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

2013-11-15 16:01
江南 2013年1期
关键词:张总副总莉莉

郊 庙

一个周日上午,我的大学同学李辉上门拜访。妻子带着女儿昨天去乡下娘家过周末了,恰好我一个人在家。

弟妹呢?溜溜呢?李辉一进门就大呼小叫。

回乡下了,中午我们到楼下的湘味馆好好喝几杯。我说。

我和李辉曾同在省城一所大学求学,毕业后,一起回嘉州市区工作。大半年没见李辉了,今天他能够上门找我,我真的很高兴。记忆中,李辉只在我和海棠举行婚礼当天来过这房子。我和他参加过彼此的婚礼,相互见过对方的妻子,知道她们叫什么名字。

我和李辉岁数相仿,都是三十老几,奔“四”而去。但是在同学、朋友圈中,李辉更显老成,工作上混得不错,收入似乎也比较高,加之为人豪爽,朋友、同学聚会总是抢着买单;交际圈广,谁有个事,首先总是想到他,而他也总是义不容辞。大家习惯称呼他为“老李”,而他也以老大自居,对谁的媳妇都称呼“弟妹”,海棠自然也不能幸免。

我们见面都是在外面,基本上喝酒为主,有时两个人,有时加上我的一两个朋友,或者他的一两个朋友,给我印象较深的是市公安局治安支队副支队长夏一天。他是老李的高中同学,和我虽然一起喝过几次酒,但彼此没有留手机号码。

都是男人间的小聚会,没有请过家眷,倒是老李提过一次,什么时候把我们几个哥们的老婆、孩子都请出来,大团圆一回。我认为也就是随便说说罢了。

我请老李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在茶几上摆好烟,倒好茶,就面对面坐着说话。

我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一个电话就够了啊,小弟我随叫随到。

唉,老李说,唉。

这可不是老李一向的风格,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一细看不要紧,突然就觉得老李双眼无神,印堂发暗,人也似乎矮了一截。我揣测他是不是遇见了什么难题,如果是借钱,几千元给他救急,我还能拿得出来,多了就无能为力了,海棠这关也不好过。

我严肃地说:“出什么事了吗?”

你知道我的工作单位的。老李没头没脑地说。

我当然知道,老李供职于一家大型国有建筑企业,是嘉州市分公司的办公室副主任。我说,知道,你们是造铁路、公路的,要铺设桥梁,开凿隧道,偶尔也承接商品房建筑业务。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我在办公室主要分管接待工作,请客吃饭报个销啥的,小事一桩,往往烟、酒有剩余的,可以相应处置……”

我摸不着头脑,打断他说,说要紧的,出了什么事?

老李还是慢条斯理地说,省公司领导到嘉州检查工作,或者同行到嘉州考察,我们定点接待的酒店是分公司附近的嘉州天堂大酒店,四星级,有协议,平时我签个字就行,一个季度结算一次,从总经理到各部门经理,我都混得挺熟,人家知道我们单位是条大鱼,服务上非常周到,有些我们没想到的,人家都给我们考虑周全了,省了我不少心,所以,在那里,我要想办点什么事,还是很方便的。

我狠狠吐出一口烟雾,说,有屁就放,别净瞎扯些没用的。

这一次,省公司分管安全生产工作的王副总带队到嘉州检查市分公司的安全生产工作。近半年来,嘉州市分公司下属各施工队接连出事,死伤率较去年同期上升了300%,造成的各项直、间接经济损失也大幅飙升。市分公司一把手张总高度重视这次检查工作,连续亲自主持召开了数个会议,除做好检查工作本身应对外,还特别交代要提高接待规格,确保省公司领导一行人在嘉州吃得好,住得舒心,玩得开心。就这样,办公室请示张总同意后,临时决定把接待的大本营从天堂大酒店移到五星级的香里格拉大酒店。省公司一行人吃住都安排在香里格拉大酒店,检查前的分公司汇报会、检查后的检查组意见反馈会,自然也都安排在那里。再说啦,五星级的酒店,娱乐项目自然也比四星级的要丰富,KTV里的“公主”、桑拿中心里的女技师也比后者更年轻漂亮。

王副总一行人从省城坐动车到嘉州,张总带领班子一干人、安全生产部负责人和办公室付主任——办公室主任姓付,其实是正职,老李是副主任,还有一位唐姓副主任,分管文秘、信息和宣传等——在动车站迎接。到达时间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等把省公司一行人送到酒店,差不多是晚饭时间了。张总本和王副总并排行路,到了总统套房前,挤开王副总的秘书小马,亲自推着王副总的小型拉杆箱到房内,半弓着腰,报告说,领导稍事休息,我先出去了。

张总走过小马身边时说,领导休息好了就打我手机。

小马也轻声说,放心吧,领导动作很利索的。

欢迎晚宴安排在酒店二楼的香里格拉厅,是所有餐饮包厢里规格最高的一个,保底消费一万元,还不含烟和酒水。

事情坏就坏在小马认识老李,不仅认识,还把他当作了知心朋友。这是有渊源的,一年前,小马陪省公司的办公室主任下来调研,晚上主任喝多了,除了睡觉别无所求,没小马什么事了。付主任把老李拉到一边说,把大秘接待好,我老婆催得紧,说完朝小马挥挥手,就走了。老李自然无话可说,他就是捧接待这晚饭的,想了想,只有两个人,去唱歌太冷清,就带小马去了嘉州市区大名鼎鼎的海阔天空大浴场,两人都去了按摩包房,接受了除直接做那事之外的所有服务。从海阔天空出来,老李注意到小马一脸惬意,他本来想解释一下不是他不给安排,而是海阔天空里确实没有那种最“爽快”的服务,看小马神情还算满意,也就不提了。倒是小马说了一句,李主任啊,你们这里的小姐——不,你们叫技师——很年轻漂亮,我那个问过,才十九岁,就是那个事没得做,我给她现金也不要,唉。老李心里咯噔了一下,刚才还奇怪小马为什么非要把皮夹从包里取出来,带进按摩包房里去,锁在浴场提供的柜子里其实也是挺安全的嘛。

老李说,领导真的要做?

小马说,我只是随便试探她一下,并不是真的要做。

老李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如果领导真的要做,刚才我就带领导去另外地方了,在嘉州地盘上,我老李这点本事还是有的,不瞒领导,我高中同学夏一天现在是市公安局治安支队副支队长,保管安全。

老李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很虚,虽说他的脑子里有嘉州情色一张图,安排美女不在话下,但是要自己买单吗?关键是,万一出什么娄子呢?所以最好不要安排。而且,虽然是老同学管治安,但是犯在哪个派出所、哪个区分局治安大队很难说,老同学都罩得过来吗?所以,老李自己一般不偷腥,单位接待原则上也不安排美女。关于后面这点,张总是特意交代过的。

一年来,小马就没有再下来过。老李自然也不会想他,觉得人家是省公司秘书,平日里服侍好领导要紧,哪有空经常下基层?但是这次,小马要下来了。老李知道,在省公司,小马就是跟王副总的。省公司办公室几个秘书,对应着省公司几个老总,平日里分工写材料,哪个领导下来,哪个秘书跟从,是有定数的。老李没想到的是,昨天,小马竟然主动打电话给他,说明天下来,好久没见李主任了,要好好叙叙旧。老李以惊喜万分的语气说,那太好了,一年不见领导,都想死领导了。

为了做好这次接待工作,老李在酒店给自己开了一个标准间,空暇之余栖身之处,真正待在里面的时间不长。张总带领一帮人去动车站接人的时候,老李就恭候在酒店大堂里了。人接过来后,老李在大堂把房卡分发完毕,一人一个套房。王副总住了酒店唯一的总统套房,小马住他对面的套房;省公司其他人都住另外的楼层,而且也尽量不在同一个楼层。这是张总交代的,这样找他们方便,彼此不要撞见。省公司一行人领了钥匙,在市分公司有关人员的引领下到各自房间稍作休息。

在大堂里,老李曾听得王副总随口对张总说,不都是天堂大酒店吗?这里人生地不熟啊。但是老李没听见张总是怎么应答的。老李不管这个,就去二楼的香里格拉厅,再次查看包厢状况。当张总出现在包厢门口,亲自像一个服务员那样伸手弯腰,向着身边的王副总做着请的手势时,正在包厢内无所事事、同时又因为担心哪里是否还存在纰漏而多少显得心神不定的老李立马从沙发上起身,摆了一个比张总更低的弯腰,右手朝着主宾的位置。

老李本是要走的。今天晚上出席晚宴的有哪些人,他自然一清二楚,他是属于可以出席,也可以不出席的那种人。正往外走,却被一个人拽住了——是小马。小马好像料准了他的心思,说,李主任要走?这怎么行?

张总正拉开主宾位置的椅子请王副总坐下。瞅了一眼那情形,随口说,马秘书和我们的李辉副主任挺熟啊,那就别走了,我建议两人坐一块叙叙旧。见刚落座的王副总抬头,张总又说,王总你看呢?

王副总淡淡地说,客随主便,我没意见。

老李就这样参加了欢迎晚宴。

欢迎晚宴上,主、宾双方都心照不宣似的,绝口不提明天的检查工作和前段时间市分公司下属各施工单位的丑事。两位主要人物,秃脑袋、大肚子的王副总和风度翩翩、身子稍微偏瘦的张总都放开了喝,其他人自然没有克制的理由。

吃饱喝足,大家起身时,张总请示王副总,是否去KTV唱歌,解解酒气,就在四楼,足不出户。自然这早就在计划当中,老李已经预订了四楼KTV的包厢。但是王副总摆了摆大肚子说,都回去休息吧,明天大家有得忙。

王副总像领袖人物那样挥了挥手,说,小马,我们走。

小马尾随着王副总,在包厢门口转过身来,也像领袖人物那样挥了挥手。老李分明感觉到,小马单单朝他使了个诡秘的眼神,但是老李没有放在心上。

省公司其他人见领导如此,也就与边上的市分公司的人不咸不淡地扯几句,陆续出了包厢。

市分公司的一帮人一下子虚脱了一般,像是卸去了肩头上的千斤重负。张总已经把心思转到明天白天的安全生产工作检查上了,正和安全生产部负责人嘀咕着什么。好在付主任首先反应了过来,说,张总,我去送送省领导?

市分公司的人习惯叫省公司来的人叫省领导,原先只是在省公司来的人面前这么叫,表达对上级机关及领导的尊敬,但叫顺嘴了,即便“省领导”不在面前,也都这么叫了。

张总立刻醒悟过来,说,我去,我去,你们都到大堂里等我,李辉副主任处理一下,可以迟点下去。张总边说边走,人已经闪到了包厢门外,追随王副总去了。

老李还要在包厢里稍等,等服务员把账结好,他好签字。分公司其他的人就先走了,按照张总的吩咐,他们要到一楼酒店大堂里会合。张总对这次省公司的安全检查工作异乎寻常地重视,如果家里没有火烧眉毛的事,自然谁也不敢擅自溜走。

建立严密的管理监督机制,有法律的威慑力;加大先进设施设备的投入和使用;提高管理人员的管理水平,培训服务人员的服务力度,提高服务水平。同时加大洞庭湖旅游宣传的投入,科学的利用宣传技巧,深度挖掘特色文化,使其具有鲜明特色。

如果是在天堂大酒店,犯不着每吃个饭就要拿单子给老李签。在那里,双方存在长期友好合作关系,如果是接待一批次客人的吃、住、玩(比如唱歌、洗澡),是在整个接待任务结束后,酒店营销部把总的账单拿给老李签字就行了。老李觉得,这简直就是摸了一把虱子放在自己的头发里搔痒。但是没办法,分公司要提高接待规格,老李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只能将就一下了。

为了做好这次接待工作,老李找到了香里格拉大酒店的营销部,向前台接待的营销员说明这次接待工作的重要性,并主动要求先行放一笔押金在酒店,其间吃、住等消费签字,接待工作完毕结算,多退少补。前台接待的营销员把老李引导到了营销部经理赵辉的办公室。双方互换了名片后,老李略微惊讶了一下。一个男人的名字,安在一个女性身上,有点张冠李戴的意味了。赵辉显然已向前台营销员了解了一下大致情况,开门见山地表示,不需要放押金,贵方这么大的单位,我们还信不过吗?

老李表示感谢。但是对方不收取押金,他反而觉得心里空空的。好在赵辉提出了一个要求,询问双方是否能够签一个长期合作协议。

老李没这方面的心思,在天堂大酒店,他使唤起人来很顺手,而香里格拉大酒店离公司远,领导未必喜欢,如果老是放在香里格拉大酒店接待,费用支出也不好控制,这次只不过是形势需要,临时破了个例。但是面对赵辉殷切的目光,老李没好意思一口回绝,试探地说,签什么样的协议呢?赵经理有任务指标吗?

赵辉脸上掠过一阵不自然,但是随即归于平静,说,我们香里格拉大酒店一般不主动找客户签订消费协议,即便像你们分公司这样,在嘉州市区是个大单位,我们也不会主动派营销员上门打搅你们。我们的客源很稳定,而且日渐增长,只怕接待能力跟不上呢。

那就好,老李松了一口气说,赵经理看上我们分公司,是我们的荣幸,其实签一个消费协议也不是不行。

让老李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赵辉果然接上茬了,说,我们营销部没有与客户签订多少份消费协议的指标任务,我们主要协调酒店各部门把重要客户接待好,比如你们分公司,而且你们这次接待的又是省领导……

老李打断对方说,是省公司领导,省领导是我们市分公司的人内部叫的。

那也无妨,赵辉嫣然一笑说,我们酒店可以按照接待省领导的规格接待你们省公司领导啊,双方签了协议,贵方的各项消费,我方都将给予最大额度的优惠,与其他客户消费冲突时,我方将给予贵方优先安排,当然啦,贵方是个大单位,一定时间内也要在我方消费达到一定的额度。

听着赵辉的前半段话,老李有些心动了。其实与分公司签订消费协议的酒店不止天堂大酒店一家,比如以供应嘉州传统名小吃为主的餐饮名店“地一角”。与谁签订或不签订消费协议,是办公室的职权,准确地说,决定权在老李手里,但是老李要向付主任、向张总汇报,因为接待发票是需要这两个人签字后才能入账的。汇报也就是个形式,不存在付主任或张总不同意的问题。但是,听了赵辉最后那句话,他立即打了退堂鼓。犯不着啊。在老李手里签订的消费协议,没有谁敢给他下消费指标的。

赵辉似乎看出了老李的顾虑,说,其实也就是个原则约定,真的某个时期达不到额度,我方也不会怎么样的,可以削峰填谷方式计算嘛,要不李主任先看看我方的协议范本?

老李已经了无兴趣,但是他觉得不好让对方下不了台,就敷衍说,我先考虑,我还是要求先放押金在酒店。

赵辉自然也是个聪明人,不再勉强,了解了一下情况,报了一个数字给老李,说,要现金放在财务部,信用卡退起来麻烦。

老李告辞。赵辉起身相送,说,接待上的事请李主任放心,我会协调好酒店各部门,以李主任签字为准。

但是老李分明察觉出了她语气的冷淡和面无表情,好像是在和一个死尸说话。

老李在香里格拉厅终于等到服务员把餐饮消费账单结好,签字。那数字吓了他一跳,想起了没有自带酒水。不是忘了带,是不让带。老李还专门给赵辉打过电话,请求通融一下,但是被后者婉拒了,说是没有签订消费协议的客户不能自带酒水,出了问题谁负责任啊?

本来张总是要请王副总一行人喝龙霞珠葡萄酒的,那是去年张总赴法国考察时带来的,正宗的法国波尔多原产地出产。老李向张总汇报,龙霞珠不能带了,除非和人家有协议,但是签协议,要有保底消费。张总的脸色很难看,老李的心里很难受。

老李心想大伙儿都在大堂里等着,正要下一楼,突然想起在四楼是预订了一个KTV包厢的,既然王副总他们不去了,就要退掉,免得影响人家生意。于是就上了四楼。

KTV门口一排十来个亭亭玉立的女孩一起向老李致敬:“先生您好!”说话的同时鞠躬接近90度。

这阵势老李自然经历过,天堂大酒店里的KTV也差不多,虽然是个私营企业,但KTV也是外包的,深知没有“公主”陪侍,生意势必不好的道理,但是公安部门明文禁止营利性陪侍的,不要因为KTV一个项目影响到酒店正常经营才好。香里格拉大酒店是纯外资企业,不知公安部门管不管。老李突然觉得,如果政府部门的服务态度有这么好,他愿意天天往那里跑。老李平时没少与嘉州市建设、国土、规划和税务部门打交道,老李是不管业务的,主要是联络感情,比如给这些部门的领导安排一些娱乐休闲和外出旅游活动,但直接给领导派送美女,老李没做过,倒也不是他办不到,是张总不让做。张总交代过,这事原则上不行,除非要害部门的领导有明确要求。但是至今没有哪个领导有这方面的明确要求。

老李到了柜台前——这里负责接待和收银——说明了来意,报出了预订的包厢号。老李正得意呢,预订包厢的时候,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主动询问接待小姐是否需要交押金。对方知道他已经在财务部押了钱后,就说不用了。老李想,幸好没有交押金,要不然可能会收一笔退订费,就像铁路部门收退票费一样。

先生,接待老李的收银小姐笑眯眯地说,现在已经过了预订时间,即使退包厢,也要收取该包厢最低消费额的20%,离店时我们财务部会与你们统一核算。

这……

老李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又听得对方说,不好意思啊先生,如果贵单位和我们酒店签有消费协议,退包厢我们就不收取这20%了。

老李正要发作,但想想还是自己理亏,当然也要怪这狗娘养的营销部经理赵辉没有把其中的细节给自己说清楚。或者可以这次接待之前先签一个协议,确保接待圆满成功,以后屁都不理她。但老李转念一想,对方不是建议他先看一下消费协议范本了嘛,也许那上面就有这方面的规定,是他自己不要看。

这么一来,老李就放弃了给赵辉打电话的冲动,觉得是自己工作上的疏漏,怪不得人家,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平抑一下情绪,在对方递过来的单子上签上了大名。作为情绪的发泄,他故意把签名写得很潦草。对方不介意,看都不看,说,谢谢。

老李恨恨地想,老子单位有的是钱,犯不着给你赵辉打电话,等这次接待任务一结束,老子一辈子都不再理你。

老李急急下到一楼,却找不到分公司里的任何一个人。想着要给付主任打个电话,又觉得没必要,按时间推算,张总把王副总送到房间,就算谈了一小会儿话,再回到大堂,给大伙儿最后交代一些明天应对检查的事,也花不了多久时间,大伙儿该是已经作鸟兽散了。

按照市分公司向王副总事先汇报确定下来的安排,明天上午先在香里格拉大酒店的一个小型会议室里召开简短的汇报会,由分公司汇报半年来历次安全事故发生后的整改情况。听取汇报后,王副总将带队实地检查。

老李在脑子里把明天的事情过滤了一下,决定不了是回家还是睡在酒店里。应该说这决定权在自己手里,如果回家,明天一大早就要过来,因为张总要陪王副总吃早餐,他自然要比张总更早到,何况,如果今天晚上检查组里有人有什么需要,分公司不留一个人在酒店里也说不过去。但是,不回家,又要向老婆莉莉一番解释。今天老李有接待,莉莉早就知道了,所以老李要解释的是,接待,为什么搞得夜不归宿,是不是“陪睡”啊?事情明摆着,不是解释不过去,是老李懒得解释,腻烦透了,所以他宁可回家。再说,时间这么迟了,检查组里应该也不会有人找分公司什么事了。

正纠结着,老李听到自己的手机铃声响了。一看是小马,老李吓了一跳,随即又庆幸自己还没有回家。老李马上接起电话,恭敬地说,领导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

与此同时,老李的脑子里转过一个念头,是不是小马还想去一趟海阔天空大浴场?可是不对啊,这次他是跟王副总出来的,敢擅自离岗?

李哥也学会油腔滑舌了,小马说,还在酒店吗?

在,在。老李忙不迭地说,他对小马突然转口称呼自己“李哥”很不适应,就是一年前他带他去海阔天空大浴场潇洒时,他也没这么叫。晚上在二楼吃饭,他也是人前人后称呼他“李主任”。老李就料定对方是有事找他了。

在哪里?小马问。

我在酒店大堂里呢,老李说,要不我去领导房间?

我去你房间吧,你回来。马秘书说,好像料定老李已经在酒店开了房间一样。

老李把自己的房间号告诉小马。两人道了拜拜,老李立即乘电梯上楼。刚刚打开房间的门,小马后脚就跟进来了。

小马夸张地与老李来了个熊抱,好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老李表面上热烈响应,心里却在揣测,难道小马要求自己办的是一件非常难以办到的事?如果是工作上的事,倒也罢了,怕就怕什么难缠的私事。

见老李要泡茶,小马摆了摆手说,肚子饱,别弄了,坐下吧,你们分公司的人是不是都回去了?

两人落座。老李说,我不是在嘛,我不是人?省公司领导在此,我们哪敢撇下不管哪。

小马有点尴尬,说,我是说张总他们,李哥明知道我的意思,还故意挤兑我。

老李笑笑说,咱们哥俩不是开开玩笑嘛。

小马说,那也是。

小马说完这话,再不说话。一向机灵的老李不知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一时竟然也不知说什么好。他总觉得对方不仅仅是来找他叙旧这么简单。看小马那神情,似乎还藏了一点心事,有点心神不宁的嫌疑。老李想主动点,又怕把自己套进去,可是不说话,场面又太僵。想了一会儿,老李终于想到了,说,领导抽烟否?说罢抓起茶几上的香烟,抖了一下,递到小马前面。

老李竟然想不起来一年前的小马是否抽烟了,以及在欢迎晚宴上是否抽过烟。按理说,他自己是抽烟的,特别能留意身边其他人是否是“同类”,这就好比谁开了某个牌子的车,到了街上遇见同个牌子的车,总是容易上心一样。

小马本能地把手一挡,但是话说出口却是,今天我就陪李哥抽一根。小马就把自己的手由鸭掌变成了鸡爪,抓了一根从盒子里跳出小半个身子的香烟,衔在了嘴里。

老李给小马点上香烟,自己也抽上一根。

小马一看就是个菜鸟,连连咳嗽。老李见状,起身给他拿了一瓶矿泉水。

小马把香烟放下,喝了几口水,情绪出奇地平静了,一本正经地说,李主任,我还真有点事找你,我首先强调一下,这不是领导的意思。

小马嘴里的领导指的自然是王副总。老李说,马秘书的意思就是领导的意思,领导有事尽管吩咐,只要嘉州市分公司能办得到的,我老李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老李的话说得有技巧,他老李可以卖命,但前提是分公司能办得到,或者说是分公司愿意办的。但既然是马秘书的意图,表面上,就不好说分公司愿意不愿意办,而只能说办得到办不到。

小马盯着老李的眼睛说,李哥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我跟了王副总几年,王副总事业上成功,但家庭经营失败了。

老李故作吃惊地说,怎么会呢?每个成功男人的身后都站着一个贤惠的女人。

唉,小马叹了一口气说,幸福的家庭个个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王副总的妻子,我叫她师母,患有重度抑郁症。王副总的意思,是把她安排到省城第六人民医院进行康复治疗,去了几次,每次都是无功而返,因为她自己闹着要待在家里;但她待在家里,王副总面对的是一具行尸走肉,有时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精神症状发作者,抑郁程度越深,发作程度越怕人。

老李不由自主地说,那王副总怎么办?也许他可以工作忙为由,不回家,在家里也可以分居。

小马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你想到的王副总都试过了,王副总专门从第六人民医院请了一个有经验、有耐性并且表面上也比较清秀的女护工在家里照顾师母,自己因为工作需要,有些夜里就没有回家,在家里自然也是分房睡,由护工陪在师母房间。

老李由衷地说,苦了王副总了,活鳏夫一样。

活鳏夫就好了,小马说,问题是,刚才我说的是理想状态,没能维持多久,更多的时候,王副总需要被迫做家庭作业,缴纳公粮,还要接受没完没了的质询,比如为什么夜不归宿,与谁在应酬,男的还是女的,年龄有多大啦,为什么好不容易在家里过几夜,又要一个人躲起来……

所以,老李说,出差对于王副总是暂时的解脱。

人还需要放松,小马说,要想从日积月累形成的紧张状态中摆脱出来,需要彻底放松,以平和的心态带队开展安全检查工作,李哥你想啊,面试考官心情不好,无论考生如何应答如流,这个公务员还是考不上的。

这话就有些赤裸裸了,但是小马一开始就说过这不是领导的意思。老李自然已经明白王副总需要怎样的“放松”,但他还是说,李哥愚钝,请问马秘书,领导需要怎样的放松呢?

小马说,李哥你说呢?李哥不是很有本事吗?您一年前的话小弟我至今铭记在心,您的一个老同学在公安治安部门呢。

老李不能装糊涂了,他能明显地感觉到微笑着的小马语气里隐约的不满了。老李之所以装糊涂,是在考虑对策,比如要不要给付主任、给张总汇报此事,又觉得这事上不了台面,是不是不要汇报的好?只能先说,兄弟的事就是我老李的事,俺老李还想在江湖上混下去呢。

可能是多少察觉到了老李的迟疑,小马说,经济上的事李主任不要考虑,先到我房间,我自有交代,关键是……李哥,你是不是有必要和你同学联系一下?了解一下动态也好嘛,领导总是谨慎,咱们要给领导服务好,又不能给领导添一丝麻烦。

小马话里有两层意思,一是经济方面的,一是安全方面的。老李已经下了给领导服好务的决心,再不用考虑,立即说,这和请领导吃饭、住酒店是一样的,马秘书不用考虑,倒是请马秘书把一下关,交代一下别的什么事倒是有必要,我同学那里,马秘书请放心。

此事非同小可,叫个小姐到王副总的客房里去!马秘书一走,老李第一件事就是给家里打电话,向老婆莉莉解释省公司领导住在酒店,分公司领导要求他留店,不准回家。因为几天前老李就向莉莉说过省公司检查组要来的事,这回她也没起什么疑心,只交代一句,没什么事就早点睡。

挂了电话,老李想起忘记问马秘书一个事了,王副总的意思是图个一时发泄呢还是抱一夜?老李的脑子很乱,比如刚才称呼小马,一会领导,一会马秘书的。老李也知道,小马找他办这事,也是鼓足了勇气的,心里也是有忐忑的,比如当面称呼他李哥,有时转不过弯来,又叫他李主任了。

这牵涉到工作纪律,机关有机关的纪律,企业也有企业的纪律。老李虽然答应了下来,但觉得还不能马上照办。他愣了一会儿,给付主任拨手机。对方占线,老李又气又急,在房间里兜圈子。当然,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继而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是不是还得给马秘书找一个?

付主任回了电话过来,听老李一说,显然是傻住了,也无法定夺。过了好一会,有气无力地说,找小姐不是件挺困难的事,只是没有发票,财务上不好处理。

老李差点要骂付主任是只糊涂虫了,眼下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而是这样做妥当不妥当。如果把王副总服务好了,明天的检查工作十有八九会轻松过关,但是万一……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比如万一被公安撞了?比如万一日后这事泄密了?比如万一王副总和小姐行事的时候发生了争吵呢?一旦出事,他老李也没有证据证明这事是省公司领导或其秘书交代的,只能理解为分公司的主动性贿赂,那就是给张总头上兜大粪。张总没有好果子吃,他老李的下场自然可想而知。老李觉得自己的心理比较阴暗,打电话给付主任,其实是在推卸自己的责任。

老李说,付主任,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只是担心万一出事,虽然说高星级酒店公安部门一般是不查的,但万一哪个好事的房客瞧见了,举报呢?

付主任马上说,其实我担心的也是这个,我倒是非常愿意自掏腰包请王副总的客,你不是有个同学在公安局吗?好像还是个挺大的官。

这边我可以联系,了解他们有没有统一行动,老李说,统一行动不可怕,怕就怕有人举报,人一旦抓起来了,我同学也不好办,即使没有人举报,万一省公司检查组里有人平日里穿了王副总的小鞋,留神着呢?

那你说怎么办?付主任说,你见机行事吧,我老婆又在唠叨了呢。

老李意识到,差不多深夜了。付主任的老婆在催促他睡觉呢。这骚娘们,逼着老公缴纳公粮也不看看时候。但是对方话说到这个程度,老李再纠缠下去就无趣了,但是他已经把皮球踢出去了,不想轻易接回来,说,要不您请示一下?

你傻呀!付主任这回干脆就把电话撂下了。

老李碰了个大钉子,就考虑要不要直接打电话给张总,又怕张总骂他,这点小事都摆不平!可是不给张总汇报呢,万一出点纰漏,省公司领导在嘉州地盘上出事,第一个问责的就是张总,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到时怎么给张总解释?

老李也并没有把事情完全朝不好的方向考虑,他也设想过,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情办好,省公司领导满意了,明天——可能已经过了零点了,老李没有特意看时间——的安全生产工作检查轻易过关了,到时他再向张总汇报。虽然说给小姐的小费分公司肯定还不能报销,但说不定张总会奖励给他一个更大的红包。老付年纪一大把了,不久以后他老李还兴许能做上办公室主任呢……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把老李吓了一大跳。

老李看着床头柜上的红色电话机,反应不过来。他房间里虽然有固定电话,但是他和谁联系都是用手机的。分公司里的人找他也不会想到打他房间里的电话,老婆莉莉也懒得问他住在哪个房间。那么会是谁呢?

是小马?老李的心跳加速了,这是很有可能的,小马刚才来过他房间,用房间内线直拨,也可省去打手机的漫游费。

电话铃声在执拗地响着,容不得老李再细想,一把抓起了话筒。因不知到底是何人,老李客气地说,你好。

一个甜甜的声音:“先生您好,请问您需要小姐吗?”

“不要!”

老李一撂下话筒就后悔了,如果上门的小姐年轻靓丽,百般风情,又懂事理,转送过去,不是可以省去他给王副总另找小姐的麻烦吗?老李又想,王副总很可能也已经接到这样的电话,如果他直接要了,然后让小马通知他,不需要他提供了,那有多好啊。当然,老李不是糊涂人,所以他很快否决了这种荒谬的想法。王副总如果是个普通嫖客,还需要自己的秘书出面吗?吃白食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习惯了领导的感觉,什么都是手下人奉上的,小姐自然也不能例外,今天更是个大好机会,远离省城。而且,领导要的是安全,冒冒失失撞上门的小姐他都要,安全从何谈起?

老李与包括夏一天——市公安局有明文规定,公安民警非因公务出入娱乐场所,要事先报备,但真正能遵守的有几个人呢——在内的朋友们偶尔出入KTV,更多的时候带着接待任务出入那里,与部分KTV里的妈咪混得熟,见面有说有笑。看老李一进来,妈咪照例问他们要不要小姐,有时还附上一句,有新来的,要不要带上来看看?老李基本也不拂妈咪的好意,说,尽管带来。过程中,他的朋友们,更多的时候是他接待的部门领导,与各自挑选的小姐在沙发上“米西”,不过瘾的,轮流带小姐到包厢的隔间或者卫生间里“米西”。但老李气定神闲,基本上不亲自参与,偶尔做个样子,程度上也比较肤浅,完全不够深入。老李想自己的胆量还不够,以至于在客房里接到一个小姐的电话都像屁股着火了似的忙不迭地撂下电话。他只有耐心等待下一个电话。

老李的手机里留了几个妈咪的号码,实在不行,他考虑给她们中的一个打电话,送一位愿意出台的KTV小姐——不,现在应该叫“公主”——过来,当然啦,年纪要轻,要漂亮,要懂得礼貌,要善解人意,嘴巴要紧……

“滴滴滴……”

老李愣住了,随即他欣喜若狂地抓起话筒,礼貌也不顾了:“喂?”

“李主任啊?”马秘书气呼呼地说,“王副总刚才接到了一个骚扰电话,你们这家酒店是怎么搞的?”

老李惊得差点让话筒滑出了手心。他把话筒紧紧地攥在手里,眉头紧皱着,想着用怎样的办法打消马秘书的怒气。香里格拉大酒店又不是我们分公司办的,老李首先想到为自己辩护,又转念想马秘书还尊称自己主任呢,把副字都去掉了,还算客气,于是就谴责起自己办事效率确实太低,难怪马秘书——抑或王副总——生气了。

“喂,李主任你在听吗?”马秘书以为自己打错了电话,所以语气马上缓和下来,“对不起,打——”

“是我,”老李说,“我正在安排,一定要找一个合适的。”

“那好吧,”马秘书说,似乎还迟疑了一下,“其实领导也不一定有那么个意思,但我相信李哥的办事能力。”

放下电话,老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可见,小马并没有真的责怪他没有采取措施,切断打向王副总房间的电话。老李知道,除非客人有要求,总机房才会给某个房间的内线电话设置免打搅功能。这确实是工作上的疏漏,他应该早点通知总机房,切断打向总统套房的内线电话。可是转念一想又不对,如果是检查组的其他人找王副总,不让打房间电话肯定不行,用省城的手机给省城的手机打电话,就算事实上花不了多少钱,人家心里肯定不爽。

心急火燎地等了十几分钟,老李终于放弃了就地取材的打算,正要给一个KTV的妈咪打电话,房间里的电话铃声“滴滴滴”地响了起来。

还是一个甜甜的声音:“先生您好,请问您需要小姐吗?”

老李无从判断这个声音是不是刚才那个。他一连说了三个“要”字,以体现出自己的急切心情。小姐马上要来到,尽管这样老李还是不停地看手表。五分钟过去了,老李听到了门铃响。他就像是一个打了多年光棍的男人,终于要把新娘子娶上门了一样,扑向门口,拉开门,把小姐给迎了进来。

五星级酒店里的小姐确实惊艳,高挑的身材配以同样瘦长的瓜子脸,身材凹凸有致,清纯气息和风尘气味如此巧妙地融于一身。语言谈吐也非常得体:“先生晚上好,能够为您服务,是我莫大的荣幸。”

老李竟然有点慌张,套用当下的时尚说法,是小姐的“气场”把他给镇住了。老李把这种感觉归咎于自己还是第一次与直接卖淫的小姐打交道的缘故。KTV里的“公主”多是卖弄风情,与客人混得熟了,客人慷慨地给予一些礼物,部分“公主”才会愿意出台。而流窜于酒店客房里的小姐才从事着最直接的卖淫活动。

第一眼,老李就决定了,就是她了,王副总应该不会有意见。

小姐,不,姑娘你是哪里人氏?老李无话找话地问道。

我姓方,小姐礼貌地回答,先生您叫我小方好了。

尽管答非所问,但小方礼貌好,老李也不好意思追问了。

老李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在充当着嫖客的角色,他想可不能让小方把自己瞧扁了。他说:“你别误会,是这样的,我把你介绍给一个重要客户,由他决定是打炮呢还是包夜。”

是您请客吗,先生?小方很关心这个。

是我,老李点了点头,小费我出。

行,小方说,不管是打炮还是包夜,我都乐意为您效劳。

小方分别报了打炮和包夜的价格。

老李皱了一下眉头。如果小费最终由他承担,打炮价格勉强可承受,包夜的价格未免就离谱了一些。但是,包夜的价格也就是打炮的两倍多,如果王副总包夜,干三次以上,也就相当于是他老李赚了。这么一想,为稳妥起见,他决定先付小方包夜的钱。

老李觉得自己像在开玩笑,说:“小方,我先付你包夜的钱,我的客户如果是包夜,你服务好就行了,天亮之前离开他的房间,如果是打炮,你再回到我的房间,让我也打一炮,就不用退钱了。”

小方微笑着说:“先生您如果怕我逃跑,可以现在就朝我身上打一炮。”

老李觉得真是岂有此理,给省公司领导安排小姐,自己先打上一炮,这成何体统?老李连忙制止道,不许胡扯!关键是要把我的重要客户服务好,礼貌要好,什么也别问。

老李想到王副总在等着呢。王副总是个急性子吧,让他憋着可不好。老李准备给马秘书打个电话,打内线电话,但老李的手还没够着电话,电话却又开始“滴滴滴”了。

老李又愣在那里了,他脑子中掠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说不定是个更漂亮更风骚的小姐,反正眼前的交易还没做成,如果也能请过来,比较一下就好了。

老李接起了电话:“喂——啊?马秘书你好,我马上送过去。”

小马告诉老李,领导没有那个意思,但既然已经安排好了,就让人先到他的房间好了。

此时的老李只有完全放弃给王副总更换小方的打算了。老李本来就对小方很满意。他觉得,五星级酒店里的小姐随便拉出来一个,都令人满意。

老李掏出自己的皮夹,数了一叠百元钞票交到小方手里。正要告诉她小马的房号,门铃响了。老李急急地向小方使了个眼色,把自己的皮夹扔在茶几上,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是三个酒店保安模样的人,他们一眼就看到了小方手里的钞票。老李不免心生怨恨,不是使眼色让她把钱收起来吗?

保安甲解释说:“先生,我们在监控室里看到一个小姐进了你房间,怕你受骚扰,所以就来了。”

老李觉得保安甲应该是三个保安中的头儿。

他木头人一样看着另两个保安从他身边挤过进了他的房间,盘问着小方什么。老李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角的余光瞥见小方把手上的一叠大钞不情不愿地递给了保安乙。

“她是我的朋友,我们是朋友,”老李徒劳地挣扎着说,“要不然你们问她。”

“可她也是我们的老朋友了,”保安乙差点要笑岔了气,“先生你不知道,这位小姐曾经在我们的保安部办公室里写过三次保证书,每次都保证如果再被我们逮着,就送区公安分局治安大队去。”

老李说到这里,都差点哭出来了,显然他还沉浸在不久前的苦难经历中。我也为老李抱不平,我想那个晚上老李肯定被送去公安部门了。我起身给他的茶杯里加了水,又递给他一支烟,安慰道:“你是清白的,你是在为单位办事,身正不怕影子歪,解释清楚不就没事了?”

这么个大男人,就那么抽抽噎噎的,他没有哭出声音,但他的清鼻涕却滴到了茶杯里,我装作没看见。事实上我对这个故事的后续情节很感兴趣,但我不能表现出来,稍不留神就可能被他视为幸灾乐祸。我说:“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吧,这样好受一些。”

保安丙从小方的手提袋里掏出了避孕套、润滑剂等“作案”工具。既然人赃俱获,他们就没有理由不把老李和小方送到治安大队或者派出所去了,按他们的说法,是实在忍无可忍了。事不过三,小方是第四次在香里格拉大酒店“作案”被抓现行了——天知道事实上是第几次了?

保安丙对老李说,先生,一些小姐流窜作案,自恃年轻貌美,不惜血本在我们酒店开了房间,不断地打内线电话,然后到客人房间里作案,因为我们酒店总机房对外面来的电话是有控制的,如果是同一个号码不断地毫无头绪地要求转接不同的房间,我们就掐断了,不让接,但内线电话不好控制,因为没有客人要求,我们不能自行给其设置免打搅功能。

听保安丙这么一说,老李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他正担心保安们会把他和小方一起扭送到公安部门呢。他正准备硬着头皮给赵辉打电话,如果她能“救”他,他立马和她签订消费协议。实在不行,还可以打电话给夏一天,老同学的颜面是没有办法顾及了。

如果他们有这个打算,是懒得费口舌与他讲这番道理的,而且这个保安好像在和他推心置腹地谈话。

老李好像把自己撇清了,说,既然小姐在你们酒店开房间骚扰客人,而且写了保证书,她们的身份资料你们肯定记录在案了,下次不让她们开房间就是了。

那是的,保安乙说,我们也是这样做的,但是她们会借用同伙的,有时甚至是男人的身份证开房,防不胜防啊。

她打电话也就罢了,还经常乱敲门,保安甲说,所以她们刚住进去时,我们往往并不知情,打内线电话我们也不好随时掌握,但是她们出来在走廊上一路敲门,我们就注意上了,所以我们就过来了。

老李觉得自己真倒霉,如果他不是回绝了第一个打电话进来的小姐,而是立即就要了,人早就送到王副总房间里了,哪里还生出这么多枝节。

小方突然说,你们也是替人家打工的,不要把人家往死里逼,将来生个儿子不长屁眼。

保安甲说,你有什么话跟我们经理去说,我告诉你,不要这么嚣张!

你们酒店干净呀?美容美发厅、桑拿中心哪个小姐不卖肉?客人打一个内线电话就过来了。你们就是肥水不想流外人田嘛。

老李不由得朝床头柜子上的广告牌看了一眼。那玻璃里夹着的广告他是看过的,正面是美容美发厅的内线电话,服务内容写着美容美发、休闲按摩。老李当时还奇怪,美容美发厅里的服务内容自然就是美容美发,自然要到美容美发厅里去,到客房里怎么美容美发?美容美发厅里怎么还有休闲按摩?反面是桑拿中心的内线电话,上面的服务内容写着各式推拿,精油开背什么的,老李就没有多想。

如果小方说得没错,酒店就确实逃脱不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嫌疑。而且老李觉得,如果酒店里的美容美发厅、桑拿中心真的提供卖淫服务,那多半也是外包了出去,出了问题,酒店方自然把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老李有些懊悔地想,今天真是阴沟里翻船,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早知如此,直接从美容美发厅、桑拿中心里叫个小姐,送到王副总房间,事情早摆平了。如今还把自己弄得死不死活不活。

保安甲懒得再与小方理论,拿过保安乙手里的钞票,对小方说,我带你去我们经理那里,酒店今天恰好他值夜班,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保安甲又对保安乙、保安丙说,你们照顾好这位先生,所有住店客人都是我们的上帝,我去去就来。

保安甲就押送着小方出去了。保安乙过去把房门带上,好像担心走廊上经过的客人看见房内的情状。

老李觉得莫名其妙,但是也生出一丝庆幸,他认为小姐肯定被送公安部门了,而他,应该不会被扭送,否则他们怎么会被分开呢?只是老李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半小时后,保安乙的对讲机响了。保安乙说,好的,我知道了。

老李乖乖地跟随着保安乙、保安丙到了酒店保安部经理办公室,人名牌上显示,经理名叫李灯。这名字真是莫名其妙,老李觉得好笑,好不容易把自己控制住。

老李递给李灯经理一支烟,主动把事情的原委讲了一番。

保安部经理李灯听了后,没有表情,说:“我真想把抓到的每一个小姐都送去劳动教养,可酒店内部有纪律,以批评教育为主,否则,她还轮得到第四次写保证书吗?”

老李松了一口气,小方已经被释放了?老李说,你们让她走了吗?本来今天晚上就没什么事嘛。

李灯说:“写了保证书,勒令退房走了,但是,你们已经谈好了交易价格,并且付了嫖资,就算没有发生嫖宿的事实,也已经违法了。”

老李想,他们明摆着是要把那所谓的“嫖资”吞掉了。只要自己没事,老李已经不心疼那些钱了。

“她是外来户,”李灯兴致很高的样子——他显然很欣慰老李没有提到那些钱,“就是单干户,游击队员,破坏酒店的正常经营秩序,所以虽然不能阻止她们住进来,但一看到她们去客人的房间我们就要制止。”

老李旁敲侧击地问:“那你们美容美发厅、桑拿中心真的可以提供全套服务?”

此刻,老李心里还在纠结着,要尽快完成小马交代给自己的任务,不然明天的安全生产检查不过关,自己就是罪魁祸首。损失一些钱算不了什么,把省公司领导哄高兴了,到时张总会奖励给他一个大大的红包。

但是李灯显然误会了老李的用意,以为他是在套自己的话,立即说,没有,绝对没有,我们酒店是合法经营,虽然美容美发厅、桑拿中心承包给私人经营,但是我们酒店也会承担起管理责任,不会让它们藏污纳垢!

老李很失望,看来还得找外面KTV的妈咪,可是那样一来,恐怕黄花菜都凉了,王副总都已经进入梦乡了。

李灯看老李失望的样子,不免得意,心想自己也是个久经江湖的人,怎能如此容易被你把话套出来。李灯一本正经地说:“我们酒店没有小姐,也不欢迎小姐,很多客人抱怨受骚扰。客人如果需要休闲放松,可以打内线电话到美容美发厅、桑拿中心,我们有经过正规训练的技师上门服务。”

老李不甘心,说:“我听说几乎每个大酒店的美容美发厅、桑拿中心都提供那个服务的。”

“我们这里没有。”李灯断然地回答。

老李还能说什么呢,真不知王副总入睡了没有?

见老李不语,李灯没话找话地说:“我们有时也想逮一两个小姐送给公安部门邀邀功,可是……最终我们还是把不懂事理的小姐赶出酒店了事,这道理你懂得的。”

老李看上去还心有余悸:“他怎么就相信了我的话呢,在我自己看来,这解释都很荒谬,接待领导!他如果找王副总核实情况,那么天就塌下来了。”

“这事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一个劲地安慰这位朋友,“酒店保安绝对不可能把小姐和客人送到公安部门去,我听说公安部门接到举报去查一些酒店里的卖淫嫖娼事件,酒店方面还横加阻挠呢。”

老李笑了一下,在我看来,很像是在偷笑,但是不可能有什么好玩的事情惹得他偷笑,所以我断定那是苦笑。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任务完成了没有呢,”我笑着提醒他,“你们的王副总不会空等待一场吧?那可不好。”

老李突然显得很愤怒。他瞪圆了眼睛,拿起杯子狠狠地啜了一口,狠狠地把茶叶渣子吐回茶杯里,又重重地把杯子撂到茶几上,只差把茶杯撂翻了。“他妈的×,我从分公司办公室副主任的职位上被撂下来了,这就是我今天特意来告诉你的。”

我大吃一惊,原来事情还在后头。一方面我为朋友感到难过,一方面我又很想了解他现在到底是怎样的一副状况。原来他的乌纱帽丢了!“这真是他妈的!”我也骂了一句。

“你也感到奇怪了吧,”老李甚至有点得意地笑了,“今天我要告诉你的还不只这些,我告诉你,”他把头凑向我,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我从分公司辞职了。”

我分明看出那是凄凉的笑。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在我的印象中,老李一向是个稳扎稳打的人,如果事情不是把他逼到了悬崖边上,他是不会做出辞职这等大事来的。当然,他办公室副主任的官也不应该丢。

“你快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按捺不住了。

“很简单,”老李见我的急切心情终于原形毕露,反而慢条斯理起来,看他的神情,倒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很简单的嘛,纸里包不住火,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找小姐的丑事败露了,就是说,东窗事发了……”

“可这不是你在找小姐,”不知为何,我倒觉得自己是在狡辩,好像老李真的撑饱了没事干去找小姐了一样,我的语气显得底气不足,“你不是在替单位接待上级领导吗?你们分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可以替你出面澄清事实。”

老李笑嘻嘻地看着我,看得我头皮直发麻。

“你跟我一样的幼稚,”老李以诡秘的口气说,“辞职算什么,我老婆,莉莉女士要与我离婚。”

“你别打击我了,”我乞求道,我实在忍受不了这一浪接一浪的冲击波了,“你得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老李像打量一个怪物那样打量着我,慢腾腾地说:“你觉得事情很奇怪吗?不,在我看来,这些事情都是顺理成章地发展下来的,”他顿了顿,以表示接下来透露出来的是一个绝密消息,“刚才我说错了,事实上,昨天我和莉莉去民政局领了离婚证,所以今天能够一身轻松地来找你。”

如果老李没有在骗我,那么现在唯一值得我欣慰的是,老李看上去似乎已变得很坚强。他将一切都看开了。

老李没有圆满地完成任务。本来,完成这任务应该说并不困难。但反正,阴错阳差,他没有完成任务。老李并不是没有考虑过再到房间里守株待兔,或者打电话给酒店的美容美发厅、桑拿中心试探一下,能否叫个可以提供全套服务的小姐过来,或者打电话给外面KTV的妈咪。问题是,老李离开李灯办公室,回到自己的房间,眼前突然浮现出了马秘书那狗一样的表情,顿时心灰意懒。听说马秘书还是个建筑学的硕士研究生,狗屁!

老李就在那一瞬间下了决心,回家。他在欢迎晚宴上喝了一些酒,但这么长时间折腾下来,这么多事情折腾下来,身上已经没酒气,即使有交警凌晨拦路测酒驾,老李也不怕了。

一路顺利,很快到了家里,但是门被莉莉反锁了。老李只好站在门外打电话。

莉莉已经入睡,接了电话自然还是来开门了,困得很,什么也没问,马上又上床了。老李洗了澡,很快睡到老婆身边。看着那熟悉的脸庞,一股内疚之情无可抑制地涌上了他的心头。瞎忙乎啥呢?让这么好的老婆独守空房,是他老李罪过啊。

老李关掉了手机。他平时睡觉是不关手机的,分公司有规定,所有中层以上干部都必须保持手机24小时畅通。让望穿秋水的马秘书见鬼去吧,反正他不是说领导没有那个意思嘛。

但老李毕竟心里有事,虽然睡得晚,还是早早就醒来。老李发觉自己变成了一个逃犯。一个很严酷的事实摆在他眼前,他得为自己昨晚不负责任的行为付出代价。他面临着两个选择:一是马上赶回酒店,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二是继续睡觉。破罐子破摔的老李决定今天哪里都不去,就窝在家里。他不想看见马秘书。

莉莉照例一起床就去摆弄那副组合音响。按她的说法,这是冲锋号,可以使人精神饱满地去面对一天的工作。莉莉在市文化局上班。

为“冲锋号”这事,他们还没少吵过架,虽然都是很善意的,小规模的。“我再睡五分钟也不成吗?”他老是这么说。“不成!”每次她都斩钉截铁地回答。

心烦意乱的老李扯上被头蒙住了自己的脸,用自己的耳朵感受着莉莉鼓捣出迈克·鲍顿的情歌,去洗脸刷牙,去厨房煎蛋和泡牛奶。

“又无缘无故地摆官架子了,其实屁都不是。”

老李听得莉莉说。老李能感受到莉莉娇嗔的意味。莉莉不止一次地不无自豪地流露过她以他为荣的意思。“看来,我并没有嫁错你。”她说。虽然他不是公务员,只是一个企业里的中层领导,但是在这个社会上,他是个会办事的“能人”。

他们都是嘉州人,在省城的那所大学里求学时就谈恋爱了。大学毕业的时候双方都没有下定决心结婚,而且有一段时间他们的感情已走到了边缘。老李深深地明白她嫁给他多少显得有点勉强,按她自己的说法是,当初他们的恋爱路人皆知,名声已经破坏,只有嫁给他了。

老李在单位里埋头做人,表现乖巧,所以在短短的几年内就从办公室秘书这小不点的职位上升了上去,升到了副主任的份上。在负责分公司对外的副主任岗位上,他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所以接待工作非他莫属。老李对坐在他对面的老主任不无蔑视。老主任姓付,所以为表示表面上的尊敬,老李每次都是叫他主任,而不是付主任。也不能叫正的付主任,那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老李的心中总是免不了一丝滑稽的感觉,觉得自己到他那个年龄,至少应该是副总,一不留神就是一把手了。可是老李也悲哀地意识到,虽然自己上到副主任比较快,可是他在副主任的位置上,待的年头很长了。

老李觉得自己对不起莉莉,他每次与朋友们或者接待对象上KTV,总是对莉莉说自己有接待任务,主要是吃饭。莉莉当然深信不疑。他很少与KTV里的小姐——老李老是改不过口来,现在流行叫“公主”,叫小姐多难听啊,可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美好词汇,就这样一个个被糟蹋掉了——“米西”,即便有,也就是做个样子,不会太深入。尽管这样,老李还是觉得对不起莉莉。

老李在被窝里瓮声瓮气地说:“今天我不去上班了。”

莉莉说:“我知道你们分公司又给你放假了,昨天接待很累吧?我知道你就是吃这碗饭的。”

“这样吧,反正你不上班,自己起来弄点吃的,我先去了。”莉莉走过来,掀开被头,吻了吻他的额头,算是告别。

“今天车子我开了。”莉莉走开几步,又说。

“你终于来了,”第二天,萎靡不振的老李出现在付主任面前时,后者毫无掩饰地说,“你完了,张总一个劲地问我,李主任哪里去了,”付主任不忘了为自己邀功,“我只有为你开脱,说是你肚子疼,临时上医院了。”

老李像个犯了错误的学生在老师面前坐下,不弄出一点响声。在平时,老李虽然表面上对付主任尊敬得很,可哪里会把他真正放心上?老李知道自己在几位老总心目中的重量,而老付呢,都这么老了,就让他从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上退休吧,时日不多了。听说老付有心申请内退,就是提前退二线的意思,也不知真假。

现在老李犯了错误,就矮人一等了。他现在忘记了工作分工的原则,恨恨地想,接待工作应该是主任出面的,他这个副主任是越俎代庖。

老李不吭声,知道付主任憋不住就会把昨天的检查情形抖出来的,那无疑是对自己的一种恩赐。不过付主任说得对,老李开始考虑到哪里弄一张医院的就诊证明来,备用。

矮人一等的副主任老李在正的付主任前面默默地整理桌子上的资料。这显然是个着意表现出来的拍马屁行为,不过也多少带有一点真心,因为不知怎么地他突然很感激起付主任来。如果付主任昨天在张总面前添油加醋地说上几句他的坏话,他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不仅人消失了,而且一天不开手机,真是岂有此理!

“昨天我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付主任把脑袋凑近了些,“你手机一天都没开,不要告诉我你的手机掉在水里淹死了,你家里的电话没人接,莉莉上班去了,你去哪里了?不要告诉我你真的上医院了。”

老李的警惕性上来一些了,付主任开始打探了。有个事老李自然不好明说,他为了睡得塌实,把家里的电话线也拔掉了。他反问道:“主任,你跟张总说了没有?我说的是马秘书的要求。我死也要死得个明白。”

老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他不是已经着手给王副总找小姐了吗?差一点就把小姐给人家送上门去了,这事为什么隐瞒付主任呢?可是很多事情都会以讹传讹的,到头来黄泥巴夹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付主任突然说,没什么啊,前天夜里,省公司领导知道你还留在酒店,就让小马找你要一份昨天上午的分公司汇报材料,要事先看一下。

老李脑子“轰”了一下。但是他仍然无法断定付主任有没有向张总汇报过马秘书的要求。但是既然付主任矢口否认老李向他汇报过此事,老李自然也不好强行向他汇报前天夜里以及昨日凌晨发生在他身上的戏剧般的经历。付主任一点都不感兴趣。

见老李傻傻的,付主任宽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啊,你突然发急病,所以昨天一天没有现身,仅此而已,这不是很正常嘛,省公司一些人知道你是市分公司的接待大使,可是接待大使偶尔也会生个病什么的嘛。

老李低声下气地说:“主任,这事只有你能说得清,张总前面还得你美言几句。”

付主任正眼瞪着他,终于说:“说得轻松,我能说马秘书叫你给王副总找小姐,你拒不从命,就从香里格拉逃掉了吗?我不是叫你见机行事吗?你怎么可以擅自离岗?”

老李就不能回避问题的严重性了。本来他还是真的有点相信付主任的话了,自己生病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而现在看来,自己却是严重的渎职!

老李忍耐住了自己的情绪,尽量装作很坦然地问道:“安全产生工作检查,进行得怎么样?”

“他们昨天上午听取汇报,尔后实地检查,下午继续实地检查,取消了向市分公司反馈检查结果意见的环节,连晚饭都没吃,傍晚坐动车走了,形势似乎比较严峻。”付主任意味深长地盯着老李的眼睛说。

老李走在通往张总办公室的走廊上。边上一些办公室的门开着,无意中有人看见老李,都忙不迭地偏过头去,好像他是个瘟神。没有人像以往那样亲切地叫他李主任,有一两个在走廊上迎面撞见,大概是拗不过情面,向他点了点头。没有人驻足,与他聊上几句,关切地问候一下他的病情什么的,自然更没有人问他为什么突然消失了一天。老李觉得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也许张总是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所以他像一个即将溺毙者,拼命地游向那根稻草。

老李是不请而去的,他甚至没有征求一下付主任的意见,更没有像付主任非正式建议的那样,带上一张医院的就诊收据去,他只带着一张嘴巴去。付主任闪烁其词,老李仍然搞不清楚王副总的龌龊张总是否已经明了。老李想,付主任在张总面前说他生病了,这一点应该不会有错。

老李希望自己会博得张总的同情,因为他突然想起了十几年前,刚刚大学毕业的自己,就是在人才市场上被当时还是市分公司人力资源部部长的张总看中了才来到这个单位的。老李的心头一阵狂喜,他的指头结实有力地敲在张总办公室的门上。

还好,张总办公室里没人,老李避免了在门前走廊上等候的尴尬。

张总一抬头,聪明的老李马上就意识到自己是一位不速之客了,而不是张总的得意下属。张总甚至懒得与他打声招呼,他表现得像一个垂危的病人,有气无力地指了指自己桌子前的椅子。肃穆的气氛感染了老李,他也表现得像追悼会上死者的亲戚或朋友,阴沉着脸走过去坐下。尽管他是多么希望,在自己的脸上绽放当年自己生气勃勃的大学生的青春风貌和纯洁无邪,以勾起张总的美好回忆。

老李不合适宜地想,所有的错误都犯在他不该昨天不来上班。

难堪的沉默,叫老李如何开得了口?

咆哮吧。老李在心底对张总说。

张总终于语气平静地说:“因省公司临时有急事,王副总急着赶回去,取消了向市分公司反馈检查结果意见的座谈会,连晚饭都没吃,傍晚坐动车走了。”

这些情况,付主任已经告诉过老李了。老李觉得张总的话应该还没有说完。

果然,张总顿了顿,指着搁在自己桌子上的一份材料说,但小马交给了我一份书面的检查结果反馈意见书,难道,我们每次出了事故后的整改工作都只是走过场,毫无成效?这怎么可能!

老李很想看一看那份反馈意见书上都写了些什么,但是张总没有这个意思,他不敢动。

此时的老李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前途担忧了,他只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张总。知遇之恩,何以为报!老李就像被批斗的地主,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你把头抬起来!”张总的咆哮中夹杂着明显的嘶哑声,像是CD唱片被放音机的指针划破了,也像是老式磁带夹带了。

老李只有把头抬起来,但他不知道张总要他干什么。他的目光追随着同时也是回避着张总的目光,以了解对方要他把头抬起来的意图。

老李懒得为自己辩护,完全放弃了倾诉欲望。“这是什么?”张总往自己坐的椅子下方指着。“是脚,张总。”老李说,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你是用这个思考问题的吗?”

“是,不,不是,张总。”

看着张总把逼向自己的头颅收了回去,靠在椅子上仰天长叹,老李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手。他杀害了张总一世的英名和夕阳般灿烂的晚节。他甚至杀害了张总的全家和张总早已作古埋藏在萋萋青草下的双亲。

毫无疑问,老李没有资格杀害一手把自己招录进来并提携起来的张总,所以他鼓起勇气对奄奄一息的张总说:“张总,我生病了。”

张总大概是悲愤过头了,就像一个熬过了生理极限的马拉松运动员,又能感觉自己可以轻松地跑步了。他收起了仰天长叹的姿态,把一张饱经沧桑的老人的脸正面朝向自己心爱的下属,缓缓吐出了肺腑之言:“小李,你像大学刚刚毕业时一样单纯。”

“对不起,张总……”

“住口!”张总又咆哮起来了,但随即又降低了声调,好像知道自己气力不济,“老付也与你一个德性,说你病了,笑话!”

“我真的病了,”老李说,“我可以拿医院的收费收据给……”

这回老李是自动住口的,因为他想起了他没有带什么医院的收费收据。

张总像打量一个怪物那样打量着他。

“你伤透了我的心。”张总吐出了也许是他最想说的一句话。

老李无言以对,他还有必要再狡辩下去吗?老李准备起身走人,稍稍往后挪了挪椅子。

张总说:“我送王副总他们到动车站,下车后,马秘书把我拉到一边,交给了我这份书面检查结果反馈意见书,你知道他还对我说了什么吗?”

老李知道,自己是完全、彻底地把小马得罪透了,狗嘴里自然吐不出象牙。老李说,肯定说我的坏话。

马秘书说,张总,你们的李主任可真会享受,王副总让我找他要一份你们分公司历次安全事故的整改汇报材料,可是我在走廊上看到一个小姐捷足先登进了他的房间,好久没出来,就没有好意思打搅他,准备第二天早点要过来看一下,王副总要在会前看一下分公司的汇报材料嘛,可是第二天早上,我无论如何找不到他了,竟然手机也关机了。

张总转述完马秘书的话,看着老李的脸。老李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绿,由绿变灰。

老李往后推开了椅子,直起身来,正要说如果没其他事他就先走了,但张总一只手掌往下压了压,表示他还不能走。

张总继续转述马秘书的话:“张总你别误会,李主任的接待工作我们王副总是很满意的,只是你也要关心一下下属的婚姻问题啊,李主任一大把岁数了,该解决人生大事了吧。”

张总的脸上居然浮起了一丝笑意。他对眼前的人抱着深深的同情,与他自己一样,他们两个都是失败者,该同病相怜才是。

“你说呢,小李,省公司领导交代给你的任务真的很难完成吗?”

张总仍然没有把话说清楚,老李至此仍然不知道付主任到底跟张总都汇报了些什么。如果付主任已经把那事汇报了,依张总目前这个态度,老李自然没有再汇报的必要,而且可能进一步加剧张总对他的厌恶;如果付主任还没有汇报,也就是说,张总还不了解内情,老李现在汇报,也许还有挽救余地,趁张总还没有宣布对他的处理决定。可是老李也明白,不管怎么样,他终究还是有机会完成小马交代的任务的,是他自己逃掉了。

老李又一次走在了十字路口。

见张总把手伸向桌子上的香烟,老李抢先把自己的手伸过去够到了香烟,抖出一支,哆哆嗦嗦地凑到张总眼前。张总拿去了,衔在嘴上,眼睛愣愣地看着老李掏出打火机,火苗蹿起在他眼前。火苗火力充足,老李坚持着不把打火机移开,但是张总无动于衷。

老李的手哆嗦了一下,因为被打火机烫着了。老李的手一哆嗦,火苗就熄灭了。

张总嘴上的烟没有点燃,但是他像模像样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口并不存在的烟雾,说:“我的小李,我不想免你的职,但我想让你回家过一段日子,我看着你就痛苦。”

老李明白,这就是停职的意思了。停职是一种处理方式,是冷处理,过一段时间,也许风平浪静,重新履职,也许就免职了。

有一点老李明白,那就是张总虽然转述了小马的话语,可是看他的神情,也未必完全相信小马说的就是事实,他只是懒得去计较细节罢了。

张总努了努嘴巴,老李终于把他的烟给点上了,心底里不知为何轻松了不少,好像这样就可以大大地弥补自己的过失。老李想了想,说:“张总,那我明天起就不用上班啦?”

张总一张嘴,吐出了大口烟雾和对眼前这个人的满腔厌恶,挥挥手说:“这两天你收拾一下,把只有你能处理好的处理好,把其余工作移交给付主任还是唐副主任,你们办公室自己定。交接好就回去在家休息,工资奖金照发,行了吧?”

“行!”老李底气充足地回答,只差对张总感激涕零了。

“就这样你离开了市分公司?”

“怎么会呢?这还只是停职罢了。”老李笑嘻嘻地看着我。我能从他的苦笑中体味到他此时心境的凄凉。我突然觉得很闷,好像我好端端的生活无端地被老李拖进了一个阴沉沉的地狱。我又点上了一支烟,好像烟雾能驱散沉闷的气氛。

老李也点上了一支烟,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意,说:“有茶喝,又有烟抽,中午还有酒喝,还讲故事给老同学听,我的日子算是过得如火如荼啊。”

我想,只有处于极度绝望的人才会这样看得开,工作丢了,老婆丢了,还这么嬉皮笑脸的。我为自己能够成为老李的诉说对象而感到荣幸。

“你刚才没在听我讲故事吗?张总怎么跟我说的:这两天你收拾一下,把只有你能处理好的处理好,把其余的工作移交给付主任或唐副主任,交接好就回去在家休息,工资奖金照发,是这样吗?”

“行了,行了,”我说,“你接着说下去,是不是你回家不久,分公司就通知你,你被免职了,然后你一气之下,把职给辞了?”

“我骗你的,其实分公司一直没有免我的职,我回家后,分公司与我就完全失去了联系,我唯一跟单位发生关系就是每个月到银行里把工资取出来,钱好像也没少,可是这样过日子我实在憋得慌,我打算好了,不久就辞职,刚才我说过我已经辞职了吗?”

我正想说是的,我觉得一连串的打击已经搞得老李神志不清。但是老李显然没让我回答的意思,轻飘飘地吐出一口烟雾,说,你得先听我说说我在分公司里最后两天的悲惨遭遇。

我看老李的鼻子又一抽一抽的了,声音又开始变得哽咽了。

老李能明显地感觉到来自分公司同事们的敌意,甚至连自己办公室里熟悉的椅子、桌子、杯子、电脑和资料夹等,也都长了眼睛,正一眨一眨地嘲笑着他呢。付主任知道了老李没与自己打声招呼就去找了张总后,明显地流露出不愉快。张总准备给自己放长假的决定,老李不知道付主任事先知不知道。

付主任变得沉默寡言。除了工作上的事情必须说几句外,他懒得和老李说一句多余的话,假惺惺的安慰话也懒得说。好像老李是瘟神,瘟气是会从他的嘴巴里出来的,一不小心自己就被感染上了。老李奇怪付主任为什么不向自己打听他与张总谈话的情况。

埋头处理自己的工作,偶尔空闲的时间里老李会走到走廊上溜达溜达。老李能察觉到别的部门的人埋伏在门后窥视他。一次老李差点发火了——尽管他知道发火是不对的,而且现在的他已经没有资格发火了——他走过某扇门前的时候,很无意地把脑袋转过去,想看看那些熟悉的同事在干什么,可是门后好像装了弹簧,“嘭”的一声,门被狠狠地合上了,差点撞到了老李的鼻子上。

老李压制住怒气,回自己的办公室。坐下来后,老李想,那不是弹簧,而是门后埋伏着一个人。可是他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埋伏到门后去呢?特务一样。

第二天下午,把好处理的都处理掉了。老李想张总的决定是对的,就算单位不赶他走,老李自己都想走了。老李也不想与付主任说话,可是未完成的工作得移交给他,既然付主任没有说过把工作移交给唐副主任。到了付主任的办公室,不知何故付主任没有坐在办公桌后面,却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就在他站在他前面欲言又止的时候,付主任很无意地“呸”的一声把嘴里的茶叶渣子吐向地面,有一小片茶叶渣子吐到了老李的皮鞋上。

老李说:“付主任,我的皮鞋刚刚擦过,就像一个人早上起来刚洗过脸一样。”

付主任显得有点尴尬,挤出一丝笑说:“对不起,你有话要说?”

老李把几件事情颠来倒去地说了一遍又一遍,以示强调,直至付主任不堪其苦,捂住了耳朵,老李这才作罢。老李想该不该去向张总告个别?告诉他,他明天起不来上班了。也许还得向人力资源部打声招呼,不要视他为罢工或旷工才好。

老李终究还是哪里都不去告别,径直回家了。

老李在家呆了两天,轻而易举地骗过了莉莉的盘问。接待省公司安全生产工作检查组,加班加点,补休两天,如此而已。老李不上班,莉莉就难得地开着家里唯一的一辆车上班了。第二天晚上,老李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对莉莉说单位安排他补休三天。看来明天还待在家里可不行。

按照这一对夫妻多年来形成的习惯,上班的日子里,他们早上几乎都是同时出门的。老李单位远,半途放下莉莉。下班,如果没有加班(加班主要是在老李担任办公室副主任负责接待之后),老李回家路上把莉莉捎上。他们有一个儿子,现在住在老李的父母家里,因为那边有一个重点小学。孩子是摇号摇进去的。

在洪亮的冲锋号中,老李如何能够继续在床上赖下去呢?老李想找个借口晚一步出门,又觉得不好把可能不太多的借口透支掉,看来一时三刻是回不了单位了。再说出门也好,两天憋下来已经有点闷了。

车子开到莉莉单位,莉莉下车后,老李就有些不知所措。去哪儿呢?老李的目光在街道两旁搜寻。他找到了去路,于是顺势往右边一拐,朝目标开去。又过了几条街,驶出了市区,到了郊外的一座山上。嘉州市动物园就在这里。

四只猴子在假山的一块扁平石头上打牌,赌的是花生米。老李想它们打的如果不是“双扣”就该是“红五”,现在这个城市里流行的就是这两种牌。老李想自己这时候如果有个地方可去,有三个朋友与他一起打牌,他会感激他们不尽的。可他能想到的朋友显然都在上班。

看猴子打牌,自己只有眼红的份儿,老李觉得没意思。老李下决心逛遍动物园的每个角落。放眼望去,一片山坡上有几只骆驼。老李得意地想,骆驼是新事物,他上次来肯定没看过。看看骆驼,也行。老李缓步往上走,一路上闻着骆驼身上发出的难闻的气味。但老李还是告诫自己该装出饶有兴致的样子,把骆驼从头看到脚。老李无聊地数着骆驼有几个驼峰,但是有一只骆驼撅起尾巴,屁眼就朝着老李,大块大块的粪团接二连三地滚出,伴随着腾腾热气。老李就数不下去了,骆驼粪的腥臊味实在不怎么好受。老李仓皇逃跑。

老李到了一个锣鼓喧天的地方,发现是坐花轿。都是小孩子才上去坐,大人们在一旁嘻嘻哈哈地看着,指手画脚,拍照片。他是多么想上去体验一下那颤巍巍的奇妙感觉啊,可是撕不下脸面。眼馋不已的老李足足看了半小时,正欲依依不舍地离开,一对老夫妻你搀我、我扶你地上去了。他的感觉一下子拐不过弯来,不是只有小孩子才可以上去坐的吗?老李加快了逃离的步伐。

他到了旋转木马前,看了一会,觉得不够刺激。当然,寻求刺激最好是爬上那叫做“天翻地覆”的玩意儿,很多人在乾坤颠倒中尖叫不已。老李觉得这有什么好怕的?可见他们都是胆小鬼。但老李一时下不了决心该不该上去。当然,这还得付钱,就像坐花轿一样。动物园门口买的就是一张入园门票,不包括里面的大部分游乐项目。

老李终究还是上了这叫做“天翻地覆”的玩意儿。刚刚察觉到自己擦着了天旋地转感觉的皮毛,他就意识到手臂快支撑不住了。如果人的手臂中间没有一个肘关节该多好,手臂就好比是铁打的一段钢条,可惜不是。老李觉得连自己的座位都压到了背上,尖叫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尖叫过了,他刚刚还在下面嘲笑过别人的尖叫呢。老李想抑制住自己不再发出尖叫,可是他的尖叫就像脱缰的野马,控制不住。

在下坠的过程中,老李有一股强烈的呕吐欲望。他知道这是由于自己身体在下坠的缘故。是不是已经差不多坠到地面了呢?老李睁开了眼睛,但他马上把目光斜了过去,因为他注意到同排的小伙子正朝他似乎是不怀好意地嘻嘻笑着。尽管小伙子的脸也处于高度扭曲之中,快要背过气去的样子。他突然想到莉莉有一次跟他说的,说他在射精的时候,面目狰狞,像是快要背过气去的样子。这个不合适宜的回忆使他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手头的气力,肘关节趁机给自己放纵了一回,导致老李的身子大幅度往前倾去,胸膛差点就撞到了铁扶手上。他再次尖叫了一声,幸好此时“天翻地覆器”还刚刚在准备第二次爬升,使得有着强烈生存欲望的老李及时地再次伸直了手臂……

俗话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所以七仙女能够下凡许配董永,而王母娘娘没有及时发觉。对此,老李无意深究,但现在,老李想,这种说法应该颠倒过来,地上一日,天上一年。老李生活在地面上,他的每一天都过得很难受,真正的度日如年。

谢天谢地,不管经受了多大的煎熬,老李总算挺过来了,居然已经过去了十几天,难以置信自己居然能挺过来。不就一眨眼的工夫嘛,老李给自己打气,接下来很快又会十几天过去,又是一眨眼的工夫。

除了双休日,开局都是一样的,莉莉起床,他也起床,出门,莉莉在市文化局下车。有那么几天,莉莉一下车,老李就往家里赶,一回家就上床睡觉。当然,他睡得并不塌实。其余的日子里,老李又逛了这个城市的几个景点,大多数时间是坐在那些不必买门票或者门票价格很低的公园的长椅上发呆。

老李站起身,把手伸到背后敲了敲脊椎骨。按理说,这样悠闲地过日子,是他求之不得的,以前工作繁忙的时候老是奢望放假,殊不知如今放长假得到的竟是这样的结果,浑身无力,腰酸背痛。老李茫然四顾,两边的长椅上坐着两对情侣。老李意识到自己独占一张长椅是不人道的,早就不知有多少对情侣眼巴巴地看着他,希望他让座。

好在是不收门票的公园,让个座又不会损失什么,老李就从椅子上起身。他还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老李想起了自己鼓捣出的无数个借口竟然基本上还没派上用场。目光放得长远,他要等自己再也走不动了的时候,再把这些他酝酿已久的宝贵的借口一个个消费掉。

老李站起身的一瞬间,想到了莉莉的建议,到医院看看吧。莉莉说过多少次了:“你面带菜色,印堂黯淡,眼眶发黑,听力不良,精神萎靡不振,很可能是得了肝炎。”

莉莉这么建议是事出有因的,因为近来老李的床笫欲望受情绪牵连,一落千丈,一蹶不振。自从停职在家赋闲后,他竟然没有和莉莉做过一次。莉莉是撩拨过他的,不是他不想积极响应,而是根本无力响应。

再高明的医生也是白搭,老李对此当然洞若观火。他觉得还是回家吧,可是又怕莉莉盘问。“怪了,”莉莉老是说,“你每天都回家得比我早,为什么不给我一个电话,为什么不来接我?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老李的回答就是转移话题。

他没有料到的是,今天,就算回家比莉莉再晚,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了,何况他又比她早回家。到底做贼心虚,老李一听到莉莉说几天前就给自己的办公室打过电话,他马上就像一只被阉割了的公鸡,把自己整个地蜷缩在了沙发上。可是他没骗她什么呀,她什么时候问过他每天出去是不是上班去?没有,所以他当然也就没有机会对她说是还是不是。可是莉莉今天的气色令人担忧。

莉莉不打他手机,而是打他办公室电话,这就有问题了。

“我又给老付打电话,他说你请长假了。”在门口,莉莉显然是在尽量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你怎么不跟我说?”

老李想,她几天前给我办公室和老付打电话,怎么到今天才说?这几天她干什么去了?

“说了有什么用呢?”老李讪笑着,“也许我得了肝炎,明天陪我去医院吧。”

“我看不是肝炎,是不可见人的病!”莉莉终于爆发了。

聪明的老李马上就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意思了,也明白她这几天干什么去了。

以上的对话是莉莉在门口换鞋的当儿进行的。莉莉进来了,铁青着脸,把精致的女式手提包狠狠地砸在老李面前的茶几上,好像那不是值得她珍惜的东西,而是她从地摊上花一元钱买的冒牌伪劣货。

“我看电视呢,”老李说着,换了一个频道,“老付都说什么了?”

老李猜想,莉莉很可能不只是给老付打电话了,而且是找到他单位去了,不仅找了老付,还找了其他人。

老李明白无误地感觉到自己被莉莉当成了怪物打量。一个得了性病的怪物?难怪不敢与她亲热,原来是有苦衷的啊。老李想这真是滑稽,超出了他的想象力。事情的进展居然全然滑出了它固有的轨道。老付应该不会无聊到与莉莉开这样的玩笑,说老李找小姐被单位领导知道了,放了长假。可是其他人呢?小马那番损人的话,除了和张总说,是否还与其他人说过?

“老付没说什么,他倒是一个劲地为你说好话,这本身就说明你是个坏人。”莉莉叉着腰,立在老李身前。老李抬头与她四目接触,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

老李想,大概人们所说的母夜叉的形象也不过如此吧,但此时他可不敢开玩笑。他试探着说:“那么其他人在你面前嚼舌啦?”

可怜的老李不能再大意了,事情已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他只有小心翼翼地试探莉莉到底掌握了他多少的情况。很显然,老付没有告诉她老李找小姐了,他本来就没找嘛。可是自己真的没找过小姐吗?老李对这一点又有所怀疑,他还付了嫖资的。

“坐下吧,坐下,”老李把头低了下来,尽管他很不想这样,“有误会是可以澄清的嘛。”

“呸!”

老李在莉莉的鼻尖下站起来,说:“莉莉,莉莉呀,你从哪里听来些风言冷语啊?说出来,是可以讲清楚的嘛。”

但老李只站了一秒钟,莉莉突如其来的一根指头戳到了他的鼻尖上,力沉无比,老李的身子就不得不又倾覆到了沙发上。

“在KTV里玩得开心吧?”莉莉踢了他一脚,似乎是要激怒他,“是你去接待领导,还是小姐接待你?”

老李真的无语了。

“是你要请假,还是人家不让你去上班了?我知道上面还有人罩着你,所以你没有马上被免职、被开除,不过你别做翻身的美梦了!”莉莉没有再踢他一脚,只是在鼻子里“嗤嗤”了两声。

老李没有被激怒,也没有还手,但是他觉得莉莉很不了解KTV,所以需要解释一下:“啧啧,你想哪里去了,在KTV唱歌哪会得性病?根本就不可能嘛,就算是包厢里的隔间,门上都有一格透明玻璃呢。”

“啧啧啧啧,”莉莉学着他的口吻,“不打自招了吧,你对KTV那么熟悉,可惜我们女人不能去,要不然会被男人们误认为是小姐。”

莉莉加了一句:“除非哪个男人带我去!”

老李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彻底完蛋了!

“就这样,你们离婚了?”我完全沉浸在老李的叙述中,烟头烫着了我的指头,我才想起插一句话,“时下男人们上KTV算什么呢?你老婆太过分了。”

趁老李暂时停止叙述的空隙,我把我们两个人的茶杯拿去洗干净,重新放入茶叶,灌入热水。无论是老李在悲惨之际需要一个倾诉对象,还是我自己的确想了解老李的悲惨遭遇,随便哪一层意义吧,我只能不断地给老李补充能量,好让他把他的不幸经历说完。这样,作为老李的朋友,他也不必一次次地向不同的朋友叙述自己的遭遇了,必要时可由我代劳。

我在弄茶水的时候,老李又一次点着了一支烟。“我现在一天抽两包。”老李说。

我看得出来老李在说他一天抽两包的时候,似乎是努力在脸上挤出一点笑意。但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他的笑看上去比哭还难看。用一句老套话来形容是最恰当不过的,皮笑肉不笑。他的笑是僵硬的。一个人心满意足地死去时,如果他的笑容还留在脸上,保管比老李的笑还好看。

我刚把茶杯放下,老李就急不可待地拿去喝了一口。我想制止都来不及了。果然,老李被烫着了,“呸呸呸”地一连吐出好几片茶叶渣子。我不知道他离婚了现在住哪,是他还是莉莉搬出去住了,如果他一时找不到落脚点,我很愿意他搬来与我住一段时间,我的房子里还有一个房间空着,待他从一系列的打击中摆脱出来再让他走。

我能有什么办法缓解他的痛苦呢?我甚至觉得自己也已经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了。我说:“离婚也算不了什么失败,连国家都提倡离婚自由呢,别垂头丧气的,你看我们俩这么长时间意气相投地聊天,多像是当年的曹操和刘备,煮酒论天下英雄,对了,时间差不多了,中午我们一起痛快地喝,就像当年念书时,在学校后面的排档一条街经常干的那样,一醉方休。”

“别,别,”老李有气无力地摆了摆头,“我什么事都不想干,酒也懒得喝。”

我当然能理解老李的心情,喝多少酒也只能到时看着办,不好勉强。不过,如果此时的老李需要我陪他喝酒,我当然责无旁贷。

老李的狡辩又有什么用呢?莉莉一个字都不想听。莉莉显然去过单位了,单位里有人告诉她,因为工作需要,老李是经常上KTV的。但万幸的是,没有人告诉她,省公司检查组下榻香里格拉大酒店的当天夜里,老李找了一个小姐藏在自己的房间里。

在莉莉看来,老李上KTV就犹如步入自家后花园般随意,与KTV里的小姐们(不知莉莉是否知道,KTV里的小姐已改称“公主”了)亲如兄妹,老李自然会带她们出去玩,玩得开心了自然就会发展到嫖宿。可恶的老李还得了性病,良知未泯的老李拒绝与莉莉做爱,请长假在家,一个人偷偷地去看医生!

老李想,这就是莉莉的推理逻辑。

莉莉睡在沙发上,老李想提醒她,如果他得了性病,他又是那么长时间地盘在沙发上看电视,病菌不就早留在沙发上了吗?可他不能这么说,他说了莉莉就没地方睡觉了。老李只有当仁不让,一个人睡卧室里宽大的床。

早上,老李没有听到“冲锋号”。莉莉无声无息地出去了,老李不知道她是去上班,还是去调查他更多的堕落的罪证。老李觉得奇怪啊,按理说,他三天两头在外搞接待,除了吃饭,基本上就混在KTV,虽然不会特意向她交代,但他的口风也不可能严密到一次都没有向她透露过。

老李摸到了自己的手机,按了三个键,才意识到自己是要给张总拨电话。他就把手机放下了。难道他要请张总出面给自己说情,告诉莉莉他没有上KTV,或者他所有的上KTV行为全部是接待领导,他和他的接待对象在KTV里都没有从事色情活动?

也没有必要给付主任打电话,他显然没有告诉莉莉自己上KTV或者在大酒店的客房里“接待”小姐的事情。听莉莉的口气,老付只告诉她,老李请长假了。

老李叹了一口气,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

一向具有高瞻远瞩目光的他开始意识到离婚的可能性,尽管莉莉还没有提出。因为她还不知道他在香里格拉大酒店的客房里找过小姐。老李就觉得自己真的找了小姐一样。谁能否认呢?至少老李的良心不否认这一点,他的确找过小姐了,还付了钱。他为什么要偷腥?因为嫌老婆不漂亮了,女人四十豆腐渣,莉莉和老李一样,都是“奔四”的人了。他想,这是对自己的侮辱还是对莉莉的侮辱?

老李给莉莉打电话,莉莉的手机里传来的是长音,但是她没有接。这在他的意料之中。老李一筹莫展。好好在家待着吧,坐以待毙。老李想起自己不用找任何借口也可以不用出门了,觉得自己一身轻松,同时又难免感到失落。他搜肠刮肚想到的一大堆令人无可置疑的可以晚出门的借口,就这样胎死腹中。

当然,事实证明,让老李更感“轻松”的事还在后头。他居然如此快速地就与莉莉解除了婚姻关系。

冷战没有持续多长时间。莉莉在沙发上睡了三天,也就是老李一个人在卧室宽大的床上睡了三夜。本来家里还有儿子的房间,但是被褥什么的需要重新整理,莉莉显然懒得动。

三天之后,莉莉郑重宣布:“我们的婚姻已经到头了,经过三天调查——你别管我去了哪些地方,找了哪些人——掌握了你在香里格拉大酒店客房嫖娼的情况,既然你说过在KTV里是没办法与小姐们鬼混的。”

“那是,”老李表示赞同说,“KTV里一般是没办法进行嫖娼卖淫活动的,至多可以说是搞搞色情活动,不过我想,虽然我没见过,你如果一定要在KTV里进行性活动,那也是可以进行的,比如躲进洗手间里。”

啪!老李的脸上挨了重重一巴掌,同时他的耳朵被灌进一股热烈的气流:“你这个流氓!”

老李当然没有还手,犯错误的是他,他还有脸还手?

离婚显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过思路决定出路,一旦确定了方向,莉莉就已经能够坐下来心平气和地与老李商讨与离婚有关的一切细节了。就像当初他们决定结婚,同样也是坐下来细细讨论与结婚有关的一切细节。当然,这回就省去了摆酒宴与请哪些人参加他们结婚酒宴的环节。他们达成了一个共识,秘密离婚。

到民政局去一趟的程序自然也是免不了的。我们当事人都商量好了,你还假惺惺地调解个屁!当然这话莉莉和老李都没说。得罪了对方可不是好玩的,不给你离了怎么办?他们只有耐心地听这位中年妇女唠叨上十来分钟。由于她也不好过分询问细节,所以好言相劝的话语基本上不着边际。待她把话说完了,莉莉和老李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决定的事就不改了,给办吧。”

“哎呀,年轻人!”中年妇女悲天悯人地长叹一声,不过,既然他们已经不可救药了,离就离吧。“希望你们吸取教训,都能很快再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伴侣,千万不要再大意了。”莉莉和老李都认为她说得很有道理,又是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会的!”

老李说,莉莉,我们还算是年轻人吗?但是莉莉没有理睬他。

就这样,在昨天,老李和莉莉缴上了也许当初就不该拿来的红皮结婚证书,换回来红褐色皮的离婚证书,开始各自的新人生。

老李以为离婚证书是绿色皮的,他想像中一向如此,绿灯表示放行嘛,离婚证书拿到手一看,却是红褐色皮的。询问中年妇女,对方说,绿色不好,所以换颜色了。

我摇了摇头。无论老李装出多少的无所谓与看破红尘的表象,我看到的只是他颓丧的一面和内在的自暴自弃。“老李你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呢?”

老李却答非所问:“什么事都是百闻不如一见,什么时候你也离婚了,就知道离婚证书是什么颜色的了,你想想,我们在学校里领红色的荣誉证书,难道连离婚都是荣耀的事吗?不是,所以是黑不溜秋的偏暗的红褐色。”

我承认老李说得很有道理,离过婚的人就是不简单。但凡事不可过头,有一句俗话,离过一次婚的男人是宝,离过两次婚的男人是草。我苦笑道:“老李你别作践我了,也别作践你自己。”

老李看上去很虚脱。我知道,一个人讲述自己的痛苦,只会使自己更痛苦。所以,我这么津津有味地听他讲述本该难以启齿的不幸变故,显然是不道德的。可是我能以怎样的方式分担他的痛苦呢?

我真诚地说:“老李,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还有朋友,你还有工作和奋斗目标,我早就知道你是一个不服输的人。”

老李却只是朝我笑。这时他的手机响了。那是一部翻盖手机。他笑得更加灿烂了。在我看来,这是一种腐朽的笑,犹如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或者是左拉笔下娜娜的腐烂之美。老李说:“肯定是莉莉打来的,我们分割财产的事还没完呢,对了,她还说今天晚上再一起吃一顿饭,算是向这段婚姻告别吧。”

“莉莉啊,我在老同学刘加净家里呢。我就知道你是叫我回去吃饭,什么?好,好……”

老李接电话已经超过三分钟了,还在继续。我不敢从他身边走开,担心他和莉莉在电话里对骂,那样我可以劝阻一下;或者他一生气把手机砸向地面,那样我就可以眼疾手快地把手机给接住。

我终于插话说:“不对头呀,老李,你与莉莉有说有笑的,不像是离了婚的人啊?”

老李笑得腰都挺不直了,只一个劲地向我点头,却无暇与我说一句话。我听到了手机里莉莉的笑声,嘎嘎嘎,咯咯咯,像母鸭、母鸡刚下完蛋在邀功一样。

“刘加净同学,莉莉要与你说话。”

我还没想好如何说话,老李就把手机递到我耳朵边上了。我的腔调带有一股悲壮:“莉莉,我真的很难过,我是今天才——”

“加净,你别傻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老李撑饱了没事干哄你的,今天我先愚弄了他,他倒去愚弄你了,嘎嘎嘎,咯咯咯……”

什么特殊的日子,不就是个星期天吗?我还没有回过神来,老李一把从我手上夺过手机,“啪”的一声合上了机盖。他收敛了笑容,总算把腰杆挺直了,可身体马上往后仰了过去:“你奇怪吧?我们两个都变态了,离婚了还这么高兴,当然啦,今天确实是个特殊的日子,因为是我们获得解脱的第一天。”

我明白,莉莉所说的“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肯定指的不是他们两个获得了解脱,但我不明白今天为什么特殊。当然,我就是再傻,也不再相信老李的鬼话了。我声色俱厉地朝老李咆哮:“你给我滚出去!”

“别,别,”老李有些慌了,“我和莉莉当然没有离婚,我都快做上分公司的办公室主任了,她看重的不就是我职位更高一点,收入更高一些?我是奉莉莉之命请你和海棠、溜溜去赴我的升迁酒宴的,就今天晚上,天堂大酒店,人不多,就我的几个高中同学和大学同学,都是请全家。海棠、溜溜什么时候回来?”

“快做上”,不就是还没有做上吗?哪来的升迁酒宴?老李也太猴急了吧,传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

我的脑子还没有从晕晕乎乎的状态中完全摆脱出来,我也很想了解老李骗我骗到了什么程度。海棠、溜溜预计是在她娘家吃了中饭就回来的,晚饭之前肯定到家了。我说,她们什么时候回来我可不知道。

“离吃中饭的时间还差一点,”老李看了看手表说,“我一高兴就忘乎所以了,所以故事讲到中途就不知不觉滑出了原来的轨道,在香里格拉大酒店接待省公司领导确有其事,你也知道接待客人是我的看家本领,当秘书开始我就参与接待了,我是吃这碗饭的,我能够爬到主任的位置上——这一点你无须怀疑——接待有方是一大原因,为分公司作出了重要贡献,”老李嘿嘿地笑,顿了顿,继续说,“而且省公司的王副总也确实通过他的秘书小马找我给他安排小姐。”

老李乖乖地跟随着保安乙、保安丙到了酒店保安部经理办公室,人名牌上显示,经理名叫李灯。这名字真是莫名其妙,为什么不直接叫李神灯呢?可与传说中的阿拉丁神灯相媲美。老李觉得好笑,好不容易把自己控制住。

老李正奇怪保安甲和小方都不见踪影,保安乙、保安丙一转身也不见了踪影。老李觉得这样更好,递给坐在办公桌后的李灯经理一支烟,双手奉上自己的名片。见对方点了点头,不明所以,但还是不请自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落座,主动把事情的原委讲了一番。

李灯把玩着手里的名片,听着老李的讲述。完了,他说,贵方是个大单位啊,在我们嘉州市赫赫有名,怎么好像以前没有来我们酒店消费?

这话的口气,使老李想起了酒店的营销部经理赵辉,就察觉出其中的一些意味来了。老李直接问道,与大单位签订消费协议,是你们酒店营销部专司其责呢,还是酒店各部门都要参与?

李灯一脸惊喜地问道,你们分公司果然还没有与我们酒店签订消费协议?怪不得面生着呢。

老李试探地说,你们酒店庙大香火旺,不愁香客不上门,我听赵辉经理说,你们不会主动上门找客户签订消费协议,还只怕客源日渐增长,接待能力跟不上呢。

屁!李灯嘴里的“屁”和一口烟雾同时吐出来。人家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酒店总经理室给我们各部门都下了指标呢,李主任你说说,各部门职责不同,这公平吗?像我们保安部,到哪里找客户签协议去?

老李笑眯眯地看着李灯,不说话。

李灯果然是个没有城府的主,拍了一把桌面说,我李灯在部队里是个特种兵,老家在农村,复员了不给安排工作,来到嘉州给人家打工,多个年头混下来,混到了五星级酒店的部门经理,也算是祖坟冒大火了,不,冒青烟了,但是人生地不熟,手下兄弟基本来自异国他乡,不,异地他乡,我们维持好酒店安全、消防秩序什么的自然不在话下,他妈的上哪里找大款来五星级酒店消费啊?

老李觉得自己是在钓鱼,鱼竿在微微颤动了,还得稍有耐心,就可以提竿了。

李灯这回拍胸膛了,豪迈地说,李主任的事就是我李灯的事,咱们五百年前还是一家人呢,酒店美容美发厅、桑拿中心虽然承包了出去,但哪个老板敢对我李灯说一个不字?老子没少陪他们跑派出所,跑治安大队,跑消防大队,自己聘的保安还请老子来给他们代为培训,老子还得给他们挡住酒店外面“游击”小姐的冲击,操,老子一个电话,看他们不乖乖地把小姐送过来!李主任,你是要美容美发厅的小姐,还是桑拿中心的小姐?

这个问题老李不急着回答,只说,李灯经理是我兄弟,明天抽个空就和兄弟把消费协议签了。

李灯要的就是他这句话,激动地又是一拍桌面说,李主任就是爽快,不过协议不是和我签,还是到营销部签,具体细节也和营销部谈,我们内部有记录,客户是我李灯介绍过去的,这就行了。

老李想着明天和赵辉碰着了如何应答,要不就说和李灯本就是朋友?再说他也没有明确告诉她不签订协议,只说是先考虑。他还可以装糊涂,反正他是代表分公司与酒店签订消费协议了嘛,至于酒店里是谁牵的线,他不懂啊,无知者无罪。老李还想到了较远的一层,一旦和香里格拉大酒店签订了协议,今后又很少来消费怎么办?但老李随即觉得这问题可以先放放,船到桥头自然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老李觉得可以切入正题了,说,李灯兄弟你说哪里的合适就安排哪里的,小费我自然照单全付。想了想,老李又加了一句,也不是我私人掏腰包。

这个我懂,公事公办嘛,哪有个人掏腰包的道理?李灯很懂事理地说,至于哪里的小姐更合适,我看都合适,不是年轻漂亮的小姐老板们不会招进来,要配得上五星级酒店的档次嘛,李主任你不知道,老板们很苛刻,上门应聘的小姐,除了第一眼看面相、身高,还有女主管给她们量三围,还要检查有无性病、痔疮、腋臭,已经结婚生过孩子的肯定混不进来,还要考虑人的机灵程度、是否善解风情、持续作战能力如何、嘴巴牢靠不牢靠等等,什么初试、复试,程序复杂啦,对了,还要求学历初中以上,他妈的,就好像古代皇帝选妃。

老李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今天真是大长了见识。

李灯看老李的傻样,愈发地得意了,说,李主任,今天你是妃中选妃,我李灯够兄弟吧?李主任你想啊,老板是靠小姐吃饭的,小姐不过硬,坏了他们在江湖上的名声,没有了回头客,没有了熟客的口口相传、呼朋唤友,他们喝西北风去?我看到时连给酒店的租金都缴不上来。

老李正要说那就叫个小姐过来看看吧,不料李灯哗啦一声拉开身前的办公桌抽屉,拿出一叠百元大钞放在桌子上,并推到老李面前,说,李主任,物归原主,你们单位也太大方了吧,请客也不用这么浪费。

老李连忙解释,是包夜的,不限次数的。

老李稍微犹豫了一下。这钱?他就把钱推了回去,说,李灯兄弟,这既然是你们从外来小姐手里缴获的战利品,我看……

看什么看,李灯故作生气地说,大水冲了龙王庙,李家人不识李家人,你拿回去,等会儿还用得着。

老李还要推脱,李灯就真有些生气了,拿起那叠钞票“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靠,你李主任土生土长的主,瞧不起我们外地人是不是!

老李一把拿过那叠钞票,放到自己眼皮底下,说,我是真拿李灯经理当兄弟,莫生气,莫生气!

看着老李把钱收好,李灯说,不好叫小姐到办公室里来,你也不好呆在客房里守株待兔,一个接一个地换人,频繁地进进出出,不好,我现在就给美容美发厅的老板,不,老板一般不在酒店里,我给女主管,那个号称美容美发厅“厅长”的娘们打电话,叫她帮你挑一个,对了,是要挑一个吗?

对方如此热情,老李还能说什么呢,就说,就一个。

你不是说领导还有一个秘书吗?还有,领导是不是喜欢玩一王二后、多后的游戏?

老李不知道王副总是不是喜欢玩一王二后、多后的游戏,但是李灯的话提醒了他,是不是给马秘书也安排一个?正犹豫着,就听得李灯说,就先叫两个过去吧,人家给领导送礼,落了秘书可不行。

老李一想,对呀,凡通过秘书给领导送礼,肯定不能只送领导的,所以他送出去的礼物,往往是事先备两份,除非是自己直接把礼物交到了领导手里。老李就说,那好吧,我去选两位,都送去那个秘书房间,他要自己截留一位,还是两位都先给领导送去,让他定,我的心意算是表达到了。

这就对了。李灯一边说,一边拿起了电话。如果领导两位都要了,算是我们做对了,如果领导退回一位,他的秘书还可以享用嘛。

李灯继续说,虽然酒店外包的美容美发厅、桑拿中心提供客人需要的一切服务,但是你如果直接打电话问,有没有提供全套服务的小姐啊?保管对方回答没有,但是会建议先安排小姐上门,有什么需要可以当面与小姐商量。

这是为什么?老李一时摸不着头脑。

老板们不傻呀,李灯说,出了事,他们可以推卸说,是小姐和客人的私下交易,他们并不知情。

老李有所触动,突然想到了什么,直言问道,没事吧?平时警察有来你们酒店吗?

哈哈,李灯大笑道,有时会来啊,嘉州市委、市政府有重要接待或者会议什么的,市公安局内保支队的警察就会过来,他们是来帮助我们酒店维持秩序的啊,你说你还担心什么?

那也是。老李不好明显地表现出担忧,不自觉地跟了一句。

你放一百个心,李灯扬了一下手说,公安的例行检查永远不可能查到我们酒店,除非有举报,可是谁会撑饱了没事干举报呢?我来到这个酒店后,这样的事情还没有发生过,李主任,为了彻底消除你的顾虑,我让监控室加强对王副总的保护,一有风吹草动,我们就会上心,你说的是总统套房吗?

老李觉得自己应该放心了,就说,是的,全拜托兄弟了。

李灯一边按电话键,一边向老李指了指办公室的门口,说,你现在就过去,美容美发厅在酒店五楼,你不是说省里的领导在等着吗?

老李本想等他打完电话,把事情落实了再过去,见李灯的手势,也不好继续待下去,相信是不会有差错的。老李走到办公室的门口,正在带门,听到身后李灯说,注意,不仅自己要看着顺眼,也要听听“厅长”那娘们的意见,外貌固然重要,“功夫”好才是真的好,领导才满意。

“喂!看你那傻样。”老李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他的手臂越过茶几,直接拍在了我的肩膀上,使我怀疑家里进来了一头长臂猿。

“这么说你根本没有逃回家去,而是圆满地完成了省公司领导交代给你的艰巨任务?”我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不该骗我。”

“我挑到了两个几乎是十全十美的,”老李得意地笑着,“挑选余地实在太大,我看花了眼,凭外貌你根本分不出优劣,最终还是靠那个‘厅长’给我把关,她介绍得很详细,哪个年龄最轻,哪个胸部最大,哪个最会调情,哪个持续作战能力最强大等等。”

“那就要综合衡量了,”我自作聪明地说,“现代社会讲究人的综合素质的提高,能力的全面发展,你把小姐送王副总的房间里了吗?”

“那当然,”老李一脸的喜气洋洋,“不,不是,我不是和你说了嘛,我让两位小姐都先去马秘书的房间,在美容美发厅里,我就把小费付了,只付了打炮的,‘厅长’说了,如果要包夜,到时再加钱,李灯经理的朋友,还怕‘逃单’吗?”

“后来呢?”

“后来的一系列事情就很顺利了,我都懒得说了。”

“说说也无妨。”我恳求道。

老李微笑着看着我,又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转动了一下脑袋,说:“真的不说了,与我历次成功的接待一样,为分公司作出了重要贡献,安全生产工作检查安然过关。”

老李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说:“你知道检查组是怎么给分公司反馈检查初步结果的吗?我也参加了这个反馈会,王副总用90%的篇幅肯定了分公司在历次安全事故发生后采取的整改措施和取得的成效,用10%的篇幅谈自己对分公司下一步安全生产工作的殷切要求,希望我们戒骄戒躁,在安全生产工作上取得更大的成绩,迈上新的台阶,通篇没有点到我们安全生产工作中还存在的缺点和不足,就是说,连象征性的批评套话也不要了。”

我说:“你真不应该搞接待工作,你应该做一个作家。”

老李不理睬我的嘲讽,说:“检查组按原计划吃了欢送晚宴后坐动车回省城,你知道马秘书在动车站是怎么对张总说的吗?”

我摇了摇头。

张总第二天上班时把我叫去他的办公室,因为我没去动车站送检查组,张总说,临上车前,小马鬼鬼祟祟地把他叫到一边去耳语。大意是,要注重领导干部的年轻化,首先就要着力培养年轻有为的中层领导干部,为市分公司领导班子的年轻化筹备好人才。这是马秘书转述的王副总的意见。作为领导秘书,他补充了一点“个人”意见,至于具体人选嘛,主要由张总等班子成员考察确定,像负责接待的李辉副主任工作表现就很出色,工作能力有目共睹。

我没有反应,总觉得老李是在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哈哈哈……”老李突然一阵毫无缘由的狂笑,像电影里的香港影星周星驰。

我捂住了耳朵。我看着老李一边仰天狂笑,一边继续像得了多动症似的孩子四处张望。他突然说:“你家客厅里没有挂挂历吗?连小本的台历也没摆?”

我说:“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升职?等升职以后再挑选黄道吉日大摆宴席也不迟嘛。”

“快了,”老李笑眯眯地说,“那天,张总除了把小马的话给我交底外,还告诉我,老付因为年事已高,身体吃不消了,申请内退,等等,你知道内退是什么意思吗?”

“大概就是申请内部退休的意思吧,”我揣测说,“离退休年龄可能还差一两年,先可以不用去上班,有职务的先免掉,满了退休年龄再过来办理正式退休手续。”

老李说:“对,聪明,就是这个意思,老付想早点回家抱孙女,这个老色狼,申请内退没有不批准的,这是我们市分公司的优良传统,那天张总说了,如果不从其他部门调人,两个副主任当中,他是倾向于我的。”

我说:“恭喜,正的办公室主任。”

老李像给我打预防针似的说:“不管前面我说了什么话,也不管哪些话是真,哪些话是假,也不管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请几个同学家庭聚餐是真实的,包括你和海棠、溜溜。”

“你前面说了什么话啦?”我故作糊涂。又说:“你阐述了生活的多种可能性和人生的无常,这就是我今天的收获。”

“我不跟你讲大道理,你看看今天是几月几号?”老李不理我,又扫视了一眼客厅说,“你可以查手机啊。”

我想都不想就回答说:“今天是2012年4月1日,星期日。”

话一说出口,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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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日,愚人节

也称万愚节,西方民间传统节日,起源众说纷纭。今人以轻松欢乐为目的,每逢节日当天,不分男女老幼,皆可互开玩笑、互相愚弄欺骗,以换得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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