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 诗 [旧译名为《吉檀迦利》]

【印度】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

伊 沙 老 G [译]

1

你令我生生不息，这是你的心愿。这脆弱的杯子，你反复倒空，又用新鲜的生命将其斟满。

这小小芦笛，你带它翻山越岭，用它吹出常新的旋律。

在你双手永恒的触摸下，我小小的心不羁于欢乐之中，生发出无法言喻的心曲。

你无穷的赐予只降临到我小小的手上。时代过去了，你还在倾注，那里还有空间需要填满。

2

当你命令我歌唱，我的心仿佛要被骄傲胀破；我凝望着你的脸庞，热泪盈眶。

我生命中所有的严酷与矛盾全都融化成一个甜蜜的和谐——于是我的崇拜打开翅膀，像一只快乐的鸟儿飞越海洋。

我知道你在我的歌唱中拥抱快乐，我知道我只是作为一名歌手才来到你面前。

我通过我歌声远远伸展的翅膀边缘触及你那我从来不敢奢望抵达的脚面。

陶醉于歌唱的快乐中，我得意忘形，把你唤作朋友，你本是我的主。

3

我不知道你怎样歌唱，我的大师！我永在沉默的惊奇中倾听。

你的音乐之光照亮世界。你音乐的生命气息奔跑在天际。你音乐的神圣溪流冲破所有岩石的阻碍，奔涌向前。

我的心渴望加入你的歌声，但怎么努力也发不出一丝声音。我想说话，但话不成歌，于是我困惑地喊了出来。啊，你使我的心成为你音乐的弥天大网中的俘虏，我的大师！

4

我毕生的生命，我会永葆我的身体纯洁，深知你那有血有肉的触摸正遍布我的四肢。

我会永远将我思想中所有的虚伪都剔除，深知你是在我精神中点燃理性明灯的真理。

我会永远将我心灵中所有的邪恶都去除，让我的爱在鲜花中盛开，深知你在我心灵深处的神殿里拥有一席之地。

于是我要竭力在我的行动中揭示你，深知你的力量会赐我行动的动力。

5

我请求放松一阵儿，能够坐在你身边，我手头的工作将延后做完。

离开你眼前的视线，我不懂得休息也不知道喘口气，于是我的工作变成了无涯无际苦海中没完没了的苦工。

今天，夏日来到我窗前，带着叹息和低语；群蜂在花树的宫廷上折断花枝。

此刻是宜于静坐的时光，与你面对面而坐，在这寂静和满溢的闲暇中歌唱生命的献身。

6

摘下这小小的花朵，拿走它，别耽搁！我怕它凋谢，掉进泥土。

在你的花环中，我找不到它的位置，但以你之手痛苦的一触尊敬它吧，然后摘下它。我怕在我觉悟之前，日子已尽，奉献的时光已过。

尽管它颜色不深，香气微弱，但在你的仪式上就用此花吧，还有时间摘下它。

7

我的诗歌扔掉了她的装饰品。她再无衣饰的骄奢。装饰品会毁坏我们的结合，它们会阻隔在你我之间。它们叮当作响的声音会淹没你的喃喃低语。

我诗人的虚荣心在你面前羞愧而死。哦，诗豪，我已拜倒在你脚下。就让我的生命单纯而正直，像一支芦笛，供你用音乐来充实。

8

那被王子的礼服加身珍珠项链环绕在脖子上的孩子，失去了全部玩耍的快乐；他的衣服牵绊着他的每一步。

害怕衣饰搞破或被尘土弄脏，他让自己远离尘世，甚至害怕移动。

母亲，如果它切断了健康的大地的泥土，如果它剥夺了一个人进入人类日常生活的盛大集会的权利，你衣饰的束缚一无所获。

9

哦傻子，试图将你自己扛在肩头！哦乞丐，来到你自家门口乞讨。

把你全部的负担都留在他那双能够承受一切的手上吧，永远不在后悔中回头。

你的欲望会立刻用它的气息吹灭所触及的灯火。它是邪恶的——休要从它不洁的手中拿走你的礼物。只接受神圣之爱所奉献的一切。

10

这儿有你的脚凳，于是你在最贫穷最低贱最流离所失最失魂落魄的人群中歇脚。

当我试图向你鞠躬，我的敬礼无法下达你在最贫穷最低贱最流离所失最失魂落魄的人群中歇脚的底层。

骄傲永远无法靠近这里——你衣衫褴褛地走在最贫穷最低贱最流离所失最失魂落魄的人群中间。

我的心永远无法找到一条路通向那里——你与最贫穷最低贱最流离所失最失魂落魄的无依无靠者相依为伴。

11

放下咒念、唱诵和念珠吧！在门窗紧闭的神殿孤寂黑暗的一隅你拜谁？睁开你的双眼，瞧，你的神不在你面前！

他在那儿——农夫正在耕着坚硬的地面，筑路工人正在碎石的地方。不论艳阳天还是阴雨天他都与他们在一块，他的衣服蒙尘。脱下你神圣的斗篷，甚至像他那样落入凡尘！

解脱？这种解脱上哪里去找？我们的大师已经自得其乐地给自己戴上创造的镣铐；他永远和我们绑在一道。

走出你的冥想，把你的养花与进香丢在一边！即使你的衣服搞破弄脏了又有多大危害？去与他相遇，站在他身边，在辛苦的劳作中，在你眉毛淌落的汗珠里。

12

我的旅行耗时长，路漫漫。

我坐在第一缕晨曦微光的马车上出行，穿过世界的荒野追赶我的行程，在众多星球之上留下我的踪迹。

离你最近的路最远，曲调越简单，练习越复杂。

旅行者敲遍各式各样的门，才会敲到他的家门；一个人游遍外面的大千世界，才能最终抵达内心深处的圣地。

在闭目以前我眼观六路，然后说：“原来你在这儿！”

“哦，在哪儿？”的提问和呼唤融化成千条小溪的泪水，于是你以“我在这儿！”的回答的洪水淹没世界。

13

我要唱的歌至今仍未唱出。

我把我的日子都浪费在给我的琴上弦。

时间尚未真正到来，歌词并未准确填出，只有盼望的苦恼徒留在心。

花不开，只有风叹息而过。

我从未看见过他的脸，也并未聆听过他的声音，我只听见他温柔的足音，从我屋前的小径传来。

漫长的这一日在地板上铺设他的座位中过去，然而灯还没有点上，我不能请他进屋。

我活在与他会面的希望中，但这会面仍未到来。

14

我欲望多多，哭得可怜，而你总是以严厉的拒绝拯救我；

于是这强烈的悲悯已经彻底锻造进了我的生命。

日复一日，你使我越发配得上你未经要求便赐予我的简单、伟大的礼物——天空和光明，身体和生命以及精神——将我从纵欲无度的危险中拯救出来。

有时候，我阴郁徘徊，有时候，我幡然醒悟，匆忙寻找我的目标；而你冷酷地从我面前逃开把自己隐藏起来。

日复一日，你使我越发配得上你通过不时的拒绝所给予我的完全的接纳，将我从软弱无常的欲望的危险中拯救出来。

15

我在此为你而歌。在你的大厅里我拥有角落里的一席之地。

在你的世界里我无所事事；我无用的生命只能在漫无目的的歌声中爆发出来。

在午夜幽冥的神殿，当钟声为你的默祷敲响，命令我吧，我的神，站在你面前歌唱。

在早晨的天空下，当金色的竖琴调好，赐我以荣光吧，指挥我的弹奏。

16

我已收到世界的节日请柬，我的生命因此受了祝福，我双目得明双耳获聪。

我在盛宴上的角色是乐手，我已竭尽所能。

现在，我问：这时刻终于来临了吗？——我可以进去一睹你的容颜并献上我默默的祝愿？

17

我只是在等爱，为了最终将自己托举到他手中。这便是天色为什么如此之晚，而我为什么对如此的疏忽深觉其咎。

他们火速赶来以其法律和准则约束我；而我总是逃避他们，因为我只是在等爱，为了最终将自己托举到他手中。

人们责备我，说我目中无人；我毫不怀疑他们言之有理。

赶集日结束，对忙碌者而言，工作已全都做完。那些徒劳地呼唤我的人儿已愤然归去。我只是在等爱，为了最终将自己托举到他手中。

18

云层堆积，天色昏暗。啊，爱，你何以叫我独自等在门外？

在工作高峰的忙碌时刻我与众人在一起，而在这黑暗孤独的日子我只是等待着期盼中的你。

如果你不露出你的容颜，如果你将我完全撇在一边，我不知该如何度过这漫长多雨的时刻。

我一直凝视着遥远忧郁的天空，而我的心在流浪，与不息的风一起哭泣。

19

若你不言，我将以你的沉默填满我心，忍受一切。我将像这星光无眠垂首隐忍的夜晚一样静静等待。

早晨定会到来，黑暗定会逝去，而你的声音将划破天空随着金色溪流倾泻而下。

到那时你的话语将在发自我每一个鸟巢的歌声中振翅起飞，而你美妙的音乐将喷发在我全部森林的花丛中。

20

在这莲花盛开的日子，唉，我的心在流浪，我却浑然不觉。我的花篮空空，花儿仍被忽略。

只是现在一种悲伤再一次落在我身，于是我自梦中惊起，感觉到南风里有奇香的芳踪。

那暧昧的香气令我渴望得心痛，似乎对于我，那是正在寻求圆满夏天的热情气息。

我不知那时它如此之近，它是我的，这完美的香气已在我心深处开花。

21

我必须让我的船出航。倦怠的时刻在岸上虚度——唉声连天的我！

春天开完花便告离去。而现在装载无用的残花，我等待又徘徊。

河水变得喧嚣，在河岸上的林荫道里枯黄的叶子飘然而降。

你凝望着何等的空虚！你没有感觉到一阵惊喜掠过天空，伴随遥远歌声的音符，从河对岸漂浮而来？

22

在淫雨霏霏的七月这浓重的阴影中，迈着秘密的脚步，你走着，沉默如夜晚，躲过所有哨兵。

今天，早晨闭上它的双眼，不理会呼啸东风的强烈呼吁，一件厚厚的面纱被拉过永远清醒的碧空。

林地住了歌声，家家闭户。你是荒凉街道上孤独的旅人，哦我唯一的友人，我最心爱的人，我的家门敞开着——不要梦一般飘过。

23

你人在外身在爱之旅途的暴风雨之夜吗，我的朋友？天空像绝望者在呻吟。

我今夜无眠。不断开门，面朝黑暗，我的朋友！

我只能看见我面前的虚无。我想知道你的路躺在何处！

在墨水般的黑色河流多么幽暗的岸边，在愁眉不展的森林何其遥远的边缘，穿过那多像迷宫一般的黑暗深处，你穿越你的道路来到我面前，我的朋友？

24

如果白日已尽，如果鸟群不歌，如果风儿倦了，到那时请拉上我眼前这厚厚的黑暗的面纱，正像你用睡眠的被单覆盖大地，又在黄昏温柔地合上正在打蔫的莲花花瓣。

旅人，行程未尽，粮袋已空，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筋疲力尽，删除耻辱和贫穷，然后重启他的生命，仿佛你仁慈的夜色覆盖下的一朵花。

25

在这疲倦不堪的夜里，让我把自己毫无抵抗地交付睡眠，让信任憩于你身。

让我不要强打起萎靡不振的精神，可怜兮兮地准备你的礼拜。

是你将夜晚的面纱拉在白昼疲倦的双眼上，用以刷新它的视力，在醒来时一丝新鲜的欢愉里。

26

他走过来坐在我身边，但我不曾醒来。多么该受诅咒的睡眠，悲惨的我！

他在夜静时到来，弹着手中的竖琴，于是我的梦与它的旋律共鸣。

唉，为何我所有的夜晚都如此迷失？啊，为何我永远看不见他但他的呼吸总是触及我的睡眠？

27

灯，哦灯在何处？用中烧的欲火点亮它！

有灯，却不见一缕火焰闪烁——如此便是你的命运，我的心灵！啊，对你来说还不如远远地死去！

痛苦敲打着你的门，她的消息是你的主失眠，于是他叫你穿过夜晚的黑暗赶赴爱的幽会。

愁云遮天，阴雨连绵，我不知道在我体内涌动的是什么——我不懂得它的意义。

刹那的闪电在我视线上划出一道更深的黑暗，我的心灵摸索着路径，通向夜晚的音乐召唤我的地方。

灯，哦灯在何处？用中烧的欲火点亮它！雷鸣，狂风呼啸着冲上天空。夜晚黑得像一块黑宝石。莫让时光在黑暗中溜走。用你的生命点亮爱之灯。

28

固执是枷锁，但打破它时我却心疼。自由是我全部的需要，但期待它我却感到羞愧。

我确信无价之宝就在你身上，而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却无心清扫我满屋子浮华的俗物。

那盖住我的裹尸布是泥土和死亡，我恨它，但却怀着爱拥抱它。

我负债累累，我失败重重，我羞愧难当，但当我前来祈福，却害怕得直打哆嗦，唯恐我的祈祷灵验了。

29

我用我的盛名囚禁起来的那人，正在这个大牢里放声大哭。我忙于修建围墙；当此围墙高耸入云，日复一日，我在其黑暗的阴影里看不到我真实的存在。

我在这大墙里面自高自大，我还涂之以灰土和沙子，唯恐在这盛名上留下一点小孔；对于我真实的存在，我毫不关心，我视而不见。

30

我独自走在赶赴幽会的路上。谁又是在万籁俱寂的黑暗中如影随形的那人？

我走到一边躲着他，但却逃离不了他。

他趾高气扬，令地上尘土飞扬；他将其大叫之声加入我说出的每一个字。

他是我之小我，我的主，他恬不知耻；但我却羞愧于在他的陪伴下来到你的门前。

31

“囚犯，告诉我，谁绑住了你？”

“是我主，”囚犯说，“我以为我在财富和权力上可以胜过世上任何人，于是我把应该付给国王的钱聚敛到自己的宝库里，当睡意撂倒我，我躺在为我主准备的床上，但一觉醒来，我发现我变成了自己宝库中的一名囚犯。”

“囚犯，告诉我，谁锻造出这条牢不可破的铁链？”

“是我，”囚犯说，“我非常仔细地锻造出了这条铁链。我以为我无敌的权力将俘获世界，留给我一份未被扰乱的自由。因此我日以继夜地用熊熊烈火和残酷无情的锻打施工于这条铁链。当这项工作终于完成，链接完美，牢不可破，我发现它已将我牢牢控制。”

32

这世间爱我的人儿，想尽一切办法套牢我。但你的爱例外，比她们伟大得多，你让我自由。

唯恐我忘了她们，她们从不敢撇下我一个。但日复一日过去，你仍未抛头露面。

假如我不在祈祷中呼唤你，假如我不把你珍藏在我心里，你对我的爱仍将苦苦等待我的爱。

33

白天时，他们来了，走进我的房子说：“我们只占用这里最小的房间。”

他们说：“我们会在你对你的神所做的礼拜中帮你，但只是谦卑地领受他的恩典中属于我们的那一份！”然后他们在屋子的一隅占得一席之地并安静温顺地坐了下来。

但是在夜晚的黑暗中，我发现他们闯入我的圣地，迅猛而狂暴，然后以邪恶贪婪之手抓取神坛上的祭品。

34

只要让我一息尚存，我便可以将你命名为我的一切。

只要让我一息尚存，我便可以感觉到你无处不在，事事处处请教你，时时刻刻把我的爱献给你。

只要让我一息尚存，我便可以永远把你珍藏起来。

只要让我一枷尚存，我便与你的情感绑在一起，于是你的意志便在我生命中展开——而那是你爱的羁绊。

35

在那里，心无恐惧，头高高昂起；

在那里，良知自由传播；

在那里，世界尚未被狭隘国家主义的铜墙铁壁撞成碎片；

在那里，话语来自深刻的真理；

在那里，不倦的奋斗将其双臂向着完美伸展；

在那里，理性的清溪没有迷失它的道路走进那沉闷的习惯性死亡的沙漠。

在那里，精神被你引领向前进入永恒——拓展思想和行为——

走进自由的天堂，我的父，让我的国醒来。

36

这是我在对你祈祷，我的主——铲除，铲除我心中的贫困之根。

赐予我力量轻松地承受我的欢乐和悲伤。

赐予我力量使我的爱在奉献中果实累累。

赐予我力量永不脱离穷人或向权势卑躬屈膝。

赐予我力量让我的精神高扬在庸常的琐事之上。

再赐予我一点力量吧，让我怀着爱把我的力量交给你的愿望。

37

我以为我的旅程已达终点，在我筋疲力尽时——前路已断，口粮已绝，时间走来，在沉默的不名中避难。

但我发现你的心愿在我身上不知有尽。于是旧的话语死在舌尖之时，新的音乐便从心头爆发；于是旧的车辙迷失之处，新的家园便展示奇观。

38

我要你，只要你——让我的心有始无终地重复此言。日日夜夜，所有令我意乱神迷的欲念，都虚伪透顶并且无比空虚。

就像黑夜隐藏在其黑暗中祈求光明，在我潜意识的深处发出了哭喊——“我要你，只要你”。

就像风暴用尽所有力量打击宁静，仍要在宁静之中寻求归宿，我的反抗打击着你的爱，但它的哭喊仍旧是——“我要你，只要你”。

39

心灵又硬又干时，请降我以仁慈的甘霖。

魅力从生命中走失时，请伴我以歌声的迸放。

当吵闹不休的工厂在四面八方加大喧嚣，将我与远方阻绝，我沉默的主，请带着你的和平与宁静降临。

当我赤贫的心灵蹲坐着，封闭在屋子一隅，我的王，请带着王者风范前来，破门而入。

当欲望以妄想和红尘令理智盲目，哦你这圣者，清醒的你，带着你的明灯和你的雷霆到来。

40

在我干旱的心中，甘霖未降日久，我的神。地平线上一丝不挂——不见一丝柔软的云彩薄薄覆盖，不见一场遥远清凉的阵雨模糊的提示。

发射你愤怒的暴风雨吧，黑暗带着死亡，如果你愿意，用闪电的鞭子恐吓天庭，从天边外到天尽头。

但请你唤回，我的主，唤回这漫天沉默的酷暑，死寂、尖锐而又残忍，以可怕的绝望焚心。

让祥云躬身垂首，仿佛父亲发怒之日母亲含泪的样子。

41

我的爱人，你在哪里，立在他们全体身后，隐藏于影子之中？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他们推开你走过去，视若无物。在疲倦的时刻我在此等候，为你摆上礼品，当过客到来，拿走我的花，一朵又一朵，于是我的花篮快要空空如也。

清晨时光过去，继而是中午。在傍晚的昏暗中，我的双眼昏昏欲睡。正赶回家去的人们瞥着我微笑，令我满心羞惭。我坐如女丐，拉起裙子盖上脸，而当他们问我到底想要什么，我垂下双眼拒不回答。

哦，怎能，真的，我怎能告诉他们我是在等你，并且你承诺要来。我怎能羞愧地说出我把一贫如洗当作我的嫁妆。啊，在我心灵的隐秘之处我拥抱这份骄傲。

我坐在草地上仰望苍穹，梦想你正在走来，那骤然间迸放的光彩夺目——光芒万丈，你的车上金旗飞扬，于是他们站在道旁目瞪口呆，当他们看见你从车座上下来从尘土中拉起我，继而坐在你的身边，这衣衫褴褛的女丐，羞愧与骄傲交加的一阵战栗，仿佛夏日微风中的一种爬行植物。

时光流逝但却不闻你马车的车轮声。许多队伍又喊又叫炫耀着经过。你只能站在他们全体背后沉默的影子里？而我只能等待、哭泣，在徒劳无用的渴望中耗尽我的心力？

42

这天早起，天空窃窃私语，我们要去放舟，只有你和我，并且这世上永无一个灵魂会懂得我们这无国无界的朝圣之旅。

在无垠的大海上，在你静听的微笑中，我的歌声在旋律中升起，海浪般自由，自歌词的束缚中金蝉脱壳般自由。

时间尚未到来？仍有工作要做？黄昏已经降临海岸，苍茫之中海鸟归巢。

有谁知道链条何时会被解开，而这船，像落日最后的余晖，消失在茫茫黑夜？

43

我还没有为你准备好的时日，你却不请自到地进入我心，甚至像芸芸众生之一员，我的王，你曾在我生命中许多转瞬即逝的时刻按上永恒的手印。

而今天当我偶然在它们上方把灯点亮并照见你的签名，我发现它们四仰八叉地躺在尘埃里，与我遗忘的琐碎日子悲喜交加的记忆纠缠在一起。

你不曾轻蔑地从我满身尘土的童年游戏中调头而去，我在游戏室里听到的足音与那星际间的回声是一样的。

44

这是我的喜悦：守望在路边，在那里，影子追逐光明，夏末的雨水将至。

使者，带着未知天空的音讯，向我致意并沿路向前。

我的心由衷地高兴，吹过的微风的香气弥漫。

从黎明到黄昏，我坐在那里，坐在我的门前，我知道当我看见你时那个突如其来的欢乐时刻就将降临。

与此同时我独自一人且笑且歌，与此同时空气中充满承诺的温馨。

45

你没有听见他沉默的步履？他来了，来了，永远地来了。

每个时刻，每个时代，每一天，每一夜，他来了，来了，永远地来了。

我在不同的精神心绪下唱过多少歌，而所有歌曲的音符总是在宣告：“他来了，来了，永远地来了。”

阳春四月芳菲日，穿过林中小径，他来了，来了，永远地来了。

七月雨夜忧郁时，在雷霆战车上，他来了，来了，永远地来了。

在接踵而至的忧伤里，是他踩在我心上的步履，是他金色双足的一触，令我快乐转晴。

46

我不知你是从何等久远的所在越走越近地来看我，你的太阳和群星永远不能把你藏起来远离我。

多少晨昏，你的步履被我谛听，你的使者来到我心间并将我秘密传唤。

我不知为什么唯有今日我的生命完全骚动，一种战栗的狂喜的感觉直穿我心。

仿佛收工的时辰已到，我感到空气中有你的一丝微弱的香气。

47

这个夜晚几乎都花在白白等他上了。我唯恐在清晨当我困倦地跌进睡梦时他突然来到我门前。哦朋友们，留下这条畅通的道路给他——别拦住他。

如果他的脚步声没有惊醒我，就不要试图叫醒我，我祈祷。我不希望被叽叽喳喳的鸟群的唱诗班，被晨光节的风儿的放纵从睡眠中叫醒。即使我主突然降临到我门前，也让我安然而睡。

啊，我的睡眠，珍贵的睡眠，只等着他的触摸才会消散。啊，我紧闭的双眼，只愿面对他微笑的光辉睁开眼睑，当他站在我面前，像是从睡眠的黑暗中逃出来的一个梦。

让他出现在我面前，作为最初的光明和形象。让我觉醒的灵魂那最初的欣喜若狂的战栗，来自他的一瞥。然后让我对自身的回归立刻变成向他的皈依。

48

沉默的清晨的大海闯入鸟儿歌声的涟漪；花儿全都醉在路旁；在我们忙于筑路没有留意时，金光万道已经穿过云层的裂缝散射开来。

我们没有欢歌没有嬉戏；我们不到村子里去交易；我们一言不发不苟言笑；我们不在路上徘徊不前。当时光流逝，我们日益加快着我们筑路的进度。

太阳当空照，鸽子在树荫里咕咕叫。枯叶在正午的热浪中舞蹈旋转。牧童在榕树的树荫下打盹做梦。我让自己在水边躺下来并将我疲倦的四肢伸展在草地上。

我的同事们不屑地嘲笑我；他们高昂着头继续急赶；他们从不回顾也不休息；他们消失在远远的蓝色雾霭中。他们越过许多草地和山丘，穿过陌生辽远的国度。全部的光荣都属于你们，跋山涉水的英雄的主人翁！讥笑与斥责刺激我站起来，但我的身体却毫无反应。我把自己丢弃在一个以耻为乐的深处——一种幽暗的喜悦的阴影里。

太阳的刺绣将忧郁绣绿的幽静缓缓地蔓延我心，我忘记了此行是为了什么，我毫无抵抗地让我的心向树荫与歌声的迷宫投降。

最终，我从我的麻木中醒来，睁开我的双眼，我看见你正站在我身边，你的微笑正涌入我的睡眠。我曾经多么畏惧道路的漫长和劳苦，抵达你的努力又是何等艰难！

49

你从你的王座上下来，站在我的村舍门前。

我独自一人在屋子的一隅歌唱，旋律俘获了你的耳朵。你下来，站在我的村舍门前。

你的大厅大师云集，每时每刻歌声四起。但这新手的单纯的颂歌却击中了你的爱。一支忧伤的小调与世上最伟大的音乐水乳交融。带着一朵作奖赏的花，你下来，站在我的村舍门前。

50

我曾沿着村里的小路挨家挨户地乞讨，当你的金色马车远远地出现，仿佛一个华丽的美梦，我猜谁是这王中之王！

我的希望高高升起，我以为我不幸的日子走到了尽头。于是我站着等待无须索取的施舍，等待那落入凡尘的财富。

马车停在我站立之地，你瞥了我一眼，然后微笑着下车。我感觉我命中的好运终于降临了。然后你突然伸出右手说：“你有什么要献给我？”

啊，是怎样一个国王的玩笑摊开了你的手掌，向一个乞丐乞求！我困惑，犹豫不决地站着，然后从我口袋里缓缓掏出最小的一粒玉米并把它献给你。

但是我有多大的惊喜，当这一天结束，我把我的袋子清空于地，在破烂堆里找到了小小的一克拉黄金。我苦涩地哭了，希望我拥有此心：献给你我所有的一切。

51

夜深了。我们一天的活儿已经干完。我们以为最后来过夜的客人已经到达，村子里全都关门闭户。只是有人说：王还要来。我们笑道：“不，不可能。”

似乎有敲门声，我们说没什么除了风。我们熄灯，躺下睡觉。只是有人说：“那是使者！”我们笑道：“不，一准儿是风！”

在死气沉沉的深夜传来一种声音。我们困倦地以为那是遥远的雷声。地摇墙晃，搅扰了我们的睡梦。只是有人说：那是车轮声声。我们在昏昏欲睡中低语：“不，一准儿是乌云在隆隆作响。”

击鼓声响起时夜还黑着。声音传来：“醒来，别耽搁！”我们手压心跳，瑟瑟发抖，有人说：“瞧，王旗在飘！”我们站起来喊道：“没时间再耽搁！”

王已到来——但灯火在哪里，花环在哪里？给他坐的宝座在哪里？哦，羞愧难当！哦，无地自容！客厅、装饰在哪里？有人说：“哭都来不及！用我们空空的两手迎接他，领他走进你们所有空荡荡的屋子里去！”

打开门，让海螺吹响！在死气沉沉的深夜里，降下我们黑暗沉闷的屋宇的王。天空中雷霆怒吼。黑暗与光明一起战栗。拿出你们的破席子铺在院子里。与暴风雨一起降临的是突如其来的我们恐怖夜晚的王。

52

我想我该向你请求——但是我不敢——你脖颈上的玫瑰花环。因此我一直等到早晨，当你离开时，在床上觅得一点碎片。而我像个乞丐似的在黎明寻找，只是为了一两片散落的花瓣。

啊我，我找到什么？你的爱留下的是什么？没有鲜花，没有香料，没有香水瓶。它是你的利剑，寒光一闪如熊熊烈焰，无比沉重似雷霆万钧。初降的晨光穿过窗棂在你床上蔓延。晨鸟嘁嘁喳喳地问：“女人，你得到了什么？”不，没有鲜花，没有香料，没有香水瓶——它是你可怕的利剑。

我坐着猜想：这是什么礼物？我找不到地方藏它。我不好意思戴它，脆弱如我，当我拥它入怀它便弄疼了我，但是我要用心承担起这痛苦担当的荣誉，你的礼物。

从现在起在这世上再无恐惧留给我，在与我全部的冲突中你都会大获全胜。你留下死亡与我作伴，我要用生命为其加冕。宝剑在手，将我的镣铐砍成碎片，在这世上再无恐惧留给我。

从现在起我要逃离一切琐碎的装饰。我心灵的主，再没有人在屋子的一隅等我并且哭泣，再没有举手投足间的羞怯甜蜜。你已赐我佩剑，再无玩偶的装饰给我！

53

美丽是你的手镯，装饰以星星，用无数五彩斑斓的珠宝精巧加工而成。但对我而言，更美的是你的宝剑，有着闪电的曲线，仿佛毗瑟如手的神鸟展开的翅膀，在落日愤怒的红光中毫无瑕疵泰然自若。

它战栗着，好似一个人在死亡最后一击下于痛苦的狂喜中生命最终的反应。它闪耀着，仿佛生命纯洁的火焰，正用一道激烈的闪光烧尽世俗的观念。

美丽是你的手镯，装饰以星形的宝石；但是你的宝剑，哦雷霆之主，被铸造得精美绝伦，凝望想象，俱可生畏。

54

我对你一无所求，我不对着你的耳朵说出我的名字。你离开时我默然而立。我独自站在树影倾斜失足跌落的井畔，而妇女们已经顶着满溢的褐色陶罐准备回家。她们叫我说：“和我们一起走吧，已经快到中午了。”但我仍然疲倦地徘徊着，瞬间迷失在冥思之中。

你来时我没有听到你的足音。你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你的双眼满含忧伤；你低声说话时，你的声音十分疲倦——“啊，我是一个干渴的旅人。”我从我的白日梦中惊起，将我陶罐中的水倒在你捧起的手掌上。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布谷鸟自看不见的黑暗中唱出歌声，巴布拉花的香气从道路拐弯处飘来。

当你问我名字时，我站着含羞无语。真的，我为你做过什么让你一直记着我？但是我能够送水给你解渴的记忆，将紧贴我心并甜蜜地与我拥抱。这个早晨，时候不早了，鸟儿不厌其烦地歌唱，苦楝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我坐着反复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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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倦在心，你的睡眼依旧蒙目龙。

鲜花在荆棘中壮丽盛开的消息是否光临你处？醒来，哦醒来吧！别让时光白白溜走！

石径尽头，原始荒僻的故乡，我的友人独自呆坐，不要欺骗他，醒来，哦醒来吧！

如果天空与正午太阳的热浪一道气喘吁吁全身发抖又能怎样——如果燃烧的沙地铺开它口干舌燥的斗篷又将如何——

在你心灵深处难道没有欢乐？你的每一次踏步，不令道路的竖琴奏出悦耳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