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戏楼

2013-11-16 05:57尚友朋
飞天 2013年7期
关键词:二娘二伯小亮

尚友朋

看看陈妙常,做了唐明皇;再看陈妙常,忘了爹和娘。这是流传在我们家乡易水河一带的民谚。

陈妙常是戏里人物,传说是宋代美女。扮演这一角色的女子是易水河北岸河北村的桃花。桃花施上粉黛,穿上戏装,在戏台上移动碎步舞起水袖,犹如月宫里嫦娥下凡,迷得台下人目瞪口呆。那时候还没有粉丝追星族这些名词,只有戏迷一说,但那迷恋的劲头,比现在的铁杆粉丝毫不逊色;尤其是年轻人,一提起陈妙常三个字,就知道在说桃花呢,一双眼睛就贼亮贼亮,嘴巴毫无顾忌地吞咽口水。

桃花的老师是易水河南岸河南村的周少平。赶在春节那些日子,站在易水河岸边,你就能听到两台蹦板戏在唱,一台是河北村桃花主演,一台是河南村周少平主演。这时候,河水缓缓流淌,没有了一丝声响,连水下的鱼儿也听得入迷了,浮在水里一动不动。

周少平是我二伯,我是听着他的戏长大的。每年冬季的夜晚,村戏班子就开始为春节演出提前排练,排练地点就设在村东周亮家里。周亮和老婆张香兰都是戏班子主演,周亮工武生,张香兰唱青衣,年轻时候也和桃花一样,有过风光岁月。不幸的是,周亮在一次练功时被一粒石子滑倒,摔成了植物人,彻底终止了演出生涯。好在儿子周小亮高中毕业回到村里,靠小时候打下的武功功底接了父亲的班,也为戏班子增添了新生力量。每天晚上,或如泣如诉、或嬉闹挑逗、或铿锵有力的“蹦板”曲调就随着锣鼓乐器的板眼唱起来了。在皎洁的月光下,在繁星笼罩的夜幕里四处飘荡。我总是在这咿咿呀呀、哼哼嗨嗨的戏文里入睡,时常被一泡尿憋得醒来,那戏还唱得正欢。

偶尔一阵北风吹过,便听到从易水河对岸送来桃花的一声高腔。那声音带着易水河甘甜的韵味在耳边掠过,余音袅袅。这时候,脑子里总会浮现出一幅景象,一个美丽仙子从天上飘飘飞来,转瞬便消失到遥远的地方去了。

河南村与河北村虽是隔河相望,但因河上没有桥,每到冬季,要去河北村还需走上五里路去镇里过桥。这样打一个来回就有二十里路程,父母是不允许我们小孩子跑这么远去看陈妙常的,我们只能耐下性子等待。过了大年初三,桃花陈妙常和她的戏班子就会来到河南村一连唱上三天,让喜欢她的戏迷看个够。

过了正月十五,田里的事多起来,戏班子也就歇息了。不少演员和戏迷来到二伯的小院,畅谈戏里的人和事。说到动情处,还要即兴唱上一段。

这天,桃花来拜访她的老师,大家不会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让她唱一段《陈妙常》中的选段。《陈妙常》的剧情是这样的:宋朝时候,金兵入侵中原,一个少女在逃难的路上和家人失散,不得已投到金陵白云观做了女道士,取名陈妙常。女观主有个俗家侄子潘必正,上京赶考未中,落第后顺路到金陵看姑母,借住观中读书,于是成就了潘必正与陈妙常的爱情。和戏文中同类的故事情节基本一样:被观主发现,活活将两人拆散——逼迫潘必正离开金陵去临安。陈妙常不顾一切挣断枷锁,乘船追上潘必正,两人在秋江上团圆了。这样的剧情,不用说有个小生配戏才是最出彩的,于是有人就鼓动二伯扮演潘必正与桃花对唱。二伯赶紧摆手推辞。大家知道他顾忌什么,便征得二娘同意。二娘是个爽快人,说我才不管呢,又说,演她儿子才好呢!在场的人们大笑起来,有人凑趣地说,可惜陈妙常在戏里没儿子。一句话说得桃花那脸蛋儿真就变成了两瓣桃花。坐在桃花旁边的还有两个女孩儿,一个是二伯的女儿金子,另一个是村支书的女儿秀茹,也在戏班子里唱戏。轮到桃花又谦让起来,不好意思地说,让秀茹唱吧,她唱得比我好。秀茹同样摆手,我哪行啊,你是名人,还是你唱吧。金子姐喊道,烦不烦啊,不就是扮演潘必正吗?他的唱段我也会,我唱。二娘沉下脸说,这里没你的事,睡觉去吧。金子姐挨了训斥,撅起嘴巴不说话了。

三个女孩儿在村里都是闪闪亮亮的头等美人。要说区别,桃花端庄大方,金子活泼开朗,秀茹则像她的名字,文静秀气。村里年轻人爱往二伯家跑,不光为了听戏,多半是冲着这些美女来的。我听金子姐唱过歌,她的嗓音和桃花、秀茹一样好,论起文化来,还比她们两人多读了几年书,如果让她唱戏,定要胜过一筹。可是二娘死活不让金子姐学戏,——不光不让她学,就连玉强哥也不许学,早早就让他参军去了,这对于二伯来说,多少有些遗憾。

正巧周小亮来了,解了金子姐难堪之围。周小亮回乡学戏,圆了周亮的心愿,也圆了二伯的心愿。二伯自己的儿子不在家,他就把周小亮收为义子精心培养,希望他承担起传承蹦板戏的祖训。

周小亮是来召集青年团员去搞屋顶广播的。当时村里还没有通电,自然也没有广播喇叭,要贯彻上级精神,先是由团支部书记周小亮把宣传内容简练成通俗易懂的口号,然后把年轻人分成若干小组,每一组三个人,按着大体相等的距离站在房顶上高声喊叫——第一组先喊一句,然后第二组、第三组依次喊下去;喊完了第一句,再按着顺序喊第二句。屋顶广播一开始,二伯家的戏也自然停止了,村里凡是有声响的娱乐活动都要为屋顶广播让位。

深夜里,屋顶广播早已停止,我被二娘在房顶上的喊叫声惊醒,就猜到金子姐还没有回来。二娘的嗓门儿在易水河一带是出了名的,前些年二伯到易水河对岸的河北村教戏,碰到有身份的客人来找他,二娘同样跑到房顶上去喊叫。二娘喊二伯,从不喊他的名字,也不喊老头子或者孩子他爹这样的称谓,她总是喊金子。二伯也心领神会,每次听到二娘这么喊,就知道家里有急事要他回去。金子姐为了这事跟二娘生气,说往后你别再喊我了,就连外村的同学都听到了,一见面就笑话我。二娘扯开嗓门说,有什么可笑的?不就是喊人吗,碍着他们什么了?有人跟二娘开玩笑,说你老也登台唱戏吧,准能成个名角儿;也有人说,二娘搞屋顶广播最合适,一个人顶他们二三十号人。二娘笑笑说,我哪有那闲工夫啊!——不是我说嘴,要不是我起早贪黑伺候他们,这爷儿俩怕是连西北风也喝不到。

二娘说的是实话,别看二伯在戏台上是个人物,做农活却是二把刀。每次在自留地里干活,二娘看他笨手笨脚,说滚滚滚,回家唱你的戏去吧。再说女儿金子,在村里担任团支部宣传委员兼妇联主任,更是一天不着家。家里的事里里外外全靠二娘一个人忙活,整天累得腰酸腿疼,晚上躺在炕上唉呦唉呦喊半天才能睡着,可清早一觉醒来,她又风风火火大呼小叫忙活起来了。有一年过春节,二娘一大早跑到集市上准备年货,走时匆忙忘了带钥匙,回到家院门上了锁,这下急坏了二娘,买来的年货放不进去,心里还想着蒸年糕蒸馒头——大摊子事呢,嘴里骂着死老头子死丫头,背着年货便往戏楼那边跑。

戏台上正在唱《乌盆记》,这出戏说的是扬州商人刘世昌,在外做买卖发了小财,中秋节前回家与父母妻儿团聚,谁知走在半路下起了暴雨,便投宿在做瓦罐生意的赵大家里。赵大见财起意,杀了刘世昌,将他的尸骨烧成了乌盆。两年后,做草鞋生意的孤寡老人张别古临近年关,想起赵大还欠他的卖草鞋钱,便去上门讨要,赵大却将乌盆抵了债。张别古拿着乌盆回家,这乌盆却开口说起话来,要张别古替他申冤雪恨。在戏中,二伯扮演的是死鬼冤魂刘世昌,王大宝扮演孤寡老人张别古。二娘来到戏台底下,正巧赶上二伯扮演的鬼魂刘世昌喊了一声冤枉,接下来有一段唱,内容是请求张别古替他申冤。二娘就是这时候在戏台底下突然亮起了高嗓门:哎!死鬼老头子,你这是喊的哪门子冤啊,我有家进不去,你把钥匙放在哪儿了?台下的观众齐刷刷扭过头来往后看,当他们看到二娘,明白了怎么回事,那笑声就轰隆隆炸了窝。二伯脑子一转,戏词就变了,冲着扮演张别古的王大宝唱道:

来时匆忙上戏台,钥匙揣在我的怀。

烦请老翁转家人,莫在台下胡乱来。

二伯一边唱一边从衣兜里掏出钥匙交给王大宝,轻声嘱咐他找人送钥匙。王大宝管二娘叫嫂子,外号“大活宝”,平时逗嘴嬉闹也是习惯了,戏唱到这个份儿上,索性来了兴致,反正过春节唱戏就是让大家开心取乐,便用戏里的道白念道:嗨,这算是哪档子事呀,也罢,好人做到底吧,谁让我今天倒霉呢,账没要来,倒惹了一大堆麻烦事。说着冲大幕后边喊,有喘气的过来一个,别让夫人急出病来。很快从幕后跑出来一个小童,王大宝要他把钥匙给二娘赶紧送去。本来玩笑开到这里应该结束了,可王大宝不过瘾,还想再逗一逗,又冲着台下念道,我说嫂夫人啊,你可听好了,我还就带着乌盆儿去开封府,要包大人为你家夫君申冤雪恨;您那,快回家烫上一壶好酒,别忘了谢我才是。

二娘冲着台上喊,王大宝,别他娘的咬文嚼字,再不给我钥匙,我可要上台去了。正说着,是我把钥匙给二娘送过来了。

我还算机灵,刚才二娘在台下一声喊叫,我立刻跑到了台上。当我把钥匙放在二娘手上,千不该万不该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我说,二娘,我在台上看见金子姐了。二娘的一双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住我问,是不是和小亮在一起?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多嘴了,碰上我天生不会撒谎,就胆怯地点了点头。二娘的脸色阴得可怕,气势汹汹地命令我,六子,给我去叫她!我当时真恨不得撕烂自己的嘴巴,泪水从眼里滚落下来,不停地擦着眼泪摇头。可是二娘仍然不依不饶,一巴掌拍在我的屁股上,骂道,小兔崽子,你去不去?不去我自己去,今天谁也别想看戏了。我知道自己闯祸了,抹着眼泪向戏台走去。

二娘还在路口等着,虽然我心里不停地打鼓,却装出没事的样子,把金子姐教我的话学说了一遍。——刚才我返回后台喊金子姐,她伸手替我擦去脸上的泪水,亲昵地说,傻弟弟,这么大了还哭鼻子,跟二娘说我已经走了不就没事了?我破涕为笑,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么说呢?

二娘盯着我问,真的吗?要是骗我饶不了你!我的胆子大起来,竟有些委屈地说,我没骗你,是秀茹姐说她去大队部了,要不我去那里找她?这么一说,二娘真的相信了,骂了一声死丫头,扭头往回走。

我始终不明白,二伯和周亮叔比亲兄弟还亲,为什么二伯和二娘不允许金子姐和小亮好?我帮二娘背着年货回家,向她提出了这个大人才考虑到的问题。二娘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一个祖宗,丢人!

我早知道我家和小亮的家是一个祖宗,镶嵌在古戏楼墙壁上的石碑记载得清清楚楚。每年清明节,二伯总带着我们这些晚辈跪拜在石碑前,祭奠这位创立蹦板戏的祖先。平时,我们一帮小伙伴在戏台上玩耍,如果有谁在石碑上乱写乱画,我还要摆出一副主人的样子上前制止。

石碑上刻着这样一些字:

周华年,蹦板戏剧种创立者,艺名“小金童”,幼时家境贫寒,足迹遍及直隶各州县, 老年回归故里,倾毕生积蓄建戏楼一座,为儿孙手订“子承父业”家训。特立此碑。

大清嘉庆元年,河南村村民同立。

我曾听二伯说起过,这“小金童”周华年,膝下有两个儿子,老大周天通,老二周天顺。算起来,二伯属于老大周天通的后代;周亮则是老二周天顺的后代,他们是“小金童”周华年第六代孙,到我们这一代就是第七代了。

相同的问题我也曾问过金子姐,她耸了下鼻子说,什么一个祖宗呀!《婚姻法》都规定出了五服就可以结婚,我们都第七代了,怎么不行?我很想跟二娘说出金子姐的话,见二娘在气头上,还是别找挨骂的好。

这年从初春一直到大秋过后,老天爷没有下过一场透雨,收成仅够两个月口粮,进入冬季,情况更是不妙。夏秋季节,好在还有树叶、草籽、野菜充饥,可在寒冬腊月,人们到哪里去找这些东西?只能把秋季储存的枯树叶、花生皮、甘薯秧、玉米糊碾成粉面,再将生产队配发给的一点儿杂粮,掺和在一起蒸熟了吃。那些日子,弄得大人们一个个浑身浮肿,小孩子一个个吃成了大肚皮。死亡像阴云一样威胁着每一个人,隔十天半月,总会听到从村子不同的角落传来凄惨的哭叫声,那一定是谁家的老人或者病人经不住饥饿死去了。

晚上,包括秀茹在内,戏班子好些人不再去周亮家排戏了。二伯很是为难,这样的时候,他不好强迫人们必须参加。二娘说,今年的戏就免了吧,谁还有心情陪你唱戏?再说,春节家里来那么多亲戚吃什么?我把话说在前头,唱戏那几天,我就锁上大门回娘家去,跟你丢不起人。

二伯觉得应该去找支书,倒不是因为二娘担心春节来亲戚的事,——这事好解决,不让他们来不就行了吗?即便是来了有什么就吃什么,反正天下都在遭灾,谁也不会挑眼。二伯考虑的是,戏班子这些演员饿着肚子唱戏,确实太难为大家了,如果支书开开恩,哪怕给演员们补贴十天八天的工分,也能让大家高兴高兴。

二伯是吃了晚饭才去的。前脚刚走,二娘就来喊我,要我到支书家去。——我总是充当二伯的“跟屁虫”角色,有时候是自己喜欢,有时候是二伯或是二娘招呼我。这次二娘要我去,是说天黑路不好走,给二伯当眼睛,别摔着碰着。我心里想,二娘也真是刀子嘴豆腐心。我的眼睛好使,很快就追上了二伯。他牵上我的手说,你二娘净瞎操心,我天天去你周亮叔家里排戏,不是也没事吗?我想也是,不知道二娘是怎么想的。

这家人还在吃晚饭。支书见二伯进来,连头也没有点一下,只是冷冷地说了两个字“来了”,就算打了招呼;秀茹姐更反常,含糊地叫了一声老师,放下筷子默默地走了出去;支书老婆心疼地看看女儿,一张脸拉下了半尺长,也离开了饭桌子。我坐在二伯身边,心里很是纳闷,这家人怎么了?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还是二伯哪个地方做错了,让他们这么讨厌?以前我也陪二伯来过支书家,从没有碰到这种情况,总是像迎接公社的书记、社长一样,全家总动员,起身、让座、沏茶、敬烟。就在上一次我跟着二伯来支书家,支书还指着秀茹对二伯说,孩子交给你我放心,该说就说,该骂就骂,就当是自己的女儿。二伯接过话头说,秀茹是个好孩子,聪明伶俐又稳当,比我们家金子强多了,有这么一个听话的女儿,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啊。支书笑笑说,你喜欢秀茹,让她做你的干女儿吧。秀茹确实很伶俐,趴在地上就给二伯磕头,还学着戏里的口气说,爹爹在上,受女儿一拜。二伯赶紧拉起秀茹,两眼热热地说,快起来,快起来!今天这是什么日子,让我平生有这么大福气?也是在那一天,支书跟二伯问起周小亮有没有对象,请二伯费心秀茹的终身大事。二伯立刻明白了支书的意思,说这是好事啊,当下就痛痛快快应承下来,第二天就找小亮如实说了,他也没提出反对意见。事情才过去几个月,支书一家人的态度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像小孩子的屁股帘儿,说翻过来就翻过来,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支书家同样吃的黑窝窝头,但他家的窝窝头可以掰开来吃,不像二伯家吃的窝窝头拿在手里就散了,只能用手捧着吃,嚼半天咽不下去,还要像吃药那样喝一口白开水才能送进去。二伯见支书嘴里的东西咽进肚子里去,这才说明来意。支书仍然沉着脸说,我听到戏班子的事了,正想去找你呢。支书说到这儿停住了,张嘴咬了一口窝窝头。二伯眼巴巴望着支书说下半句话,可支书像个大官儿一样慢慢腾腾,又喝了一口菜汤,这才咂了咂嘴巴说,老周啊,我看你的戏班子还是散了吧,别再弄了,再弄下去恐怕要出乱子。眼下正闹灾荒,本来形势就不安定,再弄出个人命来,我怎么向上级交待?

二伯摸了一把脑门上的汗,结结巴巴地说,支书,我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你能不能提个醒?要不我现在死了,也是一个糊涂鬼。支书扫了一眼二伯说,不可能吧,就怕不是真糊涂。二伯还是摸脑袋,无奈地摇摇头说,支书,我还是想不起来,你就直说吧,有问题我绝不会袒护。支书脸色阴阴地说,村里弄个戏班子不容易,搭上人力、物力、财力,可不是光知道唱戏就行了,还要懂得教大家做人,做规规矩矩的人。要是把戏班子弄得乌七八糟像个妓院,全村两千多口人一人一口唾沫也把我淹死了,咱们还是安安稳稳种田过日子吧。

二伯到底还是提着那颗心走出支书的家,随着屋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犹如在他的后背狠狠抽了一鞭子,不由地晃悠一下。要不是我在他身边,险些倒在地上。

桃花的一声声高腔,随风从河北村方向悠悠扬扬飘荡过来,在河南村上空转了一圈又向更远的地方飘荡过去。我感觉二伯的脚步有些零乱,似乎也要飘荡起来了。桃花的这段唱,正是那天人们要二伯和她对戏的那一段。二伯想起那天晚上,二娘担心小亮和金子说过的话,一下子就清醒了,冷汗惊出了一身。

二伯急火火往家里走,嘴里喘着粗气对我说,如果事情出在金子身上,宁可打断她的腿我养她一辈子,也不允许她再走出家门。

我牵着二伯的手冰凉冰凉。这冰凉,从我的手又传到心里去,酸酸的,凉凉的,不知道什么滋味。说实话,我同情秀茹,也心疼二伯,更为金子姐担忧。眼下心里最急的是想跑回家里,告诉金子姐赶快躲一躲。无奈有二娘的嘱咐在先,我不能丢下二伯不管。

好在老天保佑,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可怕。当二伯火冒三丈回到家里,眼前的情景让我们呆住了——金子姐依偎在二娘身旁,母女俩四只手相互握在一起,面如春风荡漾,温情似水。这样的画面,任什么样凶狠的刽子手也要刀下留情,何况一个疼爱自己女儿的慈祥父亲。

二伯坐在椅子上,不自然地微微一笑。二娘望着二伯说,你脸色不好,跟谁生气了?二伯叹一口气,就说了刚才在支书家里发生的事,最后又补充一句,我是担心小亮和金子。

金子姐盯着二伯说,爸,我知道了,你回家是要惩罚我吧?

二伯似笑非笑地说,你要和小亮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你说该不该惩罚?

金子姐辩驳道,什么叫见不得人?难道我和小亮就不能相好?

二伯冷冷地说,相好?什么相好?你们俩是兄妹,当然可以相好,唯独不准谈对象。

金子姐抢白道,那是为什么?法律都允许的。

二伯的脸色沉下来,嗓门儿却高了上去,法律是法律,家风是家风。我问你,你是不是真和他有那事?

金子姐的眼圈红了,很是委屈地说,我哪敢呀,我刚说两句话你就火了,要是真那样,还不把我生吞活剥了呀。

二娘松了口气笑笑说,好闺女,没事就好,你爸只是担心。——我知道你和小亮好,可你们俩结婚不合适,不说都是一家人让外人笑话,你爸不是答应过支书,要小亮给他家做上门女婿吗?

金子姐眼里含着泪花说,我一说话你们就生气,不说又憋得慌,——其实,小亮早就跟秀茹说清楚了,年轻人的事你们大人就不应该插手;再说,支书解散村戏班子也不是为了秀茹,他是——嗨,说了你们也不信——他趁小亮不在家里,想占他妈妈的便宜,让香兰婶子骂了一顿。

二伯喊了一声,胡说!

金子姐撇撇嘴,没说错吧?——肯定不信。我走了,你们俩可别气坏了身子。说着擦一擦眼角,从炕头上下来,走出门去。

金子姐突然失踪了,一同失踪的还有周小亮。那几天,二娘在屋顶上喊金子,张香兰婶子在屋顶上喊小亮。二娘喊了两天不喊了,二伯不让喊了,说他们两个人肯定在一起,是死是活都是丢人的事;小亮的妈妈还在喊,但那嗓子却像一块破布,撕不出声响来了。

金子没有喊来,却喊来了桃花。桃花听到二娘接二连三喊金子,晚上又听不到河南村戏班子任何动静,怕老师出现意外,这才赶紧跑过来。

桃花见到二伯二娘,眼泪稀里哗啦往外流。几天没见,这个家变得很是凄惨——老师目光呆滞,神智游离;师母躺在炕上,不吃不喝只顾流泪。

二娘心里藏了一个秘密。那天周小亮叫走金子姐去搞屋顶广播半夜未归,二娘一直站在大门口等着。看见周小亮挽着金子的胳膊走过来,惊得大气不敢出,胸口怦怦跳个不停。第二天,等二伯走了之后,二娘把金子姐关在屋子里,追问她和周小亮到底怎么回事。金子姐表情平淡地说,什么事也没有,周小亮担心我一个人害怕送我回家——怎么了?二娘仍不放过,绷着脸说,也不是光为了送你吧,他那只胳膊我看放错了地方。金子姐扑哧笑了,妈你别把人想得那么坏,黑灯瞎火的,夜里风又凉,是我让他挨近一点儿的。二娘想想也是,哥哥送妹妹,也在情理之中。二娘此时躺在炕上,就是翻来覆去总在想这些事,后悔没有跟二伯说,到现在也不敢说了,万一金子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就是头一个罪人,是自己一手祸害了女儿。

二伯心里的煎熬要比二娘厉害十倍。想想自己唱了一辈子戏,可唱来唱去,倒把自己唱成了宋朝年间白云观里的那个女观主。如果那天从支书家回来,能跟女儿好好说一说,听听她的想法,也不至于发生现在的事——但愿女儿能够平安回家,要是万一出现意外,自己就跟那个女观主一样,成了千古罪人。

那天,我给二娘买药刚从外面回来,张香兰突然闯进家门,大呼小叫喊道,周亮——好像会说话了。二伯一时忘了金子,惊喜地说,谢天谢地!周亮醒过来了。嘴里一边说着一边匆匆往外走。二娘对我说,六子,快跟你二伯去,别让他着急。张香兰跟在后面,抹着眼泪说,他要是醒过来就好了,可我又看着不像。

周亮确实能说话了,声音很小也很模糊,二伯还是听明白了,他想去看看古戏楼里那块祖先留下的石碑。一股不详的预兆在二伯的脑子里闪过,赶紧要我帮着把周亮放在背上,我们匆匆地朝古戏楼走去。

我们站在石碑前,周亮的嘴里发出细如游丝的声音,就像刚刚出壳的小雏鸡在叫。我问二伯周亮叔在说什么?二伯的眼泪刷地流下来说,周亮叔要自己下来给祖先谢罪。周亮这个心愿,二伯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到,只好让我帮忙,由他背着周亮一同跪下。我见二老这样,也扑通跪在地上,泪水止不住往外流淌。

几乎在我刚懂事以后,就经常听大人们讲二伯和周亮的故事。在我的印象里,二伯和周亮叔才无愧于周华年的子孙。我很理解二伯对周亮的感情,虽然过了这样漫长的岁月,但由于这座古戏楼以及祖先创立的“蹦板戏”,把二伯和周亮两个人的命运,早在他们少年时代就紧紧地连接在一起了。

我的家乡原是战国时期的燕国都城,易水河从村边流过。2000多年前,燕太子丹指派荆轲携带樊於期人头,经过易水河到秦国刺杀秦王嬴政,留下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千古绝唱。至今在我们村子周围还遗存着大大小小的土台子,相传就是燕国的宫殿或墓葬遗迹。

事情是二伯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经办的。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祖父和二伯两个人赶着牛车,嘴里哼唱着“蹦板戏”去村东土台子取土垫猪圈,竟挖出了一个宝贝。这宝贝有小牛犊那么大,身上有鳞片,头上长牛角,四脚却是龙爪,说牛不是牛,说麒麟又不是麒麟。父子俩不知这是何物,反正是一件老辈子的宝贝,两个人将它抬到车上,欢欢喜喜拉回家来。消息很快便像风一样传遍了乡邻,都说老周家挖出了金牛。人们成群结队来看稀罕,一连几天把祖父家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那时的村戏班子,是我的祖父和小亮的祖父(我叫他三祖父)两个人操持的。跟二伯和周亮叔一样,一个唱文戏,一个唱武戏,两人的感情同样亲如手足。三祖父的武功在当时名气很大,传说他能双臂举起几百斤重的碌碡,一拳能砸烂十几块青砖。祖父害怕金牛丢失,便要三祖父昼夜看守。

这天,我家来了个亲戚悄悄找到祖父,说军阀吴佩孚派兵丁进了县城,是冲着小金牛来的。这亲戚叫崔明贵,在县衙当差,他说的话是不会有错的。祖父说,祖先留下的宝贝,绝不能在我们手里失传,无论如何要保住才是。那位亲戚说,吴佩孚的军队咱可惹不起,硬碰硬肯定要吃亏。三祖父说我们把金牛藏起来,他们找不到还能把我们怎么样?亲戚说这些兵可不是吃素的,找不到宝贝就要伤人,损失可就大了。祖父说那怎么办?藏又不能藏,碰又不能碰,总不能乖乖地让他们把宝贝弄走吧?亲戚就出了个主意,祖父觉得万无一失,就照办了。

带兵的是个营长,先是对祖父以礼相待,后来就变了脸,将屋里屋外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在屋子后院到底还是挖出了“小金牛”,浩浩荡荡打道回府。

其实这个“小金牛”是祖父安排的。那天亲戚走了以后,趁着天黑,祖父和三祖父分别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把真的小金牛放在古戏楼的水井里。当年建造古戏楼的时候,原址上有一口水井,位置正好在后堂屋里的墙角处,祖先便保留下来,用一块石板盖好,方便演员喝茶洗涮,想不到就派上了用场;第二件事,就是从县城张石匠那里买了一个石雕麒麟,这麒麟在院子里风吹日晒有些年头了,运回来埋在了后院。

谁知官军走了之后,两个祖父去古戏楼水井里打捞金牛,却是无影无踪。有人说金牛是神物,它自己跑掉了;有人说肯定是那个亲戚崔明贵使了调虎离山计,引着官军将金牛抢走了。此后小金牛便不知下落。直到解放以后,县文物保管所在小学校展览燕下都文物图片,人们终于发现了它,才知道当年的宝贝已经流失到国外去了。

祖父以这个事件为素材写了一出戏,起名《古戏楼》。戏里塑造了一个机智勇敢,保护国宝的乡民形象;还塑造了一个反面人物,他在官府里当差,表面上与乡民站在一起,实际上暗中通风报信帮着官府做事。戏中,三祖父扮演的正面人物,终因寡不敌众惨遭杀害;祖父扮演那个阳奉阴违、阴险狡诈的反面人物,因出卖乡亲受到官府赏识,职位升了三级。祖父写这个人不是没有根据,那个叫崔明贵的亲戚,就在金牛丢失以后很快提升了,到保定府做官。《古戏楼》这出戏上演以后,我们家便和这门亲戚从此断绝了来往。

发生“金牛事件”那一年,二伯十几岁,周亮七八岁,虽然他们两个人没有直接参与护卫金牛的斗争,但事件的全过程他们都亲身经历过了,并在《古戏楼》这出自编自演的戏里,祖父刻意为他们安排了适当角色。父辈你死我活的抗争,让他们看到了人性善恶,也明白了戏台和人生是相连的,唱戏不仅仅只是为了让别人喜欢听喜欢看,还要唱出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

十几年以后,二伯和周亮从他们父辈手里接过了戏班子帅印,又遇到了一次凶险大事。谁也没有料到,这又是那个远方亲戚一手运作的。

那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保定府兴隆大戏院下来请帖,要二伯的戏班子去唱几天戏,管吃管住报酬也丰厚。二伯心想冬天闲着无事正好出去走走,况且和戏院老板也打过交道,跟周亮一商量,套上马车带上行头,戏班子便出发了。走了足足一整天,到了晚上才赶到保定。

戏院老板格外热情,亲自为戏班子设宴接风,说这次演出,是崔局长特意安排的,欢迎日本人进驻保定,可不能有丝毫差错。崔局长?二伯一口馒头含在嘴里问道,哪个崔局长?戏院老板说,就是崔明贵呀,保定市社会局局长,还是你们老乡呢。二伯的这口馒头再也咽不下去了,转身走出餐厅大门,将它吐在了垃圾桶里。

二伯站在门口,凛冽的寒风犹如日本人的子弹呼啸着打在脸上,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凉透了。两匹枣红马拴在大槐树下正在吃草料,跑了一天早已饿坏了,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在二伯听来不似先前那么美妙,倒像是一把锋利的钢锯撕扯他的心口。二伯暗暗骂道,好黑心的“催命鬼”啊,你这个认贼作父的汉奸,是想报《古戏楼》那一箭之仇,非要把我们逼上死路啊。

周亮叔也听到了戏院老板的话,借口方便一下从餐厅走出来,两个人赶紧商议对策。

这天深夜,保定府大街上,凛冽的寒风刮得正紧,电线丝迎风颤抖,发出虎狼似的吼叫。昏暗的街灯下,走过来一行送葬队伍,前面马车里装着一副鲜红的棺材,后面男男女女身穿白色孝服,边走边哭。时而,三五个日本兵手握钢枪,从远处凶神恶煞般走过来,往送葬队伍看上一眼,又凶神恶煞般向前走去;时而,几个日本兵直奔送葬人群而来,指手画脚要查看棺木。就在打开棺木的一刹那,却闻到一股扑鼻的臭味儿,捂着鼻子摆手放行。

第二天一早,戏院老板来到戏班子住所,屋里空空不见一个人影。此时,易水河边走来一队人马车辆,车上装有一副鲜红棺木,十几口庄稼人在拿二伯取笑,原来棺材里的臭味,是二伯指派周亮叔,去药铺里买了一包臭味浓烈的阿魏草药,熬成汤汁涂抹在身上,成功骗过了日本巡逻队。

那天,二伯背着周亮叔离开古戏楼,刚走到半路,周亮叔在二伯背上叫了一声小亮就断了气。二伯像对大人那样对我说,六子,你知道吗?周亮叔就是因为小亮才下跪的。

一周以后,一辆救护车在二伯家门口停住。小亮两眼呆滞地从车上下来,见了人也不说话,好像谁也不认识似的。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抬下一个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人,那就是金子姐——她已经死了。小亮走过来痴痴地笑着说,她睡着了——懒猪——嘿嘿——懒猪。

随车医生介绍了事情经过:金子姐发现自己怀孕了,找周小亮去医院检查,但已过了打胎的最佳时间,只能生下来。小亮害怕出现意外,答应金子姐去保定投奔玉强哥,可一转眼没有看到,金子姐还是从楼上跳了下来。

医生从金子姐的口袋里翻出一封信,是写给二伯二娘的:爸妈,给你们丢人了,没脸再见你们,我先走了。不孝女儿周玉金。

二娘见到这个情景晕了过去,醒过来后又唱又跳。二娘唱的竟是“蹦板戏”,戏词是这么几句:

生个闺女忒风流,不让唱戏免忧愁。

不想还是现了眼,闭上眼睛才罢休。

二娘的调门唱得一点也不走样,嗓音亮得赛过桃花。当时有不少人观看。二伯朝几个弟子喊道,还不快拦住师母,要出事了!几个人上前阻拦,可哪里能拦得住?二娘一头撞在影壁墙上,顿时气绝身亡。二伯看到二娘已然口鼻流血,“唉呀”喊了一声,立时瘫在地上不省人事。

二伯醒过来,看见的却是桃花和玉强哥,才想起他的顶梁柱和女儿已经不在了,泪水簌簌地流了下来。玉强哥哭道,爸爸,我妈和我妹妹都安葬了,你要想开些,不要丢下我。说着扑通跪在地上。桃花也跟着跪下,这次她没有喊二伯老师,而是痛痛快快叫了一声“爸爸”,说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亲闺女,如果你和玉强哥没意见,我就不走了,和玉强哥为你养老送终。二伯坐起来说,桃花,我早就把你当成亲闺女了,难为你有这个孝心,我们周家也算积德了。玉强,你怎么不说话?玉强哥抬起泪眼说,爸爸,我心里早就喜欢桃花,只求您老做主。二伯声音哽咽,动情地说道,玉强,你要替我谢谢桃花爹娘,这是我们周家报不完的恩德呀。玉强和桃花双双依偎在二伯身边,三个人抱头痛哭。

第二天吃过早饭,桃花收拾碗筷,二伯说,你回家去抓紧拍戏,春节还要演出呢;玉强你也走,回去上班,吃公家饭,比不得咱乡下人自由。桃花一边擦桌子一边说,爸,让玉强哥去城里上班,你跟我一起回河北村吧,我们想拍一出新戏《朝阳沟》,你帮我们指导指导。

说心里话,二伯很想去河北村,老伴儿离开他走了,宝贝女儿也离开他走了,只要自己还能够唱戏,这剩余的日子总要过下去。可一想到风风雨雨过了大半辈子,竟走到这样一步田地,实在没有脸面去见桃花的父母。二伯哀哀地对玉强哥和桃花说,你们都走吧,让我安安静静在家里呆几天,好好陪陪你们的妈妈和妹妹。

晚上,妈妈要我过来陪伴二伯,我们早早就躺下了。我猜想,此时此刻,二伯已经与二娘和金子姐见面了,一定会把全部责任都揽在自己头上,在深深忏悔,请求她们原谅。我同样在想金子姐,想二娘。我始终不能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实,当理智告诉我,这一切都不可挽回了,我的泪水无声地流淌下来,打湿了枕头。偶尔,街上传来周小亮呼唤金子姐那凄凉的叫声,代替了往年这个时候或悠扬或婉转或铿锵的戏曲声。听到小亮的呼叫,二伯的哭声已变得无法控制。

门“吱”地响了一下,有人来了,叫了一声“爹”,沉寂的小屋里,照进了一束手电光亮。二伯抬起泪眼问道,金子——你回来了?来人哭了,坐在二伯身边,抓住那双湿漉漉的手说,爹——我是秀茹——也是你的女儿啊。

二伯“哦”了一声,秀茹——你是秀茹?

秀茹哭道,爹,都怨我,我不该——跟爸爸说,可是——可是爸爸看见小亮和金子——亲热了——问我怎么回事——谁知道出了这么大事——我不是故意的——爹。

二伯反过来握住秀茹的手说,秀茹,你是好孩子,怎么能怨你呢?要怨,只能怨我,是干爹不好。

秀茹的哭声大起来,里面夹杂着满腹的怨恨和愤怒,爹——谁也不怨——就怨我爸——他要不解散戏班子——也不会惹你生气——也不会……

秀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二伯想说什么,又停住了,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秀茹走的时候,趴在地上磕了个头,对二伯说,爹,过两天我也要离开咱们村了,我爸在县城给我找了一个工作。原谅我不能跟你学戏了,看见小亮那样——我……秀茹止住哭声,跑出屋去。

街上又传来小亮呼喊金子的声音……

这年春节,二伯自唱戏以来,第一次没有在古戏楼上登台演出,好在桃花带着她的戏班子来河南村唱了两天,也算填补了春节无戏的空白。二伯虽然没有登台唱戏,但他还是过了一个满意的春节,为桃花和玉强哥操办了婚礼。

休完婚假,玉强哥回城里上班去了,这个家就剩下了二伯和桃花两个人。二伯经历了大难,一下子变了模样,头发白了,后背驼了,走路总像踩着厚厚的棉花团,浑身晃悠,拄着玉强哥从县城买来的桃木拐杖,依旧步履蹒跚,俨然就是一个生命垂危的老人了。

桃花像只漂亮的花蝴蝶飞进飞出,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将二伯的饮食起居伺候得井井有条,就连给二伯端便盆这样的事也不例外。桃花把二伯看成了亲生父亲,二伯却很不习惯。桃花再亲也是儿媳妇,跟自己的亲生闺女毕竟有别,如果传扬出去,儿媳妇去独身的公公屋里端便盆,是会让人说闲话的。

闲话还是出来了,不说桃花给公公端便盆,却说桃花跟公公共用一个便盆,这更让二伯无地自容。二伯无论如何也不让桃花端便盆了,天没黑透,他早早地将便盆拿进屋里;天还未亮,他就把便盆端出屋去。桃花对二伯说,那些无聊的人爱说闲话就让他们说去,理他们干什么?万一磕了碰了怎么办?二伯说,是我自己想活动活动,人还不算老呢,这样下去怎么行?确实,二伯刚刚六十岁,要不是遭了大难,走起路来总是脚下生风,在戏台上和年轻演员比一招一式毫不逊色。桃花想想也是,公爹不能倒下,还不是倒下的时候。

事情到底发生了,清早,二伯端着便盆出屋,让门槛绊倒,从高台阶上摔下来,真的摔断了腿骨。

接下来最现实的问题是大小便怎么处理。二伯要桃花给玉强哥发电报让他回家,桃花说,玉强的假期已经休完了,再休假恐怕有困难。不就是大小便吗?有我在,你不要担心。二伯见说不动桃花,开始绝食,他想自己不吃不喝,屎尿总是要少一些,等玉强回来了再处理,又不是到七老八十了,让桃花为自己伺候这些事,有什么脸面见儿子见乡亲!倒不如死了好受。

玉强哥第三天回到了家。桃花见到他,心里憋了一肚子委屈,诉苦道,你看爸爸,屋里都发臭了,就是不让我进去。说着那泪水就汩汩地流下来。玉强哥见桃花哭成这般模样,也控制不住抹眼泪,想安慰两句,又不知说什么好,赶紧走进二伯的房间。一股臊臭气味儿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二伯怕桃花进来,还要他把门关上,要儿子一个人忙活。玉强哥把兜着屎尿的衣裤被褥撤下来,用温水擦洗二伯的身子,再换上干净的衣服被褥。忙完了这些事,玉强哥已是大汗淋漓。他推开屋门,桃花仍然站在门口掉泪。其实,玉强哥不但不会责怪桃花,心里头反倒有了一丝安慰。他想,假如桃花替他做了这些事,他或许应该心存感谢,或许会——怎么说呢,他弄不清楚,毕竟那是一个男人的身体啊。

等到二伯生活能够自理,玉强哥要回保定上班。二伯坚持要桃花同玉强哥一起去保定住些日子,说自己在家里闷得久了,也想出去走一走,看看老朋友。二伯的老朋友确实很多,乡下的、县城的、保定府的,大部分是梨园界同行,也有在当地说话算数的掌权人。桃花说你走你的,我在家里看家,再说还有几分自留地呢,家里没人怎么行?二伯说,自留地靠给你三叔,他顺便就给收拾了。二伯指的三叔就是我的父亲,在他们这一辈人中,排行老三。玉强哥当然愿意桃花去保定,可是他住的是集体宿舍,桃花去了没地方安排,除非在外面租一间屋子,又不知道能不能租到。桃花知道玉强哥为房子犯难,说我回娘家去吧,这样可以随时回家照看一下。二伯说,回来看看可以,万万不可一个人在家里住,趁天黑以前一定要赶回娘家去。桃花笑笑说,爸你就放心吧,我记住了!桃花这么说着,心里却觉得二伯过于多虑,是不是真的老了?

桃花在娘家呆了十几天,便回到河南村的家来。天黑以后,她早早把院门、屋门儿关得严严实实,点上油灯给玉强哥写信,她想知道有没有二伯的消息,他老人家什么时候回家。到了深更半夜,桃花果然被窗外的敲打声惊醒,才想起公爹的话并非多余。她从外间屋拿了一把菜刀握在手里,问道,你是谁?外面却发出吓人的怪叫声。桃花喊道,混蛋,有胆量就学人说话,再不走我要喊人了!“啪”地一声炸响,窗棂砸断了,一块砖头掉落在屋里。

第二天清晨,桃花打开院门,见门板上用粉笔画了一只小乌龟,下边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桃花是河里的王八。

桃花见了这文字,也不去擦,又找来粉笔在旁边写下几行字:是人就写上名字,我不和“无名氏”对阵。桃花。

桃花是河里的王八之说,我确实听人讲过,那不过是人们私下里的一个玩笑,起因也是我亲身经历过的。

二伯唱戏没人能比,水性也没人能比,这跟他走南闯北有关。那时候北方跟南方一样,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河流,可河面上的桥不多,没个好水性简直寸步难行;再加上二伯文戏武戏样样精通,也为他水里功夫打下了基础。每年到了汛期,易水河洪水泛滥,冲毁上游的村庄,那奔腾咆哮的洪流里,时常就会翻腾起一个人影,一个红色板柜或是一根粗大的房梁。二伯不要那些值钱实用的东西,只是看到有人冲下来,他必定要跳进汹涌湍急的洪流中将人救起。这些遇难的人,有的到了岸上慢慢清醒过来,有的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二伯的一生中,不知认下了多少个干儿子干女儿,都是他从洪水中救出来的。二伯不求报答,见有嗓音不错的,就教他们学唱蹦板戏。山区里两个较大的村子有了戏班子,就是他的干儿子干女儿操办起来的。

水性一好,也就练就了在河里捕鱼、捉乌龟这些本领。二伯捉乌龟其实很简单,主要工具就是一把细长的小木棍。他把裤脚挽起来,一手拿着那些木棍在河里走走看看,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当看准一个位置,便停下脚步将一根木棍插在沙子里留作记号。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嘴里总没有闲着,一定要唱“蹦板戏”,直到把那一捆木棍用完才停止。这时,二伯会喊我把布袋送过去,我们就开始抓乌龟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二伯给那些傻乌龟施了什么魔法,只见他弯下腰,一只手伸进沙子里,向上使劲一提,一个碗口大的乌龟就抓在手里了。

二伯捉乌龟,大多都不是自己吃——不是这个演员病了需要增强体力,就是那个演员生了小孩儿需要补养身子。二伯说乌龟是有灵性的动物,不能随便捉来宰杀。我记得只有一次,那是玉强哥去部队参军,二伯特意来到易水河,捉几只乌龟做下酒菜,为他的儿子送行。

那天的情景确实如同梦境一样——河水清澈见底,鱼虾悠闲地游来游去;岸边鲜绿的水草中,水鸟飞起飞落,不时传来小鸟唧唧的叫声;在靠近路口的岸边,有一群姑娘和媳妇,一边洗衣裳一边开心说笑。当时二伯在河里正唱到兴头上,对岸一个洗衣裳的姑娘也唱了起来,好像要跟二伯比赛。她唱的不是戏而是民歌:

清粼粼的水来,蓝格莹莹的天,

小芹我洗衣裳来到了河边。

二黑哥……

二伯听那音色太美太动人了,比易水河的流水还要清亮还要甘甜,倒把他的嘴巴给封住了,傻傻地站在河水里,竟忘记了去抓木棍下的乌龟。等姑娘唱完了,二伯使劲喊了一声好——那个好字是用丹田气喊出的,在空旷的河道里格外响亮。洗衣服的姑娘说,大叔,你唱的戏才好呢,是跟周少平老师学的吧?二伯说,周少平那嗓音可没你好,你要学戏,他肯定愿意教你。姑娘说,人家是大名人,才不会教一个外村人呢。二伯说,学戏是个苦差事,你爹妈让你唱戏吗?姑娘说,我爸我妈就爱看周老师的戏,春节的时候,你们村的锣鼓一响,他们就跑到镇里过桥去看戏。二伯说,我就是周少平,你真想学戏,我就收下你这个徒弟。姑娘听说眼前这个人就是周少平,鞋子没脱,裤脚没挽,噼里啪啦踩着河水就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了河里叫师傅。二伯高兴得眼泪都流下来了,赶紧拉起姑娘说,孩子,快起来,我教你就是。

这就是那个玩笑话的出处,“无名氏”拿这件事骂人,显然是借题发挥了。

就在“无名氏”砸窗户、画乌龟那天,村里又出事了,一辆警车呼啸着开进村里,给周小亮戴上手铐抓走了,原因是他拿砖头拍在了村支书的脑袋上。当警车开走的时候,周小亮高兴地大喊大叫,我去找金子啦!我去找金子啦!

麦苗返青的时候,二伯回到家里,见大门上又写又画白花花一片,扑哧笑了,提来一桶水,用抹布将门板擦洗干净。他知道桃花近两天回过家里,因为院子是干净的,花池也刚刚浇过,几株西番莲花伸展着枝叶,鲜亮得如同碧玉,生气勃勃耀人眼目。二伯站在院子里,心里感谢桃花,靠她的双手,把这个家里里外外每一个角落,打理得和以前一样整洁、温馨,居家过日子,没有女人不行啊。

自从没了二娘和金子姐,二伯曾产生过不再唱戏的念头,可是现在,竟有了试试嗓子的冲动,一声长长的“蹦板”曲调便从喉咙里喊了出来。二伯的这声喊,喊来了街前院后不少人,小院又和先前一样热闹起来。晚上,二伯把戏班子的人请来,正儿八经在院子里唱起了一台戏。桃花听到从河南村传来的锣鼓声,知道公爹回来了,包了几件随身穿的衣服,匆匆往河南村赶来。见桃花来了,有人又旧话重提,要桃花和二伯唱一段陈妙常片段,说上次没有唱成,这次该唱了。二伯不再推辞,和桃花唱起来。桃花发现,二伯这次回来,精神好多了,如果说有什么变化,就是嗓音比以前更细润,身板更硬朗了。两个人唱到动情处,那相拥相牵的动作照样做得到位,真就如同一对情真意切的恋人。

县里要在国庆节期间组织全县戏剧汇演,通知下到公社,又从公社下到了村里。王大宝担任了河南村党支部书记——经上级部门调查,以前的支部书记,对村里连续发生的重大事故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被公社党委罢免。

据说王大宝接到上级通知后,即刻来找二伯商议,动员他无论如何要出山。见二伯只是点头,又冲着桃花说,别只管沏茶啊,快给你爸爸鼓鼓劲儿,他不听我的。

桃花将一杯热茶放在王大宝跟前,淡淡地说,王叔,我爸因为唱戏受了打击,心已经凉了,就是县委书记来了也难说,我哪行啊?

王大宝就有些急,怎么不行?就当是帮我一个忙,——说实话,这件事还真是县委书记决定的。

二伯笑着对王大宝说,刚才桃花跟你逗呢,汇演的事我听桃花说过了,你就是不来,我也要主动去找你,要不死了以后没脸见祖宗。

王大宝兴奋地说,我说周少平就是周少平,他不可能趴下,演出的新剧目我已经想好了,你看——

桃花抢过话头说,王叔,你等一等,我跟我爸也想好了,看咱们是不是想到了一块儿。

桃花说出《朝阳沟》这个名字,王大宝激动地拍了下大腿喊道,嗨!想到一块去了,英雄所见略同啊。

二伯让桃花去县城新华书店买来《朝阳沟》剧本,从早到晚不出门,关在屋子里跟桃花一段一段推敲。两个人商定好了唱腔,女声由桃花试唱,男声由二伯试唱,然后两个人再加上动作相互磋商。过半夜了,我让一泡尿憋醒,还能听到二伯和桃花对唱,也听到爸爸和妈妈在悄悄说话:

他爹,赶明儿你劝劝二哥,别再唱了,外面风言风语的难听死了。

说什么了?

说二哥跟桃花在一条炕上睡觉。还说前些日子他们都不在家,就是桃花怀了二伯的孩子,去外地打胎去了。

别听他们胡说,玉强不是回家了吗?

那是二哥让玉强回来的,不过是掩人耳目。

是啊,既然掩人耳目了,那还打胎干什么?

人家说那事早有了,时间对不上,不是怕以后闹出事来吗?

爸爸不说话了,他点了一支烟,辛辣的烟雾在屋子里飘荡着,让人的心里忽忽悠悠没有着落。

街上,又传来小亮的喊声,不过这一次不是喊金子,是在追赶一个人,边跑边喊,“站住,有种的你站住”,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周小亮被公安局抓走两天就放回来了,法律对一个精神病人失去了作用。张香兰怕他再闹事,送去精神病医院治疗,前几天刚回到村里。不过,小亮的病好是好了,可多了一个习惯,夜间在大街上总要转上两圈。新上任的支部书记王大宝鬼点子多,索性就让小亮负责村里的治安,说这叫量才使用。

清早人们发现,二伯家的大门上又出现了不堪入目的文字和图画。小亮在昨天夜里追赶的就是这个人。

不管外面风声有多大,二伯和桃花好像什么也不知道,照样关在屋子里鼓捣《朝阳沟》,我们这些半大孩子也不能进去,只能在院子里听,或者趴着窗户上往里面张望。

这样过了半个多月,一天晚饭后,二伯终于把戏班子请到小院开始排练。戏中女一号银环由桃花扮演,男一号栓宝由小亮扮演,二伯要求大家现场提出修改意见。

我是后来才听说夜间发生的事。就在演员们离开小院、屋里的两盏灯光刚刚熄灭时,一个蒙面人从桃花的窗户跳进了屋子,一只脚正好踩在了桃花的腿上。桃花翻身坐起来,大叫一声“有坏人”,用枕头向黑影砸过去。二伯骂道,狗日的找死!抓起靠在墙角的一根硬木棍子,从另一间屋子跑出来。此时,黑影已经跳上了墙头,二伯随手将硬木棍用力甩了出去,正巧打在那人的脑袋上,只听“呀”地叫了一声,从墙上掉了下去。二伯没有打开院门追过去,他觉得知道是谁又能怎么样?熟面孔见熟面孔两下都别扭,倒不如由他去把,免得弄出一些闲话来。

桃花记得很清楚,窗户是有插销的,很长时间没有打开过,怎么会一下就推开了呢?肯定是趁着晚上人多,有人偷偷进屋事先拉开了插销。这会是谁呢?桃花想到了那个在门上乱写乱画的人,这个该死的混蛋,不是他又是谁?

春节到了,新戏《朝阳沟》先在本村演出,二伯没有扮演角色,也没有走上戏台,他用一条长围巾把头裹起来,只留出一双眼睛,夹杂在台下的观众里面。

扮演银环的桃花一出场,台下就有人叫好,唱到《下山》那一段,竟然响起了掌声,这在村里演戏是不多见的。站在二伯旁边的两个人,一个是本村的,一个是外村的,一边看戏一边小声嘀咕。

外村人:唱得真好,我看不比县剧团差。

本村人:周少平和桃花两人也确实下了功夫,要不,才几个月工夫,弄不出这么好的新戏。

外村人:可我听到一些闲话,说周少平跟桃花——有那事吗?

本村人:这说不好,反正都这么传。儿子不管,谁管这些呀!

外村人:也是。要真那样,可就坑了不在家的儿子。

本村人:谁会告诉他儿子?即便说了,让他怎么办?

戏演完了,演出人员站在台上谢幕,在掌声和赞扬声中,观众开始向广场外边的几条小路散去。二伯趁这时候上了戏台。乡下人不讲究献花,也没有与演员握手这些俗套,大家听到二伯说一声“好”就足够了。可是今天二伯显得格外高兴,甚至有些激动了。二伯说,非常好,非常好!大家没有白白辛苦,后天去县里演出,肯定一炮打响!

二伯病倒了。晚上高兴,在村里的庆功会上多喝了两杯酒,突然觉得胸口疼得厉害,正巧玉强哥国庆节休假,和桃花连夜把他送到了县医院。在往常,比这再多的酒也喝过,可这次却出了问题。

后来,桃花每说起这些事,泪水仍然流淌不止。

——已经凌晨了,二伯仍然昏迷不醒。玉强哥对桃花说,你回去吧,明天还要演出呢。桃花说,爸爸病成这样,还怎么去演出?二伯突然有了反应,嘴角吃力地蠕动,想要说话,可又说不出来。桃花明白二伯想说什么,赶紧对着二伯的耳朵说,爸,您放心吧,我们明天一定参加演出!您耐心等着,我们会比在村里演得更好!二伯立时平静下来,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桃花跑出病房,再也憋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

在剧场演出,比桃花想象的还要成功。《下山》那一场戏,在村里演唱时,她仅仅是按着剧情要求,眼含羞愧的泪花就可以了。但是在县城的剧场里演出,台下有领导助阵,有那么多喜欢她的热情观众,桃花的情感迸发了。她感觉不是一个人在演唱,而是两个人,这另一个人就是她的父亲、恩师、偶像,也是在艺术上共同追求相互支撑的挚友。此时此刻,这个人或许处于弥留之际,或许正在眼巴巴等待着他的弟子们演出成功。桃花的泪水竟不可收拾地流淌起来,那如泣如诉的演唱,发挥得淋漓尽致精彩异常。

县城的观众跟乡下的观众不一样,乡下的观众很少给演员鼓掌,他们喜欢或者认可一个演员,往往是在台下静静地听静静地看,哪怕雪花飘飘也不挪动半步。——县城的观众不是这样,他们总要把内心的感受,通过自己的掌声喝彩声表达出来,他们热烈的反响,会把整个剧场气氛烘托到极致,将演员的情绪也推向极致。正是桃花声情并茂的超常表演,引起了台下观众极其强烈的心灵共鸣,他们的热泪溢满眼窝,他们传送的掌声欢呼声如同潮水奔涌过来,在剧场里翻滚沸腾。桃花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场面,也从未达到过如此忘我的境地,她只觉得胸中热浪滚滚,激情澎湃,心中默默念道,爸爸,我们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演出结束,观众久久不想离去,一群身穿校服的小学生手捧鲜花拥上舞台,书记、县长以及众多领导,面带由衷的喜悦走上台,与演员们握手祝贺合影留念。这时候桃花却不见了,她早早地卸完戏装到医院去了。

桃花赶到医院却不见二伯和玉强哥,询问医生才知道,玉强哥将二伯送回了家。桃花意识到不妙,心口咚咚跳出了声响,急忙问道,病人呢,他怎么样了?医生说,你还是回去看看吧,他们走得很急。桃花不再多问,转身离开病房。从县城到河南村十几里路,昨天她是随着戏班子坐马车来的,现在只能跑步回家。

当《朝阳沟》在县城大剧场里激情演出的时候,安装在县城电线杆上的有线喇叭,全部播放了现场实况。那如雷如潮的掌声叫好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四处飘荡,传送到各个角落,也传送到滋生痛苦、恐惧和希望的病房里。二伯就是在那一刻睁开眼睛流下了泪水。玉强哥看见二伯的嘴唇在不停地抖动,便将耳朵贴上去。从二伯细如游丝的气息中,玉强哥听出了五个字:“回家——古戏楼。”玉强哥有些为难,说那怎么行,你还在抢救呢,医生不会让你出院。话音刚落,二伯的全身剧烈颤抖起来,他显然是生气了,看样子是想自己坐起来。就这样持续了几秒钟,力气用完了,二伯头向外一扭,一切都停止了。玉强哥喊来医生,医生看过之后摇了摇头说,回家吧,不行了。

玉强哥将二伯放在马车上,一路哭着送回河南村。没想到村里的有线喇叭仍然在重复播放着《朝阳沟》实况录音,那声响要比医院病房里大了许多,震得耳鼓都在颤动。玉强哥将马车停在古戏楼广场,伏下身对二伯大声哭喊道,爸爸,你醒醒啊,这就是古戏楼,你看一眼啊,爸爸!

奇迹出现了,二伯慢慢睁开了眼睛。

桃花风火火回到家里的时候,二伯已经躺在了自己的炕头上,乡亲们把屋子和小院儿挤得水泄不通。不知谁喊了一声“桃花来了”,人群自动让开一条夹缝,让桃花走进屋去。

二伯的眼睛一直睁着,管事的周顺老伯对桃花说,孩子,快来,见你公爹一面,他在等你回来!泪水从桃花的眼睛里汩汩喷涌,哽咽着连声呼喊“爸爸”。二伯看着桃花,嘴唇轻轻跳动了几下,什么声音也没有送出来,眼睛慢慢地闭上了,只在嘴角留下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周顺老伯伸手摸一摸二伯的脉搏,对桃花说,孩子,你爸爸走了。屋子里立时变得很静,只听到每个人咚咚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在屋子里响起,那是桃花和玉强哥哭倒在二伯的身上。周顺老伯对旁边的人说,快把他们拉开,眼泪不能落在离世人的脸上!

周顺老伯让屋里人包括桃花都出去,只留下他和玉强哥两个人,他们要给二伯用温水擦净身子穿上寿衣。热水是提前准备好的,我们守在门外,只听到哗啦啦弄水的声音。院子里站满了人,我看见秀茹也来为二伯送行,她始终搀扶着桃花。桃花一直在哭,整个身子几乎压在秀茹身上,快让她喘不过气来。我过去替换秀茹,才知道桃花的身体是瘫软的,两条腿几乎不能够站立。我用力支撑住桃花,发现秀茹朝小亮走过去,就在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一起时,各自的眼里都淌下了泪水。我想,他们一定想起了二伯,想起了这个父亲一样的长辈和恩师,曾经为他们的婚事牵线搭桥;同时我还断定,他们也一定想起了活泼可爱的金子姐,想起了开朗善良的二娘,——这些亲人,都是在本不该发生的事件中,无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屋子里再一次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喊,然后是咚咚咚像是什么东西在相互碰撞。我搀扶着桃花走进屋子,一同进去的还有我的父母、小亮,以及桃花的爸爸妈妈,不大的屋子立时又挤满了人。

眼前的景象让我们惊呆了:二伯赤身裸体躺在炕上,玉强哥双膝跪在旁边,整个上半身也弯曲下来,脑袋如同捣蒜槌,在使劲儿撞击着土炕,喉咙里发出绝望的悲鸣。也许是力气用完了,那撞击的频率慢慢减速下来,然后又如同布袋一样倒在了一边。周顺老伯对我的父亲说,少平的阳具没有了,玉强承受不了,让小亮和六子给他们二伯擦身穿衣吧。

周顺老伯的话音落下,屋里的人谁都没有醒过神来,老人又提高嗓门带着哭声说道,少平把自己阉割了,他带走的是一副残体啊!这时候人们如梦方醒,才注意二伯的下身,那个地方平坦光滑,几丝枯黄的绒毛,好似衰败的荒草附着在表面,像是有一口气就能吹得无影无踪。

哭声夹杂着埋怨声在小屋里乱成一团,我的父亲喊了一声,小亮老六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我赶紧跳到炕上,从不省人事的玉强哥手里取过毛巾,刚要放在水盆里,桃花却将毛巾抓在自己手里。我这才发现桃花没有哭,两眼似有两团火焰喷射出来,那火焰里燃烧着悲愤和刚毅,让人望一眼,心里就不由地发紧。桃花用这样的眼神望着周顺老伯和父亲,声音有些低沉地说,两位长辈,让我给父亲擦身穿衣吧。桃花的口气虽是商量,在征求同意,可谁又能拒绝这样的目光这样的请求!两位长辈相互看了一眼,又把目光投向桃花的父母。桃花的父母也对望一下,母亲流着泪水说,孩子,你是我们的女儿,也是周少平的女儿,大胆做吧,地下的婆婆有灵,会感激你的。

其他人都出去了,桃花要我留下来,需要的时候帮一把手。我站在一边,见她慢慢将毛巾浸湿拧干,轻轻地在二伯身上擦拭。为了不让泪水洒落在二伯的身上,一张脸憋得通红,紧咬的嘴唇浸出鲜红的血迹。我不知道,一个柔弱女子的体内,竟蕴藏着如此巨大的毅力,每一个动作照样做得一丝不苟有条不紊,从头到脚,前胸后背,包括已经算不得隐私的那个部位都不放过。我总想去替换一下,让她休息一会儿,可是我不敢,我害怕哪怕一点点变动或者更改,都会带来十分可怕的后果,那汹涌的、蓄势待发的洪水就会摧毁本已十分脆弱的堤坝,在一瞬间将保持“平衡”的局面变得不可收拾。

要穿寿衣了,桃花跪在二伯面前却又停住了,眼睛死死盯着下身那片平平的地方,将身子慢慢向下移动。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桃花要……就在一刹那间,我的脑子里还来不及理出一个清晰的思路,眼前的情景立刻证实了我的猜测——桃花的一张脸紧贴着那个地方,在深深地亲吻!虽然我对男女之间的事还处在懵懵懂懂的阶段,但我知道,桃花的这个举动,虽然静如止水,但她所蕴含的能量,如晴天霹雳能够让山摇地动,那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和胆魄!同时我也知道,这个举动是需要绝对的保密绝对的隐私,桃花给予我如此信任,我的眼里禁不住热泪滚滚。我极力屏住呼吸,一颗心快要跳出来了,害怕这时候突然闯进一个人来。好在玉强哥不知什么时候让人背走了,屋里只剩下我和桃花两个人。桃花抬起身子,眼睛里依然没有一滴眼泪,我想,她肯定是记住了周顺老伯的话,泪水滴在死人身上是不吉利的,将来上不了天堂。然而桃花在转过身来时,却一下子扑在了我的身上,紧紧抱着我无声地恸哭,我能感觉到她的浑身都在剧烈颤抖,胸中巨浪滔天,奔涌的泪水溪流似的滚落在我的脖颈里,然后又顺着后背流淌下来,打湿了我的衣裳。

庆幸的是,我终于为二伯做了一点事,寿衣是我帮桃花给他穿上的。二伯穿上衣服,静静地躺在炕上,那样安详,那样平静,像是永远睡去了。我虔诚地跪下磕头,虽然觉得二伯用阉割的办法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有些过分,也未免残忍,但我还是为他感到幸运,他已经得到了足够的回报;另外,对他而言,留给桃花的路将是那么宽广那么阳光,完全可以安心上路了。

从屋子里出来,眼前的一幕同样令人震惊,院子里的乡亲们黑压压跪倒了一片,其中竟有以前的支书——秀茹的爸爸,他们已经知道了二伯的事情。我猜想,在这些人里,有的出于崇敬,有的只是忏悔——那些无中生有的谣言,就是从他们的口中,当作茶余饭后的笑谈传播开来的。

二伯的遗体装进棺木以后放在了院子里,我们这些晚辈全都跪在跟前,玉强哥在最前面。玉强哥的哭声一直没有停歇,我真想劝劝他不要哭坏了身体。这时候,我忽然发现玉强哥的头上有一块头皮脱落了头发,有小碗口那么大,那光光的头皮好似一只圆睁的眼睛,注视着纷纷攘攘的世界。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然间回过头,发现桃花也在盯着那块头皮,眼神里布满了无尽的疑惑。

二伯的墓地选在易水河边。下葬那天,河南村河北村的戏班子全到了,就在宽阔的荒草滩上,两个戏班子轮流开戏,十里八乡的人赶庙会似的向河滩涌来,跟二伯告别。

谁也没有注意玉强哥去了哪里,当两台戏演完谢幕,才发现他不见了。有人说在古戏楼看见他跪在父亲的遗像前——昨天,村里给二伯在古戏楼召开了追悼会,由村支书王大宝代表乡亲讲话;二伯放大的遗像挂在戏台正中,前面供桌上摆放着很多祭奠物品,两侧的木柱上贴了一副对联:

上联:古戏楼上吟唱蹦板戏世代相传;

下联:农家院里演绎正气歌万古流芳。

横批:悼念农民戏剧家周少平。

桃花去古戏楼找玉强哥,哪里还有他的影子?只是在供桌上发现了一个揉烂的信封。桃花打开来看,信上写了这样的话:

玉强,你别问我是谁,如果还要你媳妇,就回家来吧。家里只有孤男寡女两个人,你就那么放心吗?

桃花将信纸撕碎,用力甩出去,纸片如同雪花沸沸扬扬飘落在地上。

玉强哥至今无有音信,成了一个解不开的谜。

至于那封信是谁写的,也无从考证,好像谁都有可能,包括二伯自己——这又是河南村一个未解之谜。

尾 声

四十年以后,我带着任务回到了河南村。站在古戏楼前,心里禁不住吹过一阵凉风,这就是当年雄伟壮观的古戏楼吗?这就是我曾经心目中的天安门吗?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廊柱已经锈蚀歪斜,楼顶有一半坍塌了,另一半长满了茂盛的荒草,一群麻雀穿过坍塌的缺口,呼啦啦飞到了旁边的树上。

一位白发老太正躬着腰,挪动蹒跚的脚步在戏台上清扫鸟粪、树叶,我差不多要喊她赶紧离开,以免戏楼突然倒塌将她掩埋起来。

陪伴我的年轻支部书记竟是小亮和秀茹的儿子。我要他带我去找桃花,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冲着戏台喊叫,大娘,快下来,六叔要见你。那老太婆站起身,腰依然弯曲着,两眼呆呆地望着我。难道这就是桃花?这就是那个令当年所有年轻人梦想痴迷的嫦娥仙子?我的感觉,不亚于见到摇摇欲坠的古戏楼,是那样的心痛,那样的悲凉,眼泪止不住顺流而下。自从二伯一家四口人相继离去以后,她始终孤身一人,守着二伯留下的家业清苦地打发余生。

离开河南村那天,我再次走近古戏楼,走近桃花嫂子。桃花嫂子仍然在戏台上打扫散落的鸟粪和树叶,我叫了一声桃花嫂子对她说,咱们村的蹦板戏要列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加以保护。桃花似乎并没有明白是什么意思,我便进一步加以解释,然后说经过这样的保护,即便下去一千年一万年也不会失传,什么时候想拉起班子唱戏都是现成的。桃花嫂子听到这里,眼睛立刻放出光来,让我又看到了当年桃花的风采。临走时我告诉桃花,过几天,市里有几个专家来村里考察,嫂子你可是活字典,一切全靠你了。桃花嫂子眼含泪水笑了,腰杆子忽然挺直了起来,好像年轻了许多,亮着清脆嗓音说,六弟,你放心,一句台词都差不了,全在我心里装着呢。

走出老远了,桃花还站在戏台上望着我,时不时用手背擦擦眼角。我挥挥手,她仍然保持同样的动作。我只好停住脚步,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待我转过身来,伸手抹了一把脸——全是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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