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赵大年
满族作家端木蕻良百年诞辰,北京举办了纪念座谈会,追思这位文坛大家的成就和生平。我也应邀与会,谈到与他的交往和缘分。1980年我调入北京作家协会时,这里荟集着二十几位专业作家,老一辈的萧军、杨沫、端木蕻良等人已经笔耕半个世纪了,中年的王蒙、浩然、邓友梅也是硕果累累,我这个农机局的小技术员忝列其中,与名家共舞,诚惶诚恐,难合节拍。在一次纪念老舍先生的座谈会上,听了我的发言,端木蕻良高兴地说,“ 我在天津南开中学念书,令尊和老舍是我的老师。咱们都是满族,你跟我还是同学呢。”哈,我比他小二十岁,上的是重庆南开中学,这样的校友也算是有缘吧。
1991年北京文联在和平门新建的宿舍楼落成,许多住房困难的作家搬了进来,同贺乔迁之喜。端木蕻良搬家最壮观,来了五辆大卡车,搬家公司的工人说,“ 这哪儿是搬家呀?简直就是搬书,全是书!”此话不假,端木蕻良本来就是一位“ 学富五车”的学者型作家。谁给这座宿舍楼起个名字呢? 它有漂亮的红屋顶,端木深爱《红楼梦》,不久,他发表的散文后面注明“ 写于和平门红楼”,这可爱的名字也就叫开了。有端木老这样的芳邻也是一种幸福,串门聊天、请教、求字(给我们的小说题写书名)、交往和受益多多。
端木蕻良多才多艺,七十年笔耕不辍。他在清华大学读书的时候就是“ 左联”作家了。在战争年代艰苦的环境中和解放后担负领导工作时,他都能坚持写作,而且高产。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母亲》、《科尔沁旗草原》、《大地的海》、《大江》,短篇小说《初吻》、《早春》也是很有影响的佳作。还有大量散文、诗词、书法、绘画,更是一位重要的红学家,著有话剧剧本《林黛玉》、《晴雯》、《薛宝钗》。耄耋高龄,还创作了鸿篇巨著《曹雪芹》。
端木蕻良的前期作品几乎与抗日战争同步,是最早反映抗战题材的“ 东北作家群”的重要成员(北京作协还有萧军、骆宾基、雷加)。九·一八事变,家乡沦陷,他们有切身之痛,以笔做刀枪,投身抗战,与国家民族同呼吸共命运,是一代热血青年。
七七事变,我是六岁的小难民,跟随父母辗转逃难,从北平到重庆,走了八年。说来也巧,八年抗战,青年作家端木蕻良走过的许多地方,我也到过,对他这个时期的作品,读起来十分亲切。譬如武汉,1938年是抗战中心城市,周恩来兼任(国共合作时期的)政治部副主任,郭沫若是三厅厅长,很多进步文艺家聚集武汉,老舍提一只小皮箱来了,冯玉祥还作诗:老舍到武汉,老舍要抗战!大家热情很高,创作了许多抗日歌曲、街头活报剧、宣传画、唤起民众的战斗文章。年底武汉失守,大家撤退到重庆,在周恩来领导下成立抗敌文协,老舍是总负责人,萧军是延安分会的负责人。端木蕻良和作曲家贺绿汀随复旦大学住在嘉陵江边的黄桷树,合作了著名的抗战歌曲《嘉陵江上》,唱遍了大江南北。连我这个小难民也会唱:
那一天,敌人打到了我的村庄,我便失去了我的田舍、家人和牛羊。如今我徘徊在嘉陵江上,我仿佛闻到故乡泥土的芳香,一样的流水,一样的月亮,我已失去了一切欢笑和梦想。江水每夜呜咽地流过,都仿佛流在我的心上。我必须回到我的家乡,为了那没有收割的菜花,和那饿瘦了的羔羊。我必须回去,从敌人的枪弹底下回去! 我必须回去,从敌人的刺刀丛里回去! 把我打胜仗的刀枪,放在我生长的地方。
唱这首歌,也是我与端木老的一种缘分。1949年我十八岁参军,在一次联欢会上,老同志拉歌子,我这个学生兵就唱了《嘉陵江上》,没成想因此被选进文工团,一曲定终身,走上文艺道路,直到今天。
还说抗战时期吧,端木又去了香港,那里也有不少进步文艺家。1942年,日寇即将进攻香港,组织上安排这些文艺家紧急撤离。他来到桂林(当时国统区的文化名城),写了许多作品,包括《科尔沁草原》第二部,没写完,只发表了前5章。1944年9月一段很危险的日子,日寇已经打到广西了,端木和很多文艺家再次撤离,加入了湘桂大撤退的洪流。我与端木有缘,他走过的这些地方,或者前后脚,或者就是同时,我也在那里。二战期间有三次大撤退:武汉失守,宜昌大撤退,二十万人,主要是搭乘民生公司的轮船,在敌机轰炸下经三峡入川。敦克尔克大撤退,二十多万英法联军,搭乘几千艘民船渡过英吉利海峡。湘桂大撤退,百万难民怀着“ 不当亡国奴”、“ 中国不会亡”的信念,从湖南、广西,绵延千里,扶老携幼,徒步走向贵州。日寇在黔桂公路上走,还跑到了我们前头,难民就在山上走,饥寒交迫,死伤无数,惨绝人寰。那年我十三岁,没死,四十年后写了长篇小说《大撤退》。这也是我与端木谈得来,能理解他的作品,有共同语言的缘故吧。骆宾基看了《大撤退》还表扬我,说这是“ 中国的铁流”。
端木老说我是他的“ 同学”,并非全是笑话。这与南开的校园话剧活动有关。上世纪二十年代,校长张伯苓的兄弟张彭春留学美国归来,在天津南开校园推动话剧(当时叫新剧),介绍并公演了许多世界名剧,是我国最早倡导话剧的先驱之一,南开的话剧活动,也是“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组成部分。南开有许多好传统,但也有保守的一面,男女分校,不准男女同台演出,天津南开就逼出了三届“ 最佳女演员”:周恩来、万家宝(曹禺)、黄宗江。我曾请教宗江学长,“ 确否? 我可要写文章了”。他说,“ 写吧,如遇麻烦,我可出庭作证”。后来跟端木老聊天,他说自己是南开校园话剧活动的受益者,曹禺亦然,他们都是从南开中学走进清华园就开始写剧本的。校友周恩来少年英俊,在南开中学的话剧舞台上饰演过九个角色,后来他给母校的题词中说,“ 我是爱南开的。感谢南开中学对我的启蒙教育。”我也告诉端木老,直到1948年,重庆南开演出曹禺的话剧《雷雨》时,同学们决心冲破几十年的清规戒律,由我这个学生剧团的团长到训导处立下“ 军令状”,保证排演过程中不发生“ 早恋”之类的问题,才实现了男女同台演出。端木老鼓掌大笑,说“ 还是小同学比我们勇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