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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鸬鹚镇的大多数居民来说,每天有两件事是不得不做的:一是晚上八点准时收看“挑战梦想”这一电视节目,二是讨论观看该节目的感受、体会。这一风气不知始于何时,也很难说清楚为什么会延续下来。事实上,若是要鸬鹚镇的人们坦陈心声,不少人肯定会说“挑战梦想”并没有他们一直声称的那么好,甚至于,是一个很糟糕的节目。可是没有人会把这样的话说出来。“挑战梦想”已是鸬鹚镇人们生活中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好比身体上某个不可或缺的器官一样,大家除了接受、欣赏,似乎再没有别的可能。
然而也有人对此心生不满。这样的人是难以统计的,因为你从表面上完全看不出来,说不定,他(她)对该节目表现得比大多数人都更为痴迷。将不满表露出来了的,主要是些年轻人。他们无一例外都落下了不好的名声。
镇中学里新招进来的语文教师小C就曾公开批判过“挑战梦想”。小C是本地人,在外地受过几年高等教育。他刚回鸬鹚镇的时候,很明显感觉到了自身的变化,而对于鸬鹚镇居民们这种一成不变的喜好,他理解为一种思想上的保守与眼界的狭隘。难道你们不知道有比“挑战梦想”好看至少一百倍的节目吗?难道你们不觉得这个节目是多么地庸俗和浅薄吗?——在课堂上,小C屡次向自己的学生提出这样的反问,并向他们讲述自己在外地的种种见闻。这些话,他在课堂以外也曾说过,但每次都碰了钉子,相比之下,课堂里的学生们就好比一盆盆任凭他浇灌的植物。他相信,只要启发了足够数量的学生,鸬鹚镇这种陈腐的风气早晚会焕然一新。然而他始料不及的是,某天校长把他叫到了办公室,直截了当地向他宣布了一条禁令:不许再在课堂上向学生们谈论“挑战梦想”——这是你应该讨论的事情吗?——你居心何在?——除了你,难道其他人就都是傻瓜?——莫名其妙!——校长彻底撕下了平素和蔼可亲的面纱。小C胆战心惊地听着,当场就保证(不乏赌气的情绪),以后绝对不在课堂上再提半个字。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后,小C对自己的表现失望透顶——他应该向校长据理力争;不管怎样,大不了就是辞职。但后来,小C又总结出这次的失败原因主要在于缺乏斗争手段:通过课堂灌输的方式过于直接。于是他自觉停止了在课堂上谈论“挑战梦想”,并将这一习惯保持到了课堂外的任一场所。为了彻底撇清与“挑战梦想”的关系,他对电视上的“挑战梦想”连瞥都不再瞥一眼。
小C将他的精力转移到了对鸬鹚镇历史文化的挖掘上。他认为如果让另一种文化的影响超过当前这种,人们便会自觉地转变观念。他对这一新的方向充满信心——鸬鹚镇素有古镇之名,只要对它的历史渊源、与之相关的历史名人以及富有特色的风俗景观等予以搜集整理,再通过一定的宣传,鸬鹚镇便很有可能声名远播,成为热门的旅游景点。到那时,鸬鹚镇的人们想不转变观念都难。为了这一目标,小C开始不断上图书馆或在网上搜寻有关鸬鹚镇的任何记载,偶尔也走街串巷,从老人们口中打听有关本镇的故事传说。没过多久,一本拟命名为《鸬鹚古镇》的书已在小C心中酝酿成形。他毫不怀疑该书对鸬鹚镇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它是第一本全面而系统地介绍鸬鹚镇历史的著作,而且它将以大量确凿的史料证实鸬鹚镇的“古镇”地位——“鸬鹚”得名于三百多年前,因为穿过此地的资水上当时曾大兴鸬鹚捕鱼。在“鸬鹚”之前,此地名为“鳊鱼渡”,既盛产肥美的鳊鱼,又是船只停靠的渡口。“鳊鱼渡”这一名称的记载最早可见于一千多年前。那时此地还开设了驿道。还有大量的历史名人曾途经甚至长居此地。如今镇上的一些地名,如踏歌湾、闻香街、东林阁等,都与这些名人有关。除了陈述史料,小C还打算将自己对那些久远年代的想象与情感融入其中——诗一般的优美!诗一般的激情!小C对此已有过无数次激动的想象。该书的另一组成部分,是有关鸬鹚镇本地历史名人的一些故事传说。其中,小C打算重点介绍他的一位叔公——当年曾担任过鸬鹚镇商会会长,后来还当了镇长,本地至今还保留着多处与之相关的遗迹。
2
在《鸬鹚古镇》的编写过程中,小C遇到了一点小障碍:鸬鹚镇似乎并无什么可供渲染的风俗。说到此地的特产,怕也并不比别处的更有特色——本应提及的鳊鱼,且不说很多地方都有,现今从镇中心穿过的资水在很长时间里都几近干涸(主要是上游兴建了很多水坝)。河中的渔船已消失多年,加之不断的污水排放、垃圾倾倒,水中的鱼虾恐怕也濒临绝迹。为此,小C每次从河上走过,都会忧心忡忡地盯着河面:大概是养料充分,水底密密麻麻地长满了绿油油的水草;水草之上是一层仿佛凝结的深蓝污渍,因而几乎看不出河水的流动;那层污渍上又随处可见各种垃圾浮物。小C不时暗想,无论别的地方有多好,就是这一条河,也会使人对这个地方全盘否定。然而他坚信,一旦鸬鹚镇的名声响亮起来,本地人将会立刻对它予以整治。
小C只得将描述的重心放在景观方面。人文景观自不必说,凡是古籍中有记载的,他都一一推断出了原来所在的地点,并多次去现场进行了考察。虽然大多数地方已完全成了另外一个样子,但他认为将来可以在那些地方做一些标识,比如“古X X处”。鸬鹚镇的自然景观在古籍上罕有记载。的确,相比那些名山大川,鸬鹚镇的任何一处风景都显得小儿科。一番思量后,小C决定对鸬鹚镇进行一次彻底的勘察,然后选择几处最佳的风景,并为它们取上几个雅致的名字——可以统称之为“鸬鹚八景”,或者,“四景”也可以。
要在鸬鹚镇找到几处赏心悦目的景观并非易事。资水将其切割为两半,沿河的两条大路即为主街,另一条主街穿过资水上的大桥(大桥上下游各还有一条小桥)。每一条主街上除了过往的车辆,还遍布着用板车或箩筐陈列的水果摊、蔬菜摊,或者用一块塑料布铺在地上的衣物摊、玩具摊,此外还聚集着卖肉的烧烤的擦鞋的补桶的……主街以外便是一些迷宫般的巷道——这些巷道宽则两三米,窄的仅容一个成年人侧身过去。小C尽管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但当他走在这些巷道里时,有时也感觉像是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有时他沿着一条巷子走,结果发现尽头竟是一户人家的大门,而有时他走出了某条小巷,前面则猛地闪出一片无路可走的稻田。在巷道里穿梭了几天之后,小C觉得自己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到了默默存在于本地的一种“黑色文化”(小C暗自为之命名)——在那些小巷子里,几乎随处可见用黑漆喷出的文字:枪支迷药办证贷款……随附一串电话号码。
小C想起已经废弃的一个小公园。十多年前,鸬鹚镇兴起过一阵投资热,许多外地商人涌入,陆续在此开办了冰棒厂、绣花厂、水果加工厂、茶厂……其中就有人租了一个小山坡,将其整饬一番后又搬了些娱乐设施进去,说是公园,命名为“欢乐谷”,收了一阵子门票。没过多久,所有工厂包括“欢乐谷”,就跟赛跑似的纷纷倒闭。前几年,鸬鹚镇又兴起房产热,镇里边可以利用的空地似乎都竖起了四五层的高楼。从前的“欢乐谷”尽管是坡地,其周围也有不少地方被铲平建起了楼房。“欢乐谷”营业的时候,小C曾去玩过很多次。他至今仍记得在那儿骑过木马,在一张气泵床上与别的孩子滚来滚去。“欢乐谷”倒闭后,他怎么也不愿相信,直到又去了一次,看到那些好玩的东西都已被拆走,便发誓再也不去那里。小C对那儿的印象已经模糊,因而觉得有必要再去探寻一下。
这天是周日。小C吃过中饭后从家里动身。出门走了一段路,他才注意到天空灰蒙蒙的,似乎随时会下雨。他想回家拿伞,但又觉得镇上哪儿都可躲雨,何况雨还未必会下,于是加速往前走。他主要从小巷子里穿过,直到那条穿过资水的大路。沿着路一直走,不过十来分钟就到了。小C觉得“欢乐谷”周围倒没什么太大变化,对面依然是一排只有一层的门面,每一个店铺都灰扑扑、乱糟糟的。其中有一个是卖轮胎的,还有一个是做防盗窗的,刺耳的不锈钢切割声老远就能听到。但“欢乐谷”的变化还是令他惊讶——大门只剩下两根孤立的石柱,它们上方曾挂着“欢乐谷”招牌的那部分已不知所踪。大门附近的围墙包括售票室也已不复存在,四处散落着一些附带水泥的砖块。门内迎面的石头假山像是刚从泥潭里钻出来的一般,黑乎乎的。小C猛然发现假山下面有个人在活动,本能地以为这儿还有人在打理,但立刻又觉得荒谬——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那是一个挥动锄头的黑脸妇女。她显然是在开垦一片新的菜地。在她旁边已有一块菜地,里面的蔬菜长势正好。妇女也发现了小C。她立刻朝他摇了摇手,并大声地嚷了一句什么。小C觉得她应该是告诉他公园不开放了。小C没有理她,从假山的另一侧拐了过去。假山后面是一小片开阔地,当年那些娱乐设施大多就摆放在那里,现在已长满灌木和杂草,但有一条小路从中穿过,直到山坡脚下。山坡十分陡峭,一条之字形的石阶小路通向坡顶。奇怪的是,只有刚上坡的一小截路才有扶手。石阶上尽是枯叶,踩上去“嗦嗦”地响。在一个拐弯处也有一片不大的平地,那儿有两张石桌,周围各有四条石凳。小C想到当年他们在下面玩耍的时候,一些家长就坐在这个地方,随时可以俯视他们。现在它们都脏得要命,依然完好仿佛是个奇迹。小C边走边上下打量,四周还有不少被踩出的小路,生活垃圾也随处可见,看来还是时常有人来这里。这里树木的种类和所在方位都杂乱无章,而且长得也并不茂盛。大概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四处都显得萧索、阴冷。然而这里并不安静,大路那边不时传来汽车的声音,防盗窗店里的切割声则如蝉鸣一般嚣叫不停。在快到坡顶的时候,路分成了两条,其中一条继续往上,另一条先往下一点,然后又继续往上。也就是说,有两个坡顶。小C的内心突然一阵激动,然后毫不犹豫地往下走去。他记起那边坡顶上有一个熟悉的地方,不知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他很快来到了那里,但眼前的一切令他简直难以相信——山坡的另外半边完全不见了,一道几乎成九十度的黄土陡坡立在他面前。在坡那边,是好几排一模一样的五层大楼,每层楼上都有太阳能装置。小C记忆中的那个地方倒依然躺在他脚下:一个建在地下而没有盖顶的迷宫。现在看来,它显得那么小,也就是一个二十来平米的空间里砌了很多堵墙。但在当年,他感觉里面大得几乎令他害怕。他还记得自己曾在里面做了些记号以便能快速地走出去。但现在已不可能再进去了。迷宫的另一面空荡荡地临着陡坡,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扑下去。小C朝另一个坡顶望去,只见那边的凉亭也还在,但也是孤零零地立在陡坡上。小C顿时意兴阑珊,背包里的相机都懒得再拿出来。猛地一阵风吹来。也许是风太大,小C一开始并未发觉已经下雨,待皮肤上有了凉凉的感觉,便立刻决定从原路返回。
在岔路那里,小C突然发现下面有一个匆匆下坡的身影。是一个年轻女孩。他死死地盯住她的背影,同时加快了步伐。白上衣、黑长裤;淡黄色头发,一个小髻翘在脑后。令小C难忘的是她那匀称的身材,尤其是柔软的细腰。她走路的样子就像被风吹送着,又轻又快。直到追出公园,女孩已不知所踪,小C也还是没有看到她的正面。但他肯定,她一定是整个鸬鹚镇上难得一见的美女。他渴望能再次遇见她。
3
晚上10点,超市准时歇业。第一盏灯熄灭的时候,七七就走了出来。但她还得和另外三个女孩相互监督,锁好门才能走。她站在马路牙子上,盯着门口那边。另外两个女孩也很快手挽着手出来了。她们停在门口小声地聊着。另一个女孩不知还在里面做什么。七七压抑着喊唤的冲动,却不自觉地蹭着脚。起码过了一分钟,那个女孩才跑出来。她在门口按下开关,最后一盏灯熄灭。拉下卷闸门,再加上两把大铜锁。看到一切都弄好了,七七这才迅速朝家的方向走去。
她急着回家收看“挑战梦想”的重播。直播10点结束,10分钟的广告后,开始重播。走到家里五六分钟就够了。大路上已没什么车辆行人,烧烤摊也都冷冷清清。她感到天气真的转凉了,在超市里还不觉得,刚才在风里站了一会,全身就有了寒意。她用快走来取暖。从大路拐入巷道,她开始小跑起来。在昏暗的巷道里,她总是害怕前面突然会有个什么东西扑出来。到了家附近,又是那股熟悉的猪粪味。这气味在这夜晚的时候尤其分明。母亲租下对面的一个小杂物间用来养猪。周围的邻居多少都有些不满,就连七七也时常抱怨。
家里客厅的灯亮着,响着电视声。她拍了拍门,又叫了一声“妈”。等待了一会,铁门闩一响,门开了。母亲头发蓬乱地站在门口。
“我都睡着了。”母亲说。
“你去睡吧。”七七说。
“电视开着呢。”
“我知道。”
“你快点吃饭。”母亲边说边往楼梯那里走。“知道了。”
“看完早点睡觉……”“知道了!”
电视上还在放广告。七七扫了一眼茶几上的两碗剩菜。听着母亲上楼进了房间,她便轻快地跑上楼去。二楼就两个小房间,一间父母的,一间她的。她从自己房间里找了件外套披上。外套被压在箱子里几个月,一股潮味。
下楼后,她进厨房盛了一碗饭出来。饭还有点热,菜却凉了。她懒得再去热,坐在茶几后面的长椅上,盯着电视边吃边看。随着“挑战梦想”主题音乐的响起,七七屏住了呼吸。电视上,一个手拿话筒戴黑框眼镜的男子猛地从一阵烟雾中钻出来,紧接着右手食指指天,头也高高扬起:“挑战梦想,成功成功!”现场立刻掀起一阵掌声的巨浪,还夹杂着“成功、成功”的高呼。七七仿佛也身临现场一般,心开始狂烈地跳动。这时,主持人反而异常平静地紧绷着脸,薄薄的嘴皮快速地切动:“欢迎大家来到‘挑战梦想’现场本节目是由冠军乳业冠名播出喝了冠军你就是冠军……好啦!”他终于换了一口气,“接下来是一小段广告‘大家千万不要走开’精彩马上继续!”
当画面从广告又切换到“挑战梦想”现场时,主持人已微笑而待:“欢迎大家回来!哈!今天我们会带给大家什么样的惊喜呢?请大家睁大双眼,千万不要错过接下来的一分一秒!马上你就将看到有史以来最令人震撼的‘胃王’争霸大赛!来吧!向我们的胃发起终极挑战!挑战挑战,成功成功!”他话音刚落,“挑战梦想”的主题音乐随之响起。只见舞台后方一阵烟雾喷出,紧接着有三个男人从里面走出。待他们走到舞台中间,主持人介绍说,他们是从全国三大赛区竞选出来的三位“胃王”。从左至右,他们的腰际分别挂着1号、2号、3号的红色圆牌。1号肥嘟嘟的,始终面带微笑;2号几乎可以说是个瘦子,个子最高;3号个子最矮,胖瘦在1号和2号之间,他似乎有点紧张,一直低着头。接下来,主持人开始逐一与他们谈话,每次都问对方为什么要来参加“挑战梦想”。1号微笑着说:“来‘挑战梦想’,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2号大概早想好了答案,快速说道:“我相信我才是最棒的,我要在‘挑战梦想’证明自己!”3号则吞吞吐吐地说:“呃——那个——这个,是我女朋友叫我来的——她最喜欢看‘挑战梦想’了。”“哈哈,看来我们节目还是蛮受观众喜爱的嘛。”主持人笑着说道,“好的,感谢三位,祝愿三位在今天都能发挥出自己的最佳水平!我们的比赛马上开始!”接下来,就是三辆满载馒头的小车被推了上来,每辆车上还有好几瓶矿泉水。三位裁判也上来了。他们穿着统一的黑色运动装,每人拿着一个记录器。主持人宣布规则说,裁判会分别记下三位选手所吃馒头的数量还有时间,在数量相等的情况下,以所花时间少者为胜。此外,比赛的时间限定在一个小时之内,如果一个小时内三位选手都表示不能再吃了,比赛提前结束。三位选手站在各自的小车前,随着主持人的一声“开始”,便纷纷行动起来。1号吃得慢条斯理,先用手将馒头撕开,一片片地往嘴里送,表情一如既往地快乐;2号没急着吃馒头,而是先喝了一口水,吃馒头时双手捧在嘴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快速咬着,馒头眼看着就变短了;3号吃得最为粗野,张嘴就将馒头咬下一大口,手还不断将露在嘴外的往里塞。看着电视上的人如此猛烈地进食,七七却一点胃口也没有了。她将碗搁在茶几上,眼睛依然死盯着电视。恍惚间,她感到自己的肚子越来越胀,似乎有什么还堵住了喉咙。三位“胃王”面前的馒头堆逐渐矮了下去。七七估计,他们大概每一分钟能吃掉三个馒头。四五分钟后,他们都明显放慢了速度,尤其是3号,也开始如1号一般将馒头撕成片再送进嘴里。他们喝水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越往下看,七七越有这样一个念头:以后再也不吃馒头了。再过了一阵,选手们的进食几乎已经停顿,而进入他们体内的每一点馒头,显然都是他们硬塞进去的。他们将馒头伸进嘴里的同时,也将手指尽可能地往里伸,实在没办法的时候,便马上喝一口水。1号不断被噎出了眼泪,隔一小会他就将眼泪擦掉。突然间,3号像犯了羊癫疯似的猛然扑倒在地,然后大口地呕吐起来。工作人员早有准备。立刻有几个大汉从旁边冲了上去,将3号搬起就往后台跑。在一阵颠簸下,3号呕吐得更为猛烈,一条长长的白色呕吐物带从半空飘落。主持人打着手势,立刻又有拿着撮箕抹布的工作人员跑上来,伏着腰迅速将地面清理干净。这时,主持人对着话筒一声长叹:“实力不俗的3号‘胃王’已经败北,大家看到我们今天的比赛有多么精彩激烈了吧?请大家不用担心3号‘胃王’的健康问题,这对于专业选手来说是不可避免的。当然,如果是非专业人士,请切勿模仿。让我们继续关注1号‘胃王’以及2号‘胃王’的精彩表现吧!”1号还在不断擦眼泪。2号的腹部已明显鼓起,脸部也仿佛胖了一圈,嘴巴四周的肌肉不时地抖动,而他的眼睛大大地鼓起,仿佛也是被食物撑开了一般。他们的嘴巴都始终张开着,手指则机械地往里塞着撕下的馒头。他们的发挥显然已逼近极限。主持人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仿佛是被眼前的场景所震撼。而现场观众的热情此时也高涨到了顶端,他们挥舞着双手,朝着台上不断高喊:加油!加油!……
终于,两位选手都疲惫地做出了停止比赛的手势。
主持人率先鼓起掌来,然后是裁判,然后是整个现场的观众。在前所未有的热烈掌声里,1号的眼睛里又闪出了泪花,2号则露出了自比赛以来的第一次微笑。主持人不失时机地说道:“无论比赛的结果如何,在我心目中,他们两位都是胜利者!我要向他们致敬!谢谢他们,谢谢他们如此精彩的演出……”裁判向主持人示意结果已经出来了。主持人走过去和他们细语了一阵,然后庄严地转过身面朝观众:“现在我宣布,今晚‘挑战梦想’的成功者是——”就在他要喊出结果的刹那,画面又切换成了广告。
在广告播出了好几分钟后,七七才发觉自己已经满脸泪水。电视上的主持人终于宣布2号是这场比赛的获胜者,他在18分零9秒的时间里吃下了32个半馒头,而1号在几乎相等的时间里比他少吃了1个。接下来播出的是对2号的颁奖仪式以及关于他的一个短片集锦。那些短片记录了2号目前的生活状况以及他的成长经历。在最后一个短片里,2号被记者问道,如果他在“挑战梦想”中获胜,接下来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2号毫不犹豫地说:“上卫生间。”记者愣了一下,马上又问:“为什么?”2号摇了摇头,大概是遗憾记者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当然是把吃的东西都吐出来。”
4
在多阿姨眼里,每个日子都是一场盛宴。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有人朝她微笑,或用亲切的眼神注视着她。在杂乱的菜市场,她也像行走在舞台上一样敏捷、优雅。她穿着一件石榴红的长袖连衣裙,身子轻轻一晃,长裙的下摆就仿佛要旋动起来。这时的菜市场还没有下午那般脏臭,鲜嫩的蔬菜甚至还散发着一股含着水汽的清香。肉摊上的肉还是粉嫩的,所有的水果都还鲜艳,摊贩们的吆喝也都还响亮清脆。多阿姨挎着小菜篮,微笑着迎接每一位摊主、顾客的问候。
“多阿姨,转一个!”
“转一个!”“转一个!”
面对这种近乎无礼的热情,多阿姨依然面带微笑。她知道,对于菜市场来说,每天她的到来都如同一场盛大的仪式。很多的摊主与顾客早已翘首而待。当她真的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又怎会错过向她表达情绪的机会?
“再见,多阿姨!”“多阿姨,明天再来!”
买完了菜,多阿姨走出菜市场。摊主们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挪回,有几个顾客则始终跟随着她。在回家的路上,多阿姨身边的人越聚越多。
“多阿姨,转一个嘛!”“转嘛!转嘛!”
……
他们不断请求着。“啊,转一个?”
这是多阿姨已经同意的一个信号,她擦了粉底的脸颊泛着红晕。
“转一个、转一个……”所有人都请求起来。
多阿姨先将菜篮放在一条石凳上,然后走到两棵桂花树间的空地那儿。她已经在那里转动过很多次了。她先环视了一下观看的人群,以中老年人居多,很多都是熟人。她将双臂斜着向下打开,翘起兰花指,然后很快地朝逆时针方向转动起来。她的裙摆随即飘起并旋转,于是她赤裸的小腿就展露在大家面前。它们既健壮又光洁,很难想象它们属于一个已经50岁的女人。多阿姨有点胖,加之每次抬腿都较高,身体随之剧烈地晃动,看上去就像一只笨重的企鹅。有人打开了手机上的音乐,这无形中影响了多阿姨的节奏。也不断有人在多阿姨身边尝试着转动,可总是很快就因眩晕而退回人群之中。多阿姨始终半眯着眼睛——她相信眼睛是一个人的灵魂,所以,画好眼影,使眼睛在半眯的状态下也可以显得立体、有神,这是她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情。
在转动中,多阿姨留意到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但她的注意力更多的是为桂花的香味所吸引。一蓬蓬馥郁的桂花就在她头顶。有一阵子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蝴蝶,正一点点地朝着那些桂花飘飞而去。于是她更用力地张开了手臂,直到终于发现这只是徒劳,双臂才耷拉下来。
和以往一样,十来分钟后,多阿姨停止了转动。
多阿姨微笑着将双臂搭在身前,像谢幕时的样子,等待着大家的掌声与赞叹。
掌声与赞叹一直都存在。不过这时,众人倒发出了一阵阵惋惜声。
“多阿姨,再转一个啊!”“再转一个嘛!”
“下次吧!下次吧!”多阿姨快速地摇着手,同时穿过人群,来到石凳那儿提起了自己的菜篮子。
5
七七没想到多阿姨会朝自己走过来。看完多阿姨的表演后,她还有些迷恋地站在那里。
“小姑娘,我经常看到你呀。”一股香粉的味道扑来。七七不知所措地看着多阿姨,愣了好一会才小声说道:“多阿姨好!”
“你叫?”“叫我七七吧,多阿姨。”
“五六七的七吗?——是七月七号出生的啊?”“不是。是生下来的时候七斤七两。”
“呀,那可够重的。现在一点都看不出来,这么瘦!”
“这还瘦啊?”“瘦!”
多阿姨仔细打量着七七。七七扭着头,假装在看桂花树上的黄色小花。
“桂花好香呢。”多阿姨说。
“嗯。”七七垂下了头。
“七七啊,去阿姨家玩呗。中午一块吃饭怎么样?”“啊?”
“来,我们现在就去吧!”多阿姨的手搭在了七七手臂上,七七不自觉地跟着她往前走了几步。
“多阿姨——”七七停下了脚步,“谢谢您啊,可是我等会还要上班呢。”
“上班?几点上班?”“十二点多。”
“那也得吃了午饭嘛!没关系的,我们早点吃饭。”“那——我还没跟家里说呢。”
“家在哪?”“河那边去了。”
“那就给家里打个电话。”
七七犹疑了下,还是掏出手机来打给母亲。对于多阿姨的邀请,母亲显得异常地高兴。“要懂礼貌啊……不要乱说话……”母亲像叮嘱小孩子似的。七七只得不断说“好的”。
挂掉电话,七七这才彻底肯定自己真的是要去多阿姨家了。七七觉得这种感觉很奇怪——倒不完全是因为意外,更主要的,是自己经常来看多阿姨的表演,却竟然一次也没想过其实是可以和多阿姨说说话,甚至是去她家坐一坐的。
“哦,七七,还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菜呢!”多阿姨朝七七抬了下菜篮子,“我喜欢吃小菜,买的可都是小菜。要不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再去买点?”
“不用了多阿姨,我也喜欢吃小菜!”七七连忙摆手。
“那怎么行?年轻人要多吃点肉!你看你瘦的——你在这里稍微等我一下——”
多阿姨挽着菜篮子又往菜市场走去。看着她匆匆的背影,七七不禁在心底问自己:那个真的是多阿姨吗?
6
从早上起,多喜就开始想去哪里理发的问题。头发不得不理了。好一阵子以来,有一侧的头发不时往下掉,有时还碰着了眼睛,导致一阵酸痛。但去哪里理发是个问题。上次的那一家肯定不能再去。那天他辗转找了个小店,理发前,理发师说起他的发质问题。
“头发好油啊,一般多久洗一次呢?”
“一天一次。”他不想说太多。
“洗得这么勤快,那平时头发掉得厉害不?”理发师一股子热乎劲儿。“还好吧。”
“这还好?你看你额头上方这块,都快掉光了。”
“头发油是不是就容易掉头发?”他忍不住问道。
“掉头发跟油不油倒没什么关系,主要是你经常洗头,对头发的伤害就比较大。”
多喜不说话了,但在心里嘀咕:头发油当然就得多洗,你这么热心,那就给我推荐一种好的洗发水呗。他等待着。但也许是意识到谈话的气氛始终未能轻松且如果持续下去也难以轻松,理发师竟也不说话了。他的梳子和剪刀在多喜头上快速腾挪,仿佛他的注意力已全在那上面。多喜这时有种被人抛弃的感觉——不是你找我说话的吗?刚才还叽里呱啦,现在怎么就一声不吭了?很快他又觉得,造成这种局面的正是他自己。为什么突然就不说话了呢?这是一个好机会,说不定就可以解决令自己烦恼不堪的油发问题。可是,刚才还不搭理别人,现在主动再开口,这多尴尬——他决定等待,等到理发师再度开口。然而理发师仿佛突然之间成了一个哑巴,即使是要他偏头,也只是通过手的动作来完成。
“头发油用什么洗发水好呢?”他还是没忍住。“什么洗发水都差不多。”
没想到自己费了好大劲才提出的问题只换来这么一个答案,多喜很是失望,于是马上又问道:
“头发油是怎么造成的?我以前没这么油的,是不是上了班后天天对着电脑的原因?”
“和电脑也没什么关系,主要还是你到了一定年纪,”理发师停顿了一下,“成熟起来了——”
他接着又抑扬顿挫地强调道:“成熟了呗——”
多喜顿时觉得全身火热,脸上那几颗青春痘一阵奇痒,仿佛有什么东西迫不及待地要从里面喷射出来。多喜恨不得马上就扯下围裙从店里跑出去。他知道理发师说的也许仅仅是一个事实,没有任何暗示甚至嘲弄的意思——是啊,他为什么要这样呢?他们素不相识,何况自己还是他的顾客。但他抑制不住羞愧,他没法不去想那句话可能含有的种种言外之意,况且,理发师和他年纪相仿,见他又是油发又是青春痘的,怎么可能不多想点什么?
所以,对于这次去哪里理发,多喜更为忧虑:
第一,不能找女人理。这是一直以来的大前提。
第二,不去大店子,那儿人太多了。
第三,不去认识的人那里。也就是说,要去一个新地方。
第四,不要年纪差不多的人理。这一点是吸取上次的教训,新加上来的。
然而他想,这样一来,也许走遍整个鸬鹚镇,恐怕也找不到一个可以理发的地方了。有一阵多喜还想到可以尝试着自己给自己剪。但他很快又想到,要是剪得不好(这是极有可能的),自己的形象便会雪上加霜。油发倒在其次,最可怕的是那些痘痘。这么多年来,它们在他脸上从未消停过。他不由自主地在脸上摸着捏着挠着压着挤着,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下巴上一个刚刚发育起来的小包被他弄破了。他连忙翻出纸巾,将伤口紧紧按住。
这时候,镇长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多喜慌忙将纸巾丢开,并快速用手背在下巴上扫了一下。镇长似乎并没有在意多喜在做什么。他显得如此匆忙,仿佛准备给多喜布置一件十万火急的事情。
“小多啊,上午跟你说的那几点你要这样子写。”
他将一张写了字的稿纸摊到多喜的办公桌上,胖乎乎的食指在上面移动,同时快速地说道:“第一,种植业生产要走绿色优质之路——水稻的生产要继续加大人力物力,要提高耕种的机械化程度——等等之类,别的你再补充。第二,要抓好养殖业和多种经营生产……”多喜站在旁边,将手贴在下巴上频频点头,对于镇长所说的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多喜只觉得镇长那庞大的身躯、快速而响亮的声音以及手掌不断下切的手势,都给他一种无形的压迫,使他的头脑里一片混沌,唯一清晰的就是希望镇长快点离开。
“你写好之后就再拿来给我看一下。”
“好的好的马上——”
说完之后,多喜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这个报告并没有那么急迫,为什么要说“马上”呢?完全是脑袋短路的缘故。这样一来,自己就得抓紧时间把它做完,而明天,说不定就又会有什么事情布置下来。最近一段时间,镇长老是频繁地亲自给他布置任务,甚至还亲自过问其中的一些琐事。
镇长的字简直无从辨认。看着它们,多喜想到了一群乱爬的螃蟹。横竖撇捺,都是些螃蟹脚。看了好一阵,多喜总算大致明白了镇长的要求。但一想到要把那些要求变成具体的文字,多喜的脑中又是一团乱麻。这不是简单的替换问题。他原来的思路总会不时地钻出来,跟镇长的那种外来思路纠缠在一起。恍惚间,他觉得像是有两个大脑在同时指挥着自己。
没修改几个字,母亲打来了电话。
“多喜啊,跟你说个事啊——今天我叫了个小姑娘回家吃中饭。蛮好的一个姑娘,长得清清秀秀的,很懂礼貌,个子也蛮高——”
“妈,我正做事呢!”
“你先听我说说——”
“回家再说好不好?好多的事……”
“好吧好吧,你都这么大了,该上心的事还是要上点心——”“知道了,我挂了。”
挂掉电话,多喜发现自己已是全身燥热,额头还冒出了汗水。他又感到一阵羞愧,仿佛刚刚做了一件很丢脸的事情。尽管努力地克制,但他还是不时地想起母亲电话里的内容。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同时却感到体内一股滚烫的液体在不断地奔涌,其中一部分还透过头皮钻到了头发里,而所有的头发则在一点点地发烫和油腻,似乎还在发出即将燃烧起来一般的“吱吱”声。“成熟了呗!……”那个理发师的声音也开始不断在耳边回响,与母亲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你都这么大了!成熟了呗!这么大了!成熟了!……”他觉得也许所有人都看到了他这一点,并在暗地里议论纷纷:他成熟了,需要一个姑娘,姑娘……
下班前几分钟,他总算把报告修改好了。镇长接过报告后,匆匆扫了一眼就说道:“对,对,这样改得好,很不错……”多喜本来还打算向他解释,为什么个别地方并没有完全按照他的意思去做,但可以不说话,他当然求之不得。他欣喜地发现,镇长对于他的油发,对于他的青春痘以及别的令他感到羞愧的地方,似乎都毫不在意。他只是耷拉着眼皮,不停地夸赞着,一副心不在焉、另有所思的样子。
7
七七站在“圣其士”奶粉专卖柜的独立收银台后面。每当听到从超市另一面传过来的小声争吵,她就忍不住微笑。本来呢,每次讨论“挑战梦想”,另外三个女孩都有点联合起来针对七七的意思。七七每次都有自己坚定的看法,一旦有哪个女孩和自己的观点不一样,她就会与之争论不休。但这一次,她突然变得沉默。于是争论很快在其他三个女孩中间展开。尽管事实已经摆明,2号是昨晚的获胜者,却有两个女孩认为1号更应该获得胜利。她们反复强调:1号的肚子更大,可以装下更多的东西,昨晚只不过是他没有发挥出最佳水平罢了。另一个女孩则坚持认为:2号更有比赛技巧,哪怕再比一场,他依然会获胜。
从多阿姨家出来后,七七就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变化。尽管她走的还是熟悉的道路,走进的还是熟悉的工作地点,面对的还是熟悉的脸孔、货架、收银机……但她已感觉不到它们一直以来向她发射的那种强烈讯号:这就是你的一切。一直以来,它们一成不变的存在就仿佛一种野蛮的提醒。日复一日,不知不觉,她真的相信了它们就是她的一切。可是现在,她不再这么认为。一切随时可能改变。多阿姨不就是个例子?她说转圈只是她的爱好,从没想过会上“挑战梦想”。这是真的。七七觉得自己的生活会很不一样,而变化已经开始。如果以往的一切注定要摆脱,要离开,那么以往所坚持的事情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比如说在讨论“挑战梦想”时坚持自己的看法;甚至于,连有没有看法也都不再重要。
8
下班的时候,多喜又接到母亲的电话。
“下班了吧?事情都做完了吧?”不待多喜回答,她马上又接着说,“我跟你说,那个姑娘真的蛮不错——”
一听到“姑娘”,多喜就头皮一紧。
“喂,听到吗?”“听到了呢。”
“我叫人家明天中午还来家里吃饭,到时候你也得回来,你自己亲眼看一看——听见没?”
多喜没作声。
“喂喂,听见没?”
多喜恨不得立刻挂掉电话,但他知道母亲马上又会打过来。
“什么?信号不太好,回家说好不好?”
“那你快点回来!”
“听不清!我还要加会班,你自己先吃饭吧!我挂了啊!”
“你早点回来!”“好啦好啦!”
一挂掉电话,多喜嘴巴里就发出了一种怪异的声响。这声响多少分散了他的思绪。在思维再度清晰的瞬间,他明确意识到:不能再待在办公室里;他必须出去走走,他必须尽可能地动用所有的身体器官——眼睛、鼻子、耳朵、四肢……就是不能用大脑。他急匆匆地往外走,埋着头,对所有熟悉的面孔仿佛都无暇一顾。他沿着大路一直走,直到过了大桥,依然继续往前,只是渐渐放慢了速度。在看到路边有一家粉店时,他毫不迟疑地就钻了进去。
在粉店的时候,他又接到多阿姨的电话。他回答说还在加班。挂掉电话后,他看了下时间:18:55。从粉店出来后,多喜开始慢悠悠地往回走。天已经完全黑了。与不久前天色还有点余光的时候相比,这时的街道更显亮丽。那些流光溢彩的招牌是如此分明,灯光之下的脸孔也都呈现出丰富的表情:在店铺门口招客的人笑容灿烂,急着赶回家的人平静中带点疲惫,摆摊的人迅速扫视着每一个路过的人……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站在路边左顾右盼,像是在等什么人过来。他的皮肤黑黑的,眼睛异常闪亮。多喜见他好一阵子一直都在那里,身子不停地打转,表情显得焦躁,又有点犹疑的样子。他突然想到男孩也许是迷了路,或者是和亲人走散了。于是他朝男孩走了过去,在他身边突然停住。男孩像受到了惊吓似的往后一躲,一双晶亮的眼睛仰视着他,但眼睛的背后明显空洞而迷惑。“小朋友,怎么不回家啊?”多喜的话音刚落,男孩就朝他翻了个白眼,然后迅速朝旁边的一条小巷子里跑去。他跑得如此果决,显然不是一个迷路的孩子。多喜愣在原地,想着为什么男孩会这样——因为很少与小孩子说话,也许语气有点生硬,被对方理解成了责备?还是脸上的痘痘使自己看起来不够亲切?不管怎样,多喜都恼恨起自己刚才的举动来,并暗下决心,以后不管碰到什么人,还是不主动搭理为好。他继续往前慢走,猛地扫了一下马路对面,一个网吧的招牌使他霍然醒悟——那男孩刚才多半是在迟疑要不要去那个网吧,自己的询问则立刻把他吓跑了。男孩那个白眼在他心里的重量顿时消失了一大半,但他始终念念不忘男孩眼中那乌黑闪亮的瞳孔。
他在桥上站了好一会,感到了风的流动。风小的时候,它们在手背上轻快地滑动,仿佛用其中一只手在另一只上面一压,就可将它们逮住;风大的时候,整个身子都被风裹住了,它们像是要抱着他往某个地方走,他毫无反抗的余地。映着灯光的水面波光粼粼,但无论有没有光亮的地方,都显得深不可测,而一种腐臭的气味不断从水面飘送过来,使人疑心整条河里都填满了腐烂的东西。
将近八点,多喜才走向回家的那条路。路上,他又经过了几家他几乎每天都要留意的理发店。这次他依然透过玻璃仔细打量里面的理发师,心中却不再似以往那样不停地比较、揣测。现在,理发似乎已经成了一个可以暂时搁置的问题。
开门进屋的时候,母亲果然已经在看“挑战梦想”了。五个人都在将手伸进水缸里,五个水缸上都有个温度显示表,此时皆显示为67度。多喜马上就明白,水温会不断地增加,那五人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是获胜者。多喜只看了几秒就感到厌倦。“挑战梦想”的每一期节目都令他感到厌倦。他假想自己若是参赛者,无疑丝毫不会觉得快乐,所以他一直不解母亲在转圈中体会到的那种满足感。他想要的是一种源源不断的新鲜感,譬如旅行,譬如艺术,譬如波澜起伏的人生经历,不过,他知道自己可能永远没法拥有它们——而这个想法,尤其使他对一切都感到厌倦。
在以往,母亲在看“挑战梦想”的时候,即使是家里进了小偷,恐怕也难以令她把头扭转一下。但今天母亲明显地心不在焉。多喜一进屋,她就从沙发上弹了起来,然后一声不响地快乐地盯着他,仿佛在等待着多喜给予她应得的奖赏——一个快乐的微笑或者一个感激的拥抱。
多喜原本打算一回家就悄悄钻进自己房间,现在只得站在那里,仿佛是被“挑战梦想”所吸引。他虽然猜测到了母亲的期待,却决定装作对一切都一无所知。
“怎么样?”母亲按捺不住了。
“什么啊?”多喜平淡地回应。
“明天啊,那姑娘来家里吃中饭。”
“那就来呗。”
“你也得回来!”“嗯。”
“自己的事也不上点心!”母亲嗔怪道,但语气马上又柔和了,“还没吃饭吧?”
“吃过了。”
“真的?那你再喝点汤,炖了好多!”
“还不饿。我还要做点事,先做事了啊。”
多喜往自己房间走。
“那你等会喝啊!”
“再看吧。”多喜一进门,立刻将门关上。灯没开,只有窗户那儿透进对面房屋的灯光。客厅里的电视声嗡嗡不绝,上下以及对面的楼房里不断响着脚步声、喊叫声以及开关门窗、婴儿啼哭等,街道那边也不时传来涨潮一般的车流声以及零星的喇叭声——这一切都使多喜感到安妥:母亲以及外面世界的所有人都在专注他们自己的事情,没有谁会留意他在做什么。他把灯开了,然后很轻慢地将门反锁上——弹簧锁最终发出一声响亮的“哒”,使他的心一阵狂跳,几秒之后,门外并无异样,他才彻底松弛下来。
然而他不知接下来可以做些什么。房间是如此狭小,衣柜、床、书桌、木椅,这就是全部。从他一住进这个房间的时候起,它就是这个样子。去年他上班之后,书桌上多了一台笔记本,这才稍微改变了一下格局。但笔记本的存在,似乎使房间显得更为狭小——每天除了坐在书桌前上网,他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他又打开了电脑。电脑桌面是一片晴朗的蓝天,蓝天里漂浮着几朵散漫的白云,它们就像被砸烂在玻璃上的几团雪球。蓝天下,两个女孩站在齐腰的淡黄色深草里,分别穿着红、黄色的T恤,戴着一样的白色草帽。她们在仰望最大的那朵白云。看不到她们的脸,只能看到她们交叉在脑后的双手——手臂白皙而圆润,暗示着那些未曾裸露或看不到的地方会是什么模样。多喜忘记了为何会用这样一张图片作为背景。现在看来,它似乎也在不经意间曝露了他内心的欲望——姑娘……哦,姑娘。
关于母亲口中那个姑娘的想象突然决堤而来——清秀,个子高,当然毋庸置疑还有一头秀丽的长发,白皙的皮肤,丰满……在数秒的时间里,多喜就拼装出了“她”的形象,而且还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他知道“她”在哪里:迅速点开电脑E盘,恢复隐藏文件,在一个“新建文件夹”里找到了他所要的视频。视频一打开,他马上将音量调小。这时画面中一个赤裸的女人仰躺着,接着画面晃动了一下,然后一个赤裸的男人扑到了女人身上,女人发出一声尖叫,随后是一声声低沉而压抑的呻吟……不觉间,多喜的手在膨胀的下体部位揉捏,随后脱下了外裤和内裤,用手自由地套弄。快感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多喜的每次套弄都只维持匆匆数秒,一次次即将冲射而出的精液又一次次倒流回去。再也无法自控的时候,多喜加快了手的动作。但当精液喷射而出时,他并没有感受到那种期待中的快感——大脑皮层仿佛早已因之前的一阵阵快感而麻木。看着精子们仿佛是从某个无知无觉的玩具里一点点涌出,多喜不禁生出将下体一刀割下的念头——是的,虽然它每天暗地里带给他一点点短暂的快慰,他却几乎要为此付出一切。是的,一切。为什么不摆脱它?为什么不把它割下?他想象着鲜血喷溅的画面,然后是一声声痛苦却不乏快慰的喊叫——这将是他最后的快慰——不,他将拥有更纯净更充实无疑也将是更轻松愉悦的生活;他将一个人生活,永远一个人……终于,他对这样的念头也感到了厌倦。
9
听到楼下的争吵后,七七彻底地清醒过来。她记得自己早就醒来过了,又睡着后,中间还断断续续地醒来过好几次。每天一大早,她就难免被吵醒,随后如果再睡,就如同躺在声浪上一样。房间几乎谈不上什么隔音,门底下一条大缝,门上的方孔里只隔了一个铝合金隔栏。楼下的客厅,也四处都是孔缝。最主要的是,楼房就在一条巷道的拐弯处,周围也都是楼房。每天只要天一亮,住在四周的人,从楼下巷道经过的人,还有母亲喂养的那两条猪,就开始不断发出声响,而尤其在有摩托通过的时候,在有孩子们的尖叫、哭闹以及大人斥骂的时候,再深沉的睡眠也会逐渐裂成碎片,随即人便从一种支离破碎的梦境中醒来。
七七很快听出来,是母亲和一个邻居在争吵:邻居在责怪母亲说过她一句什么,而母亲则坚持自己并没有说过,是对方听信了他人的谣言。多简单的一件事啊,好好说一下不就清楚了吗?七七恼恨地想道。她想象着自己立刻冲下楼去,对双方都是一顿责备: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就这么点破事,值得这么大吵大闹吗?但她知道自己不会下去。在她眼中的小事,她们不会这么认为。她们这一辈子,已经无数次为这样的事情而争吵;很大程度上,她们就生活在这样的事情里。她想,她和她们不一样——是的,她会和她们不一样。对于未来,她已经有了一定的预见:最起码,她会离开现在这所房子,这所简陋的、连睡个好觉都是一种奢侈的房子;她想象中的房子是一个两居室的套间,旁边没有大路,也没有巷道,一个宽敞的客厅,奶白色的沙发,宽屏液晶电视,整洁的餐桌,精致的吊灯……是的,这就是多阿姨家的房子——昨天晚上回家时,母亲旁敲侧击地对她说:你见到多阿姨的儿子没?个子高高的,在镇政府上班的。她立刻明白了母亲的意思,进而也明白了多阿姨对她如此亲热的缘故。这也许就是她的未来,她想,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个在镇政府上班的人会看上自己吗?
楼下的争吵愈演愈烈。母亲每一声凶狠的咒骂都令七七感到羞愧。她情不自禁地拿母亲与多阿姨作对比,同时想着若是多阿姨或者那个人正好路过这里,她在他们眼中将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她没法继续忍耐下去,于是匆匆穿好衣服,然后跑上三楼。三楼一半是储物间,另一半是平台。站在平台上,声音的确小了很多,只要不刻意去细听,心情倒不至于更糟。旁边连在一块的,是她二叔家的房子,格局与这边一模一样。那边的平台上方覆盖着一张黑色塑料网,是夏天用来隔热的。四周还有好几家的屋顶都盖着这样的塑料网。一侧十多米外有一个老太太在给屋顶上种植的蔬菜浇水。七七站到里面一点,不想让她看见自己。那边屋顶的角落里种着两盆生姜,都长到了一尺多高,修长的绿叶酷似长剑。有风的时候,两棵生姜轻轻摆动,而它们相对的几片叶子则你来我往,像是在击剑一样。
不觉间,耳边已只有平素的那种喧闹。又倾听了会,确定吵架的邻居确实已经离开,七七忙奔下楼去。母亲肯定还在生气,或许也在责怪她为什么一直不下来,竟然任由他人上门挑衅。是的,她偷偷躲起来,已经很过分了,如果这时候还不下去,那么母亲会怎么想?母亲已在厨房,正将两个玉米放到锅里去蒸。
“妈——”七七在门口喊道。
“啊?起来啦?玉米都凉了,我再给你蒸一下——吃玉米可以吧?”母亲脸上看不出丝毫对七七的不满,相反,她如此过度的殷勤,仿佛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事情已令七七难堪,而这时应该尽量弥补。
“吃玉米蛮好,你吃了吧?”七七很想从这种怪异的氛围里走出来。
“吃过了,早吃过了!”
“爹呢?”
“也早吃了做事去了。”
“还在大姨那边啊?”
“还在那边,那边还要做好几天。”
不由自主地问着这些自己完全清楚的问题,七七分明感到自己在没话找话,仿佛一位客人不得不和主人客套一下。而自己之所以这样,完全是因为母亲早已制造出来的客套氛围——无疑,这都是因为她昨天去了多阿姨家,而今天还要再去的缘故。昨晚是不是不应该对母亲说的呢?七七忍不住想,说不定只会让她空欢喜一场。是啊,母亲,还有她自己,都很有可能空欢喜一场。
“多阿姨不上班了是不是?”母亲突然问道。
“应该是吧。”
“那也好,她做了几十年阿姨,退休工资应该有吧?”
“这个我怎么知道?玉米好了吧?”
母亲关了煤气,掀开了锅盖。
“去的时候记得买点水果,别空着手去。”
“知道了。”
“不早了,吃了玉米就去吧,别要人家等。”
“妈你别操这么多心了——”七七走到锅前,直接伸手去抓玉米。
“小心烫手!”
“不烫!”七七将玉米在两手间迅速倒换,最后还是将它扔在了砧板上。
“我说吧!老是这么急躁!”
“谁急躁了呢?”七七几乎想喊叫起来,但马上意识到这样倒真显得急躁了。于是她抓起砧板上的玉米往楼上走去。
“锅里还有一个呢!”母亲在她身后喊道。但她并没有搭理。
10
大桥旁边有一个儿童游乐场,在河与大路之间。这时候那里一个孩子都没有。七七路过那里时,一个怪诞的念头突然在脑海产生了:她带着自己的孩子来这里,然而真正在游乐场里玩耍的并不是孩子,而是她自己。但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这并不荒唐:她没来这儿玩过,而且从小到大,她还没有玩过任何的游乐设施,如果有机会,为什么自己就不能玩一下呢?可是自己哪来的孩子?马上就会有吗——可是“马上”又能有多快?——七七觉得有必要让自己的思绪平定一下。游乐场边有不少红色的塑料凳,是供家长们坐着等待孩子用的。七七走过去坐下,将刚买的水果(一个柚子,两斤葡萄)放在脚边。时间不知还够不够,她掏出手机来看——因和母亲赌气,她出来得稍微晚了点。离十一点还有几分钟,但多阿姨家已经很近了。
七七看着路边的那一排店铺。有家卖衣服的小店叫“衣新衣异”,有一家饭馆装饰得古色古香,招牌是鎏金的——“鸬鹚老店闻香来”,就在它隔壁,一家小粉店取名为“新一家”。七七把能看到的招牌都斟酌了一遍,在想到必须得赶去多阿姨家了时,却还是不愿动弹。她突然发觉,从昨晚到现在,她想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却还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没有去想——也许正因为她想得太多太远,结果反而忽略了眼前的事情——多阿姨为什么会要自己再去她家里呢?仅仅是和昨天一样一起吃个饭,还是会有别的安排?那个在镇政府上班的人今天会在那里吗?在的话那么他会怎么看自己呢?他如果和自己说话,会说些什么,自己又怎么回答?如果他对自己不满意,那么一切不都成了空想……
七七终于从一种恍惚的状态里回过神来,同时下意识地起身往多阿姨家那边走去。走了几步,七七才发现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连续好几天,天都是阴沉沉的,不久之前,天空也并无一点晴朗的迹象。现在,整条大路上都铺满了金灿灿的光亮。而好久没有接触到阳光的皮肤此时好像都张开了毛孔,暖和而舒畅。七七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
敲过门后,多阿姨给七七开了门。多阿姨似乎比昨天更加地兴奋和殷切。“多喜,客人来啦!”随着多阿姨瞧向沙发那边的目光,七七看到了一个坐在沙发上的年轻男子。他的头发有点长,皮肤显得苍白,脸颊上有几个粉红的痘痘和疤印。他匆匆往这边扫了一眼,随即转过头去,并将头下沉了几分,脸上还泛起一片红晕。转瞬间,七七就抛开了心底所有不安的揣测,同时生出一种强烈的自信:她轻易就能将这个在镇政府上班的人牢牢地攥在手心里。
11
自从在“欢乐谷”看到一个女孩的背影后,小C连续很多天都往那个地方跑。他回忆起当天的情形,觉得那个女孩应该是先他来到“欢乐谷”,并一直待在坡顶的那个亭子里。于是,他每次都直接奔向那里,并在里面待上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断猜测着那个女孩的身份——像是穿着职业装,那么是某个场所的职员或服务员?银行宾馆还是超市饭店?小C还不断想象着若真的与女孩碰上了,他将如何与她搭讪——有时他觉得应该表示惊讶,装出只是与对方偶遇;有时他又觉得还是直接向对方表白为好:我在这里等了你好多天了……小C还随时随地留意起女孩们的背影来,而这使他更加地确信:整个鸬鹚镇都找不出第二个那么有吸引力的女孩了。
这期间,小C勉强凑齐了“鸬鹚四景”。它们皆分布在鸬鹚镇周边,分别被小C命名为“古木逢春”——那是一棵需要两人才可合抱的大泡桐树,树身底部裂开了一个大洞,可以钻进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但此树依然枝繁叶茂;“长湾落日”——资水在穿过鸬鹚镇前拐了个大弯,弯口处较为宽阔,小C那天在落日时分经过那里,看到水湾里躺着一颗红彤彤的落日;“双峰驼岭”——走到小镇的外围某处,可以看到前方并排的两个小山岭,看上去酷似一头骆驼的双峰;“思源古井”——一口青石围盖的老井,目前还有人从中取水,它本身并无名字,小C便为它取了这个。小C给这几个地方都拍了不少照片,打算到时再择优放到《鸬鹚古镇》里面去。
12
小C的大伯父六十大寿这天,连续多天未见的太阳在中午时分出来了。一大家子人这时正好从家里出来,打算到附近的一家餐馆去。小C觉得可以借这个事情向大伯父说些吉利话。但他逐渐发现,其他人对于出太阳这事似乎并无什么特别的反应,就连从大城市里赶回来的两位堂姐、堂姐夫,也都只顾着招呼大家坐到他们的车上去。大伯父坐上了他大女儿的车,而其他乘客,都是一些小孩。也许,祝酒的时候可以说说吧,小C这么打算着。
在一个大包间里,全家人坐满了一个大桌和一个小桌。小C坐在大伯父旁边。大伯父没有儿子,小C觉得,在某种意义上,自己就是他的儿子。而这一点,长期以来,似乎也得到了所有亲人的默认。饭桌上,等到其他人都向大伯父敬完酒后,小C才站起来,举着酒杯对大伯父说:
“大伯,今天是个好日子,真可以说是双喜临门——一喜呢,是今天您老过寿,二喜呢,是今天终于出太阳了——”
一声清脆的笑声突然响起,是小桌子那边的一个堂妹发出来的,一个高中生。“不懂事!”她的母亲呵斥一声后,也抿着嘴笑了。
“出太阳了,”小C虽有些沮丧,也只好继续说下去,“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您老人家吉星高照!连老天爷都这么赏脸,您老人家还不有福气?我敬您啊,今天我们都沾了您老人家的福气!”
“说得好呢!”
“还是大学生会说话!”
“做老师了呢!”
……
如小C所愿,祝酒的气氛因自己而达到了高潮。但小C隐约觉得所有的夸赞都变了味,仿佛只是一种表面的客套,甚至只是对他的一种安慰。究其原因,倒并非堂妹的那声大笑,而是自己的表现实在太“大学生”了——这虽不是问题,但问题是,当场就他这么一个大学生。不管怎么说,小C觉得这次的祝酒是彻底地失败了。
吃完饭回大伯父家。两位堂姐夫在客厅里组织了两桌牌局,房间里的电脑被以高中生堂妹为首的一大群孩子占据。小C没有玩牌的习惯,更不屑于和小孩们争抢电脑。百无聊赖,他这里坐坐,那里站站。当二姑夫因手气背而离开牌桌,呼唤他去替代,他略一犹豫就过去了,觉得既可打发时间,又多少可以减少亲人们认为他只会读书的印象。
牌打得不小,小C牌技不好,手气比二姑夫还臭,才十几分钟,身上的一千来块差不多都给了出去。看小C牌的人都说没见过手气这么背的。小C不好意思说没钱了,又不想在这个时候说不玩,免得别人觉得他输不起。心里一乱,牌更不会出了,手指还忍不住哆嗦。
“算啦算啦,别跟他们打了,你工资才几个钱啊,还不输死!”站在一旁的二姐突然将小C手中的扑克夺下,扔到桌上,顺手还从二姐夫手边的钱堆里抓起一把塞到小C手上。小C感到全身发烫,心里说不出是对二姐的感激还是埋怨。
离开牌桌后,小C努力地保持平静,并不断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件小事;打牌嘛,不过就是一场游戏,对他们那几个经常泡在牌桌上的人尤其如此;而且,大家又都是这么亲的人,何必耿耿于怀呢?但小C总觉得家中原本那种轻松、愉快的节日氛围已不复存在。每一次扫向那些熟悉面孔的时候,以往的那种亲切感似乎也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胆怯,甚至还带点厌恶。
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小C走出了大伯家。他想在外面走一圈,或许会让自己的神经松弛一点。楼底下停着两位姐夫的车。算不上什么好车,但它们足以让小C汗颜——自己这辈子恐怕都买不起车——一想到这个,小C更感到虚弱,同时更加后悔不久前那个打牌的决定:你不是打牌的料,你也没必要向别人证明自己这方面的能力,这只会让你进入他们的生活轨道,以致在与他们的对比中显得一无是处。看,现在就是后果,内心如此慌乱,如此空虚。他知道自己应该返回自己的世界,那个简单而富足的精神世界——眼下唯一要做的,就是尽快把《鸬鹚古镇》的书稿完成。
13
每天晚上10点之前,多喜都会来到超市,等待七七下班后送她回家。在旁人眼里,他们似乎已确立了恋爱关系,但多喜对此还是没有一点把握——尽管自己每次都满怀热情,七七则始终保持一种不冷不热的态度。七七虽然默许他陪送自己回家,却每次都回避与他的身体接触,甚至也委婉回绝了与他在白天单独约会——哪怕只是一块吃个中饭。几天之后,多喜意识到,唯一能唤起七七热情的,就是与她谈论《挑战梦想》。于是,多喜也每天都关注起《挑战梦想》来,并随时在脑海准备着可以与七七谈论的话题。
这天,从超市一出来,七七的情绪就显得有些低落,无论多喜说什么,她都似乎懒得回应。
“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多喜忐忑不安,唯恐七七说出不想和他交往的话来。
“没什么,就是有点累。”
“要是太累了,就请假休息一两天吧。”
“哪能请什么假啊!”
“连假都不能请吗?”多喜并没有说出来。
“就算找人替班,下次还不得替别人,到时更累!”
多喜不知该说什么好。但他知道,问题已说到了点子上,只要七七愿意开口,什么都好办——工作的问题,可是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呢?
“要不,换个工作吧?”在好长一阵沉默后,多喜开口道。
“换什么工作?”
这一点,多喜还没来得及想。但他不希望谈话再停顿了,于是立刻说道:“自己开个店吧,自己做老板,至少自由一点——”
七七停下脚步,直直地看着多喜。
“至于资金呢,”多喜唯恐七七先提出这一问题,马上接着道,“你不用担心。我妈现在退休了,也正想找点事干,她也很想开个店什么的,到时候她还可以帮帮你——”
多喜感到心惊胆战——事实上,母亲并无开店的念头,而家里是否有足够开店的资金,他也并不明了。但这样一来,七七就俨然成了他们家中的一员,只是不知七七是否愿意。
“那开什么店呀?”七七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柔软,多喜觉得里面几乎还有了点撒娇的味道。
“随便你啊——”多喜以同样的语调说道,同时激动地朝七七伸过手去。七七这次没有躲闪,身体轻轻地与多喜贴在了一起。
14
在忙着编撰《鸬鹚古镇》的过程中,小C对在“欢乐谷”见到的那个女孩依然念念不忘。偶尔他还是跑到那里去,却总是失望而归。这日,他突发灵感,觉得可以在自己的书稿中敷演一篇与之相关的故事,即使今后再也见不到那个女孩,也不枉自己的一番念想。主意一定,便立刻行动起来,所撰文章大意是:数百年前,在“鸬鹚镇”还被称为“鳊鱼渡”的时候,镇上有一书生,本为乡绅子弟,后来家道衰落,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但他每天好学不倦,立志要考取功名。某一天,书生到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去散心,山顶上有一个小凉亭。正当他欣赏周围美景时,突然来了一位绝色佳人,书生立刻觉得她并非凡人。果然,女子说她是云罗仙子,专司在人间搜寻有望名列仙籍之人,他看书生是个可造之材,所以前来点化。书生问她如何点化自己,女子只将衣袖一挥,书生就感到头晕目眩,待清醒过来时,女子说要做他的妻子。书生求之不得,把女子带回家中。从此以后,两人相亲相爱,同时在女子的帮助下,书生不仅有了钱,而且还考取了功名,之后又得到了官位,短期内多次升迁,成了当朝的红人。书生居住在京城的高门大宅内,每天前来向他请教诗文以及欲与他结交的人络绎不绝。在他家中,天天可以说是笙歌燕舞、高朋满座。一日,女子却突然离去,书生日日思念,还经常告假还乡,来到他们最初见面的那座小山,既是重温旧梦,又希望女子能够再次出现。然而一切都是枉然。渐渐地,书生对女子也就有些淡忘了。他开始把目光转向那些以前很少关注的美女,发现凡间的女子也自有一番风味,于是接连娶了几房美貌妻妾。身边的每一位女子都对自己百依百顺,加之声望财富日益积累,他结交帮助过、对他心存感激的人不计其数。一时间,书生志得意满、意气风发,觉得就算是做神仙也不过如此。然而厄运突然降临。由于被嫉恨者告发他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皇帝震怒,当场下令将他逮捕关押,并派人前去调查。负责调查的人本是他的朋友,曾经还受过他不少恩惠,然而为了撇清与书生的关系,他不仅不施以援手,反而对他严刑逼供。他在朝中的其他朋友也都只求自保、不发一言,而他以前的一些门人清客,为了获得上升的机会,纷纷造谣诬陷,于是众多的“罪证”被搜集起来。那些被诬告与他“谋反”的人也都被逮捕。最后,皇帝下令将书生和这些人全都处死。行刑那天,书生被囚车送往菜市场。一路上,两旁无数的谩骂、口水等都向他飞来,书生发现,路边有不少人还是受过他恩惠的。到了这时,他才彻底明白,自己曾经努力追求并引以为傲的一切原来是如此荒诞不经。在被砍头前的那段时间,他又重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发现自己从前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而世间的一切荣辱、情感也都毫无意义,内心不禁万念俱灰,对死也就一点都不觉得恐惧了。在大刀砍下的那一刹那,书生突然发现自己又身在小山上的凉亭之中。看看四周,天色似乎还并无变化,只是云罗仙子已不在亭中。书生意识到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而云罗仙子所说的“点化”就是这么回事了。最后,书生觉得心中空空荡荡,从前所有的梦想和欲望都已湮灭,于是他便离开了鳊鱼渡,开始四处求仙问道,最后终于修成正果云云。
15
“起床了吗?——是不是吵醒你了?——昨天回家后我就跟我妈说了,她很赞同开店呢。本来想昨晚就给你打电话的,又怕你要休息了。你想好开什么店了吗?”多喜边说边想起昨晚与母亲谈论的情景——一切还算顺利,然而资金肯定不够,还得向人筹借。但这一点,他并不想让七七知晓,至少目前还不想。
“谢谢你啊。”七七在电话里回应道。
“谢什么呢?跟我你还说这种话啊?以后不准再说了。”
“好啦,以后不说了。你上班了吧?”
“是啊。”
“忙不忙啊?”
“还好呢。你早上应该没事吧。”
“没事。”
“那我过去找你玩吧。”
“你不用上班啊?”
“没关系的,有事我再回来。”
“算了啦,你还是上班吧,万一有事多不好。”
“嗯,那好。不过真的很想见你了。”
“昨晚才见了。”
“想你了啊。你想我不?”
“哈哈,不告诉你。”
“告诉我呗。”
“好啦,想你了。”
“真的?”
“真的!你说话边上没人吧?”
“我一个人一个办公室。”
“啊,真好。”
“就这样啦,一样的做事。呵呵……”
“你笑什么?”
“哦,我想起我们镇长了。他今天一大早又亲自来给我布置任务。最近这段时间他老是这样,我怀疑他老来找我是为了——哈,算啦,不跟你说这个了。”
“你说嘛——”
“呵呵,我就是怀疑,也不一定对。”
“你说说看。”
“嗯,我觉得他可能是对我妈有那个意思,呵呵。”
“你怎么知道呢?”
“我妈不是几个月前参加了‘挑战梦想’吗?从那以后呢,镇长对我的态度就不一样了,不仅经常来找我,还对我非常——怎么说呢,就是不大一般,和以前很不一样。有时候他还故意引我说我妈的事情。不过镇长这人爱端架子,不肯把想法直接说出来。他不说,我就当不知道了。”
“哦,他没老婆吗?”
“去年过世了。”
“那你就撮合他们呗。呵呵,你别介意啊。”
“没关系啦。不过要是我撮合他们,还不知别人怎么想。”
“镇长也是,喜欢就主动点呗;阿姨人这么好,说不定就被别人先追走了。”
“我妈真这么有魅力啊?”
“那当然啦。”
“呵呵。”
“好啦,你先做事吧,我妈叫我吃早餐了。”
“那好,你去吧。”
“拜拜。”
“拜拜。”
16
镇长终于从马桶上起身了。两腿早已酸麻,他等待了好一会才走出卫生间。卫生间就在他的办公室里。他一上任镇长不久,就在这个办公室一角添了个卫生间,而且里面不是采用此地普遍的蹲坑,而是马桶。这都是由于他那便秘的毛病。他必须做好随时钻进卫生间的准备,又得准备好在卫生间里不知待上多长时间。因为这个卫生间,现在全镇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有这个毛病。
已经三天了。这一次依然没有成功。吃再多的水果蔬菜都没有用,而清肠茶和药物,大城市的医生早就叮嘱过他:不要对它们形成依赖,要靠肠子自身的运动——镇长越来越觉得这不过是一句废话:如果能依靠肠子自身的运动,他就不会得便秘。但他还是遵循着医生的嘱咐。
肚子很快又有了胀胀的感觉。虽然坐在办公椅上,他的心却又飞到了马桶上。对这种感觉,他说不上是欢喜还是恼恨,这既表明有了通畅的希望,却又很可能只是一种欺骗,一个玩笑。好几年了,曾经百依百顺的身体如今仿佛成了敌人,他必须以全副的精力去侍奉它、提防它,不时还得采取各种策略与它周旋。有时他自己都诧异,为何还会有力气去处理那么多工作上的事情;而更令他感觉诧异的,是他对多阿姨的那种情感。现在,除了远在国外的儿子——但他有等于无,多阿姨似乎是这世间唯一能让他觉得人生还有意义的了。
几个月前,镇长都还完全不曾想到像多阿姨那样的人会影响到自己的生活。但现在,多阿姨在鸬鹚镇的影响似乎无处不在。一开始,尽管镇长从不刻意关注打听,多阿姨的名字还是随时会钻进他的耳朵。而逐渐地,“多阿姨”仿佛在他的心底扎下了根,他也情不自禁地开始主动去了解甚至渴望接触她——当然,他还不至于跑到多阿姨活动的地方,跟在她的屁股后面。所幸的是,多阿姨的儿子多喜就在镇政府里,于是他希望通过多喜而接触到多阿姨。好一段时间过去了,事情并无进展,他感到原因就在于多喜的脑袋似乎并不灵光。他觉得这件事情就好像另一桩便秘一样令他无可奈何。
当自称镇中学老师的小C前来找他的时候,他好不容易才没摆出难看的脸色来。
小C激动地向他陈述了出版某本书对鸬鹚镇的好处。他看到打印出来的书稿摊在自己面前,小C那苍白而颤抖的手指一页页地翻动、指点着它们。当感觉到身边没有声音了的时候,他抬起头来,发现对面的小C正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
“首印如果只印五千册,”见镇长什么也没说,小C连忙又说起来,“花的钱并不多。而且这书肯定会有市场,到时候不仅投入的钱可以收回来,而且还可以多少赚一点。如果以后鸬鹚镇名气大了,这书肯定还会加印呢。”
“好吧,这个先放在这里,我叫人商讨一下。”镇长决定尽快把小C打发走。
“哦,那什么时候能给我回复呢?”
“尽快,尽快。”
“那好,谢谢您了,我下次再来。”
“下次不要再来了。”镇长心说道,可嘴里则说:“好,好,不送,不送。”
小C走后,镇长不觉又翻了翻桌上的书稿。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他不禁感叹竟然还有人花那么多心思和精力去做这种事情——是因为年轻的缘故么?他努力回忆着自己年轻时是否也做过类似的事情,然而他唯一想到的就是当年对几个美丽女孩的激情,而这激情又一点点地唤醒了此时的他。他又想到了多阿姨,于是决定再去找一下多喜。
镇长拿着小C的书稿来到多喜办公室,吩咐他找相关的人商讨一下。后来,他翻着书稿说:“你可以找镇上的人了解了解,可以问问你母亲啊或者其他什么人,看他们觉得可不可以出版。”
“大家有些什么反映,你到时再跟我说说。”最后,他补充道。
17
自留下书稿之后,小C过两天就被告知:《鸬鹚古镇》一书已通过镇政府审核,将由镇财务办拨资出版。半年之后,小C收到了从大城市出版社寄来的样书。刚看到时,小C以为是出版社把书寄错了,因为该书的封面是一个女孩的照片。但“鸬鹚古镇”几个大字分明就在上面,他的名字也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小C很快就释然了,而且他发现封面上的女孩正是他理想中的模样:清清秀秀、腰肢纤细——这不禁又勾起他对“欢乐谷”见过的那个女孩的回忆。他决定写信去出版社打听一下自己书上的女孩是谁。
而在小C收到书稿之前,鸬鹚镇还发生了一件值得一记的事:多阿姨和她的儿子多喜相继举办了婚礼,多阿姨的丈夫是镇长,多喜的妻子呢,自然就是七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