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时空”意象的生成与超越
王琼
(宝鸡文理学院中文系,陕西宝鸡 721013)
关于时空意象生成问题的研究,囊括了时空问题和意象问题,关涉到文学艺术的根本问题。时空意象生成的前提和基础是时空表象,在理智的引导和情感的推动作用下,在想象力的神奇变形和熔铸下,一个全新的统一完整、富有生气的时空意象产生了。时空意象是对存在的整体性体验的超越性唤起,从来不是一种对时空的单纯的哲学透视。
时空表象;时空意象;理智;情感;想象;生成;超越
“意象”是文学艺术的基本要素,也是其无可取代的标志。在中国古典文论中,意与象之间的关系问题的探讨从《易传》以来便不曾断绝;在西方文论中,意象派以绝无仅有的姿态强调了意象对文学艺术的重要性。而 “时空”是哲学的基本概念,是宇宙中所有真实存在的事物的基本属性,也是所有人类活动的基本属性,在这个意义上,时空问题也是文学艺术的根本问题。所以,对时空意象生成的探讨将是揭开文学艺术诸多基本问题的终南捷径。
艺术与现实的关系问题从古以来都是西方美学和文论的基本问题。古希腊的模仿论和教益说以及18世纪以来的直觉——表现说,是关于这个问题的两种片面的对立观点。即使从后一种观点衍生出的唯美主义或艺术至上主义也不能完全否定艺术和现实之间的联系。辩证地来看,作为一个问题的提出,一开始就已经肯定了艺术和现实之间的密切联系,否则这个问题就失去了其作为问题的前提和意义。
我们的艺术梦境和清醒的现实生活有着某种连续性,即使想象也从没有把艺术与现实完全割裂开来。这种连续性往往是难以理解的,甚至最敏锐的心理学家也没有能力完全彻底地理解这种连续性,然而,没有人怀疑它的存在。这就是说,一个艺术家的想象和他作为事实世界中一个成员的经验之间的某种连续性是不可否认的。所以,我们关于艺术世界中的时空意象的分析必须首先从现实经验世界中的时空表象开始。
1.时间表象的生成
时间和空间是事物的基本属性,没有具体事物就没有时间和空间。时间和空间也是哲学的基本问题,很多大哲学家对时间和空间的探讨往往都是从心理学开始。比如罗素,他说:“我们相信时间的存在,这有两个来源:第一个来源是在一段表面属于现在的时间内关于变化的知觉,第二个来源就是记忆。”而胡塞尔则以对一段旋律的感知为例进行分析,提出时间产生于一个行为的连续统。“因此,我所听到的每次都只是这个声音的现时阶段,而这整个延续的声音的客观性都是在一个行为的连续统中构造起自身,这个行为连续统有一部分是回忆,有最小的、点状的一部分是感知,其余的部分则是期待。”
尽管有差异,但正如我们每个人的切身经验所肯定的,关于时间表象的产生,他们都首先肯定时间是不能被同时完整感知的,我们能直接感知到的时间只有现在、当下的瞬间,那一个个作为过去、已经消逝了的瞬间只能在记忆中被间接地感知到。而对应未来瞬间的则是期待的心理行为机制。事实上,无论是直接的感知还是间接的回忆和期待都是发生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的行为。那么,在这同一个时间点上的不同的心理功能所指向的不同的时间碎片是如何形成一个连续的主观心理时间的呢?
这就是想象的功能。面对回忆、感知、期待所指向的一个个不同瞬间的感知觉碎片,想象所起的作用是比较与综合。肯定其同一性和变异性,在想象中把它们综合成一个具有长度的感知觉行为的连续统。这就是延续性的时间表象产生的原因。
2.空间表象的生成
关于空间表象的生成也要从心理学的角度来分析。有人说,空间的本质是时间,换句话说,时间和空间是不可分的。就像我们不能同时完整地感知时间一样,我们也不能同时完整地感知空间。对于一个空间中的不同事物,我们是以时间的先后顺序来感知的。要同时感知一个空间中的不同事物,等于什么也不能感知。所以,正如同在时间表象的形成中,我们首先拥有的是事物的一个个不同瞬间的感知觉碎片,在空间表象的形成中,我们首先拥有的也是一个个不同空间位置事物的感知觉碎片。同样,通过想象的比较与综合,我们形成了空间表象。比如,先打你的左手,再打你的右手,这两个不同的感知觉虽然最终都在你的大脑中被意识到,但这两个感知觉的差异和联系使你形成了左右的空间观念,前后、远近也一样。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到,在时空表象的形成中,想象起了重要的作用。一个个感知觉的碎片,经过想象的比较和综合,形成了连续的时间和广延的空间。想象的整合性、结构性、创造性和超越性由此可见。
何谓意象?意象是我们对源自于现实世界的感知表象变形后赋予其一种具体而特殊的意义,即康德所谓灌注了生气——之后,它就成了意象。意象显然是在艺术家对表象变形的基础上融注了艺术家对生存更独特的理解与更深刻的领悟。
表象与意象的关系如同建筑材料和建筑物的关系,建筑材料固然不等于建筑物,但看不到建筑材料和建筑物之间的内在联系也是绝对错误的。当我们承认建筑物的风格早已潜藏于建筑材料之中时,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意象的特征已经内在于表象之中。
1.理性认知是制约时空意象形成的重要因素
作为意象之灵魂的 “意”,无论从其内涵还是其制约想象——生成意象手段的角度来说,伴随表象形成的最初的理性认知都是非常重要的因素。人们在对周围具体事物的感知、回忆、想象中,形成了时空表象,于此同时产生了对时空直觉式的理性认知,这种最初的理性认知制约、影响了形成时空意象的想象的维度,使艺术作品中的时空意象具有和日常生活中的时空表象内在的一致性。
在时空表象的形成中,人们就直觉到时空的内在特征,即作为瞬间与连续的悖论或静止与变化的悖论。就时空一体不可分割来说,时间的连续性即是空间的变化性,时间的瞬间性即是空间的静止性,而且连续的变化和瞬间的静止本就是一体两面,相辅相成。诗歌中的时空意象也毫无例外地体现了这一根本特征。以唐诗为例,纵观其时空意象,或侧重于时间的连续的变化,或侧重于空间的瞬间的静止,当然也有时空一体,动静结合,寓永恒于短暂。比如,孟浩然的“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贺知章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刘禹锡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等诗歌中的时空意象侧重于时间的连续变化。而王维的“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及其“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还有韦应物的“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等侧重于空间的瞬间的静止。像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以及李白的《将进酒》、《登金陵凤凰台》等诗歌则体现了时空一体,动静结合的特征。
这样一种划分表面看来是立足于象的层面的,但作为意象又无不透露出对时空的理性洞察,这种瞬间的连续性和局部的广延性所具有的整体性、综合性和深刻性,既与时空表象中的理智直观保持了一致,又远远地超越了它。
2.情感是时空意象形成的动力
纵观中国古代诗歌发展史,先后出现了“言志说”、“缘情说”等诗论观,且都一一遭到了质疑,并被放逐,但彻底否定情感在诗歌创作中的意义和地位却是错误的。情感是诗歌创作的强大动力,恰如灵魂贯穿始终。认为艺术创作只是为了抒发情感或表达思想的观点是不恰当的。艺术应该是以想象的方式对现实问题的进一步探求和叩问,具有超越现实、引导现实和理想化的倾向;源于现实的强烈情感,为艺术创作带来动力,使进一步的探求和叩问得以实现。
情感和理智是意象中“意”的主要内涵,在表象形成的过程中相互催生。根源于人的欲望的情感既影响人对时空的理性认知,反过来又受理性认知的影响,二者相互渗透不可分割。情感不仅是艺术创作的动力,促使时空表象生成为时空意象,而且为时空意象的产生规定了方向,为时空意象从内在得以划分提供了依据。正如同爱和恨具有鲜明的方向性,情感的方向性规定了意象之“意”肯定或否定的方向性。
由此,时空意象被大致划分为三种类型:第一种是肯定型或积极型,以李白为典型代表。在《将进酒》中,前四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像其他诗人一样,李白首先承认了时间的转瞬即逝,并表达了一种普遍的悲伤。但诗人并没有因此堕入绝望的深渊,而是紧接着笔锋一转,“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虽然是以饮酒的方式,但唐诗中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像李白一样如此礼赞瞬间,赋予短暂极高的价值和意义,也没有人能像他一样如此热情地拥抱变化。李白的豁达和高度由此可见,他的强大而高贵的灵魂使他能够肯定一切,接纳一切。这里透露出一个诗人对生命无条件的热爱和肯定,这或许是我们面对杜甫的沉郁顿挫,从天性里更喜欢李白的原因。第二种是否定型或消极型。如果说李白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表达了对生存永不放弃的信心和力量,那么否定型意象的典型特征就是彻底的绝望和无力。以李商隐的《锦瑟》为代表,“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在诗人的眼里,逝去的华年虚幻、绝望和悲伤,不仅如此,连那唯一抓得住的 “当时”也是虚幻的。李贺的《苏小小墓》也是如此,“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诗人以生写死,时间的长度和空间的广度都流露出浓郁的幻灭、绝望和凄伤。这里无论如何都无法否认诗人对生命作为痛苦的拒绝和否定。爱或不爱,爱全部或只爱部分,成为区分时空意象的鲜明标尺。第三种是介于前二者之间的宁静、淡漠型。如王维和韦应物的诗都透露出一种宁静、淡漠和空寂的情怀。所不同的是,王维倾向于肯定,韦应物倾向于否定。
这三种类型时空意象的生成,都是以源于现实的热情为创作动力,打上了肯定或否定的鲜明烙印,并以想象或审美的方式在艺术世界中得以超越。
3.想象是时空意象形成的必要手段
想象是艺术世界的标志,是艺术思维的精神和灵魂,艺术是一个纯粹想象的世界。艺术世界从来都不是一个“如其所是”的事实世界,它甚至也不是一个“如其所感”的表象世界。当艺术家任何时候说“看见”、“听见”的时候,他的意思都是“想象”。
英国的历史哲学家柯林伍德在其 《精神镜像》一书中指出,受经验主义心理状态的影响,我们对于想象常常涉及这样一种“粗俗错误”的理解:想象只能重新分配或者搅乱感知供应给它的资料,除此之外再也做不了其他事情。这种观点,使艺术理论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其对自然事实的歪曲性复制的缺陷,它的根本错误在于,它把注意力转向思想材料和材料安排之间的一种不可能的区分。显然,柯林伍德反对一种仅仅停留在对表象材料进行简单的排列组合层面上的想象,想象形成的意象应该是对表象质的超越。
那么,在时空意象生成的过程中,想象究竟是以怎样的方式进行的呢?大致分为以下三种:
第一种,记忆和联想。就是以相似、相关和对比的方式回忆或联想起不在眼前的时空表象,以此形成新的时空意象。如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当然,记忆和联想在这里遵循内在的情感逻辑或理智逻辑。
第二种,创造性想象。是通过把在场的与不在场的东西“共时性”综合呈现为一个新的意象。这种想象在时空表象形成的认识过程中已有体现,否则,时间将停留在瞬间,永远不会形成其连续性,空间也将停留在局部,永远不会有其广延性。正如同面对瞬间我们想到的是整个时间的连续,面对局部想到的是整个空间的广延,面对时空中的一点想到的是整个时空深远的立体性。在时空意象中,面对在场的时空,我们想到的是包括不在场的所有完整的时空领域,以及与之相关的普遍的思想和具体的情感,所以有中国古典诗论中的 “显隐说”、“言意说”、“虚实说”、“情景说”,以及电影理论中的“蒙太奇”手法。陆机所谓“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正是说的创造性想象中的 “共时性”:过去的东西已经不在场了,但它们在想象中与此刻在场的东西合而为一;海外的东西无穷无尽,无边无际,它们都是此时不在场的,但在想象中却与此时此地出场的东西合而为一。“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这两句话可以说是对创造想象力打破古今的时间界限和彼此的空间界限一个最精辟的概括与描述。
第三种,幻想。是通过对已有的时空表象的变形创造出全新的时空意象,这全新的意象所指向的时空和事物是以往感知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所以,具有虚幻和假象的特征。如文学艺术中所有的鬼神意象及其所代表的时空就是一种从未出现过的时空的在场,以及现今影视艺术中流行的穿越剧也是对一种从未出现过的时空的在场呈现。那么,使一种从未出现过以至于相信其几乎永不可能出现的时空在场呈现的内在原因是什么?汤显祖在其《牡丹亭》中作了深刻的揭示:“天下女子有情宁有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漠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杜丽娘的形象及其相关时空意象是现实世界中不曾出现不曾被感知的,是在以往相关生活表象变形的基础上创造出来的。其能在艺术世界中存在的合理依据便是情感逻辑和艺术家的主观意念。关涉到情感意志的人的主观意念从来都是生存和存在的根本因素,有其不可动摇的客观性,正是这一点,决定了时空表象和时空意象的形成中想象的合理性,以及幻想超越了一般性想象依然能够合理存在的必然性。
时间和空间是哲学的基本概念,作为事实世界中的事物的基本属性,时空是抽象的,作为感知结果的时空表象也具有抽象性,它是源于我们关于事物表象的次生表象。事实上,时空意象也具有抽象性,它可以在我们的理论或观念中存在,但绝不能在艺术世界中独立存在,所有的时空意象首先都是具体的、形象的事物的意象。离开具体的物象,时空意象无法存在。
就像在现实世界中,我们和一个具体事物的交往和接触:不是为了认识我们才去接触它,在交往中我们也不是只是获得了知识;不是为了有用我们才去接触它,在交往中我们也不是只是获得了利或害。在和一个具体事物的现实交往中,我们同时获得的是生存的知、情、意层面全面、完整而丰富的整体性体验。在艺术想象中,和一个具体事物的意象的接触,和附载于其上的时空意象的接触,我们获得的也是类似于现实存在中丰富完整的整体性体验。柯林伍德的“艺术单子论”正是在此意义上既肯定了时空意象自身的完整性、单一性和内在一致性,也肯定了审美经验的完整一致性。在这完整一致性里,时空意象及其审美经验实现了对日常生活经验的超越。
这超越是在两个层面完成的:从“象”的层面看,记忆和联想产生的时空意象丰富了时空表象的数量,并以相似、相对、相关的方式组合形成了新的时空意象。创造性想象使原有的时空表象更加丰富、完整、立体化,有了深度、广度和厚度,有了思想和情感的意味,是对其质的充盈。幻想则是创造出时空表象中从未有过的全新的时空意象。总之,时空意象在多少不同的程度上都实现了对时空表象的变形。从“意”的层面看,源于生存体验的思想和情感在时空表象向时空意象不同程度的变形中贯穿始终,并决定了其变形的方式和力度。最初的思想和情感的产生源于最初的感知、最初的表象,在不断的触发、刺激、反思、积累中,思想和情感无论在深度、强度还是方向上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种因时因地变化了的“意”是时空意象区别于时空表象的原因和动力。这种超越性还表现在,“意”的变化始终遵循一种内在的方向性,那就是求真向善。古罗马修辞学家朗吉努斯说,受周围世界自然物的影响,人的天性里有一种趋向崇高的倾向。这种追求更美好的存在的倾向决定了“意”的超越性具有一种健康的积极向上的方向性。
通过对时空表象向时空意象的生成过程的分析,可以说,在艺术世界中,我们超越性地开启出一种可能的更加美好的世界,人诗意地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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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岳毅平)
I206
:A
:1001-862X(2013)04-0173-005
王琼,(1977—),女,陕西岐山人,宝鸡文理学院中文系讲师,哲学硕士,主要研究方向:美学、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