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任海青
第一次乘电梯,是拜见一位毕业后再也没见过面的老同学。那一天,我按照他的电话指示,乘电梯上楼。可进了电梯,独自站在银亮的电梯里不知所措,那么多按钮,不知先按哪一个。
幸好,有个穿天蓝制服的清洁女工也进来了。那会儿我正瞄着银亮的按键,心里懊恼着,悔不该听老同学的话来乘什么电梯。
随着电梯门优雅的闭合,我暗暗舒了一口气,不遇上她,真不知该怎么把自己鼓捣上去。未料电梯起动的瞬间,我又晕了神儿,直觉得头顶有个黑洞,能“ 哧溜”一口把我吸进去。好在短暂,只不过十来秒钟便上了六楼,我又缓出了一口气。
和那位老同学久别重逢,自然有说不出的喜悦,然而我却很快有了怪怪的感觉:我俩之间有个模糊的隔。是时间,还是空间?说不清楚,总之我拼命地寻找话题。告辞的时候,他坚持送我下楼,进了电梯,我垂手旁观,他手起键落,潇洒自如,不用说,人家是见过世面的。顿时,我心生羞惭,都什么年代了,我还是个“ 窝主”,真是可叹!
那个时期的我处于非常态,差不多跟书本里说的那句话一样:我,正陷落于生命的低谷之中。在鸡零狗碎的日子里,自卑与脆弱那类的东西悄悄地潜伏着,蔓延着,我不愿意和旧日朋友往来,也没有机缘出去走走,几乎与外界失去了联系。那天在电梯里发现的无形的落差,几乎使我低到尘埃里去了。
第一次的电梯体验,给了我淡淡的失落。那是一九九零年代,彼时电梯已经诞生一百多年。
现在,让我把日历翻到一百六十年前。1853年,在纽约市博览会上,出现了一个震动的场面。年轻的机械师伊莱沙·奥的斯,留着整齐如划的小胡子,戴着高顶礼帽,站在一个升降梯平台上。那个平台由一根缠在驱动轴上的缆绳高高地吊着,悬在观众们的上方。突然伊莱沙·奥的斯命令助手用利斧割断缆绳,观众们屏住了呼吸。令人惊讶的是,升降梯并没有坠毁,而是稳稳地固定在半空中。奥的斯脱下帽子向人群振臂欢呼:“ 一切安全,先生们! ”人群里爆发出一片欢腾!
此后的百多年间,一座座巍峨大厦拔地而起,都市的天际线全盘提升,人类的距离由水平迈向了垂直,跨向了高度。电梯的发明,是划时代的创举,无疑也是诗意的创举。电梯的出现,使建筑上升,使城市上升,使梦想上升。
2006年春天,当我站在上海东方明珠电视塔之下,真切地感到自己当属蝼蚁之辈。当豪华电梯以七米/秒的高速,把我平稳地送至二百六十三米观光层,“ 愿得侧翅附鸿鹄,追风掣电凌太空”的快意,“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迈,尽在四十秒内极速体验。募然想起年少时那部架在我家东墙上的木梯,我常小心翼翼地爬上去,贪婪地俯看邻家屋后那片耀眼的黄花。而今只需一个按钮制动的电梯,赋予了我从未有过的超越时空的况味。
鲜有人知晓,正是在1901年的上海滩上,一部“ 奥的斯”水压电梯矗立在福利公司的大楼里,那是在中国最早安装的电梯。当时光的指针悠然划到1994年时,有一个妙曼的诗句将国际大都市上海托举到了崭新的高度,正是出自白居易《琵琶行》的“ 大珠小珠落玉盘”,构建了东方明珠塔诗情画意般的意境。似在有意与无意之间,电梯承载了人类的诗情与梦想。
多数人对电梯的最初认识,应该来自电视广告,相信许多人和我一样记得几条若干年前关于电梯的广告语。印象最深的是上海三菱“ 上上下下的享受”,只有七个浅白的字,却覆盖了相当多的内容,怎一个“ 妙”字了得! 稍加回味,你就能体会到它暗喻着比电梯更美好的性。美妙的三菱电梯,令人多么的难以言喻……还有人巧妙地把这句话编成一条谜底,谜面叫做“ 中国股市”,可谓妙中取妙。在云云总总的电梯广告中,估计这一条是最深入人心的,是广告时代成功范例的一个经典。
当然了,谁又能拒绝迅达电梯的“ 生机无限”呢?那些广告商赋予电梯丰富的隐喻,在一切皆有可能的电梯里掘得了一桶漂亮的黄金。
伊莱沙·奥的斯大概不会想到,电梯的出现,不仅改变了城市的风貌,也影响到人们的心理。电梯打破了所有常规的人与人之间保持距离的“ 保护罩”,人们没有移动的选择,无法随时离开,在拥挤的铁笼子里,人的躯体会保持警惕的直觉。
电梯里,与陌生人的视线相撞,是相当尴尬的事了。这个时候,墙上如果有点文字图像什么的,可以摆脱这种局面,给自己的目光寻找到一个安全落点。于是聪明的广告商再一次捷足先登了:“ 你选择接受尴尬还是接受广告”(这是一家广告公司做在电梯里的广告语),这还用回答吗?我当然会用空洞的目光一遍遍地逡巡广告了。
一位朋友说,她乘电梯最怕碰上上司。即使他是个多么有亲和力的上司,我也情愿与同级别的人一起搭乘电梯。除非有人喜欢寻求上司的注意,那么电梯偶遇是个不错的机会。
不仅电梯里的人时常遭遇尴尬,一面大镜子也在电梯里处于不尴不尬的境地。有多少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面对那面镜子呢?我会趁着电梯里没人的时候迅速掠几下刘海,同时鬼鬼祟祟地用眼睛的余光盯着电梯门的开合。其实电梯本身何尝不是一面隐秘的镜子呢?在电梯里,我发现别人,同时也发现我自己。
与一个陌生男子同乘电梯是令人不安的事,月黑风高的夜晚,他酒气熏天,甚或面貌粗陋……唉,只要想一想就够受的了。可是如果那位男士看起来既端正又儒雅呢?嘿,好像会令人浮想联翩呢!
还别说,真叫我赶上了那么一回。那回在早晨上班的时段,电梯里只有我和一年轻男子,电梯门刚合上,还未及运行,突然漆黑一片,“ 糟了!”我俩几乎同时发出惊叫,我感觉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说:“ 没事,是停电,咱们稍等一会儿,他们会发现的。实在不行,我这还有手机呢。”说话时我们渐渐适应了黑暗,他从衣袋里掏出手机给我看(那时我还没有手机,可见是多年前的事了),“ 没事,我这有手机呢! ”他又安慰我一遍。那年轻人,我是多次见过的,印象最深的是夏天穿一身白色运动衣裤,手拿一副羽毛球拍,在院子里大步掠过的身影。他其实不帅,脸上还有几个青春痘,只是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青春的气息。年轻真好啊! 每次见到他我都暗暗地感叹。接下来,我还未来得及想入非非,眼前一亮,啊,来电了……
据说最早安装在伦敦酒店的电梯,当时的名称叫“ 向上的房间”。既然称为房间,总是该有点家的意味的。我以前居住的小区是一座五千平米的空中家园,座落在一家大型商场第九层楼之上,有两部载重一吨的货梯作为运输工具,承载着三百六十多户人口的上上下下。多数时候,其中一部用来载客,另一部用于载物(运载垃圾、家具等)。那部载客电梯顺理成章地成为本小区的新闻发布中心,利用电梯行进的几十秒时间,可方便地获得一些有用无用的资讯:今天要停水,后天要收取暖费,王家房子卖了十八万,十六单元某女坐了台,爱听不爱听就那么不折不扣一如腾讯网弹出的快捷新闻。小区里发生大事件,更不必费力亲为去现场探查,只要跟着电梯上下一两个来回,事件的始末便大致清楚。有一年某单元发生一起火灾,造成一楼某室一男一女死亡。当然,我这类窝主,起初对起火的事毫不知情,次日早晨,路过那个黑乎乎的单元门垛时只觉得怪异。接下来在电梯里,火灾背后的隐情昭然若揭。原来这小区住着几个拾荒老人,每天巡视小区各处角落是他们的日常事务,凡能换钱之物都归拢于自家门外的楼梯过道上。便是那些可利用旧物,终被一群孩子们的炮竹重新利用酿出了灾祸。然而最大的新闻点在于那死去的男人女人并非一对夫妻,而是同处一间办公室的职员,说是男子刚刚喜得一子,老婆尚在家坐月子……人们和我一样,听了这样的事情瞠目结舌,又迫切地想挖掘更细致的隐情。又过一天,大家在电梯里讨论的就是两个死者的丧葬话题了,对于死者单位如何操办二者的丧事,人们就说法不一了。
我估计在某种程度上,两个倒班的女电梯司机对小区居民的掌控要胜过那个菱形面孔的片警。她们和大家老朋友似的熟稔,传递一个口信,寄放一把钥匙,凡此大事小情莫名其妙成了她们份内之事。当然,她们还要准备一个抽屉或袋子,时不时填塞一些瓜果梨桃饺子包子,那是来自一些居民无法阻挡的热情。
电梯里不允许吸烟,一些不自觉的人会受到不客气的制止。有的人在挤进电梯的最后时刻,狼吞虎咽几大口,一脚进了电梯,一截烟蒂甩出了门外。还有的人把半截烟头捏于指尖,悄然藏于身侧。但是某些气味总是无法禁止和令人无奈的,有一个早晨,电梯里挤满了沙丁鱼,不知是哪个倒霉的家伙突然投放了一颗极具威力的气体炸弹,那个胖胖的电梯司机忍不住了:“ 你怎么好意思!啊?憋一会儿出去再放不行吗!”众人面面相觑,随着电梯门打开一哄而散。而电梯里,那种可怕的硝氨气味仍将短暂萦回,只可惜不是暗香啊,真是委屈了那位大姐。
我的父母和婆婆都是电梯盲,他们每次来我家,我都要耐心地把那几个按钮讲解几番。可是如果没有我们陪同,他们单独乘坐的时候还是胆虚虚的,而且下一次再来的时候,他们仍作一副懵懂无知状。电梯于他们,和电脑手机游艺机之类的键盘一样,是一种城市语言,或是现代语言,用最简洁的句式表达指令,不带任何修饰词,当然也不可能带有一丝人类的情感。可是我亲爱的父母们,大约还期待着“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依稀停留在“ 柴门闻犬吠”,“ 僧敲月下门”的意境里呢。
近年来,电梯事故频频披露于网络报端,究其原因,有人吐槽电梯质量,有人痛骂管理失察,嘈嘈切切,口水横飞,终究是无言的结局。某地法院贴出一张电梯生死状:“ 由于我院电梯使用年限较长,随时会发生故障。为确保您的安全,请您有事走楼梯。对因乘坐电梯所发生的任何后果我院概不负责。由此给您带来的不便,深表歉意,谢谢您的配合。”网上又是哗然一片,一来电梯既有隐患就该关闭维修;二来这种无效的免责条款竟然出现在人民法院,莫非法院成了法盲?且不论这些,只是这恼人的电梯,咱们该乘还是不该乘?
退休警官培恩杀死了巡逻的警察,在电梯中安置了炸弹,并以十三名人质为要求索要一百万赎金。特警杰克和夏利机智勇敢地排除了炸弹,在千钧一发之际救出了人质。美国大片《生死时速》一开始就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电梯人质劫持案。
在那些鳞次栉比富丽堂皇的高楼里,在那些高雅沉默日夜穿梭的电梯里,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呢?只是,上上下下的电梯,不卑不亢,不悲不喜,继续在它运行的轨道上,优雅着它的优雅,庄重着它的庄重,冷静着它的冷静,埋伏着它的埋伏。
许多日子是庸常的,我习惯了往来于住宅楼与办公楼,匆匆出入于电梯内外。也说不定是哪个假日,我忽而现身于华丽的商厦或观光塔内,悠悠然与电梯同上同下。不记得从何时起,我,连同我的的生活一起,乘上了属于这个时代的电梯。
上上下下的电梯,来来往往的人生。我确信自己正走在这样的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