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与创作:许钧教授谈莫言获奖及其作品的翻译

2013-11-15 14:50许方许钧
小说评论 2013年2期
关键词:葛浩文译作莫言

许方,许钧

莫言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中国学界对于其作品与翻译的关系予以了关注,发表了不少的观点。有的认为,再忠实的翻译也是对原著的一种改写,凭翻译将诺贝尔奖授予莫言在一定程度上带有盲目性;有的认为,莫言的作品之所以获奖,在很大程度是靠了“美化”的译文;也有的认为,翻译是莫言作品产生世界影响的必经之路,原作与翻译之间呈现的是互动的关系。带着相关的疑问,笔者就莫言作品的翻译及其引发的争论请教了中国翻译协会常务副会长、南京大学许钧教授。许钧有着丰富的翻译经验,翻译出版了《追忆似水年华》(卷四)、《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名士风流》等文学名著。他长期从事翻译研究,对翻译有着深刻的理解。对于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许钧教授认为翻译起到了重要作用,但更重要的还是莫言作品本身的力量。下面是根据谈话,整理形成的文字。是莫言作品的译本,没有翻译,中国作家的作品不可能进入诺奖评审的视野,译者当然功不可没。读者能够正视到译者的重要性,作为一名翻译工作者,我自是感到欣慰的。可我不能不提醒大家注意一个问题,过去西方作家获奖,几乎很少有人去谈翻译的重要性,如美国、法国作家获奖,没有人去谈译者,也很少有人提起翻译问题。但凡东方作家获奖,如在莫言之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也包括这次莫言获奖,翻译的问题引起了学界的普遍关注,译者受到了重视,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为什么东方作家获奖,才谈翻译的重要性,我觉得存在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虽然在世界范围内,现在学习汉语者越来越多,但我们的语言远不是主流语言,所以中国文学作品要想在世界范围内被阅读,被世界文坛所认可,必然牵涉翻译的问题,尤其是其英译、法译的问题。实际上,语言的问题直接影响到汉语文学的传播。

许方:莫言作为国内第一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2012年最受瞩目的事件之一,这也引起了文学界、翻译界乃至读者大众的广泛讨论,其作品的翻译问题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由此引发了许多疑问,而翻译界的相对沉默使读者更加渴望得到一些专业的解答。您长期为翻译实践与理论研究的发展做着努力,作为中国翻译协会成立三十年之际颁发的“翻译事业特别贡献奖”获得者,能向您当面请教,请您就莫言获奖来谈一谈相关问题,真的非常荣幸。我们知道,在与世界的对话中,尤其是中外文化与文学对话中,翻译是必经之路。而如我们所见,在很长一段时期里,译者如同隐形人一般,勤勤恳恳地做着翻译工作,却得不到足够的重视和应有的地位,随着莫言获奖,其作品的译者们,包括英译者“中国现当代文学的首席翻译家”葛浩文,法译者杜特莱夫妇,瑞典语译者陈安娜等被推置台前,赢得难得的一致肯定与赞美,翻译界为之而欢欣,然而高兴之余,有很多需要反思的问题。为何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发能瞬间在国内掀起大众对于译者的广泛关注与重视?

许钧:首先,诺贝尔奖的影响力毋庸置疑,一百多年的历史,加之一批资深专家认真严谨的评选工作,其权威性在全世界范围内越来越得到认可。尽管它也时常遭受质疑,但这些质疑之声从反面证明着它无法忽视的存在。中国籍作家第一次获得诺贝尔文学,仿佛给了中国当代文学一剂强心针,读者大众为之欢欣,汇集大量的关注是自然之事。再者,诺贝尔文学奖作为一种世界性的文学奖,我们不能要求评审们看中文原本。就我所知,瑞典文学院的评审中只有马悦然一人能直接阅读中文文本,他们评选的依据

许方:正是因为汉语目前还不是一种主流的语言,我们的文学作品需要通过译作呈现给世界读者,那么作品的翻译与译本的传达效果就成了我们下一个要关注的问题。在莫言获奖之后,很多人都有这样一个疑问,诺奖评委们真的读得懂莫言的作品吗?语言的隔阂是世界文学交流中的一大障碍,而汉语的灵活含蓄、极具意蕴的特点使翻译成为一个难题,国人对于原作小说的理解、接受与把握尚参差不齐,那么国外读者通过对小说译作的阅读,其效果是否理想呢?最近李建军在1月10日的《文学报》上发表文章,题为《直议莫言与诺奖》,认为“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们无法读懂原汁原味的‘实质性文本’,只能阅读经过翻译家‘改头换面’的‘象征性文本’。而在翻译的过程中,汉语的独特的韵味与魅力,几乎荡然无存;在转换之间,中国作家的各各不同的文体特点和语言特色,都被抹平了。”翻译中汉语韵味、作家语言特色及行文特点的丢失使得国外学者及读者很难准确地理解与评价中国文学,对于这个问题您怎么看?

许钧:我想,评论家李建军提出了一个具有根本性的问题。李建军是我非常尊敬的一位文学评论家。但他对翻译的这番判断性的界说,我并不完全赞同。对于莫言作品的翻译而言,莫言作品的一些文体特点和语言特色是否真的如他所说,“都被抹平了”?我不精通英语,也不懂瑞典语,所以不好对这两个语种的译文下断论。就法语而言,我读过杜特莱翻译的《灵山》,也读过他翻译的莫言的一些作品,如《丰乳肥臀》,而且还做过比较,我个人认为,杜特莱对这两个作家的各不相同的文体特点和语言特色还是有深刻的认识的。在我看来,在他的译文中,这两位作家的文体特点和语言特色得到了较明显的体现。此外,对于文学作品的解读,我觉得是具有开放性的,每个个体对文本的诠释都不尽相同。安伯托·艾柯就认为,在创作中,作家并没有给作品一个确定的、一成不变的顺序,相反,他提供给公众的是一个可以重组的、有多种选择的作品。这也是文学的魅力之处。国内读者的阅读是根据自身的经验对作品加以阐释,而译者首先是个阅读者,那么翻译就是跨语言、跨文化意义上的译者对于作品的另一种阐释的尝试,这也是文学作品开放性的一种体现。文学作品的价值也就在不断地被理解、被接受的阅读过程中得到拓展。再次,我们也要承认,翻译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地传达原文。虽然从理论上说,世界上的任何语言都具有同等的表达力,但语言之间不可能存在完全一致的对等关系,译者因而也不可能给出“绝对精准”的翻译。文化的多样性,包括生活环境、社会习俗、宗教文化、意识形态等方面的差异,都会对作品的理解和翻译构成一定程度的障碍,在这个层面上翻译是“有限度的”,尤其是语言特色层面的传达,困难很多。面对普遍存在的担忧,如汉语的韵味在翻译成另一种语言时很难表现出来,我们应该承认这种语言表现力的差异是客观存在的,在翻译实践中译者也常常为这样的问题犯难。但认识到这种差异性之后,不应该对翻译采取一种消极的态度,只有认识到问题,才能为解决问题提供可能性,所以要尊重差异,并积极努力地去弥补译语的不足。不要忘了,对他语的翻译也是不断丰富自身语言的一种途径。而作为读者,也要认识到翻译中存在的种种困难,而不是盲目地一味追求理想化的忠实,忽视翻译与原作之间的同源而非同一的血缘关系。

许方:的确,如乔治·穆楠所说,翻译“确有限度”,从这个角度上,读者对于翻译所开拓的阅读空间,应该是心存感激的。具体到莫言作品的翻译,虽然译文与原文不完全对等,但比起翻译过程中信息丢失的问题,更多的人还是对翻译的作品予以了肯定,甚至有人认为是翻译成就了莫言的世界性的阅读与影响。中国当代作家逐渐被译介到国外,包括莫言、余华、毕飞宇、苏童、刘震云等在内的一批作家都非常优秀,为何获得诺贝尔奖的是莫言?德国汉学家顾彬对莫言作品本身颇多微词,在2012年10月12日“德国之声”记者的电话连线中谈到过这个问题,认为最关键的是莫言找到了美国翻译家葛浩文,言下之意,没有葛浩文具有“美化”倾向的翻译,莫言不可能获奖。当然也有一些学者肯定了莫言的作品。村上春树此前被猜测是本次诺贝尔文学奖的有力竞争者,他的作品深受西方以及国内读者的喜爱,其在内地的主要翻译者林少华就认为莫言作品里的如红高粱、高密等中国符号,使其具有强烈的民族性和中国色彩,而村上春树的作品中却极少出现典型的日本符号,这是瑞典文学院最终选择莫言的一个原因。王蒙在谈到莫言获奖时,也表示这当然不是偶然,他认为关键的关键仍然是作品,没有好的作品翻译也好不了,莫言的艺术感觉、想像力、荒诞感与审丑模式等都是他脱颖而出的原因。那么,在您看来,翻译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莫言的获奖?

许钧:莫言是中国当代作家中作品被译介到国外最多的一位,被译成法语的作品就有近20部。要最大限度地为广大域外读者所认识,并得到诺贝尔评审委员们的垂青,翻译是一个重要的基础,也是必要条件。译者所发挥的作用是不可抹去的。我们在阅读国外作品时,很多读者认为,如果译作精彩,那是原作本来就精彩的缘故,而如果看不到译作的妙处,那是翻译不够到位,没有传达出原作的精彩。这种将译作视作原作的从属品,甚至完全忽视译者劳动的观点不可取,而将奖项的获得完全归功于译者,过分拔高译者的态度与观点也是不可取的。读者要有自己的判断力,对于国外作家的无条件信任与对国内作家的质疑在一定程度上反应了国内读者对中国当代文学的不自信。受社会历史的影响,无论政治、经济、文化方面,我们长期处于追赶西方的阶段,往往对于自己的东西缺乏信心,对于世界不同文化,我们一直坚持的态度应该是开放共融,兼收并蓄,中国文化面对强势文化绝不能妄自菲薄。最近顾彬在2012年11月出版的《国际汉学》第23辑上发表英语文章,题为《直译是可能的吗?》,他在文中谈到,一个优秀的译者永远不会为自己的翻译才能感到骄傲。相反,他永远对自身持一种怀疑的态度。然而译者又是那么重要,他会以“蹩脚的翻译”杀死一个优秀的作家,他也可以通过可读的翻译,让一个“蹩脚的作家”走向世界。我不知道他所说的是否有所指。我同意他的部分观点,作家与翻译家之间,应该是有缘分的。“蹩脚的翻译”确实会杀死优秀的作家。但一个优秀的翻译家,不可能去选一个“蹩脚的作家”来翻译。翻译家,首先要有选择优秀作家的目光。在葛浩文看来,莫言一定是一个优秀的作家。葛浩文翻译水平再高,不可能把“蹩脚的作家”翻译成优秀的作家。顾彬也没有这样的能耐。在我有限的了解范围,被蹩脚的翻译杀死作家的很多,然而要从很差的作家译成优秀的作家几乎没有。除了莫言的作品,葛浩文还翻译过很多作家的作品,并不是仅凭好的翻译就能获奖,作品本身的魅力,其题材、叙事手法、故事结构、艺术特色、思想深度等等元素的吸引力,与读者期待视野的契合,才能有作品价值的体现,这才是其获奖的关键因素。莫言作品的东方特质与文化上的冲击足以引起西方读者的兴趣。一个好作家遇上好译者是幸运的,然而再好的翻译也不可能让不理想的作品起死回生,我们对于作者与译者的评价应该更加客观。顾彬如果确实认为莫言是靠好的翻译才获奖的,对于莫言到底是靠自己作品的品质还是靠翻译的美化的争论,实际上隐藏着一个问题,就是现在有一种把翻译和原作进行分离的倾向,这种争论实际上是把翻译和原作分离开来,强调两者的矛盾,但从翻译的角度来说,情况并非如此,原作与译作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许方:单从莫言作品原作与译作的静态比较中很难找到我们想要的答案。这里涉及到了译者与作者,译作与原作的关系问题,这是翻译研究必然要思考的问题。对译作与原作关系的认识会直接影响到我们关于译者对莫言作品的翻译活动的界定。而将一个整体拆分出对立的两部分,的确会让我们钻进牛角尖。那么,原作与译作之间到底呈现怎样的关系呢?传统译论中,译作只是原作的“翻版”,或者说译作是原作的“摹本”,在很多人眼里已成了一种比较普遍的、根深蒂固的观念。许多普通读者认为翻译只是照葫芦画瓢的机械活动,这种认识本身就带有对译作的否定意味。而顾彬的观点无疑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将译作凌驾于原作之上。那么,应该怎样来认识这样一个关系问题,才能使我们不再试图简单化地比较莫言小说原作与各语种译本的孰优孰劣呢?

许钧:如特里尔所说,每一种语言都有它自身的特质来构筑完整自足的现实图景,语言的现实要素绝不会以完全一样的形式出现在两种不同语言中,这就说明了要求译者在语言上做到与原作的同一是不可能的,原作的语言在翻译中是非变形不可的。译者在打破语言障碍,以另一种语言构建原作特质时,所真正要指向的是原作意欲表现的世界,这个世界即作品的源,同源的指向才是译作与原作本质上的关系,这种同源性确保了译作与原作不可分割的整体性。其次,作品在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的转换过程中,变的不光是语言,还有语言所赖以生存的土壤,原作的由特定的文化沉淀积累所构成的文化语境需要在具有不同文化土壤的译作中构建起来。面对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文化,不同的读者,译作也就为原作打开了新的空间。正如本雅明的观点,译作标志着作品生命的延续,原作在此中得到更新与再生,赋予原作以新的价值。无论原作还是译作都是作品生命的载体,如果我们认识到这两个层面,再去争论是莫言原作打动评审还是译作为其撑腰,就显得没有意义了。

许方:作为原作生命延续的译作,是在译者的理解与阐释下完成的,而这一过程并非机械性的消极行为,而是一个创造的能动过程。莫言本人也十分清醒地认识到翻译对于他们的创造的重要性,他在公开场合多次表达了对译者的尊敬与感激,并邀请英语、法语、瑞典语和日语的译者共同出席诺贝尔奖颁奖礼。他在诺贝尔晚宴中致辞,感谢把他的作品翻译成各语言的翻译家们时说:“没有他们的创造性的劳动,文学只是各种语言的文学。正是因为有了他们的劳动,文学才可以变为世界的文学。”莫言站在世界文化交流的角度,对译者对于原作所作的具有创造意义的工作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可见他对翻译有着深刻的理解。

许钧:莫言对译者的尊敬,让我感动。他在晚宴致辞中强调的那简短的这两句话极具深意,其中的两个关键词“创造性劳动”与“世界文学”就值得我们去思考。首先,为什么说翻译是一项具有创造性的劳动,法国文论家埃斯卡皮认为,一是因为译作赋予了原作一个崭新的面貌,使原作能够与更广泛的读者进行崭新的文学交流,二是因为翻译不仅延长了作品生命,而且还赋予了作品第二次生命。当我们把目光投向一部作品的生成与传播,翻译活动中语言符号体系的改变,作品传播的文化语境的改变以及作品意义所赖以生存的条件的改变,必然使作品的面貌发生改变。通过这个层面考察翻译活动,译者的工作无疑是创造性的。而文学翻译是世界文学形成的有效因素及重要手段,它的积极作用是不言而喻的。谈到世界文学,它是歌德非常珍视的一个概念,各民族的文学在相互借鉴与融合中保有其独特个性,为世界文学的发展不断注入活力,从而促进人类文明的进步。当今世界各国的频繁交往,为文学的世界性打造了一个良好平台,对翻译的尊重与不断实践对世界文学的发展与传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在现阶段汉语为非主流传播语言的情况下,莫言的作品也将通过译者这个“共同创造”者为争取更多的域外读者关注中国文学与文化,起到重要的作用,同时莫言的作品也会为丰富世界文学展现出特殊的价值。

许方:作家与译者可以说是一种合作关系。作者对于其作品的翻译,会持不一样的的态度。有的作家不允许译者随意改动原作,比如昆德拉,非常在意其原作的忠实翻译。有的则如莫言,给予译者很大的空间,让译者做主,“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在这样一个翻译空间里,葛浩文的翻译不是逐字逐句翻译,甚至不是逐段翻译,顾彬说其是整体的编译,如果单从忠实的角度看,这并不能算好的译文,但这种方式下的译文更具接受国的文学表现色彩,使西方读者更易接受。从读者的接受角度,读者对莫言作品的喜爱证明了译本的成功。这让我想到林纾的翻译,他不谙外文,在合作翻译出的译作中有意或无意删节、增补或改译原文的现象非常普遍,但这也不妨碍他的译作受到读者的喜爱。那么,葛浩文采取这种翻译策略除了莫言给予的自由外,是否有更深层的原因呢?

许钧:回答你的问题前,我想首先作个说明。莫言对葛浩文的信任,不是盲目的,他所说的“想怎么弄就怎么弄”,是基于对葛浩文的了解与信任。我在三十年前翻译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的作品,勒克莱齐奥当时对译者也是采取非常信任的态度,把译者当作共同创造者。2008年,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对译者的态度没有变。你知道,作者对译者的信任,对于译者而言会转化为一种责任。关于葛浩文的翻译方法,我认为不是一个简单的方法问题。葛浩文完全可以采取全译的方法,但翻译的目的是为了接受,是为了更多的不通汉语的英语读者能喜爱莫言的作品。如果比较一下,你会发现,一百多年前林纾的翻译策略与现在国内译者普遍所采取的做法有着很大的差别。为什么会存在这种差别?我觉得,翻译的接受不是一个简单的语言问题,还有接受国的文化语境与接受心态、译出与译入国的文化关系等要素。翻译活动,具有某种阶段性和历史性。在不同的历史阶段,采取怎样的翻译策略,要视目的而定。正是从这个角度,歌德总结出了历史上实际存在的翻译的三种阶段。第一阶段是为了让读者了解外部世界而让外国作品披上本国色彩,使之亲切易于接受。第二阶段除了语言上的归化,译者更试图吸收思想、观念、精神上的东西。第三个阶段是追求译作与原作完全一致,真正地取代原作。葛浩文对于莫言作品的翻译策略是为了达到介绍作品的目的,对作品的某种删改也是以接受为出发点。谢天振在谈莫言“外译”成功的启示时也提到了这个问题,他指出,一个民族接受外来文化、文学需要一个接受过程,这是一个规律问题。现今国内对于外国文学作品的翻译提倡忠实于原文,出版的一般也都是全译本,这是因为在接受西方文学的道路上我们已走了很久,如果再来对国外作品进行过多的删改已经适应不了读者以及社会对于翻译的一种要求。而中国文学,尤其是当代文学在西方国家的译介所处的还是一个初级阶段,我们应该容许他们在介绍我们的作品时,考虑到原语与译语的差异后,以读者为依归,进行适时适地的调整,最大程度地吸引西方读者的兴趣。当然,这种翻译方法不是无节制的,如葛浩文对于原作的处理就是有选择性的,他自称,对于作品中仅仅是语言要求的表达,他自然会根据英语的表达需要去处理,而对于作者含有特殊表现目的的部分,他会努力保留。我想,随着中国作品的不断外译,之后一定会有适应需要的忠实译本的出现。就莫言的作品翻译而言,我相信,随着莫言的获奖,国外的读者一定不会局限于如今的翻译处理方法,会对翻译提出新的要求,要求原汁原味地翻译,形神兼备,最大限度地再现原作的韵味、精神与风姿。

许方:提到国内作品的外译,中国文学一直有着走进世界主流文学的美好愿望。然而中国文学输出与西方文学输入的巨大逆差却是不争的事实,从翻译作品在西方国家和我国的出版比例上也可得以窥见,在西方国家的出版物中,翻译作品所占的份额非常之小,法国10%,美国只有3%。而西方国家向中国输出的作品,或者说中国从西方国家翻译过来的作品达到了出版总量的一半以上。近些年来,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呼声一直很高,南京大学的高方博士一直在关注文学译介与中国文学走出去的问题,她认为“随着中国改革开放进程的不断深入与加快,中国走向世界的重要性和迫切性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受到国人的认同。”文学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翻译界为中国文学的对外译介做了很多努力,中国作协副主席何建明所做的调查显示,近十年翻译出去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数量占到了三十年来所译作品的三分之二,可见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速度在加快。您也曾经预测,世界阅读中国的时代即将到来。此次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会吸引更多的关注,而诺贝尔奖的影响力势必让西方读者的目光聚焦到莫言的作品,对中国文学走出去有着怎样的积极意义呢?

许钧:文学走出去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西方对于我们的古典小说尚算熟悉,而对中国当代作家的作品接触得有限,的确与我国大量引进国外作品的状况相比,失衡严重。我曾经提到过,这种现象既有历史因素,也有文化因素。中国历史上的对外封闭状态,西方文化中根深蒂固的文化中心主义,包括西方一些国家采取的重扩张轻接受的文化策略,都影响了西方对中国作家的译介。当然,随着中国的发展,国际影响力的提高,及政府的重视和中国图书出版机构的积极努力,中国文学会越来越多地为世界所阅读。现在的评奖有一种广告效应,莫言的获奖势必在文学界、研究界掀起一阵“莫言热”。以诺贝尔奖为契机,引起世界范围内对于中国文学的关注,在一定程度上也有利于推动文学事业的发展。我在上面谈到过,除了莫言,我们还有一批优秀作家,他们的作品都是中国文学宝贵的财富。奖项是对作家的肯定,何况是诺贝尔文学奖,国人高兴是自然的,但这个时候更要提醒自己坦然面对,毕竟最有价值的还是文学本身。面对奖项也要有清醒的认识,奖项奖励的是个人,并不代表整个中国当代文学,要让中国文学得到世界普遍的深度的阅读,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注释:

①见沈佳音、胡雅君《莫言凭什么战胜村上春树?》,《看天下》,2012年第28期。

②见《王蒙:莫言获奖十八条》,《光明日报》,2013年1月11日。

③见谢天振《莫言作品“外译”成功的启示》,《文汇读书周报》,2012年12月14日。

④见覃江华、刘军平《一心翻译梦,万古芳风流——葛浩文的翻译人生与翻译思想》,《东方翻译》,2012年第6期。

⑤见高方、毕飞宇《文学译介、文化交流与中国文化“走出去”——作家毕飞宇访谈录》,《中国翻译》,2012年第3期。

⑥见张贺、王珏《中国文学如何更好走向世界》,《人民日报》,2012年11月23日。

猜你喜欢
葛浩文译作莫言
过去的年
父亲让莫言比别人矮半头
what用法大搜索
关于译介中国当代文学作品创新问题的思考
翻译家葛浩文研究述评
军旅雅士
从创造性叛逆视角看葛浩文译《狼图腾》中的重写与背叛
葛浩文的“模糊” 翻译
葛浩文翻译萧红作品研究
莫言与鸟叔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