憧憬·伤痛·认同:影片《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的文化解读

2013-11-21 19:34邵明
电影评介 2013年10期
关键词:青春爱情价值

□文/邵明

阶梯教室讲台上李教授一声断喝:“也不问问我李某人是谁,我的课也敢翘课,BP机统统关掉!”虽然影片《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下称《逝去的青春》)在叙事开始之时,未曾明确交代故事发生的具体时间,不过李教授提到的BP机却是一件可以标明时间的历史之物。BP机普及于1990年代末期,2000年之后在手机的竞争下逐渐“逝去”。因此可以断定,影片中那些面容年轻的大学生们,应当出生于“文革”结束后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影片导演赵薇生于1976年,小说原著者辛夷坞生于1981年,作为同龄人中能将自己的声音广泛传播于社会空间的佼佼者,她们在而立之年的青春回眸,无疑具有为一代人的青春感悟立言存念的意图与意义。那么,最为关键的问题是,《逝去的青春》究竟说出了什么?或者说,当这一代人走过青春之时,他们憧憬何在?伤痛何在?认同何在?一句话:他们经历了何种成长?

一、憧憬

对于《逝去的青春》的主人公郑薇、陈孝正及其同龄人而言,他们在成长中遭遇的最为重要的事实就是“文革”后社会转型所导致的宏大政治话语的解体,此种特定的历史语境,使得他们的青春不必如觉慧(巴金《家》)那样,在反封建思想的感召下冲出家庭、走向新生;不必如林道静(杨沫《青春之歌》)那样,在阶级论意识形态的塑造中走向“政治成熟”;也不必如柯碧舟(叶辛《蹉跎岁月》)那样,依托于思想解放、新启蒙主义价值,反思、批判极“左”路线。简而言之,《逝去的青春》的主角们,不再遭受一个世纪以来始终回荡在中国社会意识空间的诸种政治话语的纠缠,其意义正如有论者所谓:摆脱了时代的“共名”状态后,每个人都是“无名”时代的原子化的个体。(陈思和:《共名与无名》,收入《陈思和自选集》,139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不过值得追问的是,当他们无需将青春投入宏大的政治实践,那么,充沛的生命激情与力比多冲动将朝何方涌动?

影片叙事开始于郑薇的梦境,梦中的郑薇化身为美丽的白雪公主,在王后邪恶的笑声中,期待自己的王子以完美的爱情拯救自己。当郑薇从梦中醒来,观众发现她正处于嘈杂的火车车厢中,这是大学新生郑薇前往学校报到的旅程,刚刚结束的梦境其实作出如下暗示:获得美满的爱情,是郑薇对于将要开始的大学生活最为热切的憧憬。事实上,郑薇正是追寻爱情的脚步才填报了这所她将要到达的大学学习土木工程专业,因为郑薇爱恋的对象、她自五岁起就“立志”要嫁的男生林静,已经在这所大学就读,这可真是爱情至上的人生选择!当“立志”这个词支配的对象不再是“报效祖国”、“献身革命”,而是“嫁人”时,其意义不仅在于以反讽的方式获得令人啼笑皆非的喜剧效果,更为要紧的是,这实际上表明爱情已经成为郑薇青春岁月的核心主题。

将爱情作为人生核心事业的态度,非独郑薇为然,其实,她的同学们均无例外。黎维娟明确表态要“待价而沽”、通过爱情改变命运,分明将爱情与人生发展方向紧密联系;朱小北如此描述理想:“我的理想嘛,就是在我还青春美丽的时候,我暗恋的人他告诉我,原来他也在暗恋我,而且已经很久了。”阮莞因为与青梅竹马的恋人赵世永关系稳定,所以暂时拥有一份他人所不具备的从容悠然与气定神闲,等等。

然而,当郑薇带着爱与激情的全部重量扑向林静时,没想到却扑了个空:林静已不告而别,据称远赴美国,甚至没有留下联系方式。经过短暂的痛苦之后,郑薇又锁定了新的目标:张开的舍友陈孝正。因为初次接触时发生过剧烈的冲突,陈孝正其实对郑薇充满厌恶之情。况且陈孝正此时已有红颜知己相伴,这位女生来头很大,是学院曾副院长的女儿曾毓。但是,郑薇毫不退缩,果断地向陈孝正发起了全面攻势。她随时出现在他面前,变换着各种各样的姿态:或轻俏活泼、或蛮横骄纵、或楚楚可怜,不因对方厌恶自己而气馁,不因充当爱情中的“第三者”而羞愧,如影随形、死缠烂打,其献身“事业”的执着与狂热,令人叹为观止。当陈孝正最终屈膝投降、拜倒在郑薇牛仔裤下之时,影片揶揄地以超现实的手法表现郑薇“事业成功”后的狂喜:在走回宿舍的路上,她脚上的运动鞋突然幻化为玫瑰色的水晶鞋,这就意味着:她终于得到了自己的王子,圆了自己在火车上的梦。

二、伤痛

青春叙事不能免于对伤痛体验的表达,而伤痛主要来自于个体意识与社会现实的紧张与碰撞。对于“五·四”时期的觉慧们而言,传统文化、传统礼教的无情压制,导致其或死或疯、伤痕累累。对于革命时期的林道静们而言,残酷的阶级压迫,“黑骨头、白骨头”的尖锐对立,是作为被压迫者的主人公们一切惨痛体验的来源。对于“新时期”的柯碧舟们而言,则是极“左”路线的蒙昧与荒谬造成了主人公的人生怆痛,等等。通过对于青春伤痛的把握,作品获得了透视人生、社会与时代的锐利与深刻。

《逝去的青春》的主要情节是郑薇所经历的两段失败的爱情:林静和陈孝正先后离开了郑薇。既然爱情是郑薇青春时代的主题,那么,爱情失败自然是郑薇最大的青春伤痛。不过,值得追问的是,她的爱情究竟冒犯了社会现实中的何种律条?这个可怜的姑娘究竟踢到了哪块铁板?

林静偶然间发现了自己父亲与郑薇母亲的婚外恋情,因此无法面对郑薇,只能选择逃离。如果不能满足于将此情节仅仅理解为命运的偶然捉弄,从而无法上升到普遍意义的高度,那么就只能解释为随着市场经济的展开,中国社会既有价值渐趋解体,使得个体缺乏特定价值的看管与引导,因而在欲望的放纵中导致祸及子女的家庭悲剧。进而,社会价值解体的后果并非仅仅是个体欲望的放纵,更重要的是,当价值解体之时,市场经济利益导向原则便凸显为社会运作的首要逻辑,这是导致满脑子浪漫念头的郑薇们梦幻破灭、遍体鳞伤更为直接、更为坚硬的现实。

在遭遇郑薇“示爱”之前,陈孝正已有痴情的曾毓相伴,不过陈孝正并非真心爱恋曾毓,只是因为她是学院副院长的女儿,所以才用策略性的暧昧维持着曾毓的幻觉,以便在必要时获得副院长的帮助。陈孝正出身于贫寒的单亲家庭,肩负着半生卑微的母亲的全部希望,因而比同龄人更早地领悟了利益主导的社会原则,并严格遵守母亲训导:“我的人生是只能建造一次的大厦,容不得丝毫偏差。”所谓“容不得丝毫偏差”,其实是丝毫不能偏离于利益的方向而已。只是,郑薇不合时宜地出现了,她带着全部激情的猛烈碰撞,不由分说地激荡起陈孝正被利益甲胄重重包裹的青春之心的感性律动,居然使他在激情的引导下偏离既定的人生轨道,恣意放纵自己对于爱情的品尝,并给予郑薇短暂的幸福生活。

然而,对于陈孝正而言,青春的感性迷失只是一瞬之梦,当不甘失败的曾毓以公派留学美国为条件要求陈孝正离开郑薇时,陈孝正终于根据利益原则遗弃了郑薇。分手时刻到来之际,郑薇的情绪交织着悲伤、愤怒、慌乱与无奈,这既是情感失败后的必然反应,更是初次看清了现实冰冷的面目后不得不告别青春的必然反应。陈孝正最后也流下了眼泪,这就意味着,他同样体验着来自于现实原则的伤害,虽然放弃郑薇是他的主动选择。

黎维娟与高考落榜的男友分手,表达诀别之意时脱口而出的方言语调,格外贴切地传达了来自生命深处的伤痛与无奈。阮莞的爱情遭到了赵世永高干家长的反对,毕业后未能如约来到阮莞身边,看起来这份感情的伤害旦夕可至。

三、认同

就青春叙事的一般逻辑而言,个体经受青春期的伤痛后,必然走向对于特定价值的认同并形成特定的主体性,叙事也因此建立自身的价值立场。所以,经过伤痛的洗礼,觉慧们形成认同启蒙价值的主体性,林道静们形成认同革命价值的主体性,而柯碧舟们则形成认同“新时期”的“新启蒙”、“思想解放”等价值的主体性,叙事也因此深刻参与了社会价值建构的过程。那么,现在的问题是:《逝去的青春》的主人公们在经历伤痛之后形成了认同何种价值的主体性?叙事的价值表述之于社会价值建构的意义何在?

毫无疑问,市场经济时代的利益导向原则就是《逝去的青春》中的主人公们经历伤痛之后的价值认同方向。正如文化部长蔡武对于当代中国社会文化逻辑的总结与概括:“随着市场经济发展,追求商业利益最大化,以最少的付出获取最大的经济报酬成为一种价值追求。”(周玮:《文化部长连发六问谈反三俗》,《京华日报》第4版,2010年8月6日)

在影片的众多人物中,率先完成主体化过程的自然是陈孝正,其“成长”的彻底程度令人吃惊:他出于利益考虑遗弃了郑薇并从曾毓的手中得到公派留学的名额。到美国后,他便抛弃在国内苦苦守候的曾毓,为获得美国公民身份与一位美国女人结婚。在获得绿卡并取得事业成功后,他又断然抛弃美国妻子回到中国大展宏图。最后,他来到郑薇的面前,气定神闲地要求与郑薇重新开始,并悍然宣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我获得幸福!”他深信对利益原则的认同是人间最大的真理,为利益所做的任何选择都具有无可辩驳的真理性,坚信自己真理在握的人的确可以生出睥睨天地的信心。

值得注意的是,陈孝正的人生选择最终得到了所有人乃至于叙事本身的认可。在同学会的晚宴上,陈孝正以衣锦还乡的姿态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落魄潦倒的张开同学毫不犹豫地接受陈孝正的邀请成为陈创办的公司的“合伙人”,并很清醒地定位自己:“我就是你的跟班。”同学会结束后,郑薇来到母校校园,在当年与陈孝正定情的台阶前若有期待地静坐,而陈孝正果然心有灵犀地来到了她的面前。

至于其他同学,也都遵循现实原则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曾经热恋郑薇的富家子弟许开阳和曾经热恋陈孝正的院长千金曾毓结婚成家,他们在经历了青春期的伤痛之后,回归了门当户对的婚姻。黎维娟嫁给了一个离婚的成功人士成为两个孩子的后妈,这是现实生活中的灰姑娘要成为贵妇人必须付出的代价,等等。影片也因为对于主人公们价值选择的默许而成为市场时代的同质化音符。

阮莞的悲剧结局从相反的方向表达了同样的价值判断:她最终因为不能获得赵世永家庭的接受而被迫分手,并选择了一位条件很好的婚姻对象。可是,婚礼之前阮莞接到了赵世永请求见面的电话后,便立刻飞蛾扑火般地奔向对方所在的城市,对于郑薇大惊失色地反对与阻拦,她给出的理由是“见他最后一面后我就能踏踏实实地过自己平凡日子了。”事实上,她是本能地拒绝对于现实原则的认同,依然试图抓住青春的影子。她最终未能见到赵世永便死于车祸,这一偶然事件所包含的必然意义为郑薇所揭示——在阮莞的墓前,郑薇感伤地凭吊:“只有你,只有你的青春永不腐朽。”这就意味着,唯有死于青春岁月,才能永远保持青春的激情,如果要继续生活下去,就必须向利益主导的现实妥协,让青春激情的火焰在心中熄灭,所以,我们的青春“终将逝去”。

自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市场经济在中国社会重新启动、高速展开以来,中国社会既有的价值系统渐次退出社会意识空间,而基于市场经济之上的新价值的建设相对滞后,由此导致当代中国社会文化、道德的失范状况。因此,推动文化核心价值的建设与传播,并以之实现对于社会的价值整合、对于个体的价值塑造,就是当代中国极为迫切的文化任务。包括影视作品、纸质与网络文学、流行音乐等大众文化产品,应当自觉承担传播正面文化价值的社会功能,这就需要文化产品的主创者,必须具备高度的文化自觉意识和社会责任意识,既不能以妥协的姿态与病态的社会规则握手言和,更不能陷入价值迷失的漩涡,否则,便无法释放参与和谐社会建设的文化正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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