，多见于砖室墓及崖墓，为当时常见的明器之一。因铸满了铜钱图案，仿佛只要摇动树身，无数的铜钱就会掉下，故得名摇钱树。摇钱树一般高1.2-2米，分树身和树座两部分，树身为青铜铸造，由数件树叶枝杆组合而成；树座则多用红陶或灰陶制成。由于摇钱树只盛行于汉代（特别是东汉）的西南地区，在三国魏晋以后基本消失，故摇钱树为汉代巴蜀文化圈的特色文物。此外，现时并无古文献对摇钱树有所记载，故其起源、定名，以至文化内涵，仍有待将来进一步的确认和探讨。

（二）汉代社会文化与宗教思想

要了解摇钱树的意蕴，就必先了解当时之文化风气及宗教思想。汉代社会有两大思想特点：一、崇尚富贵；二、祈求成仙[1]。

崇尚富贵是受当时巴蜀之社会环境影响，汉代四川地区物产丰富，经济实力位居全国首位，远超关中及中原等先进地区，故有“天府之国”之誉。如《华阳国志·蜀志》云：“[蜀]有盐铜之利，户专山川之材，居己人足，以富相尚……汉家食货，以为称首。”在这背景下，当时流行的财富思想普遍是“以富相尚”，以财富为荣[2]。

图2、铜钱刻有”五铢”字样

图3、树生钱、人取钱及人挑钱画面

图4、树生钱、人取钱的情况

图5、玉兔、蟾蜍、天门、凤鸟、西王母图像

图6、一位仙人正骑在一圆羊上

祈求成仙则是当时主流的宗教思想，汉人热衷神仙方术，认为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结，只是从现实世界转到另一世界继续生活[3]。在这一思想的影响下，整个汉代社会上下都弥漫着一种成仙的氛围，汉武帝更派使者向西寻找西王母仙境。

二、纵式探究

（一）摇钱树文化内涵的探讨

由于缺乏当时文献的记载，以及受年代久远、盗墓严重、缺乏完整的文物出土（因青铜叶打造得很薄，许多树身均损毁严重）等因素影响，学者对摇钱树的确实文化内涵，仍有颇为不同的见解。本文尝试将各个较主流的论点，归纳成以下三类：一、认为摇钱树是追求长生升仙、协助灵魂升仙的神木[4][5]；二、认为摇钱树具富贵吉祥的象征，含福禄满堂的长生祈求[3][6]；三、认为摇钱树象征日月和天圆地方，为道教礼器[7]。

首先，摇钱树上的方孔圆形图案象征铜钱是颇肯定的。不少圆钱都塑有“五铢”的字样（如图2），显示这是汉代流通的五铢钱货币。其次，一些摇钱树有树生钱、人取钱及人挑钱的画面（如图3、4），这些人取的一定是钱，不会是“日月”。另一方面，摇钱树也不应是道教法器，因未有道教文献对摇钱树有所记载[8]，而它的功利思想亦与《太平经》主张的“神不饮食，师不受钱”之不重祈福观念背道而驰。

现时已出土的摇钱树中，超过一半都有西王母图案[9]，而西王母在神仙思想中为长生不老的象征，故西王母的崇拜实为对长生升仙的追求。另外，摇钱树还有不少神仙的题材，如玉兔、蟾蜍、天门、凤鸟等（如图5），这都反映了汉人渴望灵魂仙化升天的思想。因此，不少学者认为摇钱树乃升天神树，是天、地、人之间的沟通媒介，能带领先人亡魂升天，是引导灵魂到仙界的工具，故称之为天梯[4]。

另一种观点认为摇钱树是追求富贵吉祥之树。其实，除神仙题材外，摇钱树还铸有许多俗世题材，当中最明显的就是以大量铜币作装饰。人们想象钱币如枝叶一样茂盛、能像树一样自然生长，源源不断之余亦能周而复始，不需艰苦工作就能获得[3]。另外，亦有一些吉祥图案如猴(通侯)、羊(通祥)等，在图6的树座中可看到一位仙人正骑在一圆羊上。据《说文解字》：“羊，祥也。”故有“羊通祥”的说法。而图7则展示了叶片上的猴子，古人基于“猴”与“侯”字形相近，所以借“猴”寓意“侯”，寓意封侯进爵，有升官的意蕴。因此，羊和猴的出现都是表达了蜀人追求吉祥的愿望。

（二）金钱祈求与神仙形象的并存

仙人的形象是自由自在、不食人间烟火，过着“上有仙人不知老，渴饮玉泉饥食枣”[10]的生活，根本没有赚钱的需要。汉人同时把追求财富和成仙的内涵集于摇钱树上，似乎与超凡脱俗的神仙形象不匹配及存有矛盾，以下将对此作讨论。

图7、摇钱树叶片上的猴子

图8、铸有羽纹的摇钱树铜钱

图9、10 四川的汉代山崖葬墓画

摇钱树不论树身或树座都饰满了丰富图案，包括各类仙界及铜钱在内的世俗内容，显示摇钱树具多重意象层次。若从汉代之社会文化和宗教思想来看，摇钱树实在很有可能同时包含“崇尚富贵”和“祈求成仙”两种文化内涵。

汉人希望将自己的财富于死后带到另一个仙境世界，关于这个观点，我们可从摇钱树上的铜钱羽纹得知。如图8所示，所有摇钱树上的铜钱都铸有羽纹，羽纹代表着仙界，“羽人，飞仙也”，这即说明摇钱树上的世界为仙境。羽纹铜钱是让人们升仙后，仍有取之不尽的金钱，继续享受他们憧憬的富裕奢华生活。由此可见，汉人是按照世间生活的方式想象仙境，故想象出来的天国生活并不脱俗：汉人生时充满对富贵的渴求，死后既希望升天进入仙界，又希望仍能过着奢华富裕之生活。这种神仙思想既非当时知识分子或统治阶层的神仙观，也不是我们现代人理解的得道升仙概念；而是当时蜀人的既想升仙，又充满物欲的愿望。由此，摇钱树表达的是底层百姓独特之神仙观，而非正统、主流的神仙思想，故有人称之为“蜀式仙境”[10]。

这就可解释摇钱树的内涵是二元的，金钱追求与神仙形象并无冲突，只时当时蜀人的神仙观，与随后以至现今的神仙思想不同。事实上，摇钱树作为一种明器，当中应同时渗透着多种传统意识，而不应只有一种内涵。摇钱树作为传统信仰的交叉产物，其内涵及功能是极具多元及复合性[9]，因此我们对摇钱树不应作单一或绝对化的论释。

三、横式探究——比较同时期意蕴近似的图像

追求富贵及成仙这种丧葬思想在当时非常盛行，我们可进一步在同期的坆丘墓、石棺等的墓葬绘画中获得旁证，以支持摇钱树二元内涵的观点。以四川汉代的一幅山崖葬墓画[11]为例（如图9），墓画中间为天门，左侧有一座大粮仓，名为“大苍”（即大仓），这在众多汉代同期的墓葬画中都有出现。谷仓本属现实生活，而天门则是升天必经之路，这大苍位于天门侧，则大苍象征天国之仓[12]，这就是除摇钱树外，另一件相似意蕴的世俗器物移师至天上世界的证据。此外，墓画亦描绘了墓主人生前许多仕途历程和富足生活：从第宅高楼、山林田池，到侍仆使役、家畜家禽，无所不有，若将这些内容整合，更可构成一幅完整庄园经济图。与此同时，画像亦同时出现白鹤、凤鸟等瑞鸟（如图10），显示这同为仙界。以上两个例子，都表现了汉人理想中的天国生活，展示人们升仙后继续富足的愿望。

事实上，摇钱树的不少图像都与以上的葬墓画相似，摇钱树除了有仙境题材外，还有不少世俗生活，如车马出行、田猎习射、乐舞百戏，以至走犬斗兽、杂技人物等图案，让墓主人继续得以享乐。因此，这些葬墓画中的文化意蕴，亦可推论至摇钱树中：不管粮仓也好，铜钱也好，其实也只是载体不同，当中表达的文化思想观念也是一样的。从大量同期、同类的墓画图像看到，进入仙界这种丧葬思想在汉代相当流行，可说是汉代社会各阶层主流思想的反映。

图11、现今的纸钱

图12、纸制明器

四、小结

通过以上纵式及横式的探究，可看出摇钱树的文化意蕴结合了当时之社会风气与文化信仰，使它成为一件追求财富和成仙的礼器，贴切地满足了汉人对死后世界的多元想象和愿望。正因为摇钱树表达的并非主流之神仙思想，因此就可解释到崇尚富贵与祈求成仙两者之间其实并无冲突，不少汉代葬墓画都可作为旁证。

其实，陪葬品包含功利元素非汉代所独有，现代的明器亦然。以常见的纸钱为例（图11），现代人亦希望透过焚烧纸钱，使先人可在阴间使用，令其过着富足的生活；或用来贿赂地狱鬼神，减少先人在阴间受的惩罚和痛苦。类似的明器多不胜数，有纸车（图12）、纸屋、金条、阴间信用卡，以至最新班号的手提电脑、iphone等。尽管时代不同，但人们所表达的愿望都是一样；不同的只是由仙界转至地府。因此某程度上，摇钱树的文化意蕴也能套用在现代人之思维中，其本质是没有改变的。

[1]纪竞.汉代钱树的图像及意义研究.上海：上海大学硕士论文，2008

[2]刘隽.摇钱树及其图像的初步研究.四川：四川大学硕士论文， 2005：36

[3]李凇.论汉代艺术中的西王母形象.湖南：湖南教育出版社， 2000

[4]周克林.摇钱树——西南地区汉人的引魂升天之梯 // 四川大学考古专业创建四十周年暨冯汉骥教授百年诞辰纪念文集.四川：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372

[5]邱登成.汉代摇钱树与汉墓仙化主题.四川文物， 1994（5）：20-25

[6]江玉祥.古代西南丝绸之路沿线出土的摇钱树探析 // 古代西南丝绸之路研究.四川：四川大学出版社，1995：103

[7]鲜明.论早期道教遗物摇钱树.四川文物， 1995（5）：31-37

[8]何志国.摇钱树研究述评.四川文物，2009（4）: 62-67

[9]陈太庆.财富与永生——四川及周边地区汉晋钱树研究.北京：中央美术学院硕士论文，2007

[10]何志国.汉魏摇钱树初步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07

[11]内江市文管所，简阳县文化馆.四川简阳县鬼头山东汉崖墓.文物，1999（3）：41

[12]李菲，刘斌.湖北房县出土摇钱树考.四川文物，2009（4）：59-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