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冬天,右手春天

2013-11-16 03:34朱子青
草原 2013年8期
关键词:故乡

□朱子青

1

窗外,春天已经临近,寒冷却还缠绕在枝丫之间,这让人感到难堪。

昨夜,突如其来的一场风雪,让我感到了紧张,那仿佛不是一场雪,而是一场春天里的灾难。那些对春天的赞美,还噎在喉间,为什么突然间就忘言失语了呢!雪里头包含着那么多的水分,它让我想到四溢的奶水,那些极力向上的枝丫,让我想到了婴儿挥舞的小手。是的,我知道春天孕育着什么,又期待着什么。

我走在冰雪里头,沉重的寒冷落在身上,渗进骨头里,它让我感到了自然的严酷。我微微地缩了缩脖子,将手伸进了裤兜里。这时,我的脑海中顿然出现了街头混混、乡下的小官员、吸毒者、小偷……很多猥琐的形象来,一种警省让我迅速地腾出手来、昂首挺胸。

其实,再多大的雪,再多大的灾难,大地都会默默承受,只是弱小的生命无力承担罢了。现在,浸在寒风中的双手,显得无所事事,又异常难堪,如果拎一只小包,或者即兴打几个响指,也一样能得到救赎。可是,我却想不到这些,我感到双手也陷入了失语,陷入了臆想,变得恍惚甚至不可救药。难道,一个人在行走的时候,他的双手是多余的?

这像是一个猜想,又像一个悖论,在最为简单的事物与意象面前,为什么,我却无法理解,又无法分辨呢!

2

在极端天气里,许多动物以及人,都不得不放弃微不足道的生命,以及对未来短暂的期待。现在,寒冷愈来愈强硬,像一场不可妥协的军事威胁。街上的人流日渐稀少,这是春天还是冬天的症候?那么多的车辆,在马路上穿行,一个个如小耳长额的怪兽,这让我莫名地加重了对人类世界的怀疑。

在迟疑的瞬间,也许,更加可怕的寒流会大面积涌来,它会让我们对故乡的思念瞬间湮灭,每一个运动着的生命突然会停止心跳,它会让炉膛里的烈火骤然熄灭,它会让四通八达的城市桥梁突然裂缝崩塌,整个世界突然就停止了呼吸,凝固成铁一般坚硬的冰块儿。

可是,我刚刚从电话里得知,故乡的桃花已经开放,山间溪流正在潺潺作响。我刚刚从孩子的课本上,看到微风细雨中嬉闹的燕子,河边的柳树已垂下了鹅黄嫩绿的枝条,那些在鞭炮声中苏醒的土地,正在重新生长青草与牛羊,生长庄稼与新娘。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这不仅仅是美好的期待与祝愿。我不知道,众多的平凡生物,在这极端的寒冷天气里,它们是如何固执地相信,相信春天的到来,而又是怎样与这个春天融通的,是如何挣扎着舒展自由的生命的。

这让我迷茫而又迫不及待!

3

我一个人,行走在梦里,行走在通往故乡的小路上,行走在通往春天的小路上。

我的脚步是那么急促。

我看到了山,以及缠绕在山腰的小路。一座又一座山,一条又一条的路,它们那么沉默,又是那么憨厚,我想抬头摸一摸,泪水已奔流而下。对于故乡,没有比山更沉重的爱,没有比路更曲折的思念。

多么好的天气,这才是春天,故乡美好的春天,一条青草隐没的小路,亲切地招呼着我向前。蓝天白云,白云蓝天,青草尖上跳动着晶莹的露珠,田野里雾气氤氲,我就想就地躺下来,让清亮亮的阳光照亮我的梦。

我相信这是故乡,这是春天明媚的阳光,它让我激动,让我暂时忘却了现实的寒冷,我知道严酷的现实就在身后,只是我不敢回望,因为我无法接受这些灰暗的世相,我因此而感到气馁和无奈。

草丛中蹿过了一条蛇,它差一点就要惊醒我的梦。我看到它瞬间就滑过路面,隐没在草丛里了。我看到它在草丛中逶迤前行,它让我感到了危险。不知道我应该奔跑,还是应该歌唱。蛇在距我几米远的草丛中隐藏了起来,它迫使我停下了脚步,我看到了它锐利的目光,射着寒气。我从它的眼睛中看到了另外一双眼睛,那是我的八岁的表弟的眼睛,清澈而明亮;我从它的目中看到另一种目光,那是表弟惊恐而绝望的神情,我怎么也忘不了,他被蛇吻之后的情形,怎么也忘不了,他的皮肤慢慢地乌青发硬,慢慢地他合上了眼睛。是的,这是蛰伏在我童年记忆中的,一条在春天里警觉的蛇,一条似曾相识的蛇。

蛇转眼就消失了,这让我怀疑刚才的幻觉。

我顿然变得怅然若失。

4

站在村口,我才意识到自己成了一个异乡的人。

有那么多,那么多无法逾越的障碍,横在我的眼前。崖畔上的桃花,泉水旁的妹子;麦草垛前的碌碡,门后生锈的镰刀;草滩里的牛羊,山路上的歌谣;细雨中的燕子,微风中的柳条……像翻过一页又一页的小人书,一切都是幻觉,都是回忆,一切都无法回来,任千声万声地呼唤。

那些废弃的窑洞,惊恐地张大嘴巴,那棵六人合抱的大槐,失去了当年的华盖,枯成一个孤寡的老人;曾经奔跑过无数次的小路,在荒草中隐约难辨,那条在我梦里潺潺流淌的小溪,瞬间屏住了声息……

我听到了狗叫,狗的叫声是那么熟悉,又如此空洞。一群孩子跑过田埂,他们的笑声飘向了远方。很快他们又跑过了我的身边,他们偷偷地打量我这个异乡的人,我从他们奔跑的身影中,想找出自己的童年,我期待他们回过头来,让我仔细端详,我想在那些陌生的面孔里,找出一些熟悉的影子,那些与我一起奔跑的影子。

5

我在纷飞的纸灰里看到了四爷,这位抗美援朝的英雄,须眉皆白,头发银针般根根竖立。四爷胸前挂满了奖章,身经百战身体到处都是弹孔,每一个弹孔都如弹壳般透亮。四爷用最后的力气,挺着腰走在村子里,寒风中,那些弹孔像无数的口哨开始鸣响,我看到子弹呼啸着纷纷击中我的心脏。

我听到了一声沉响,接着便看到了迎面倒下的姑父,这个屠夫一般的上门女婿,他一直想把四爷早一点赶进棺材,可谁也想不到,四爷从棺材里爬了出来,用一杆猎枪击中了他的眉心。

一身孝服的姑姑,这位年轻美丽的乡村护士,泪水涟涟。

我看到了她的印有红十字的医护箱,我看到了酒精灯,针头、药棉……她曾经不分昼夜免费给村子里人治病打针,她是那么温和而矜持,她打针的姿态多么美啊!让人心颤,让病人忘记了疼痛。她蒙着脸,她掩盖着疑心重重的屠夫带给她脸上的伤疤,她拖着被残暴异常的屠夫打瘸的腿,去给村子里人打针,她不得不用一块儿中心有洞的手帕护住男人的屁股,然后将针头从手帕的洞中扎进去……

6

在麦草垛的后面,我看到了掩面哭泣的表姐,她是一个孤儿。

她十八岁莫名其妙地怀了孩子,又莫名其妙地流了产,从此,她没有遇到一个真心的男人。她被贩卖之前,无缘无故地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像两只瘦狗,被村子里人用剩饭喂大。

一夜之间,她从村子里消失,十多年,她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忘记了村子里的名字。她被贩卖到了内蒙古,被送进了一家石灰加工厂。多少次,我在梦里看到了她,满头满脸的石灰粉,头发稀疏,眼神呆滞,她讨好地望着石灰厂的老板一笑,脸上的皱纹轰然裂开。

她终于回来了,像一条流浪狗,她的儿子,一个到处行骗,一个常常偷盗。

她的儿子像两个武林高手,对她拳打脚踢,她哭着,我分不清她是因为幸福还是因为悲伤,我无法体会她身体与内心的疼痛,我的心中只有愤怒与悲伤。

我看到她像一个稻草人,她站在麦草垛后,抽抽噎噎,抽抽噎噎,那枯涸的眼眶里再也没有一滴眼泪,她花白的头发,已掩盖不住头顶的疥疮,在风中,她的腰身慢慢地弯曲成一条瘦小的虾。

7

地震,从村庄的根部漫衍而上,就在我的迟疑间。

仿佛只是一个消息而已,可一个消息就改变了故乡的模样。

我站在荒草茂盛的院子里,站在一块儿巨石之上,我不明白,这块巨石是怎么来的,是什么时候来到院子里的。那些从地下翻出的岩浆,瞬间冷却形成梯田的样子堆积在不远处,人畜居住的村庄已经无影无踪,连同一个少年的记忆。

我坐了下来,开始怀念,我只剩下了怀念,我的生命因为怀念亲人,怀念刚刚消失的村庄才有一点意义。

母亲笑容满面地从我的记忆中走了过来,因为远远地看到了儿子,她穿着一件紫色碎花的缎面棉袄。当母亲走近时,却无法辨认出我这个儿子,这个胡子拉茬、面容呆滞的儿子。她的记忆中,儿子是一个明眸皓齿、活蹦乱跳的少年。她背转身,掩面哭了起来,她是为过早离世的孱弱的丈夫,还是背井离乡年少的儿子?她是因为经年风雨积下的病痛,还是因为拮据难熬的日子!她双肩在簌簌发抖,她的背影显得那么孤独,让我看不到世界有一点儿光明;呵!她的背影多么像我那精神失常的表姐,多么像因为脑梗而失语的奶奶……

母亲已没有力气大声哭泣,她捂着脸慢慢地向未知的远方走去。

所有的亲人都随风而去,痛苦让人沉默而冷酷,悲伤让人无语且无泪。

8

我静静地坐在巨石之上。

我感到自己已经坐化,我期待着春天的脚步快一点,春天的讯息可以让死寂的世界重新焕发生机,所有的灾难与创伤,都会被春光这只温柔的手抚平。那些陈旧的、那些衰老的、那些狰狞的、那些污秽的、那些冷酷的……突然间都会因为春天而变得崭新、年轻、俊俏、清洁、温暖起来。

我这样想的时候,发现自己飘了起来,我的周身蒙了一层多彩的纱,有一双白嫩的小手搭在我的肩上,又轻轻地抚过我的脸,我闻到了她的亲切的气息,带着桃花的甜味儿,那仿佛是年轻时的姑姑,又像是我童年时可爱的表姐。当我睁开眼睛,却发现这一切都是幻觉,群山如坟连绵起伏,天空如幔满目青灰,世界一片疮痍,那凝固的泥石之上又泛出了新的洪流,它们涌动着即将奔流而来。

这时候,我希望有人叫我一声,或者空谷里有一声婴儿的哭声,这都能唤醒我,让我的僵死的身体产生活力。

没有,什么都没有,村庄变成荒山,高山化为深谷,大地上空空如也,没有一丝声息。

我张大嘴巴,却不知喊什么,我想叫一声妈妈,叫一声奶奶,叫一声姑姑与表姐,叫一声自己的名字,可是,我的咽喉却被悲伤死死掐住,无法喊出一个字来。

我只有用泪水,用泪水来呼唤我的亲人。

9

悲伤似乎化作了全部的力量,注入了我的胸膛,我跳下了巨石,开始飞奔。

我像一只豹子一样,突然发疯了一样,手脚并用,沿着崎岖不平的山岩,一直向上,耳边有风,呼呼作响,我分辨不清这是什么风,感受不到是温暖的还是寒冷的,是冬天的还是春天的。

我失去了一切知觉,我只知道奔跑,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悲伤还是因为其他什么。我的手脚都在流血,染红了身下的岩石与黄土。

恍惚中,我又一次看到了亲人的笑脸,我相信,村庄与牲畜,还有我的亲人们,都会重新从这片土地上长出,包括我残存的记忆中那美好的童年。

10

不知奔跑了多久,我感到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头顶的白云。

我喘着气,顺势坐在故乡的山坡上,是的,我依稀辨认得出,这是故乡的山坡,曾经开满笑吟吟野菊花的山坡。一边是白雪覆盖的山岩,一边是斜阳涂抹的黄土!

上帝重新给了我这样的故乡,让我难以理解与接受。

故乡,只有我一个人的故乡,我坐在把故乡分为两半的分界线上,我感到我的身体也被分割成两个部分,左腿属于冬天,右腿属于春天,心脏在冬天,肝脏在春天,包括我的一双眼睛、两只耳朵、一对睾丸,两只鼻孔都属于两个不同的季节。

这时,我想移动一下身体,却身不由己,已不能有丝毫的动弹。

我感到自己在风中很快化为一副岩画。

可是,我依然能感到自己是坐在故乡的岩石上,依然可以感受到温暖或寒冷,以及被割裂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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