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史转型背景下《桃姐》的文化原型

2013-11-21 19:34张祖群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副教授硕导中科院博士后
电影评介 2013年10期
关键词:桃姐罗杰

□文/张祖群,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副教授,硕导,中科院博士后

一、电影背景与时空转换视角

1.《桃姐》的身世背景分析

广东人对主人家庭中男性小主人尊称少爷,并且有从小惯宠百依百顺的旧俗;晚清民国以来以缫丝为业、誓死不嫁的自梳女,取道香港,炒菜煲汤,跟随主人一辈子的“土鲮鱼”,这些都构成《桃姐》的主仆关系大背景。(列孚:《<桃姐>:简单的深意》,载《电影艺术》2012年3期,33-36页)正是基于此,原籍台山的钟春桃(即桃姐)得以自大银幕走入大众的视线。她自幼家贫,出生不久即被人收养,养父在日本侵华占领华南期间被杀,养母无能力再照顾她。国家战乱,民众颠沛流离,辗转之下,桃姐被安排到罗杰家充当家佣。毫无疑问,桃姐是不幸的,她从小失去父母,晚年遭遇病魔,一生未嫁,世上没有真正的血缘亲人;然而,桃姐又是幸运的,她遇到了一户好人家,一个好少爷,主人视她为家人,拥有亲如母子的感情,晚年换来罗杰一家的感恩,换来人间孝道真情。相比较而言,厚颜无耻、嬉皮笑脸、屡次借钱去找洗头妹的阿公,为赡养费三番五次在养老院里发生争吵、全家移民到国外、音信皆无、被扔在养老院的阿婆,可能是其他老人更为真实的生活写照。

2.时空转换视角

电影《桃姐》中有过去-现在、生-死、真相-假象、正-邪、爱-恨、香港-大陆、男人-女人、婚姻家庭者-独居未婚者、人性-权势、个人-社会、家乡-异乡、家-养老院等极为丰富二元对立元素。能够体现出这一系列的涉及时间,空间,人格的改变,影片必然是触及多个视角。这其中,时间与空间的连接不是线性的。不同时间地点发生的故事可以相互产生交集,从而创造出实际生活中“不可能”的视觉角度,使我们打破了单一地展现一个地方的生活方式,从一个原点回到另外一个原点。基于时空角度之外,最后映衬为心理轴线,它将不同的时间、空间和人格心理合在银幕上展现现实生活的新格局,映衬出观众自己的生活。(1)时间轴:桃姐一生都奉献给了罗家,不是以线性叙事组织镜头,而是有所跳跃,穿插回忆和嫁接的时间片段,使罗杰与桃姐的主仆、母子关系更为突出。(2)空间轴:《桃姐》中,大的地理空间有北京(罗杰的工作之地)、香港(故事的主要发生场所)、旧金山(大多数香港人移民之地)三个。通过大的地理空间和小的镜头位移,展现人物情感。(3)人格心理轴:桃姐终其一生也没有改变自己与这个家庭的关系,并以孑然一身来奉献。她始终坚守着自己的仆人本分,虽主仆感情很好,但仍保持与主人的距离感,从而赢得了主人的回馈和尊敬;或者。而主人却如同亲儿子,善待母亲一般善待仆人,最后在人格心理上赢得了观众。

二、《桃姐》成功要素

第一,以情动人。世相万千,人各有事。鳏寡老人自矜自持,主仆情重亦显凄凉。生老病死,无非是人之常情。煽情克制,催泪处点到即止。2012年评价最好的艺术电影《桃姐》,一改以前艺术电影偏离大众口味的阳春白雪,通过现实主义创作手法,截取了罗杰和桃姐的生活场景,讲述垂暮老人故事,以情感人,(少彤:《谁来做中国艺术电影的推手》,载《大众电影》2012年12期,44-45页)一举获得第31届香港金像奖5项大奖。人和人之间关系并不是都建立在商业交换的基础上。如果淡忘人与人之间的亲情,淡忘孝悌忠信礼义廉耻,那么生命还有何意义存在?即便是物质生活再充盈,那有何用?桃姐的扮演者叶德娴形神兼备,秦沛信手拈来,刘德华勉强算是本色演出制片人。看剧本就哭了的刘德华最后改变只想担任电影的监制的初衷,兼具主演和投资人的双重角色,将自己圈子的大腕好友洪金宝、黄秋生、徐克等作为客串。投资不为奖,演绎的孝道人伦却是每个人内心最深处的那一根感动神经,于无泪中给观众投去重磅催泪弹。镜头语言的对比锋芒凌厉,中景空镜头残忍到令人有窒息感。琐碎平缓,大小腕儿适时亮相以及笑中含泪的小幽默串起全场。真实的生活,真实的人生,真实的老人,真实的自己,感动和温馨并存,"有大起大落,平淡入里,感人至深,以情动人,让观众明白善待亲人、善待自己和善待周围的一切的重要性。

第二,细节决定成败。为了博得小外甥一笑,拍摄时候,刘德华展开大尺度美女照片,旁边的“家人”跟着帮腔,最后小外甥会心的朝着摄录机笑了,真亦假时假亦真也。(刘德华:《我的30个工作天——<桃姐 >拍摄日记(节选)》,载《读者·原创版》2012年4期,52-55页)还有桃姐卤牛舌的那段镜头,生姜、大蒜、八角、酱油和醋放入油锅里的滋滋作响,各种香料齐入锅中,最后放入牛舌,盖上锅盖,慢慢熬煮。想象得到会是多么的美味可口,甚至值得看完电影之后亲自下厨模仿操作了。正是这种台前幕后的认真和努力,在无数个细节中演绎了银幕上的人伦亲情。如果你看得够仔细,会发现银幕中每一处镜头都仿佛浸着人物的淡淡心绪,每一个眼角眉梢的侧目凝神中都体现着生活的本真。特别是叶德娴的演技刻进了每一道皱纹上,温情地印在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桃姐》是许鞍华作品里又一聚焦香港普通市民生活的电影。片中浓浓的主仆亲情让人触动,涤荡心灵,感慨万千。同时,这又是部非常商业的电影,诸多香港明星轮番出镜让该片星味十足。这种拍摄生活细腻、贴近底层的真实,牵动着同样生活在大千世俗世界的观众的心,以细节催生出极大的共鸣。剧中各色人物,平静如水,没有刻意的眼泪和大悲;剧外,社会变迁,暗潮涌动,一个小人物却振聋发聩出一场时代乐章。许鞍华用干净简洁的微小镜头语言来讲述一个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故事。所有的情感都通过细节慢慢渗透进心里,然后再渲染开来,催人泪下。

第三,人物角色到位。桃姐的善良。身为女人的桃姐,于细微中竟然表现出如此的善良,屡次向她和她的干儿子借钱却迟迟不肯归还的坚叔给她买个蛋挞就可以再次轻易借走300元;仍旧不知羞的他再次再来借时,干儿子都不想再借了,她安慰到还是借给他吧。这哪里是借,分明是要,借的钱哪有还期?“让他去找吧,都这把年纪了,他还能找几回……”(郭文婧:《观影<桃姐>——因为平凡,所以感动》,载《电影评介》2012年9期,37页)因为她懂得坚叔的老来寻欢不过是垂垂暮年最后的挣扎,她懂得老少分离的悲凉和人生的无奈。这也是桃姐作为性情中人对于同病相怜的人最后一丝安慰。儿行千里母担忧,出门在外的游子归来,翘首盼望的女人要么是自己同床共枕的妻子,要么是襁褓里拉扯自己长大的白发母亲。《桃姐》选取慈母背影这个传统意象:出差回家的罗杰,看到的是在阳台上望着他归来的桃姐的身影,她一转身背影便成为永恒。观众与人物的心情在背影的定格中成为永恒,沉浸于母子情绪回首的刹那。(沈萍萍:《那些流水,那些花——电影<桃姐>叙事细节中的情感元素分析》,载《大众文艺》2012年12期,139页)每个观众在拭去自己眼泪的同时,实际上是反衬自己家里静坐在永恒的夕阳下,在等待着自己的慈母。最后刘德华的“走入一个年华老去的世界,以为只有一片夕阳落日,原来也会有喜出望外”怎不让人感觉温暖与祥和?(王文中、吕欢欢:《<桃姐>:捕捉香港社会人生百态的典范》,载《芒种》2012年6期,197-198页)桃姐实际上隐喻着中国传统文化的慈母意象,她将罗杰看成了儿子。

桃姐的抗争与宿命。养老院里一位老人不幸过世,和她时常说话的院友梅姑不幸病危,桃姐自己也多次进入急救病房和手术室。死亡的恐惧扑面而来,桃姐躺在病床上说:“我半截身子都埋在土里的,神会给我们安排的。”表面是一种坦然,其实是一种对自己生命的随和一世、入土为安的豁达胸怀和对死亡之神的无奈抗争。没有撕心裂肺声的哭喊,没有呼天抢地的控诉,有的甚至是透过了桃姐清澈的眼睛的过滤之后,再呈现给我们,为此而减去了人生里多少的苍凉与无奈。《桃姐》中背井离乡的个体,飘零于多个地理空间,这些都成为了背景而非早期作品中刻意凸显的主题。生与死的命题,在许鞍华的作品中有时惨烈有时宿命,但也越趋“常态”。(龚艳:《<桃姐>:非典型叙事与张力人物关系》,载《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2年6期,90-92页)生老病死是每个人来到这世间都必须经历的过程,往往自己的遭遇感觉不痛,身边所关心的人的命运才让你痛不欲生。年轻的朋友因为限于生活阅历不能想象这个隔代之痛的过程。罗杰与神父最后在桃姐的病床前的祈祷,如果上天不愿意早一点见到桃姐的话,就让她闯过手术这一关吧,见到不久从美国回来的过周岁的五世小外甥吧。他们亲身经历艰难,然后才懂得怎样去安慰别人。最后小外甥周岁之礼的天伦之乐,五代人拥簇桃姐的“全家福”终于实现了,桃姐没有遗憾地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难道基督真的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设置了生老病死的定数了吗?所有的悲欢离合,生死存亡,轮回更替,都逃不过上帝的眼睛和他手中那本《圣经》。用“忧患有时,伤痛有时”等一切皆有时的观念,给自己支起一片宁静的天空。因为一切有时,桃姐坦然地接受了生死,接受了相聚与分离。(秦喜清:《<桃姐>:低调而华美的人性绽放》,载《艺术评论》2012年4期,74-75页)她最后和所有人一起卸下因生命消逝而不得不卸下的重负。没有包袱,也不给活着的人带来负担和痛苦,自己不留遗憾的轻轻的离去,她的死实际上是一种终极幸福的体现和一生抗争之后的大彻大悟。

超越主仆。桃姐是孤儿,被人收养后到罗杰家当了家仆,与这个家庭缔结了契约关系。试想,一个在罗杰家服侍了四代人,为主人勤勉持家60余年的女仆人,当晚年70多岁中风、干不动时候,罗杰出钱送她进养老院,罗杰就像桃姐之前照顾自己一样来照顾桃姐,用一颗感恩的心去回报桃姐,罗杰的姐姐虽移民美国也打算在桃姐去世后承担丧葬费。罗杰以自己作为桃姐的干儿子自称,赢得对桃姐的尊重,也赢得养老院里其他鳏寡孤独者的羡慕。罗杰为讲孝义,桃姐以自己不会用手机为由拒绝罗杰的好意,实际上是“儿在外打拼,母亲不想烦扰”的情谊。(侯占香:《用和谐语言营造的和谐氛围——电影<桃姐>经典台词解析》,载《佳木斯教育学院学报》2012年12期,70页)这种义无反顾的敬老养老责任是乌鸦反哺、羔羊跪乳的现代孝行体现,是亲情、关怀与感恩主题的高度弘扬。罗杰与桃姐表面是主仆关系,实际上更似母子关系。随着香港电影《桃姐》在内地的热映,人们发现身边这种主仆深情的故事太少了,于是岳阳女孩朱婀琴与保姆袁妹如演绎的大陆主仆情深得到人们的一致赞许。(李小飞:《“移情别恋”报恩“桃姐”:有一种亲情别样动人》,载《幸福(婚姻)》2012年11期,27-29页)

三、《桃姐》书写的大历史转型

传统的宏大历史叙述被微小的家庭叙述和侧影所代替,然而罗杰的小学同学聚会唱的集体歌谣、罗杰从香港来到北京拍片打拼天下穿梭于导演制片人之间的尔虞我诈、母亲为桃姐熬制的无姜燕窝汤、罗杰为母亲递上的蜂蜜菊花茶、罗杰雇人将租占房间的老头赶走、养老院老板吃回扣钻政府制度空子、平分负担老人的养老院费用的女儿与儿子最后与养老院工作人员等扯皮骂架、“志愿者”在中秋节看望老人在镜头前的做作表演、被要求继续坐在座位上不许走开的老人们的唏嘘不已、特地打扮的桃姐看见心中偶像时的那份少女般溢于言表的激动和喜悦、坚叔为“看病”屡次借钱最后去泡洗头妹找妓……无不是真实的生活点滴,但是背后又浸透着生活的政治、社会规则和时代变迁等。这到底是在讲述生活还是讲述生活背后的大历史?!特定角度的深入描写,看似凌乱的镜头,嘈杂喧闹的氛围,以小见大展示广阔的社会画面,揭露社会问题。《桃姐》通过以香港老人院为背景,引领人们思考逐步走向“老龄化”的社会当中,老人将如何颐养天年的问题,并且触碰香港浮华表面下的最敏感的神经,在麦克卢汉的“地球村”的视角下,折射了更大范围内的普遍的社会现象。(陈琳煌:《解析电影<桃姐>热播现象——基于传播学的视角》,载《电影评介》2012年15期,16-18页)《桃姐》写出了在中国现在这种不成熟的养老体系下,老年人切身切实的困苦与无助。养老院难道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敬老院中尽是患有痴呆症的老人,尽是肮脏难闻的厕所,尽是摘不干净生虫的蔬菜,还有大声呵斥的工作人员,拥挤不堪的个人小空间,以及千奇百怪的生活起居规律。难道操持一辈子之后,到了人生暮年,子女纷纷到外面打拼过起自己的二人世界、三人世界,自己只能拿着老伴的遗像被迫送入敬老院,陷入人生最后的孤寂吗?如果你问今天中国大陆的一千个人,会有一千零一个人说:老了誓死不进敬老院?如果是子女这么问他(她),还要加上一句:你怎么这么不孝顺?我老了,你就这么虐待我?

传统意义上的四代同堂中国式大家庭形态正在逐渐消失,旅行式的生存于每个人而言是孤独的,更是与儒家伦理中的那个家庭实体分离的,人们找不到家的归属感。整部《桃姐》没有刻意去表现强烈的戏剧冲突、没有正反两派、没有高潮,一切都像电影英文名一样如生活般简单平淡。通过抛出老龄化问题、新移民潮、电视电影圈的各种丑态,折射香港社会所面临的现实问题,却不多加评价,全部交由观众自己体会个中滋味,这点正是导演的高明之处。影片中的那种久违的亲情正是对于如今老年人生命关怀问题的一种回应与呼吁。也是导演在后现代语境下焦灼不安中对种种社会缺失的失落与追寻,表达了导演深沉博大的人文主义情怀,(曾兆荣:《浅析影片<桃姐>的艺术风格》,载《剧影月报》2012年6期,33-34页)展现了中国人之间历史传承下来的特有关系,其中隐含着中华民族自古以来所具有的特殊的“人情味”,以及深层次的民族传统习俗。(傅琦:《人间真情至爱的展示——谈香港电影<桃姐>的成功之道》,载《艺苑》2012年4期,51-53页)观众在观看影片幸福个案的桃姐特写,最后产生短期的、以解决现实问题为目的的自我反思活动,从而进行推己及人、设身处地的道德思考、老龄化反思。(刘娣彤:《电影<桃姐>热播现象的传播学思考》,载《中国传媒科技》2012年20期,234-235页)或许“桃姐”中所反映出的现象只是香港回归后诸多社会问题中的冰山一角,但那也是大陆进入老龄化社会、经济社会转型、思想道德滑坡的一针清醒药剂,更是一种警示良言。影片实则是对当前年轻一代“80后”、“90后”不赡养老人、不孝敬老人,啃老、坑爹等诸多行为的绝妙讽刺。影片也是对大陆政府一对夫妇只准生一个孩子计划生育政策导致“421”畸形家庭结构,政府养老保障不健全、家庭无法承担赡养老人重任的一种社会学反思。2000年,中国65岁及以上人口比例为7%,正式步入老龄化社会。2010年我国的总和生育率只有1.18,2012年的总和生育率是1.4左右,远低于日本和德国等人口危机国家。截至2012年,中国60岁及以上人口占比达为14.3%(其中65岁及以上人口占比达到9.4%);学者经过计算2032年,中国65岁及以上人口占比将在突破20%,2049年将突破30%。中华民族全面形成“4-2-1”的人口格局。(苏剑、陈彦斌:《人口老龄化对中国经济的影响大吗》,载《光明日报》2013年3月22日)这不是盛世危言,而是通过影视根植于现实的一种直面人口经济社会转型的历史反思和追问。

多年来,电影界高度集中于政治话语权和宏大的历史叙述,导致人们在观看电影时候如同看历史,纵横时空之外,感觉这些内容和自己没有太大联系。大历史转型背景之下若干小人物的浮萍命运,虽然微不足道,但是确实一种值得关怀的视角。香港回归后,诸多社会问题一起扑来,桃姐只是一个被时代抛弃在养老院的文化符号,幸而得到罗杰的照顾,得以终其老年。她是不幸的,不幸是历史转型时期的必然;同时也是有幸的,有幸却是个人机遇的偶然。这只是大历史转型背景之下冰山一角,桃姐给我们深刻的社会启示:原来小人物的卑微故事也是一个社会学大问题。当我们把若干历史的不幸和个人有幸颠覆过来,当社会问题不再是讨论的焦点时候,这个电影就可以尘封在历史档案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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