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 届

2013-11-16 21:10□鸿
福建文学 2013年3期
关键词:龙岗新民县委

□鸿 琳

此次乡镇党委换届,清河县城关镇的镇长马鸣力始终认为自己可以接替3个月前荣升为常务副县长——原城关镇党委书记刘云飞的职,坐上城关镇的头把交椅。上个星期天,被几个都有着一官半职的老同学一怂恿,便屁颠颠请了一回客。酒桌上,大伙都“马书记,马书记”地提前叫着,马鸣力虽嘴上谦虚可心里却像喝了蜜似的,受用得很。同学都说只要当上了城关镇的党委书记,离进入县级领导班子就只有一步之遥了。此话倒不假,这些年来,在城关镇当过一把手的,没有一个不被提拔重用的,最大的现在都是副省长了。因此,每到换届,城关镇党委书记一职就成了各路诸侯拼死争夺的肥缺。

刘云飞上调时,适逢新春佳节,他要马鸣力从镇财政中拿出个百来万来给干部们发发福利,可马鸣力却死活不肯。不是拿不出钱,这几年清河县城关发展非常快,房地产开发日新月异,城关镇每年光开发土地的收入就有好几千万。有钱好办事,镇里这些年搞建设、办公益事业如鱼得水,去年还被国家建设部列为全国城镇示范建设重点镇。说实话当时马鸣力手上还攥着1000多万,但他考虑到要给自己留一手。你刘云飞要走了,当然乐得充个好人,可我马鸣力还得在这撑上几年,都说手中有钱,心里不慌,可别像有的乡镇连日常开支都应付不了,一到年终债主就跟在领导后面要钱,主要领导就像杨白劳似的焦头烂额。因为马鸣力捂着钱袋不松口,刘云飞就很不高兴,连镇上为他开的欢送会也借故不参加,最后弄得两人不欢而散。既然马鸣力敢得罪刘云飞,说明他心里也是有一定把握的。清河县上下谁不知道他马鸣力是县委组织部长林碧芳的得意门生,在这节骨眼上林碧芳会不出把力?

可盘子一端出来,马鸣力被调到全县最穷的龙岗乡任党委书记,而接任城关镇党委书记一职的是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清河县女科级干部中的头号美人林君如。得到这一消息时,马鸣力正坐在三楼办公室看报纸,气得当场就将手里的茶杯从窗口扔了出去,那茶杯正好砸在提开水路过的通讯员头上。通讯员“哇呀”一声大叫,抬起头来冲着楼上一顿连操带日地臭骂,待弄清是马鸣力扔的茶杯时,吓得立马住了嘴,摸着头上那个鸡蛋大的包一溜烟跑了。

此时的马鸣力没心思同通讯员计较,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在办公室里来回转,看什么都不顺眼。操他妈,没打着狐狸反惹来一身骚,煮熟的鸭子倒叫它给飞了。客也请了,书记也提前叫了,弄得自己是猪八戒戴个假面具——里外不是人,不让人笑掉大牙才怪。早知如此,还去得罪他刘云飞干嘛,倒不如就做个顺水人情,皆大欢喜。现在倒好了,自己死死攥在手上的1000万,就这么拱手送给了林君如,让这骚娘们白白拣了个大便宜。不行,老子咽不下这口气,得找组织部讨个说法。

城关镇和县委仅一河之隔,遥遥相对。马鸣力气呼呼地走在大桥上,心里想不通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论年龄,自己才四十出头。论文凭,农大本科毕业。论政绩,连续三年乡镇评比第一。前一阵子有要好的同学曾私下提醒过他千万不可大意,这年头,不跑不送,降职留用;只跑不送,原地不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当时马鸣力一笑了之,何况县纪委早就明文规定对这次换届的跑官买官者一律严肃查处。既然如此,马鸣力就更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思来想去,马鸣力认为这一次还是自己大意了,阴沟里翻了船。

5分钟后,马鸣力气呼呼地爬上县委大楼,组织部在五楼。马鸣力径直进了部长办公室,里面空荡荡的,没人,出来到了走廊上,见有个卫生间,便推门进去,掏出家伙对着墙壁一通乱射,完后一边拉裤链一边往外走,正好同一个人撞个满怀。

那人当胸推了马鸣力一掌,笑骂:“好你个马鸣力,跑女厕所耍流氓了你!”

马鸣力一看是县委办主任王丹萍,两人是高中同学,素有走动。马鸣力这才发现男厕所在隔壁,真是气昏了头。

马鸣力一把拽住王丹萍:“这成什么事,老子成涮锅水了。你也是县委常委,关键时候就把老同学忘了。”

王丹萍“嘘”了声,看前后没人,瞪了马鸣力一眼,压低声音说:“你咋呼啥?事成定局,你找林部长也没用,我劝你还是忍忍得了。林部长自己也不好过,被人参了一本,说他把持组织部,任人唯亲,常委会上县委高书记不点名批评他呢。我这个县委常委排名最后,人微言轻,你也别对我有什么意见。好了,不便多谈,正开常委会呢。”王丹萍说完就进了卫生间。

马鸣力的脑袋“嗡”的一声就大了,心里乱成一锅粥。他点了一根烟,想理顺一下思绪,刚吸上一口,就见走廊尽头的县委小会议室门开了,领导们鱼贯而出,走在最前面的是新调来不久的县委书记高寒。马鸣力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只好装作刚从厕所出来的样子,提了提裤子。常委们经过他身边时,个个脸上都毫无表情,只有组织部长林碧芳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马鸣力嘴巴动了动,终究没出声,等领导们走后,他才像个小偷似的溜下了楼。

第二天一早,马鸣力接到县委办通知,让他八点到县委会议室开会。马鸣力一看表,还剩十分钟,连饭也顾不上吃了,骑上老婆何可人的踏板车直奔县委。进了会议室一看,里面都是各个乡镇新上任的党委书记,大家都在官场上混,谁还不认识谁啊。但马鸣力觉得没面子,连招呼都懒得打,挑了后排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刚点上烟就见县委领导们进来了。

会议很简短。先是由县长唐鹤群作了个开场白,接着由组织部长林碧芳宣布各个乡镇党委书记的任命,可以说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其实,这也只是个形式,昨天组织部盘子一敲定,在座的谁还不知自己去哪里啊,这年头,没什么秘密可讲。

最后是县委书记高寒讲话。高寒是山东人,长得人高马大,面孔黝黑,不苟言笑,让人感到气势逼人,不怒而威,坐在主席台中央,比两边其他领导高出一大截。高寒是从省直机关下来的,到清河县还不到四个月,因脸庞乌黑,刚来没几天就被底下的人私下里起了个外号叫“黑皮书记”。马鸣力也只是因工作关系和他有过一次面对面的接触,给马鸣力的印象是这位新来的县委书记话不多,但看问题非常到位。

高寒前面讲了什么,马鸣力没注意听,倒是最后那几句话让马鸣力听了心中一震。高寒要求明天所有换届调整后的乡镇书记必须到位,否则就地免职。同时宣布一条纪律,明天早上八点所有新上任的乡镇党委书记一律由县委组织部送任,县委主要领导不参加。以往换届,县委组织部都要安排县委领导将新上任的乡镇书记往新单位送,名曰“送任”,有扶上马送一程的意思。若谁是由县委书记或县长亲自送上任的,可见那关系就不一般。所以每次送任便成了各乡镇书记互相攀比和显耀的时刻,也闹出不少笑话。上次换届,有两个乡的党委书记为了争要县委书记送,差点把组织部的办公室都掀翻了。看来这位新来的“黑皮书记”不一般,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干脆都不送,看你们还去争什么。

会议一完,乡镇书记们不干了,议论纷纷,有个别资格较老的还骂:“又不是打发要饭的,把我们当成什么了!”

马鸣力倒没发牢骚,这时候还是少说话为妙。所以会议一完,他就溜回了家。

晚上,马鸣力提了两瓶剑南春进了组织部长林碧芳的家。

林碧芳正独自喝闷酒,见了马鸣力,叹了口气说:“小马,你可别怨我,此一时彼一时,到了新地方好好干,是金子到哪都发光不是?”

马鸣力心想,金子要是埋在泥土里和块石头也没什么两样。但他嘴里不说,自己跑到厨房拿了酒杯和碗筷,开了一瓶带来的酒,边斟边说:“林部长,我知道你尽了力,你也别安慰我。只是要走了,来听听你的教诲。”

“教诲谈不上,我也是快要退的人了。有人说我任人唯亲,这我不服。我一个外乡人在清河有什么亲?谁都知道你是我的学生,这些年也没辜负我。好好干,拿出点成绩让他们看看,我用错人没有。”

马鸣力觉得鼻子有点发酸说:“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干。”

林碧芳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说:“有些事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下,你这个人个性太强,过于锋芒毕露,这不好。你要不注意,还会吃亏的。”

马鸣力一下警觉起来,小心翼翼地问:“老师,我是不是得罪谁了?”

林碧芳瞪了马鸣力一眼:“别瞎猜,这次让你去龙岗乡工作是县委常委们一致的意见。你也知道,龙岗条件是差些,这些年工作一直上不去,拉了全县的后腿,县委有意派个工作能力较强的人去,权衡再三都认为你是不二人选。”

被林碧芳这么一说,马鸣力心里更平衡了些。但说实话他还是有被发配的感觉。

林碧芳又说:“其实越是艰苦越能锻炼人,也更容易出成绩,这些年到龙岗乡的领导都死气沉沉,干不出什么政绩,熬完一届后都削尖脑袋调走,所以龙岗多年来都没出什么干部。你给我好好干,领导的眼睛都是雪亮的。”

马鸣力觉得林碧芳说得很有道理。不是说一张白纸最容易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吗,只是这张图该怎么画马鸣力心里还真没底。

马鸣力说:“林部长,这回去龙岗我真有点措手不及,还真不知道从何着手。”

林碧芳瞪了他一眼:“你又不是初涉官场,有些事还得我教你?”

马鸣力嘿嘿笑,有点死皮赖脸:“你以前是我的老师,现在是我的老师,将来还是我的老师。”

林碧芳被逗笑了:“你觉得自己是谁啊,我可不是徐特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说,“在哪里工作都一样,一保稳定二谋发展。”

马鸣力也笑:“这大道理我都知道,老师能不能说具体点?”

林碧芳看着马鸣力:“要拿出自己的特色,要有出彩的地方。”

马鸣力叹口气:“龙岗穷乡僻壤,只有八千多人口,一个像样的工业都没有,每年20来万的烤烟返利连招待费都不够,那样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我能出什么彩?”

“你这牢骚在我这发发我就当你放了个屁,在别处你给我嘴巴严点。龙岗就是因为条件差,县委才派你去,这也是对你一个考验,你得把县委对你的信任作为工作的动力,怎么一点政治敏感性都没有?!”

马鸣力见林碧芳说得一本正经,忙伸了伸舌头:“老师批评得对,我今后一定注意。”

回到家,妻子何可人已睡了。马鸣力灯也不开,蹑手蹑脚脱了衣服钻进被窝。

“回来了。”何可人并没有睡着,翻个身,把暖烘烘的身子贴上来。她知道,丈夫这两天心情不好,所以对丈夫工作上的事只字不提。

马鸣力伸手揽过妻子说:“可人,明天我就要下乡了。”

何可人轻轻叹了口气,把头靠在马鸣力的胸上说:“你放心去吧,家里你别担心。”

马鸣力说:“要不,把你娘接来住吧,和女儿也有个照应。”马鸣力知道在医院当大夫的妻子经常要值夜班。

何可人说:“再说吧。”便不吭声了,一只手却开始在马鸣力身上抚摸起来。

马鸣力就有些冲动,借着酒劲翻身把妻子压到身下,正要有所动作时,手机却不识时务地响了。马鸣力不去接,顾自动作,可手机仍响个不停,只好腾出一只手来抓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没好气地喂了一声。电话是龙岗乡的乡长贾新民打来的,问明天要不要派车来接他。马鸣力说明天县里有车送,和贾新民客套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接完电话,马鸣力原来的情绪一点也没有了,这时酒劲上了头,他翻了个身睡着了。

陪同马鸣力去龙岗报到的是县委组织部的一名副部长,虽然只有三十来岁,但满脸都是职业性的老成,见了马鸣力,就说着恭喜的客套话。马鸣力脸上笑着,心里却骂道:恭喜个屁,老子的命运怎么会掌握到你们这帮乳臭未干的人手里,真是老天瞎了眼!

龙岗离县城六十多公里,海拔六百多米,是全县最高的地方,交通又不方便,是个死角,一条窄窄的县道七曲八弯到了乡政府就得掉头。马鸣力他们的车跑了近两个小时才到。

乡里早接到通知,全体乡干部和各村主干以及部门负责人早在会议室等着。欢迎会很简短,先是由乡长贾新民致欢迎词,接着就由那位副部长宣读马鸣力的任职文件。这种既定形式马鸣力见多了,所以轮到自己讲话时他也就心不在焉,无非就是感谢组织的信任,希望今后的工作得到大家的支持云云。都是官场上的一些套话。

中午,食堂准备了一桌酒菜,算是给马鸣力接风。十多个乡领导挤了满满一大桌,争先恐后向马鸣力敬酒。马鸣力的酒量并不是很好,但大部分的人都是初次喝酒,对敬的酒不敢不喝,否则别人会认为你一来就摆谱。于是马鸣力抱着宁伤身体不伤感情的想法放开肚皮喝,不会儿就有点醉了。

面黄肌瘦活脱脱像个痨病鬼的贾新民兴致蛮高,满脸通红,敞着怀非要和马鸣力来个大碗。

马鸣力有点喝不动,就岔开话题说:“乡长,再喝,你裤带就崩了。”

组织委员杨小丽笑道:“不怕,乡长下面有颗钉子挂着呢。”

“哄”的一声,大家都笑了起来。

分管计划生育的副书记陈明边笑边说:“杨委,你见过那么大的钉子?”

人大主席柳七七一脸坏笑:“陈副,你怎么总叫人家阳痿,小丽啊,你要是男的,谁还嫁给你啊?”

杨小丽显然上了当:“主席,你别听陈副胡扯。你知道老百姓怎么编排他的?‘陈副书记,上不管天,下不管地,专管男女生殖器’。”

众人又笑。

在嘻嘻哈哈的气氛中,马鸣力只好硬着头皮同贾新民干了一大碗的白酒,那酒喝到肚里翻江倒海,差点没让他吐出来,于是大家就散了。

马鸣力回到房间,一头栽在床上,连衣服也没脱就睡着了。

马鸣力醒来时,已是下午五点多了。通讯员小江提来一桶热水,叫马鸣力去吃饭。

路过接待室,见几个乡干部围着一个电取暖器边看电视边听柳七七侃大山。柳七七长得像尊弥勒佛。有乡干部说他和贾新民去说相声再合适不过。柳七七原本是龙岗乡的第一副书记,上一届被县里定为乡长侯选人。考核那天,组织部一个副部长带队下来按程序走了一圈,吃完饭醉昏昏钻进轿车走了。柳七七坏就坏在那张破嘴,站在乡政府大门口随口说了个老掉牙的顺口溜:“工人的血,农民的汗,花了几十万,买个乌龟壳,坐个王八蛋。”其实他也并不是要说那个副部长,可没几天就让人打了小报告。乡长没当成,悔得他直扇自己的嘴巴。这在清河县成为一个大笑话,都说柳七七一个顺口溜送掉一个当乡长的机会。乡干部私下议论说是时任常务副乡长贾新民打的小报告,不过那也是空口无凭的事,反正后来是贾新民当了乡长。县里还算手下留情,让柳七七当了乡人大主席,有点退居二线的味道。一任人大主席干下来,柳七七年龄也过了界,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船到码头车到站,怕个鸟了”。因此更是口无遮挡拦,胡侃海聊。眼下热衷买体育彩票,可连10块钱也没见他中过,但仍乐此不疲。平时里柳七七和贾新民相互都客客气气的,但干部们都看得出两人总有点心照不宣的味道。

穿件灰不溜秋风衣的柳七七此时正让乡干部猜谜语:“五百个男人,打一体育器械。”乡干部们大眼瞪小眼,丈二摸不着头脑。柳七七就得意地哈哈大笑说:“真是一群笨蛋,铅(千)球嘛,铅球都不懂。”接待员张玉香就问:“怎么是铅球呢?五百个男人同铅球不搭边嘛。”柳七七就一脸坏笑,问:“昨晚上你没摸你男朋友的蛋,几个?”张玉香愣了一下,待醒悟过来,急赤白脸,开口骂道:“好你个死主席,老没正经样。”乡干部们哄地大笑起来。马鸣力也差点没笑出来。

柳七七见了马鸣力,笑道:“马书记,酒醒了?我正等你去吃饭呢。”

马鸣力问:“乡长呢?”

柳七七笑:“他啊,到现在还人事不省呢。”

马鸣力也笑:“我还以为乡长喝酒很厉害呢。”

柳七七摇头“嘿嘿”笑:“没那本事又想充好汉,不自量力。”看马鸣力望着自己,就不再说话。

马鸣力跟着柳七七进了餐厅,让炊事员舀了碗稀粥喝了,那粥刚从锅里熬出来,滚烫,吃得马鸣力冒了一脑门的汗,肚子里也好受多了。

马鸣力和柳七七走出食堂,原本热热闹闹的乡政府这时显得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也不见。虽然惊蛰已过,但依旧春寒料峭,冷风吹得院子里的树叶哗哗作响,大门口那盏路灯闪着昏黄的光,像个瞌睡人的眼忽明忽灭。正觉奇怪,就见小江急匆匆朝这边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马书记,朱副乡长让牛给踢了,抬卫生院去了。”

马鸣力吃了一惊,和柳七七抬腿就朝卫生院跑。

进得病房,见副乡长朱建中满脸是血躺在床上“哎哟哎哟”直叫唤。朱建中的左脸豁开一条一指多长的口子,红渗渗的肉往外翻,鼻梁也歪了。医生手忙脚乱替他清洗完伤口,缝了七八针,上了药。这时朱建中才发现马鸣力来了,想挣扎着坐起,可一条腿扭伤了,动弹不得。

原来,下午朱建中带着畜牧站的技术员下村搞黄牛品种改良,阉割公牛,有条水牛牯暴躁得很,十几个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用绳索将牛拖倒,一伙人按头的按头,拽脚的拽脚,正当技术员捏住水牛牯的睾丸一刀下去时,那牛牯疼痛难忍死命一蹬,当时拽着牛后腿的朱建中冷不防被一脚踹在面门上,顿时满脸稀烂,血流如注,身后又是一道1米多高的坎,瘦小的朱建中被踹得四仰八叉翻了下去,当即就昏死过去。那水牛牯着实厉害,长哞一声,挣脱绳索跑了,割了半拉子的睾丸在胯下血淋淋地晃荡。牛跑了,人伤了,还招来村民们的一顿臭骂。特别是水牛牯的主人王老汉更是呼天抢地,要跟乡干部们拼命。原本他就不同意阉他的牛,每年光配种他就有一笔不菲的收入,现在倒好,牛没阉成却跑了,血又没止住,谁知会不会死在外面。乡干部们也顾不了那么多,救人要紧,在一顿责骂声中七手八脚把朱建中抬了回来。

乡里几个领导听说朱建中被牛踢了,也赶了来,大伙坐了一会,便陆陆续续回去了。柳七七也要走,却被马鸣力叫住。

马鸣力说:“柳主席,你是老龙岗了,群众基础比较好,那头阉了一半的牛跑了,我担心要出问题。你辛苦一趟,带几个人赶到村里去,务必把那牛找到,要是真让它死了,影响可就坏了。”

柳七七觉得有道理,叫上畜牧站几个干部乒乒乓乓骑上摩托车走了。

马鸣力一直担心柳七七他们找到牛没有,到下半夜才睡着。还没睡多久,手机响了,柳七七说牛还没找到,天又冷又黑,干部们冻得不行。马鸣力看了下时间,已是凌晨三点多了,就叫他们先回来,别把干部冻坏了。

天刚亮,马鸣力迷迷糊糊被一阵哭闹声吵醒。觉得不对头,开门一看,乖乖,乡政府大院满是黑压压的人群,怕有两百人。这天正好又逢墟日,看热闹的人们不断从大门往里涌,把个乡政府大院挤得水泄不通。马鸣力心里“咯噔”一下,忙穿上衣服朝楼下跑。

院子当中,躺着一头死去多时的大水牛,四脚朝天,捆着绳索,串着抬杆,显然是让人抬到乡政府的。那死牛的胯下满是结痂的污血,半个睾丸还在那硬邦邦地吊着。正是昨天踹了朱建中的那头牛,果真死了!一个老汉正在那呼天抢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号哭。贾新民和柳七七被夹在人群当中,正大声解释什么,可话一出口就被嘈杂的吵闹和谩骂声淹没。杨小丽早已披头散发,脸上还有几道被挠的指甲痕印,乡干部抵挡不住开始往办公室退,有些胆小的看势头不对瞅个机会悄悄溜了。

马鸣力已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在乡镇工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发生群体事件和上访,处理这类事件需慎之又慎,弄不好一个人的政治前途就没了。马鸣力有个表兄在一个乡当党委书记,前年因建工业园区征地,要拆十多户农户的房,那些拆迁户嫌补偿款太少,死活不拆,马鸣力的表兄只好下令强行拆除。不曾想几十个农民浩浩荡荡一路上访到市里,闹得沸沸扬扬。上面怪下头骂,表兄如一只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工业园区建成了,表兄也下台了,年纪轻轻调到县政协做了个主任科员。

马鸣力的脑子快速运转着,眼下最关键的是把村民的情绪稳定下来,这种群体事件稍微处理不好就会使矛盾激化,造成严重后果。在年初的综治工作会议上,县委就提出今年要创全省平安先行县的意见,上头一天到晚都说着要维稳,将矛盾纠纷解决在基层,做到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乡,综治工作和计划生育一样一票否决,在这关头出事那可真不是闹着玩的。

马鸣力挤进人群,高声叫道:“乡亲们,我是新来的党委书记马鸣力,请大家不要激动,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

王老汉冲上来,拖着马鸣力又拉又扯:“你赔我的牛,你赔我的牛,老汉今天不活了,和你拼了。”眼泪鼻涕蹭了马鸣力一身。只听“嘶啦”一声,马鸣力那件皮大衣被扯开一道大口子。

办公室主任余天见了,忙冲上来死死抱住王老汉。

“打人啦,乡干部打人啦!”人群中有人喊。大门外那些赶集的人一听更是死命往院子里挤。有几个年轻人趁人不注意在余天背后动起手脚。

马鸣力火了,一把将余天拉到身后,冲那几个年轻人吼道:“有什么事我们可以谈,但是你们趁乱殴打政府工作人员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那几个年轻人见马鸣力一身凛然,开始往人群中钻。马鸣力尽量克制自己:“乡亲们,牛阉死了,我们也痛心,这是我们的失误,该赔我们一定会赔,决不会让王老汉吃亏。”

王老汉开口就要一万块钱。

贾新民气得大骂:“你当土匪啊,嘴巴张开不怕屎苍蝇飞进去!”

这时得到消息的村干部也赶到了,好说歹说把王老汉劝进接待室,毕竟是同村乡里乡亲,说话还管用,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答应由乡政府赔偿5000元了事。但贾新民提出那头牛必须归乡政府。

王老汉不干。

贾新民恨恨说:“钱你要牛也要,哪有那么好的事?你要不同意我一分钱不给,随你告到哪里我都不怕!”

王老汉看贾新民口气那么硬,也就软了,同意牛给乡政府。

贾新民怕节外生枝,叫了几个乡干部雇了一辆龙马车跟王老汉回去拉牛,说牛拉上来才给王老汉钱。

牛拉回来后,贾新民叫来街上的屠夫,经过一阵讨价还价,将死牛两千块钱卖了。

贾新民拿了两千块钱,自我解嘲对马鸣力说:“总算挽回了两千损失,穷家难当啊。”

马鸣力看着贾新民,心里觉得酸酸的。

接下来一个多月,全县乡镇领导班子也基本调整完毕,龙岗乡调出去三个,调进来四个,朱建中副乡长由于黄牛改良工作在全县名列全茅,被调去畜牧水产局当副局长。朱建中眉开眼笑摸着脸上那道被牛踢出的伤疤自我解嘲说自己是因祸得福。犯有老胃病的贾新民原想进城找个单位养老,口口声声说当了几年乡长,迎来送往陪吃陪喝,好好一个胃都让酒精泡坏了,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得把命搭上。县里考虑到他这些年虽然工作不是很出色,但也兢兢业业,年纪也还差几年到线,还是将他留在龙岗乡再干一任乡长。

小满一过,天就好像穿了似的雨下个不停,有两个村还出现了山体滑坡,幸亏防范措施到位,除了砸坏了两栋旧木房,没出什么大问题。

这天中午正在村里检查防汛工作的马鸣力接到学校校长打来的电话说沙河村的大桥被淹了,几十个学生被困在河边,有个学生差点被河水卷走,情况很紧急。

原来离乡政府十多里的沙河村上游有个国家二级水库,由于连续暴雨,水库从中午开始溢洪,沙河水顿时暴涨,把通往沙河小学那座大桥淹没了,放了学的孩子急着回家,有些家长不顾老师的阻拦,硬是背着孩子涉水过桥,有对父子还差点被水冲进河里。学校阻拦不住,只好向乡里求救。

马鸣力一听,脑袋“嗡”地就大了,叫上驾驶员开车就往沙河村赶,在车上马鸣力给在另一个村的贾新民挂了电话,然后叫办公室通知所有乡干部和派出所干警火速赶到沙河大桥维持秩序。

赶到河边,马鸣力倒吸了一口气,只见河水像脱缰的野马,夹带着滚滚泥沙和树枝狂泻而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横冲直撞的浊浪一个接一个扑上桥面。岸边挤满焦急的人群,河对岸几十个孩子惊慌失措,大人叫小孩哭,一片混乱。有个妇女不听劝阻背着孩子硬要涉水过桥,可刚走到桥中央,一个浪头扑上来,孩子手上擎着那把花雨伞“呼”地就被卷下河,转眼就无影无踪。妇女被水冲得摇摇晃晃,进又不是退又不是,立在齐膝高的水里,险象环生,岸边响起一片惊叫声。

马鸣力急了,挥着手朝桥上的妇女吼:“站住,别动,千万别动!”可话一出嘴就让狂风卷走。桥上的妇女见马鸣力唔里哇啦朝自己挥手,以为是叫她赶快过桥,可一抬脚就让洪水冲了个趔趄,眼看就要被洪水卷下桥。马鸣力暗叫不好,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撒腿就往桥上冲,哗啦哗啦趟着水赶到妇女身边,一手抱过孩子一手拖住妇女,一步一挪,费了好大劲才过了桥。这时贾新民也赶到了,两人一合计,便指挥乡干部在桥上筑成一道人墙,将对岸的孩子一个一个传过来。当最后一个孩子过完桥,河水已经淹到马鸣力的大腿根了。马鸣力舒了口气,心里直念“阿弥陀佛”。

回来的路上,贾新民告诉马鸣力,这座石拱桥还是“文革”时期修的,算是危桥了,地势又低,一涨大水就被淹。几届政府都想修,可是就是拿不出钱,每年雨季一来就让人提心吊胆。

马鸣力看着车窗外如注的暴雨,心里凉飕飕的,犹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感觉。他告诉贾新民:“不管怎么样,都得想办法把这座桥修起来,这要是真出了问题,我们两个吃不了都得兜着走。”

贾新民说:“修这座桥打底也要两百万,钱从哪里来?乡里是一分钱都挤不出来了。”

马鸣力说:“我明天就进城,看能不能争取立项,只要能立项,上面就有补助资金,雨季一过我们就动手。”

第二天一早马鸣力就赶到县交通局,可交通局说那座桥不属于县道,他们没有这笔资金预算。马鸣力就去教育局,教育局长听了马鸣力说昨天的事脸都青了,可一说要建桥,就一脸的旧社会说,学校是清水衙门,关键还是要靠政府。马鸣力又跑了几个单位,个个都说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这桥非修不可。可一说到钱的事却都玩起了太极球,推来推去最后又推回到马鸣力手里。马鸣力又气愤又无奈,心里担心乡里的防汛,连家也不敢回,匆匆忙忙又往乡里赶。

晚上,几个乡领导坐在书记办吧嗒吧嗒吸着烟一筹莫展。贾新民说:“他妈的,这次换届把我调去县里做个主任科员,也比在这当这鸟乡长强,我是真干怕了。”

柳七七拿着遥控器正看电视体育彩票摇奖,听了贾新民的话,不咸不淡说:“想当初,我没当到这乡长未免就是坏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哈哈。”

贾新民听了脸上就有点挂不住,大声咳嗽起来。

柳七七把手中的彩票揉成一团:“他妈的,只买到两个号码,这老天也瞎了眼,要是给我中到500万,我就捐他娘的100万修桥。”

马鸣力将烟屁股狠狠捏进烟灰缸:“明天我还是直接去找找刘副县长反映情况。”

贾新民拍着脑袋说:“对啊,你和他共事了几年,应该会关照关照。”

马鸣力想起在城关镇和刘云飞闹的不愉快,心里却一点没底,但不管怎样,他现在是分管农业和交通的副县长,总不能置之不理。

刘云飞听了马鸣力的汇报,表示这个问题值得重视,但建一座200万的桥也不是他就可以说了算的,再说今年上面下来的路桥款早就安排下去了,反过来怪马鸣力为什么不早着手。

“你以为就你的事重要,全县像你这样的危桥就有十来座,你叫我怎么安排?”

马鸣力一听刘云飞和他打官腔,心里就憋了一团火,可又不好发作,讪讪说:“那你叫我怎么办?”

“办法总比困难多,当时县委就是看你工作能力强,才派你下去当书记的,每个乡镇都像你这样一有困难就找县委政府,那还要你们这些书记乡镇长干什么?!”一句话把马鸣力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马鸣力气鼓鼓从县政府出来,路过城关镇,才离开几个月,却让马鸣力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心里怪别扭的。正想走开,突然听有人叫他。回头一看,竟是林君如。

林君如刚从小车里钻出来,头发高高地耸在脑后,穿着一件天蓝色的高领线衣,外面披着一件米黄色半长风衣,配一双齐膝高的靴子,显得风姿绰约。

林君如见了马鸣力很有些意外,心里有些不安,觉得有些对不起马鸣力似的。她亲自替马鸣力沏了茶,马鸣力毫不客气地接过茶猛灌,抽出一支烟点燃,眯缝着眼看着坐在大班桌后的林君如,心里不免又有些窝火,那个位置上原本坐着的应该是自己。

林君如问:“今天怎么有闲功夫?”

马鸣力欲言又止,讪讪地笑,说:“路过。”

林君如说:“这可是你的娘家呢。”

马鸣力连连摆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莫提莫提。”

两人闲聊了一阵,林君如突然问:“马书记,你不会记恨我吧?”

马鸣力嘿嘿笑,心里骂道,你他妈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嘴里却打着哈哈:“那是组织上的事,和你无关。”

“你会这么想我就放心了。说实话,我真没想要和你争这书记位置。也许你不信,组织上找我谈话时我都还蒙在鼓里。”

马鸣力不说话,嘿嘿笑。

“谢谢你给我留了1000万,我准备用它建一个商贸中心。”

“你是如鱼得水,我可是穷途末路。”

“怎么啦?”

话说到这份上,马鸣力将这些天的事简单说了一遍。末了又发了几句牢骚。

林君如说:“现在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县里这些科局个个都是势利眼,扶强不扶弱。”

马鸣力叹了一口气:“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穷家难当。”顿了顿涎着脸低声说,“林书记,要不你借我点钱?毕竟我留了1000万给你。”

林君如没想到马鸣力会提这样的要求,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过了一会才说:“马书记,从个人感情来说,我很想借你,可是这不是个人的钱,数目也大,就算我同意,镇委会上也通不过。再说,你龙岗拿什么来还?”

真他妈狗眼看人低,要让你到龙岗当书记,不出三天你都会撂担子。马鸣力心里恨恨骂着,口中却说:“也是,也是。”

林君如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昨天马王乡的书记李子辉到我这坐了会,听他说正在跑一个省发改委下来的农业‘五新’推广项目,要是搞得到有100万的补助,你不妨也去看看。”

马鸣力一听高兴极了,他谢绝林君如请他吃饭,撒腿就朝发改局跑。

发改局的王局长正要下班,看马鸣力一身雨水,就又开了门。听马鸣力把来意说了,笑道:“你马鸣力什么时候也会看上这区区百来万啊,以前是少了500万的项目你都不放在眼里。”

马鸣力说:“此一时彼一时,我现在是恨不得把粪坑里的钱都捞起来使。”

可王局长说:“你来迟了一步,项目都安排出去了。”

马鸣力急了,说:“王局,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无论如何也得帮我想想办法,就算我求你了。”

王局长说:“这次省里下来的农业五新推广项目全县只有三个,僧多粥少,大家都在抢,有两个已戴了帽,没得商量。还有一个昨天马王乡的李书记到我这要,你也知道,马王乡是县种子公司的制种基地,这个项目很对口,你可能争他不过。”

马鸣力一听,心都凉了半截,愣在沙发上半天没吭声。

王局长看马鸣力一脸沮丧,动了恻隐之心:“要不我也帮你转个报告,但关键还是靠你们自己去跑。”

马鸣力觉得还有一丝希望,从发改局出来,叫上驾驶员火急火燎赶回龙岗乡。当晚马鸣力开了个乡领导班子成员会,把项目的事说了,并说一定要赶在马王乡前面,把申报材料准备好,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这个项目无论如何得拿到手。但在以哪个项目来申报时,大家又争论不休。按马鸣力的意思这个项目一定要新,要有特色,要不然干不过马王乡。最后还是柳七七提出龙岗乡早在宋真宗时就出产过贡茶,只是这么多年一直没得到发展,形不成规模,又没有一个规范的生产标准,质量逐年下降,可以以推广龙岗贡米新品种为申报项目。马鸣力觉得这个建议好。

办公室花了两天时间就把可行性报告拿了出来,但在操作中遇到一个问题,按要求这个农业五新推广项目必须由一个农业开发公司实施,乡政府是行政单位不能接受这个项目。马鸣力想了想,就让办公室以龙岗贡茶开发有限公司的名义上报。可公司又没成立,一时没有公章,精通电脑的办公室主任余天就在电脑上制作了一个,直接黏贴在了申请报告上。马鸣力看了看还真像回事,将报告送到发改局。王局长在签发时一眼就看出来了,说马鸣力怎么能在报告上用公章的复印件。马鸣力见瞒不过,就据实相告,说时间紧迫,他已经安排人去注册公司了,到时再补。王局长见马鸣力说到这份上,反正转个报告是举手之劳的事,成不成与自己无关,何必去得罪人,于是就交代办公室将马鸣力的报告专呈市发改局,但要马鸣力写一个保证,一个月后必须带公司的公章来盖,否则就是有钱拨下来他也不能给。马鸣力老老实实写了保证,一迭声说一定一定,决不给局长添麻烦。马鸣力拿了批转报告,为争取时间,带上申报文本马不停蹄就赶去市发改局。

因为205国道改道,马鸣力他们在半路上被堵了近两个小时的车,等赶到市里,已是万家灯火。

马鸣力叫驾驶员把车开到宾馆,先住下来再说。驾驶员将车停好,过来对马鸣力说,他看到马王乡的车了,就停在后面的停车场。

马鸣力吃了一惊,心里有了不祥的感觉。他想了想,叫驾驶员把车开出来,找到一个偏僻的小宾馆住了下来。整个晚上,马鸣力心里装着事,翻来覆去至半夜都没睡着。

第二天一上班,马鸣力就赶到市发改局。发改局项目科的科长叫蒋一山,人高马大,还真像座山似的。以前马鸣力在城关镇跑项目时和他打过两次交道,也算熟人了。

蒋一山看了看申报文本,说:“马书记,你们县怎么搞的,一个项目几个单位争?”

马鸣力明知故问说:“蒋科,还有别的单位啊?”

“昨天你们县马王乡的李书记就在我这泡了一下午的茶,喏,这还是他送我的铁观音。”蒋一山将桌上的一盒茶叶朝马鸣力晃了晃。

马鸣力拿过那盒茶叶装模作样看了看,不屑说:“李子辉也他妈的太小气了,他自己喝金骏眉,让我们蒋科喝铁观音,真不够意思。”

蒋一山被马鸣力这么一说,将信将疑:“真的啊?”

“我还骗你不成,上次我去马王,那家伙办公室金骏眉就有好几盒,还一直在我面前显摆,说一斤都要上万块,一副财大气粗的样。”

被马鸣力这么一说,蒋一山的脸上就有点不自然。

马鸣力在蒋一山办公室泡了一上午,说自己的遭遇,说龙岗的穷,说自己现在就像乞丐一样到处乞讨。蒋一山听了也表示很同情。到了中午,马鸣力请蒋一山吃饭,蒋一山说昨天就已经和李子辉约好了。马鸣力就说:“推了推了,李子辉喝酒专耍赖,没意思。我们老朋友了,得好好聚聚。”

蒋一山似乎被马鸣力说动了,正犹豫间,李子辉的电话就来了,说马上过来接他。

马鸣力就一个劲地摆手。蒋一山就在电话里说中午临时有客人,好不容易推辞掉了。

马鸣力问蒋一山哪里的菜合乎他的口味,蒋一山想了想就说城西新开张一家叫“水月轩”的海味馆,味道不错。

进了“水月轩”,马鸣力要了个包间,让蒋一山点菜。蒋一山吃请惯了,也不客气,噼里啪啦点了一桌子海鲜。点完又掏出手机呼朋唤友,不一会就叫了一桌人来,其中还有两个打扮入时的女人。

不一会,龙虾鲍鱼就上来了,马鸣力挨个敬了一圈酒,气氛就热烈起来。

蒋一山叫来的人都是酒场老手,再加上又有两个娇滴滴的女人,喝起花酒来就十分活跃。

马鸣力这边除了他就还有一个驾驶员,驾驶员不能喝酒,马鸣力只好豁出命来喝,期间还跑到卫生间吐了两次。蒋一山见马鸣力有点招架不住,就劝说少喝点。马鸣力拍着胸膛说:“有蒋科这么关照,就是喝死了也值得。”又说,“单位出钱我出胃,喝酒都是为单位。”蒋一山就说马鸣力豪爽。

酒喝到份上,马鸣力也明人不说暗话,就给蒋一山透了底,说这100万搞下来他得为学校修桥,要蒋一山无论如何帮忙。

蒋一山深表同情,就让马鸣力把申报文本重新再修改,将项目中基础设施建设预算做大,这样以后上面来检查,就可以说是改善基础设施道路交通,建设推广项目基地,也说得过去。马鸣力被蒋一山一点拨,豁然开朗。酒喝到两点多,因为下午要上班,蒋一山就说散了。

等客人都走出去了,蒋一山就对马鸣力说项目在市里也要评审,这关很重要,通不过就没办法往省里报。又暗示说他是市里项目组的组长,他会尽力帮忙。

马鸣力心领神会,悄悄将一个信封塞到蒋一山的口袋里。蒋一山很高兴,说:“马书记是明事理的人,这朋友交定了。”

马鸣力一脸感激的样子说:“蒋科,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心里却骂道:“什么评审费,狗屎!”

过了一个月,蒋一山给马鸣力打来电话,说龙岗乡的项目已经报省发改委了,要是不出问题,很快就可以立项。马鸣力听了很高兴,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但蒋一山又告诉马鸣力省发改委要他补个龙岗贡茶开发有限公司的原始公章,说那复印件不行,让马鸣力将文本里所有盖了公章的材料重新做一份,寄给他,他负责把原来的文本从省发改委换出来。

马鸣力一听急了,忙安排办公室主任余天到县工商局注册公司,可工商局说龙岗贡茶两年前就被一家茶业公司注册了,因为公司有龙岗贡茶这四个字,同名同域不能受理,让换个名称。

马鸣力听了余天的汇报大吃一惊,前面的材料上都是以龙岗贡茶开发有限公司名义申报的,这名称怎么也不能换,要是不能注册,在工商局就办不了营业执照,公安局就不让刻公章,那前面的所有的事岂不白做了,到嘴的肥肉就丢了。

马鸣力只好亲自出马,火急火燎跑到工商局,可任凭马鸣力说破嘴,工商局长也不通融。马鸣力没办法就去找公安局局长,局长是县委常委,不仅不批,反将马鸣力剋了一顿,说马鸣力想钱想疯了,违法乱纪搞到他头上了。

马鸣力垂头丧气从公安局出来,电话响了,一看是蒋一山打来的。

蒋一山告诉马鸣力,刚接到通知,下个星期省发改委就要组织专家对项目进行评审,叫马鸣力三天内必须把盖了原始公章的文本送出去,要不煮熟的鸭子就飞了。

马鸣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感到自己真有点黔驴技穷了。他和贾新民通了个电话。贾新民说:“要不我们先弄个假公章,把这事应付过去再说?”

马鸣力想想也只能这样了,在城关找了几家刻印章的店,人家一听说没公安局的证明,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这违法的事不能干,要不饭碗都得丢。

路过农贸市场时,马鸣力有点内急,就钻进路边的一个公用厕所。

厕所里屎尿横流,臭不可闻。马鸣力稀里哗啦三下两下解决问题,站起来系皮带时一眼看见墙上有串办证的手机号码。马鸣力灵光一闪,看看厕所里没人,试着拨了个电话过去,接电话是个女人,马鸣力问能不能刻公章。女人说可以。马鸣力一听有戏,问怎么联系。女人就告诉马鸣力把要刻公章的样本用一个信封装好,塞进邮局门口的邮箱里。

马鸣力说:“你没留地址,我怎么寄啊?”

女人就笑,说:“你放心,我们在邮局有内线,到时会转到我们手上。”又说他们做这行有七八年了,很讲信用的。

马鸣力就问:“刻个公章要多少钱?”

女人说:“不贵,一口价,500元。”

马鸣力想还真的不贵,就问什么时候能拿到公章。

女人说:“明天上午就可以,到时再打这个电话联系。”

马鸣力赶到邮局买了个信封,按要求把公章的样本装进一个信封,封好口,塞进了门口的邮箱。

马鸣力干完这事,心里有了着落,心情也开朗起来。回到家,见妻子何可人正在炒菜,就蹑手蹑脚走过去,从后面一把抱住。何可人吓了一跳,回头见是马鸣力,惊喜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马鸣力在妻子腰上捏了一把,说:“想你了呗。”又问,“女儿呢?”

何可人说:“我下午有个手术,就让我妈接走了。”

吃饭的时候,马鸣力狼吞虎咽,还一个劲地催何可人快吃。

何可人嗔怪道:“你总改不了那坏毛病,又没人跟你抢。”

马鸣力就嘿嘿笑,不说话。

饭吃完,马鸣力噼里啪啦把碗筷摞进厨房,何可人要洗,马鸣力不让,伏在她耳边说了句话。何可人脸一下就红了,任由马鸣力抱进卧室。

第二天等何可人上班后,马鸣力就给昨天那女人挂电话,女人说公章刻好了,叫马鸣力到建行门口接头。马鸣力到了建行门口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和他联系,就又挂电话,那女人用短信发过来一个银行账号,要马鸣力先把钱存进她指定的账号里。马鸣力说:“我连公章都没见着,怎么能给你存钱呢?”

女人说:“干我们这行的,有规矩,不能直接见面。”

马鸣力怕上当,坚持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女人就不耐烦,说要是马鸣力不存钱就算了。说完要挂电话。

马鸣力慌了:“别别,我们再商量商量。”

女人说:“没什么好商量的,你看着办。”说完就挂了电话。

马鸣力站在建行门口想了想,决定赌一把,把钱存了进去,然后给那女人挂电话。女人叫他去体育馆门口右侧的垃圾桶里取货。

马鸣力觉得自己就像个搞地下工作的特务,干着鬼鬼祟祟不可告人的勾当。他也不知道那女人是不是耍自己,可又有点不甘心,还是打的去了体育馆。还好体育馆门口也就几个老人在溜达。马鸣力装着散步的样,走到那个垃圾桶边,左右环顾一周,见没人注意,便迅速伸下手去,一摸果真有个塑料袋里裹着个圆滚滚硬邦邦的东西。马鸣力把东西拿出来,一把塞进口袋,像个小偷似的溜了。

马鸣力急匆匆回到家,拿出公章在一张白纸上盖了一个,和原先的一对照,完全可以以假乱真。

马鸣力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就给蒋一山挂电话,告诉说公章刻好了,马上就把文本给他送去。

蒋一山说,他明天要到和清河县相邻的川山县出差,叫马鸣力直接送到那给他就成。

第二天上午,马鸣力要参加县委扩大会,就安排余天带上文本赶去川山县。

也是冤家路窄,马鸣力竟被安排和马王乡书记李子辉坐在一起。李子辉一见马鸣力,就气恨恨地骂:“好你个马鸣力,竟挖起我的墙角来了!”

马鸣力心知肚明,笑说:“这话从何说起?”

李子辉说:“你别给我装聋作哑,咱们走着瞧,项目是谁的还不一定呢。”

马鸣力被李子辉这么一说,心里直打鼓,也不知李子辉又在蒋一山身上使了什么招数,心里一下子没底起来。会开到一半,借口方便,钻进厕所偷偷给余天挂了个电话。

余天说文本已经交给蒋一山,他正准备回来。马鸣力就叫余天不要急着回来,要想尽一切办法今晚把蒋一山请到清河来。

下午时,余天来电话,说蒋一山答应来清河住一晚。马鸣力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想了想叫余天直接把人带到城外的落霞山庄。

落霞山庄离城关10来里地,是两年前由一个台商斥巨资建起的占地500多亩集吃住娱乐为一体的休闲山庄。黄昏时分的落霞山庄掩映在如火如荼开放的合欢花丛中。山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一派歌舞升平。

马鸣力和贾新民坐在金碧辉煌的大厅等了约半个小时,就见余天领着蒋一山从大门进来,一阵客套后,几个人簇拥着蒋一山进了一个豪华的包间。不一会,酒菜就上来了,酒是XO,菜也很有特色,光一盆穿山甲就去了4000多块,马鸣力觉得那简直就是在直接吃钱,可没办法,今天不放点血不成,偷鸡都得蚀把米,何况是100万的项目。

酒足饭饱,又去包厢唱歌,几个人才落座,就进来几个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小姐,还没等马鸣力说话,蒋一山就搂着个穿超短裙的女子嘶声哑气唱起了《纤夫的爱》。马鸣力看了贾新民一眼,见贾新民正朝自己伸舌头,便拉下脸来把另外几个小姐打发走。

蒋一山的歌喉真不敢恭维,一张口就跑调。可只要一曲唱完,马鸣力几个就又是敬酒又是鼓掌,说蒋科的歌声堪比歌星蒋大为。蒋一山就更是飘飘然,拽着个话筒不松手,边唱边在那小姐身上捏,捏得小姐“咯咯”笑,小母鸡似的。

终于等蒋一山过足了歌瘾,马鸣力看时间也到了午夜,正准备让余天送他去房间,可醉醺醺的蒋一山又说要去洗桑拿。马鸣力心里暗暗叫苦,这桑拿一洗还不知会洗出什么来。他把贾新民拉到门口,问还有多少钱?贾新民说来的时候从财务那支了一万,刚才一顿饭吃了8000多,现在身上还不到两千块。马鸣力叫他把钱全部掏出来交给余天,让余天见机行事,然后拉上贾新民溜了。

马鸣力回到家已凌晨2点多,妻子何可人已睡了。马鸣力一身酒气钻进被窝,头一挨枕头就打起了呼噜。

不知什么时候手机响了,马鸣力翻了个身迷迷糊糊抓起手机喂了一声。电话是余天打来的,声音很急,告诉马鸣力说蒋一山让公安给带走了。

马鸣力一听酒都吓醒大半,抓起车钥匙就往外跑,边跑边给贾新民打电话。两人赶到落霞山庄,正在大门口焦急地探头探脑的余天迎上来说:“蒋科洗桑拿时要了个小姐,不料公安来查夜,逮个正着。”

贾新民责怪说:“你怎么能让他要小姐,这不给我们添乱吗?”

“我怎么知道他要了小姐,我坐在大厅等他,蒋科被公安带出来时连衣服都没穿,只裹了一条毛毯。”余天一脸委屈。

贾新民骂了起来:“这卖淫女真他妈无孔不入。”

马鸣力皱着眉头说:“怎么就这么合适,早不抓晚不抓,蒋一山一来就抓,这里一定有问题。”马鸣力想起开会时李子辉说过的话倒吸了一口气。

听马鸣力一说,贾新民骂道:“这狗娘养的李子辉,明的争我们不过,就使阴招。”末了又骂蒋一山,“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在歌厅就色迷迷的一只手就没离开过小姐的腰,活该!”

“他是活该,可我们的项目不就完蛋了,那可是100万,我等着修桥啊。”

两个人坐在车上商量了半天,决定明早到公安局了解一下,最好交几千元罚款悄悄把蒋一山捞出来,这种事传出去于公于私都不利。

可第二天一早,马鸣力就接到县纪委的电话,让他去一趟。马鸣力心里“咯噔”一下,这时纪委找上头来,肯定和昨晚上的事有关。连忙给贾新民打电话,贾新民说纪委也给他挂电话了。

马鸣力在县委大门口的老樟树下见到贾新民。

贾新民说:“蒋一山那小子纯属一个蒲志高,一进公安就把什么都招了,还一口咬定是我们安排他嫖的娼,看来这回事情闹大了,不死我们也得脱层皮。”

马鸣力黑着脸“吧嗒吧嗒”吸烟不说话。

贾新民说:“我想了想,这事还是由我一人揽下来,你就一口咬定昨晚喝醉了,什么也不知道。”

马鸣力瞪了他一眼说:“我是党委书记,怎么能把责任都推到你身上,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贾新民说:“你还年轻,不像我这任干完就到线了,本来我就想进城找个单位养老,顶多就背个处分,怕个球!再说上面有人下来,吃吃喝喝也是为了工作,我们也没叫那小子去嫖娼,鸡巴长在他身上,我们管得了吗?”

马鸣力还想说什么,贾新民就瞪了他一眼:“这事就这么定了,又不是什么好事,你和我争个屁啊。蒋一山那小子我们是指望不上了,你门路广,接下去省里还得你去跑。这桥怎么也得修好。”

马鸣力叹口气:“乡长,你不怪我吧?”

“怪你什么?”

“这次要是把我们俩的乌纱帽摘了,还真是我拖你下水呢。”

“你讲个球话!你以为这顶乌纱帽很值钱啊,没当时争个你死我活,当上了其实远不是想象的那么回事,有时还真不如个老百姓过得舒服。”

俩人就不再说话,过了好一会,贾新民说:“马书记,跟你说实话,当年为争这乡长当,是我打了柳七七的小报告。可我没什么本事,当了这几年乡长也没为龙岗做什么事,这回,这个项目绝不可丢,也算在我任上帮龙岗做了件好事。”

马鸣力看了一眼县委大门进进出出形色匆匆的人们,突然问贾新民:“乡长,你看过《围城》吗?”

贾新民想不通马鸣力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歪着脑袋说:“你说的是钱钟书写的那本书?”

马鸣力说:“对,里面有句名言,叫‘城里的想出去,城外的想进来’,其实当官何尝不是如此?”

一阵风吹过,樟树上的叶子哗哗作响,有几片落叶飘飘忽忽落下来,在两个人的头上飞舞,像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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