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 纯
枫香树稳坐在寺院里
有一句没一句地落着叶子
空心潭早已被开元进士看过
秋风在水上写草书
碑文上,如何辨识来去无踪的米芾
移步至池边,对睡意绵绵的白莲指指点点
浮身而出的小乌龟,也有千岁忧吧
得道的高僧睡在竹林,皆已解脱
我身上还有令人厌恶的欲望
我身上,还有盛年不再的伪装
此生毫无意义,偏爱南方庭院,小径
此生偶有奇遇,穿过不同命名的门楣
岁月望远,虞山十里南北两坡各有数百著名坟茔
落木萧萧,使长此以往的天空缓慢看见乌黑的鸟类
两三点雨,落得有甚纪念之意?
黄昏把我们放在它味道越来越浓毋须照料的笼子里
仿佛冰凇融化,户外的树枝重新弹回原来的位置,
安卧之地,封冻即开,我等如狗熊将可外出
伸长爪子。恼的是茫茫长夜,清醒若雪
这明畅的喜悦怎生与人说:“唤白起来,筵前冷静
不能成欢。”“想那怀王若笨鸟,在悔恨中已慢慢睡着,
从树枝下掉了下来——那么多泪为屈辱与屈原。”
早晨的身体慌忙地写着诗。这是新的一日。
太阳一开始就热得不正当,我不指望陶醉任何人。
没有谁管得了沉入水底的光芒,也没有谁在乎
布满星辰的天空的消失。不可能在小姑娘这里赢得持久的名声。
白昼之中,船来去如常,还保持着船的形状。一种无名的需要:
诗句自我膨胀。给你千年,情爱也将化为说不清的淤泥。
也许没有淤泥,只有一湾浅滩随夏日突兀而生的乌云
变得乱七八糟,混浊不清。
皮肤对动荡不安与阴晴不定留有印象。不穿衣的思想
在串场河潜泳,好像秘密能互译成别的语言。
你的身体如此脆弱以致刚刚能承受一波又一波的伤害。
女士们,先生们,正在穿泳衣。
请自问,关于现在,它有多宽,有多深
关于过去,它有多少本地风俗的爱,得以留存。
看上去亲近的人,正在离你远去。别的地方正在回避你的名字。
曾经吸引身体下坠的旋涡,过了午时三刻就已恢复平静。
你或我都是被逼的:要准备度过没有爱情的一生。要妻梅
子鹤。要当行船为行动的房舍。小流水要当自己已是汹涌的大河。
熬取盐分,难过的后面就是到达顶峰的欢乐。就是树根在身上寻死
觅活,获取百般滋味。爱惜永生的事物总会露出狡猾的手段。
允许自己变成一头白狮……渐次明白,你并未获得王位
午睡的白云起身道别,慢慢消逝得没有踪影。
我能得到什么,我应得到什么,庭院中
我感觉到一棵树正在长粗。我虚无的国已有上好的苹果与梨。
我感觉到那条天然的河也是人工河,闭上眼,我好像又来到
她面前。慢慢增加掉到河里的数字。
仍然是油菜花开了不顾一切
仍然是我孤独地回返家园,仿佛是来看风景
又仿佛是来临危受命。
平原上有三个瞎子,要出远门
从大军山回来孤独终老的舅爹
缩形于一圆形瓦罐。
有人曾在土地上送我苹果,有人
递给我一块钱币。父亲和大伯挑了几块骨头
给上一辈子的人移了坟丘。
桃花开得猛烈,油菜花开得不顾一切
一块猪肉下了油锅
平原上升起孤零零的人烟。
平原上的三个瞎子还在小时
就是三个瞎子。三个瞎子分别是道筒、二胡
和钹锣,但有时是板鼓,有时是化脓将破的长笛。
吹吹打打,热闹啊有时桃红柳绿寂寞
肝肠冷。爷爷奶奶姑姑婶婶
起夜喝碗凉水。
仍然是人间三月,天雨,站花墙
女子失去爱情。我听见三个瞎子唱伤心的歌
先是铺天盖地,后来是安静悄无声息的月亮皮影戏。
落日五湖游,烟波处处愁。
浮沉千古事,谁与问东流。
——[唐]薛莹
祖国的江山并不严丝合缝
有时裂开来,隔着一条江,有的人就从北宋
搬到南宋,爱上了哀愁的艺术。
祖国的江山有时不尽指那四海、五湖
当你心中终于有岸上的妈祖,那一定有几夜
甚至几十年,你搬到了太平洋居住。
我看到如此广阔、兼收并蓄的水域,烟波升起
而落日以倾其所有光芒的耐心,规劝我们回家——
乡关啦,在暮晚总是平添浓厚不一的寂寞与忧戚。
那灯影里归来的古船,其踪迹早已被光阴打烂
而浪子回头的寺院,仍有新来的沙弥
为宿客指点世面上起伏不定、打瞌睡的江山。
我们问谁去呢,孤独是老天的义子,江山是水
和石头,如果月亮在水中就洗洗睡吧——
岁月静好,波涛缓慢。
眨眼间,大半辈子就过去
相聚与离别,已不像年轻时既有风中混乱之身
又有零落的泣痕。
大半辈子过去了的红蓼花,在纸上画来
总是由红到白。如秦观,如苏轼,如写诗的男人怅怅地
写下句子,感叹他的落魄与不可翻身的运命。
心中恼恨,兀自潦草起来,快马加鞭
到泄气时便泄倒在地。这世上的良人感到天旋地转便知晓
他身边正有无数的红蓼,犹如寂寥知道了寂寥。
抬眼望,北湖生蔓草,秋水脉脉斜阳好
似从此远离了男人与女人的战争。谁也不许问:哪年月的衷肠
终变成愁肠。你采摘了红蓼花来?
言不由衷的秋天,将落叶铺排在大地上
水边,总能见到红蓼的中国身影,她是姐姐,又是母亲
是治疗又是救赎,如同拐杖把虚无感强烈的身躯扶起。
大半辈子过去,只觉得生计阻挡了诗句
只觉得春瓶破裂,纸上画来终觉浅。只觉得,没有坚强的身体
也算好吧:那淡淡的雨露之喜悦。
正是我可有可无之时,海葵旋转着
推开一些人的窗子。
假若你的窗子
已经打开,海葵帮不上什么忙
至少可以使你不看到无所事事
徘徊在窗口的月亮。
没有人出来为你作证,你也不能见证太初之时
突然的雷电、大雨,和人性的秋天太多的
漫长荒凉。
突然的降温有如清洗秽物,四百毫米的降水
装满药箱。
东海风暴中心,临行前一天晚上
浮想联翩,大片大片的田野,遥远的山峦
挤在一张竹席上过夜。
只有雨重复落下的声音,只有出了什么事的耳朵
在倾听。
推开窗子:夜空星宿全无,只能拿
包容了肉铺
与小酒馆的黑暗做伴。
对于夏天的消逝,举着白旗,你我需要负什么责任。
几朵乱云,光滑的丘陵
仍会被反复涂抹,无所顾忌地
熏染。
走进去,看见老师
而学生们不知哪里去也。
进入课堂,撞见老师束秀才之服
委身而拜的人,想来自百年前就已绝迹。
那曾被读得滚瓜烂熟的书,现今在中国在
永康还有几人碰触?
幸甚至哉,我还认得前人书上壁上写的几个字
不然我就显得没一点文化了。
从楼窗里往外瞅着,弄不清何以五峰名曰固厚、曰桃花
曰鸡鸣、覆釜、瀑布,回头觉得天地窄而书桌宽。
回头想起,进来书院如今谁不是一名学生
虽然老师早已经挂在了墙上。
回头幽境已在身后,过去的国民省政府
又躲藏日军去也。
而我分明记得现政府还在那岩壁里的重楼办公
那漂亮的女干事在网上读陈星光诗歌?
仍然听得到鸟鸣,是为提醒此地乃
现世之桃源仙境,车马不喧而林木繁翳。
我学老师们居此写字若何?两飞瀑坠下
汇而成溪,可润笔可濯足矣。
6月27日晚至永康,28日上午随星光兄游五峰书院。此为青蛙游中国第三座书院。书院以方岩寿山有固厚、瀑布、桃花、覆釜、鸡鸣五峰而得名。
那么多山高低错落,隐藏着城市、村庄
和朋友,在荆门以外无以看见。
听说他在那里,生了一场大病,不可喝酒
不可食鱼,不写诗的时间过得有些浪费。
襄阳到底是什么样的,江水傍城而过么
想那年他远游,写下诗句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
我在潜江,在他隐居的下游,襄河
把我们和月亮相隔千年的身影都显现出来。
好像这是一个魔幻世界,前前后后的中国诗人
都要来襄阳相认,看一看故人,望一望江水
故人正生着大病,我们几欲掉泪
担心失去一颗古代的诗心。
晨曦已经照进我的窗子,使我觉得我远离地面
也远离,又欲接近他生活的朝代。
他是否记起从床下爬出来,脸上的惶恐
然,皇上的羞恼无损于他和他的诗歌。
老朋友来访,他要准备酒菜,和大鱼
生死不避。
生死不避,高过男女之爱。想起要凭吊他来
泪水夺眶而出,相隔漠漠人世仍泛滥成灾。
这人世已换无数世代,仍有人
住他住过的屋子,然后人和屋子一起消失。
仍有远客,闻听大名,从万里之外赶来产生诗情
仍有故人相逢,送别,在烟花三月也在别的岁月怀念他在的日子。
这是一年当中最后的闲暇时光了,整个下午
细雨都在打湿它应该打湿的东西。
我确定我独坐在楚申君的封地,而不是杨升庵的桂湖
今晚我不准备喝酒了,那似乎过于闷骚中年一些了也
也似乎有过多的网上诸君之逸事典故。橘总啊
阿修啊,才情是用来浪费的,人世要经得起消磨
那些魏晋人物离席后,独独剩下的我们几个还不是举杯如常?
语言间有唐宋,也有英法德和美国
有生意,有朋友,有个人自由。
今晚我不与你们喝酒了,橘总,阿修,整个下午
听箫与笛、古筝和二胡,我过得十二分地中国
我亦因之显得二十分地年轻。阿修,橘总仿佛刚刚穿戴了白乐天的青衫,又换上苏眉山的官服,次之
还试过李钟隐被人替下的龙袍,阿炳被寒风吹破的长衫。
唉,哪一样都适合我呀,尽管显得破旧
但似乎在破旧里,我方才有青春并且有平生可抒之意
此时,我不是青蛙了,是一百足之虫
又有许多情绪在莫名滋生之中,这些新生之足啊需要我
至少一晚上的工夫,尽情地数数。
今晚我不与二位喝酒了,橘总,阿修
今晚我往戏楼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