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与人格的多维呈现与诗性开掘
——汤养宗诗歌研究纵向切片之一

2013-11-16 21:10□雷
福建文学 2013年3期
关键词:诗性诗学人性

□雷 喑

人性与人格的多维呈现与诗性开掘

——汤养宗诗歌研究纵向切片之一

□雷 喑

就我个人而言,阅读汤养宗有着难得的“慢”与多重的趣、味。其刺穿生活迷雾而直抵命运真实的审视本能,文本的多维与复杂,深度与包容,个人化的心灵秘史、经验仓库与语言魔匣,其对写作灵遇的捕捉,对事象的从容缉拿,尤其是诗歌文本技术上的造化,令其诗存在着可引以为傲的误读可能。汤是个既靠诗歌也靠见解说话的人,这对于评论者是个很大的麻烦。好在汤氏需要读者,却不需要知音。

汤诗给予汉语书写可能性的开掘、系统性思考,文本性的贡献及其价值砝码,是显而易见的。然而,汤本人对中国诗界所构成的影响却不应被理解为仅限于文本本身。就其近三十年从未放弃对诗学的思考与理论建树上的努力,至今依然致力于文本自治的谋求与实验而言,就足以让不少诗坛头面人物脸红。早在2003年和2006年,汤就先后获得《星星》诗刊、《诗歌月刊》联合设立的“中国年度诗歌奖”,人民文学奖。在我看来,汤在《诗歌写字条》系列中所寄予着的呕心沥血又机趣横生的诗歌创见,刚好与其数多作品形成了有机的同构关系,具有彼此印证和加强的互文性。因而若从严肃的文本批评的角度出发,试图从汤诗文本中再次觅得游刃之隙,独明之烛,除有着穿凿附会、勉为其难之嫌外,批评者这种吃力掘进着的发现之旅不是徒劳,却也至多不过是拾其牙慧而已。

汤曾言及的“写作策略”:兀立穷年所致力于的诗歌文本内部的“文字呼吸感”、外在的“建筑形式感”,其反复推崇并一直拥有着的“集体时间之外的孤独感”,从积累沉淀到诉诸文本极具可贵的必须的“慢”,对诗写过程中的“光滑”与惯性所进行的拦截或阻隔——以取得或实现阅读的“延时性”,尤其是汤诗近年作品所呈现出的那种看似“放任不管”实则“万象在胸”、“游刃有余”的诗句间的“断裂或散漫”,诗句输出时极少见得“斧凿”之痕、“匠工”之气的“粗砺感”……在汤诗文本中,着实呈现并凸显着文本化自治的个性风貌。因此,汤的“写作策略”,不再是仅仅指向单一或多个向度的诗前预设,比如写作元素、技术手段、多维运思等的一个词,它包括了上述及对整个诗写过程的全部统治与驾驭,甚至文字被敲击后脱颖而出的一个个恍惚的“瞬间”。

首先让我感兴趣并关注的是汤诗文本中的人性呈现。其次是人格生成。然而诗歌批评不是社会学和人类学研究,亦非精神分析学和心理临床诊断,孤立的谈论“人性”和“人格”这样两个词,“这是个意义被转移成技术并通过技术来呈现的时代。”(汤养宗《所谓当代,其实是恰好被我们偶然相遇》)汤氏此言固然有着对技术的绝对强调,但他这话里有个前提预置,即其它一切都已解决。人们常为汤氏对诗歌“技术”一词的推崇与强调所误导,而忽略其文本中对人性的审视及诗歌精神的关照。“极少的诗歌具有直接正面时代的精神指向,更多的是诗人在诗歌里对时光流逝及生活压力的甚至琐屑的杂感,这些零碎的感受,便是一个诗人与自己所处时代的精神关系。”(《发言》)毋容置疑,汤所言及的“时代精神”,是个与国家政治、社会道德、集体立场等有着近亲关系和公共语境的词。此言至少意味着承认了诗歌对时代精神的间接具有或可能承载。

实际上,汤氏高度自治的诗歌文本和对汉语诗学理论体系的开拓、掘进与补白,从根本上说,正是源自于他诗歌生涯中的“责任”与“担当”。但汤的责任与担当“精神”指向,完全是诗学范畴内的,求证于事实便是一种沉默而扎实的永不放弃的行动——其近三十年来一直未间断对诗学的思考与理论建树上的努力,至今依然致力于文本自治的谋求与实验……这种“精神”的内部,自然还整合着一位诗人的诗学理想,诗歌立场,诗学原则,美学追求等。即个人纯粹的诗学观和审美“标准”。

《盐》一诗,对世道人心之“贪”之信仰的集体漫失,以及这一事象的另一面——公共信仰对个体意志施加的冷暴力,有着深刻的洞悉。先拟牧师之口道出宗教给予人类精神上的同一性诉求,然尾行却突兀一句——我的村庄说:“盐是皇帝的圣旨。”显然,诗中给出了一个词语链条,即“圣经——盐——圣旨”。其写作技艺上惯用的“兵不血刃而全胜”的绵里藏针之术,反讽、戏谑的笔调,举重若轻,剥开了“信仰”一词所蕴含所波及的人性及国家意志中的黑暗部分。

那牧师对我说:圣经对我们的提醒

就是盐对味觉的提醒。千声万色、众口难调的人世

只有盐在看住我们贪吃的嘴巴。

而我村庄的说法更霸气

某妇煮白猴在锅里,本地叫妖,妖不肯死,在沸水中叫

她撒下一把盐,像一个朝廷水落见山石

沸水安静了,没声音了,锅里的肉与骨头,都有了去处

我的村庄说:“盐是皇帝的圣旨。”

——《盐》

《假想敌》一诗,可谓其揭示人性暗疾的颇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对抗”、“较劲”、“嫉妒”、“虚伪”、“诅咒”、“恶毒”、“忘恩负义”、“幸灾乐祸”、哪怕共同深患绝症,无可救药……人性中的种种丑陋或弱点,在汤氏亦实亦虚、亦庄亦谐、亦真亦幻的轻松笔端下,“我”与假想敌双方煞有介事又滑稽不堪的形象,异常鲜活,呼之欲出,令人忍俊不禁,哭笑不得。

他盼着我赶紧老掉,生病,或者来车祸,并在自己设立的法庭上

判我终生监禁,不能过性生活,疯掉

我不停地吃补药,咳嗽,也设想他在隔壁

吃下更多的药,并且是毒药

同时,没有救护车,也不可能有我们这两个人的医院

此类诗作,其诗意不是依赖于单一或多个词语自身的辐射或折光,而是重在由文本中的事象以及文本作整体性的生发来达成。它似乎已全然从庸俗的诗歌学概念中金蝉脱壳。在调集、整合着某一块人生经验的同时,将看不见的针芒穿过世俗脏污的棉团,不动声色地扎向人性暗疾。这种“冷抒情”,既是一位心智高度成熟的诗人无可选择的表达方式,亦是诗人一直追求和秉持的诗歌美学原则之一。

然而,汤氏不是哈代,不是劳伦斯,不是兰波,不是魏尔伦。汤诸多篇什的笔触均颇为节制,隐忍,既有弹性又具诗性。汤氏的诗文本中,有着多个“汤养宗”。从审美或怡情的角度而论之,文本中的“汤养宗”,无疑可视之为一个又一个当代风流雅士的影子或替身的集合。他们均有着奇异的感受力,某种程度的可爱的神经质,“患有梦游症”,“心地恍惚”,对某些事物和词语的反复吟哦、执著偏爱,潜意识中挥之不去的自恋情结。

从诗的主体性这一本质特征来看,文本中他们,却又分明是从现实中的汤养宗身体宫殿与精神宇宙内分离出来的——带有明显汤氏艺术特质和生命个性的“活物”和“幽灵”。他们既矛盾又统一;既有人间庄园世俗的情调,更有精神谱系理想的经幡;既张翕出肉体生命形而下的本能自语,更进行着形而上意志的驳诘与对决,乃至一直致力于谋求在对立中达成肉体与精神的和解,以及此精神与彼精神的和解。

诚然,每一个汤氏之“我”,皆兼有着抒情主体和文本客体的双重身份。诗里诗外,他们被一个共同的命运之“场”笼罩着,同时又分别置身于一个个具体的“现场”中。一个个人生的片段,在文本中被编辑,给定,演绎,却又更像一面面在整体中支离破碎的镜子,透过诗篇中一个个诗人在场的事件的碎片,从不同侧面折射出抒情主体凸显于普泛人性之河之上的“人格”个性,聚焦为一个当代中国知识分子复杂灵魂的多棱体。

其实,对于汤养宗这样一位早将世事洞明且极具智慧和幽默感的诗界狂生,言此意彼,实则无一不是叙其经历,显其阅历,敞其怀抱,啸其烈士暮年之壮志,亦无时不在养其心性,润其肺腑,壮其风骨,塑其自负、孤傲、冷峭、萧然、放达之性格。而这一切,均被毫无顾忌、真假难辨地呈现于诗歌文本,且在“准完全现场”非常真切地一句一句“说”出来的,除了需要自由自在地书写心态之外,亦不能不说取决于汤的人格:忠实于自己的肉体与灵魂。

近年来,汤诗较过去似乎更显“随意”,“散漫”,自得而性情;行文间似有颇多“枝蔓”,愈趋于“口语”,在一些人眼里甚至“不够精致”,“不够庄重”。但这正如一个时而平原牧马时而山间骑驴,穿行浪迹于多重时空的山水游客,没有人能让其才子禀赋、浪人情怀,诗性人格规规矩矩地听命于一种召唤,服从于一种范式。因为——汤氏文本,一如他关于中国汉语诗歌的思考与实验,从来就没有停止和固化的可能。

从“形象”的建构,人性的呈现,到“性格”的熔铸,“人格”的洗润与生成——仅就人性与人格的多维呈现与诗性开掘而言,诗人汤养宗已经拥有了诸多同道无法并肩而立的位置与优势。

我愿意借此开篇说出自己对这样一位诗人的敬意。

责任编辑 郭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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