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辉
事儿是从那个早上开始的。化亮一起来就动手冲洗他的摩托车,那样子就像古时的战将出征前为自己的坐骑梳理鬃毛一样。日子好了,村里的摩托一日日多起来,不少年轻人连去田里给玉蜀撒个化肥居然也骑着摩托!化亮还扬言,结婚时要在新房安装柜式空调呢。
拧开水龙头却没水,村里有规定,上午10点才放水,而且只放一个钟头。化亮一拍脑袋,自己被喜庆冲昏了头,竟把这事忘了。他只好从水缸里一盆盆舀水。
爹见他把院地弄得湿淋淋一片,就说他:“稀泥滑擦的,想把你娘和我摔死不成?”
化亮瞪一眼爹,反问他:“你七老八十了,怕走泥地?”爹才小五十,让化亮这么一说就嘿嘿笑了。爹是村里出名的老实疙瘩,说话总是说不到点上,在儿子和老婆面前也跟个小学生似的,搁不住几句硬话就蔫了。儿子顶他一句,他反倒讪讪地走上来问:“还用水不,我给你舀?”
摩托冲净,晾干,爹帮着打蜡的时候,化亮赶紧去拾掇自己。打了领带又往头上喷一气啫喱水,头发弄得湿漉漉的很柔顺,梳向东就向东,梳向西就向西,试着梳了好几个发型,最后还是选择了中分帅哥头。妈正在烙饼,化亮冲她伸出一只手,却不吭声。化亮是独根苗,娇养惯了,打小要钱就这个模样。妈把饼翻了一个盖,又淋上一层油,这才腾出一只手去腰间摸,摸出一张百元钞票搁在化亮巴掌上。化亮哼一声,把钱扔在了地上。妈赶紧拾起来,嘴里呦呦着:“嫌少妈再给嫌少妈再给,咋能说扔就扔了呢?”又摸出一张,两张折在一起放到那只生气的巴掌上。化亮把钱塞进裤兜往外走,妈追出来把一根红布条系在摩托车把上,老辈人传下来的,避邪。化亮每次出门妈总忘不了在车把上系一个,化亮从没见妈扯过红布,也不知道这些布条从哪里冒出来的。妈关照他:“路上慢点。”化亮嗯一声,问:“给你买点啥?”一句话叫妈高兴得满脸满眼都是笑,那笑就像泉眼的水一样咕咕往外冒。妈说:“有这句话就中了,啥也不用买。”
村里铺遍了水泥路,化亮一出家门就嗡嗡轰油门,一档二档三档……一口气轰到极点,摩托像一只被人追打的骡子一样由村西向东北角奔去。爹在屋里听见了摩托的嗡嗡声,就冲媳妇说:“瞧你这个儿子瞧你这个儿子!你也不管管?”化亮一不在身边,他就要数落一番,“大摩托,大票子,再带上个大媳妇,张狂成啥样了!”
妈当即斥他:“你个说话没轻没重的东西!咋能这样说你儿子儿媳妇?要是让春艳听见,你咋还有脸当老公公?”爹搁不住批评,才几句就傻在那,扯下的半块饼也不知道往嘴里送,又瞅瞅门外,仿佛儿媳妇真来兴师问罪了似的。
摩托在一座贴满了瓷砖的楼房前停下来,院门没关,化亮直接开了进去。门帘一挑,春艳和她妈闻声出来,一齐打招呼:“来了,化亮?”
进了屋,又问:“吃了没?”化亮答吃了,春艳一撅嘴:“驴才相信,你平时不吃早饭的。”春艳妈一听,赶紧张罗去打鸡蛋水。春艳不说话却狠狠捅了化亮一下,化亮疼得直咧嘴,朝春艳瞪眼,春艳不怕,反把化亮瞪回去:“也不给俺妈买点东西?”化亮理亏了,就嘿嘿笑。等春艳妈把一大碗鸡蛋水端上来,化亮用筷子一挑,卧了六只荷包蛋,撒的白砂糖足有小半碗。化亮挑起一只荷包蛋正要往嘴里送,里屋“咣”地一声响,把他吓了一跳。春艳和妈也一惊,跑进里屋,只见暖水瓶被掼在地上,到处都是白亮亮的水银渣。春燕的姐姐秋红坐在床上,挑衅地看着她俩,“我摔得呀,咋了?”春艳指着秋红数落她:“我知道你想找事,今儿是我的喜日子,不跟你一般见识!”拔腿要走,却被秋红的冷笑拽住了:“小X妞,大麦先熟还是小麦先熟?我知道你的X痒得受不住了!”春艳面子薄,气得直跺脚。妈把她劝了出来,秋红却在床上不依不饶,冲外间叫喊:“出门叫车碰死你俩!”
秋红大春艳五岁,却根本不像个姐姐样。从小给人说话就像䦆头掘地一样,死难听,又好吃懒做,结果二十六七了还没人提亲。她也不让春艳定亲,来个说媒的她就骂人家。春艳性情温让,不跟她那样。要不,两人非天天干仗不可。今儿春艳还是不跟她计较,让化亮赶紧喝鸡蛋水,自己也开始打扮起来。
春艳试衣服的时候,化亮忍不住悄悄瞥了两眼。几天前春艳就跟化亮嚷嚷,要给自己的头发点颜色看看,还真染成了棕色,又是离子烫,很下垂,就像村口沟边的倒栽柳一样。这时春艳又穿出一身三件套,脖子上还用纱巾打了一个蝴蝶结,春艳像歌手一样旋转了一下身子。衣服料子太薄,胸前也像歌手们一样鼓出来,鼓得化亮的心里一热一热的,一不注意,筷子便挑了自己的鼻子。化亮一惊,赶紧埋头吃荷包蛋。
跟丈母娘告别的时候,摩托车没给化亮露脸还不争气了一回。打着火,挂上档,化亮扭头和丈母娘告别:“您回吧。”丈母娘叮咛:“路上慢点。”谁知一松离合器却灭了火。丈母娘转身要回屋,只好又停下来,与女婿女儿做告别。化亮又打着火,告别:“俺走了。”丈母娘又叮咛:“早点回来。”谁知松离合器的时候又灭了火。第三次打着火,都没话说了,化亮加大油门,摩托像头挨了鞭子的骡子猛一窜,窜出老远,春艳吓得赶紧搂住化亮。
出村口,化亮猛然一个急刹车,春艳没思想准备一下子趴在他后背上。化亮美美地享受了一把。春艳问:“咋了?”化亮回答:“你没看见有一个坑?”又往前走,才一会儿又猛然一个急刹车,这次没等春艳问化亮主动告诉她:“有一个砖头。”春艳来回瞧,却没有,一下子明白了,不觉羞红了脸。心里骂:“你个鬼化亮。”
两人今天是去马桥赶会的,马桥会有百年历史了,好多著名的杂技团和商贩从全国各地往这里赶,每年都能看一场“刀斩活人”,还能看到那些卖水泡花的南方小贩。南方小贩挑着水草一样的水泡花,把开花的样子拍成照片装上相框搁在筐里,不少当地人纷纷一只两只,两只三只地买回家去,结果回家泡烂了也不开花。第二年却禁不住照片上的诱惑又买回家去泡。化亮和春艳没买水泡花,两人先看了一场杂技,化亮又单独打了一通气枪,吃了两碗马桥凉粉和一盘油炸螃蟹,化亮的嘴片让螃蟹爪给弄了一个小口,春艳就笑他:“下作。”化亮给春艳买了一双“红蜻蜓”皮凉鞋,春艳也不含糊,给化亮买了一件“天地人”衬衣和一条“红豆”皮带。两人过几天就要喝定亲酒,今天是提前来置办“小八件”的。两人耍的很尽兴,把日头耍得快进深山了才猛然想起回家。
路上化亮又玩急刹车,春艳警惕着,双手使劲撑着座面,就是不向化亮身上趴。玩了两回都以失败告终,化亮急得脸红脖粗,却把车速减了。春艳猜不透他要玩啥花招,就问他:“咋慢了?”
化亮说车胎气不足不敢快跑,春艳说咱不会充充气?化亮说前后连个修配站也不见,上哪充气?春艳骂他放屁,又指指前方电线杆上竖的一个招牌:“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瞧瞧!”招牌上“修配站”几个大字赫然入目。化亮的“阴谋”一次次被戳穿,就很恼羞成怒,嗡地加大油门,差点把春艳闪下来。
到了村口,化亮方向一拐进了那片杨树林。春艳拍着他的肩膀问:“咋哩?咋哩?”化亮不回答,七拐八拐地转,入了杨树林深处拣一片空地停下来,这才答:“天早着呢,回家干啥?咱们喷会儿吧?”几天前下过雨,草地很虚,摩托扎了半天才扎稳。春艳怕化亮再耍花招,用手戳着他的胸口说:“咱可说好了,就喷一会儿,日头一落就回家。”化亮觉得春艳的手指就像一只手枪在顶着自己,自己也像个犯人似的,就很不耐烦地把她推开。
两人选一片草地坐下来,草很绿也很干净,有一根兔兔草钻进了春艳衣裳里,痒痒的,怪舒服。春艳歪着头问:“喷点啥?”化亮不吭声,却盯着春艳看,先盯脸又往下移,很放肆。春艳恼了,站起身就走。化亮一把拽住她,说:“开始喷,开始喷,喷咱小时候的事吧。咱在杨树林扎杨叶,用铅笔刀把筷子削尖,后面系一根麻绳,扎满了缠身上,老觉得像士兵的子弹袋。”春艳笑了:“我跟你出来,你要和男同学玩打仗不让我跟你,我偏跟着你不丢,你就打我……我哭着骂你,化亮,你妈个X,往后喊我个奶奶都不跟你耍了。谁知第二天又在你屁股后跟着,喊你化亮哥化亮哥……”两人的记忆渐渐往深处去,又想起了耍过的“摸鱼摸虾”:一堆人,画一个大圆圈,用手巾蒙住一个人的眼睛,然后就瞎摸,摸住别人还得仔细摸,猜不出名儿不算赢……这时春艳对化亮说:“你最鬼了,逮住人家摸半天摸不出是谁,你就念顺口溜:摸、摸,摸老鳖,老鳖不说话……结果人家恼了,骂你才是老鳖,你便猜出人家的名儿了。你打小就鬼!”
化亮眼睛不由一亮,说:“咱俩也耍一回‘摸鱼摸虾’吧?”
春艳说放屁,都啥年龄了还耍“摸鱼摸虾”?化亮嘿嘿笑,说:“再不耍,以后咱结了婚有了小孩,你当妈我当爹,想耍都耍不成了。”春艳呼地给了化亮一拳头,叫道:“闭上你的臭嘴,化亮!我非拿针给你缝上不可!”后来经不住化亮死缠,同意了。
两人一边跺脚一边叫,“石头、剪子、布”,化亮输了,先摸。春艳咯咯笑着拽下他的领带蒙住了他的眼。却又为一件事范愁:“人多摸住后叫了名就算赢,这会儿就咱俩咋才算赢呢?”化亮想了想,想出一个办法。他把领带夹塞给春艳,说你藏身上,我要是一下子摸住,才算赢你。化亮开始摸,一连跌了几个跟头,才逮住春艳。春艳咯咯笑着,喊:“还有领带夹,在哪?快摸!”其实领带夹她根本没往身上放,扔草地上了,她想化亮摸不出领带夹就赢不了还得再摸。谁知化亮胸有成竹地说:“我保证能摸到……”一伸手就直奔主题,紧紧攥住了春艳胸前的两个硬东西。春艳羞得直跺脚,化亮却不松手,后来春艳的身子软了……好在日头落的快,暮色掩护了两人的新奇和勇敢。
一个月后,春艳和妈去地里点玉蜀种,玉蜀种装在春艳上学时用过的破书包里,书包吊在脖子上。玉蜀铲齐腰高,是铁管焊的,头是三角形,下面还横着焊上一根短铁棍,用脚踩的。“噗”插进地里,再用脚踩一下往深处伸伸,放两三粒玉蜀中点进去,又“嗒”一下拔出来,用脚踩平,就算成了。是在麦地里点玉蜀种,顺着麦子中间留出来的空隙,从这头点到那头,又折回来,一趟又一趟。爹是从来不沾地边的,人家身份不一样嘛。刚兴个体户爹就买了一辆小嘎斯跑运输,后来井冈山、解放大卡车换了好几样,现在拥有五辆“黄河”大卡车。爹去工商所申请了个运输公司的牌号,名片上打上了总经理。村里改选,又是往乡里送礼,又是在村里请客拉选票,居然如愿当了村主任。这会儿说不定正背着手在村里“巡视”呢。秋红呢,昨天还吃了三碗捞面没打一个嗝,今儿听说要去点玉蜀种,一早就病得起不了床。春艳和妈来地的时候,秋红正蒙了被子叫喊头疼。
春艳腮帮子忽然一阵发酸,涌出几口酸水,哇地吐了出来。春艳没在意,点了一会儿玉蜀种忽然又一阵发酸。春艳猛然一惊,又一想自己的“好朋友”超过日期十几天了还不来,莫非……她的脸不由火烧般发烫起来,心也咚咚直跳。渐渐地脸色又黄了,春艳想要真是那样,秋红不往房脊上装个高音喇叭吆喝才怪哩!爹呢,在村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他的脸还往哪搁?她再没心思点玉蜀种了。
妈发现她在吐,问咋了?春艳谎称看见一条蛇,恶心死了。妈点点头,提醒她注意:“头上带王字的蛇可别招惹它,那是神蛇。”春艳就向妈请假说要回去喝口水,也不管妈同意不同意背起玉蜀铲就趟着麦浪往地边走。妈哎哎叫着,叹一口气:“你爹摆个臭架不下地,你姐一见干活就生病,你再偷懒,叫妈累死不是,没心没肺的东西!”
春艳回到家用清水洗了把脸就去村东头搭开往县城的“城乡快巴”,她要进城弄个水落石出。刚才进家的时候,她看见秋红哧溜闪进了里屋,饭桌上却有半碗热腾腾的槐花炒米饭。秋红在里屋问她是不是妈派来的间谍,半晌回来查她真病还是假病?春艳顾不上搭理秋红,装了几张零花钱就出来了。到县城下了车直奔县医院,挂了号又直奔妇科。可是到了妇科门口春艳犹豫了自己一个闺女家……要是再碰见熟人,那还了得!她鼓了一番勇气,还是不行,只好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县医院。
最后春艳进了一家计生用具专卖店,在街上瞎转悠着就瞧见了这家专卖店,玻璃上赫然几个大字:早孕测试。她已别无选择。一进门,春艳红扑扑的脸就立即像熟透的葡萄一样透出了紫色,温度一个劲上升,热得能把一张纸点着,她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脏咚咚的跳动,她的眼睛里汪着一潭湿润的液体,仿佛一触即溢。店主问他要什么,她指了指玻璃上那几个字。她把那决定她命运的条条多要了几根,付钱的时候店主又给她推荐一种药。春艳一怔,店主显然把她当成那种女子了。她夺门而出,店主在后面喊她找钱也不要了。
回到家按上面的方法一测,果然是那个结果。春艳一时没了主意,给化亮打手机,化亮说他正在黑金刚娱乐城打气枪呢……村里的三能人赵金刚从城里买了几台二手游戏机和几杆气枪,又支了一桌台球,就打出了娱乐城的牌号。春艳说有急事让化亮赶紧滚到她身边,化亮在电话里问:“去你家?”春艳想了想不妥,就改成了村头杨树林。
春艳赶到时化亮已先一步到达,正笑吟吟地望着她,开始夸奖自己刚才的战绩:“我的枪法咋恁准哩,一枪一个气球……”春艳上去啪一下就给了他一耳光,化亮顿觉满眼都是金子,说:“你咋打人呢?”春艳不吭声,又飞起一脚踢向化亮,然后蹲在草地上呜呜哭起来。化亮一手捂脸一手揉肚子,不知这迎头痛击为了啥。闹了半天才弄明白,化亮不信:“一回就……比打枪还准?”春艳拿出测验条,要当场验给他看。
却找不着盛液体的工具,化亮急中生智把摩托车上的转向灯卸下一个,不大不小还真像医院的接尿器。春艳让他转过身,接了满满一转向灯液体。然后把测验条放进去,过了一会儿,测验条由两头向中间开始变颜色。“瞧瞧,都变成红色了,是不是?你说是不是?”春艳问化亮,化亮低下头也没了主意。
化亮回到家里,往床上一挺用被子把头盖了个严严实实,吃饭时候也不起来吃饭。爹和妈慌了,一齐围过来,问:“病了?”不吭声。“谁欺负你了?”不吭声。“和春艳生气了?”还是不吭声。爹和妈没了着,两人也无心吃饭,眼看菜和馍都凉了,两人还在唉声叹气。这时化亮突然忽然开了口,说要和春艳结婚。
爹和妈的脸色立马多云转晴,妈说:“我还当啥大不了的事呢!妈一百个同意,妈早等着抱孙子呢!”爹却想起了一件事:“院里准备给化亮做衣柜的那几颗榆树还没出,放倒再晾干,怕是来不及。”娘斥他:“不会买现成衣柜,你个死脑筋!”化亮一看第一道难题被解决了,就一骨碌爬起来。一家人边吃边商量婚事咋个办法,首先要征得女方同意,给春艳家说好,扎下日子。妈说:“家有百口,主事一人,还得你去。”爹却不愿去春艳家说事,原因很简单:春艳家有钱,化亮家一般,春艳爹又是干部,压根看不起化亮爹,好几回在大街上支小孩一样支化亮爹替他干活,有时候发烟又偏偏把化亮爹给忘了。一句话,太伤自尊了。爹不去说这事,反支化亮去:“你和春艳既是自谈,你去说算了。”化亮见爹这样,生了气,问爹:“我是你儿子呀,还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娶了媳妇成了家没你的功劳?你不指望我给你养老送终你指望谁啊?”问得爹没话说,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春艳和她妈都出去了,春艳爹和秋红在家。春艳爹双脚搁在一只凳子上,手里夹着香烟,看电视看得正起劲。29吋的大彩电像个老虎一样威风凛凛地蹲在平柜上,播的是河南台的“梨园春”,今天争擂主,奖品是一辆长安面包车,几个擂主争红了眼。春艳爹看一眼化亮爹,连个招呼也不打,又扭头看节目。秋红给她爹倒了一杯水,让都没让化亮爹。化亮爹脸腾一下红了,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后来趁中间插广告,才结结巴巴把来意说了。春艳爹把一只脚跟另一只脚的位置换了一下,只一句话:“大麦先熟还是小麦先熟?这个道理你都不懂!”然后专心瞧电视,再不理化亮爹。
化亮爹讪讪回去,如此一说。化亮央爹再去,还说:“爹你几十的人了咋恁不懂礼呢?你不会带点东西去?”第二回夹了一条烟去,春艳爹算是让了座,口气却没让步:“说不中就不中,六月不娶,五月不嫁,再说上边还有一个秋红,人家还以为我家春艳嫁不出去啦!”
第三回就到了麦罢,化亮爹一手拎一捆啤酒,春艳爹这回有了点笑脸,说:“叫我考虑考虑,秋罢给话儿。”说罢抽出一支烟,化亮爹以为要给他,伸出手去接,春艳爹却送进了自己嘴里。化亮爹那个臊!
那天春艳在化亮家里等消息,爹回来一说,春艳就小声埋怨:“秋罢给话儿,秋罢给话儿!定日子也得定到冬天,我肚子成啥样儿了?非暴露不可!”化亮从里间出来,动员爹再去说说。这回真伤了自尊,爹说啥也不去。化亮又提养老送终的事,爹急了,说:“不稀罕,我和你娘死了,喂狗算了!”化亮火气也上来,拎起一只碗摔了,说不在这家过了。回里间拉起春艳就走,妈在后面一个劲喊也喊不住。爹这回不知从哪来的胆气,也摔了一只碗,吼:“就当没养你这个儿子!”
也没地方去,两人又钻进杨树林唉声叹气,小燕说:“要不咱喝药死了算了!”化亮一听急忙用手捂住春艳的嘴,劝:“咋说这不吉利的话!到那个地步了?”春艳泪花花地望着化亮,一脸愁云:“秋红可能发现啥了,好几回去厕所翻看我用过的卫生巾。要让爹知道,非打折我一条腿……”化亮叹一口气,照自己脸上两巴掌:“都怨我,都怨我。”春艳拉住了他的手,说:“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我……”脸上立即飞起了两朵红云,心里却甜滋滋的。蹲了半天,化亮怯怯地望着春艳,试探问:“要不……要不去医院打掉?”春艳听了浑身一激灵,仿佛真的上了手术台,两手紧紧地攥住了化亮。
化亮和春艳去了一家小医院,人家要证明,两人摇头,医生说:“又是没敲钟就开饭。” 医生很作难,说没证明她就得犯错误。化亮一个劲哀求,塞了五十块钱红包,医生才开了缴费单。
手术室很小也很脏,化亮的心不由一揪。做手术的是另一个医生,脸阴阴的,仿佛和他俩有仇似的。把一堆刀剪在燃烧的酒精里消毒,然后戴上胶皮手套。见春艳愣着,就叫春艳上手术床,还问:“第一回?”春艳觉得受了侮辱,却又不敢发作。再一看那冰冷的黑皮床,春艳开始害怕了,吓得脸发白,哆哆嗦嗦爬上去。医生又让化亮把春艳的裤子脱下来,然后把春艳摆成一个固定姿式,春艳闭上了眼睛。医生先撑进一个扩宫器,接着不等春艳反应过来就把一个铁器送进春艳体内,开始来回搅动。春艳疼得忍不住了,一只手死死抓着化亮的手:“我不做了,就是丢人我也不做了,我要生下这个孩子,这是我第一个孩子,我必须生下他!”春艳忽然翻下床,扭头就往外走。她在前面走,化亮在后面追。好不容易追上了,春艳委屈地在化亮的怀里哭。化亮说:“回去我就和家里说实话。”
天黑后两人回到村里,一进家,化亮妈喜滋滋迎上来,告诉他们俩今儿晌午喜鹊在咱家叫哩。接过老母鸡给他俩报喜:“晌午我去找春艳爹,他正喝着酒,激我说你能喝三杯酒我就答应你。我也豁出去了,一口气喝下五杯,菜都没吃一口……我放下酒盅春艳爹就松口了,扭头问春艳妈,‘孩他娘,生咱二闺女那年是不是小麦先熟啊?’春艳爹放话了,日子随咱挑!”化亮妈为自己的成功高兴得喋喋不休,又嘲笑一旁蔫头蔫脑的化亮爹:“没成色!跑三趟都没吐口,我一趟亲家就应了。”
“真的吗?真的吗?”春艳握着化亮的手,泪水噗噗嗒嗒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