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丰
但丁35岁那年,被当政者驱逐出佛罗伦萨,终身流放。从此,他像一只大雁,飞翔在遥远的高空。乘着大雁的翅膀飞翔,这是我的想象。但丁说:“人不能像走兽那样活着,应该追求知识和美德。”离开佛罗伦萨,他以讲学和作诗自慰,断然拒绝以宣誓忏悔为条件换取赦免。他旅行,观察,思考,游遍了意大利,认识了社会各阶层的人物。他每天都在思考生命的意义,思考国家的命运和人类的前途。他没有想到,告别故乡,就成了永远的游子,在他活着的时候,竟然再没有机会重返佛罗伦萨。晚年的但丁,定居于古城拉韦纳,将一生的经历和思考,倾注于《神曲》的创作。一个游子,客居他乡,心含着愁苦,也怀着憧憬,用鹅毛笔写出一行行奇妙的诗句。于是便有了他灵魂漫游地狱、炼狱,最后抵达光明澄澈的天堂的伟大历程,也诞生了人类历史上最杰出的史诗。但丁说过他写《神曲》的目的是“要使生活在这一世界的人们摆脱悲惨的遭遇,把他们引到幸福的境地。”
《神曲》——这是一条关于灵魂秘密成长和壮大的美好路途,是一条伟大的精神朝圣的路途。
我在许多文章中表示了对麻雀的尊重。我将人类屋檐下的麻雀比喻为平民,赋予人性的意义。与麻雀不同,大雁总是选择遥远的领空。在鸟类中,它属于精神贵族。我想,它排列成的“人”字形,是不是向人类的挑战?
一抬头,看见大雁在空中飞翔。北方的领空,被大雁视为理想的征途。小时,听见大雁的叫声,祖父便对我说:别抬头。可是,我往往难以抵挡大雁的诱惑。祖父不在身边时,我就止不住地仰天拉长脖颈。
据说,对自然之美极为敏感的但丁,常登高仰视大雁。他发现,大雁的组织纪律性比任何一类鸟都要严明。他在想象,那排列成“人”字形的大雁是飞行在悲壮的还乡路上,还是赶赴一个庄严的葬礼?悲壮和庄严,这正是但丁心灵的影子。他的心灵如大雁一条,永远在路上行走,沿着柏拉图——基督教——文艺复兴这样一条路线,去寻找他的精神家园,完成人类的不朽之作《神曲》。
维特根斯坦有句名言:“对于不可知的事物,你最好的态度是保持沉默。”然而但丁无法沉默,《神曲》给予我们的意义是警醒,是震撼。它是对不可言说的事物进行了言说,而且是规模宏大的言说。一百首歌,一万四千二百三十三行诗,结构严谨,韵律完美,俨然一曲完美的音乐。任何事物,一旦到了深处都是音乐。音乐在事物的内部持久地响着,源源不断地涌出它的崭新意义。但丁宛若一只凌空的大雁,奏响天空深处的雷声。
《神曲》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鸿篇巨制,几乎包罗中世纪的一切学问,其《序曲》的标题是《维吉尔救助但丁》。维吉尔是古罗马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他的诗章为他在中世纪赢得了预言家和魔术师的名声,被但丁视为精神的导师和智慧的海洋,帮他穿越了地狱和炼狱的昏惑,穿越了人生的迷途。但丁如此对维吉尔的灵魂说:“你是我的大师和我的先辈。我单单从你那里取得了那使我受到荣誉的美丽的风格。”
维吉尔在《埃涅阿斯记》中关于主人公由神巫引导游历阴间的描写,启发了但丁《神曲》的创作。在序曲中,但丁写道:
就在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
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醒悟过来,
因为我在里面迷失了正确的道路。
唉,要说出那是一片如何荒凉,如何崎岖
如何原始的森林地,是多难的一件事啊;
……
伏尔泰说过:“但丁是一个疯子,他的作品是怪异之物。有很多评论家在评议他,但没有人真正理解他。”德国诗人蒂克也赞扬《神曲》是一首神秘的深不可测的歌。在人类物质和精神的走向上,但丁选择的是后者。他的精神驰骋在大雁的翅膀上,深入到了神圣的宇宙秘密之中,就像大雁在高空里飞翔,非常人所能够抵达。
苍穹中有雁飞过,与白云同返故里。不过,我倒是希望大雁是被迫离家流浪,漂泊异乡,饱尝浪子的艰辛和离家的苦涩。按照我的审美思维,只有这样,大雁的横空才更具有悲剧的美。
循着这条思索之路,我想到了祖父和祖母。在我的童年里,祖父在化羊峪那面山坡上种谷时,捡到了一只受伤的雁,带回家时用绳子拴在窗前。夜里,又飞来了一只雁,两只雁叽叽嘎嘎讲了一夜的话。清晨,祖父下了炕去看大雁,没想到,两只雁脖子缠绕在一起,绞死了。祖父高兴地说:“一对呀,正好一锅煮。”是祖母——一个娇小的女人拦住了他。祖母在祖父种谷的那面山坡上挖了一个坑,将两只雁合葬了。成人后,我渐渐明白了,祖父不让我抬头看大雁在空中的飞翔,是因为他年轻时曾经有过的残酷。他的目光,无颜面对大雁。这样的内疚,折磨着他的心灵。
苍穹是心灵的影子。大雁深悟其妙。大雁是有思想的。它的翱翔,是在无际的苍穹和遥远的地平线上探视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也是在摸索自己心灵的影子,把内心风景的影子投射到身体之外。在宁静、旷达的风景中,大雁把握住了生命的本质。夕阳、骏马、皓月、帘幕、薄纱、轻雾……这些外在的事物不过是它心灵的影子折射出的景色。它终生都在生命的中途奔波。但丁也一样,虽后半生在异乡漂泊,但却找到了自己心灵的家园,探视到了自己心灵的影子。但丁在回顾自己的这段生命时云:“就在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醒悟过来。”显然,从政治的漩涡中脱身,在他眼里,无异于是从昏暗中醒悟过来。东晋诗人陶潜在主动离任时亦曰:“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看来,诗人们总是不约而同地在人生的中途苏醒过来,然后用自己的眼睛寻找属于自己的位置,并通过诗歌的形式,进入了对生命本质问题的思索,或者说是对灵魂成长问题的思索。
但丁的命运,与屈原及其相似。但丁像屈原一样,也是一个政治上的失败者,一个被自己家国驱逐的流亡者,从一个试图建功立业的政治家化身为以抒情言志为使命的诗人。无论《离骚》,还是《神曲》,都是诗人心灵世界的恢弘展示、曲折心路历程的诗化表达。就连他们最后的命运也甚是接近:一个逐水而亡,一个身死异乡。
大雁是宇宙的影子。大雁展翅天宇,“挟带着哀怨痛苦的原始生命力一跃而起,仿佛是要力换万物,不使沉溺于过分甜美的情调之中”(罗洛·梅)。大雁的生命旅程注定是悲壮的。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大雁要把美丽的影子驻扎在那里。完成了一桩神圣的使命后,它义无反顾地踏上弥布乌云雷电的归途。
但丁和屈原,宛若大雁的使命,也注定是宇宙的影子。他们的生命里注满了哀怨和痛苦,他们的生命历程也无疑是悲壮的。然而他们却丝毫不在意自身的苦痛,如大雁一般展翅天宇,求索着真理,探索着精神的归宿。屈原的《离骚》中有一句历代相传的话语:“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但丁在《神曲》中塑造了地狱、炼狱和天堂的纵向形象,这里有超然的、纯净的、神圣的信仰和理想,在显示着灵魂的步步上升和自我壮大,从此天到达彼天的过程,直到幸福者的最后居所。
无独有偶,比屈原稍微早些时候,在古希腊以晦涩著称的哲人赫拉克利特也留下一句格言:“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是同一条路。”这些伟大的人物不约而同地都在强调同一个意思:不是在平面空间里的运动,而是纵向的运行。从更高的境界上说,这些伟人是在用心灵感悟大雁飞翔的影子。高空中的大雁,是实实在在的物体,如果没有白云,就无法折射出它的影子。把大雁的影子收藏在心灵,生命的意义就会攀援到一个更为旷远的境界。
生活中的道路如果错了,也许还可以换个方向;而一旦走上了精神的歧途,那极有可能会导致毕生的黑暗。这正如大雁在高空的飞翔,要遭受风雨雷电的侵袭,要穿透乌云的围剿,但是既然选择了在高空飞翔,就要义无返顾,永不回头。这给了在庸俗的物质生活中生活的人以惊诧,以警示。
通常,生活和精神的每一条路口都会站着许多形形色色的引路人。据说,战国时期的思想家杨朱就曾因面临一条可南可北的歧路而大哭不已。在此,引路人就显得极为关键。一个人的孤身探索很可能会是没有光的摸索。我这样说,是但丁给了我人生最为震撼的启示,是他指引着我舍弃物质的引诱,而去追逐那属于精神的领空。
于是,但丁将古罗马最伟大的诗人维吉尔作为自己灵魂道路上的智慧之光,带领自己穿越黑暗的地狱和布满烈火的炼狱,最后到达了天堂的门口。然后让圣洁的贝德丽采引入了天堂。也就是通过智慧(维吉尔)走出迷谷,再通过爱(贝德丽采)到达天堂。完成了屈原的“既遵道而得路”的理想目标。但丁在《神曲》全诗的最后,便这样来结句:
要达到那崇高的幻想,我力不胜任
但是我的欲望和意志已象
均匀地转动的轮子般被爱推动——
爱也推动那太阳和其他的星辰
因爱而进入天堂,这是诗歌给我们的重要启示之一。美国历史学家威尔·杜兰特说:“于是,这个温和的佛罗伦萨人就像人间的基督一样,又一次遭遇被追捕的命运,而且一旦被捕,就会被烧死。他当然没有被捉住烧死,但他的精神已经被严酷的命运摧毁了。他后来能传神地描述地狱,是因为类似的场景他在人间都一一经历过了。”
是的,但丁这个温和的佛罗伦萨人,身上有着一种不朽的忧郁和悲伤,像神子一样长年在寂寞的领空漂泊、飞翔。他在流亡的途中,开始了自己的抒情和建筑。这样的流亡者将成为独裁政治的最后,也是最厉害的敌人,将成为人类尊严和个人自由的卫士,同时也必定是人类优秀文化和诗歌的原因。在黑暗的年代,只有这种永不妥协的流亡者和流亡精神才会解放我们,激励我们,使我们不至于无声无息地被时间湮没。从这个意义上说,但丁是一个神话,是神的衣钵在人间的重现。
乘着大雁的翅膀,但丁遨游了天堂。天堂之旅是但丁《神曲》三界之旅的最后一站,正如同爱的圆满必须经过重重磨砺和考验一样,但丁认为人类最终走出迷惘与罪恶,其灵魂必须经过地狱的苦难与炼狱的历练与净化,最后才可以达到生命的最高境界——天堂,所以天堂既是人类理想的存在空间和精神世界,又是但丁爱的归宿。像但丁这样坚强的流亡者在尘世已经失去了安慰,地上已经没有了他的归宿,他的故乡已经转移到了天上——无穷的领空。他在自己的坟墓上写下了这样的铭志:“我但丁躺在这里,是被我的祖国拒绝的。”他将因着他那伟大的言说和无畏的朝圣,那美好的抒情,而被人们纳入了精神的偶像,排在了圣徒的行列,站在了神的右边。
天堂之约——精神飞升。这是但丁永恒的生命所在。
人到中年,我才理解了祖父。他不愿仰头俯视大雁的飞翔,是在忏悔年轻时一次无知的行为。从更高的境界上说,他是在用心灵感悟大雁飞翔的影子。而我的祖母,正像一位领路人,启发着祖父尊重大雁的生命。她的心灵里,该有着怎样的崇高呢?祖母和祖父,都是乡间极其普通的人,可是当我领悟了他们的精神层面时,我就觉得,他们如但丁一样伟大。
一个在生命的中途,便已经窥见地狱的全部烈火,炼狱的全部艰难的人,怎能不会将自己的双手伸向了天空呢?但丁在大地上已经以绝望的形式获得救赎。因此,他有抵达天堂和品尝天堂欢愉的权利,可以享受这天堂的幸福。“但丁”,这名字听起来是刚性的,但更是充满芳香的,也必将是不朽的,而这一切,显然已经无须交由历史去言说了。因为,他已存于永恒的庙堂之上,随时光永存。
永远超越,是大雁生命的抉择。蔑视低俗,是大雁的价值观。有雁飞过,这单纯是一幅景象么?但丁矗立在高处看不到大雁的飞翔时,就在心灵中描画大雁的影子,就在想象中乘上了大雁的翅膀。这种描画和搭乘是超越时空,心灵突破的艺术杰作,是人类精神殿堂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