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 弦
火车飞驰,携带着满车旅客。他们有人玩牌,有人打盹,有人看书,有人望着窗外出神……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列火车,并从与其他人公用的现实中挣脱出来。
窗外,田畴在旋转,那些弯着身子劳作的人,偶尔抬起头来的人……火车也正经过他们。
坐在我对面座位上的人,是一个满面沧桑的中年男子。我猜想着他可能有过的经历,可能犯过的罪。他偶尔也会瞄我一眼,脑袋里,也许在猜想着和我一样的问题。
有人在用方言交谈,谈到一个妇人的经历,和包含在那经历中的几段不幸的婚史。有个小孩子老是哭,他的父母用各种办法试图阻止他哭——他们在赶去省城的一家医院。有人裹着外套吃东西,有人默不作声。骗子、纯真的人、妄想者、带着神谕的人……他们都正隐藏在众人中间。箱包安静地挤在行李架上——在人的心中,受到挤压的痛苦也是如此,并排着,被隔开,无法获得转身的机会。
经过一个小站,紧挨着车站围墙的低矮建筑现出黯淡的背面,有废墟般的特征(尽管它们的另一面可能光鲜无比)。靠侧边的钢轨上停着一列空车,笨重的车头和锈蚀的厢体沐着寒气,那是忍受过黑暗和磨难之后的事物。又一个小站。停顿的间隙我下来抽烟,看着铮亮的钢轨,石子间颤动的小草,想起一些在过去的时间中腐烂的枕木。
有时列车减速,转弯,透过窗子,可以看见前面车窗里隔着玻璃的面孔——我像是从另外一个很远的什么地方望见了他们。
当车子钻进山洞,车体和永恒的黑暗在摩擦(它和那黑暗是否交换了什么?)。然后它钻了出来,重新出现的天空像带着另一个世界的蓝。
火车经过,大大小小的土丘、山包错动着位置,它们围拢,聚散,如被重新触动的沉默人群,让人想起被某种神秘的权力掌控的沸腾的心,和长久的忍耐。
人到中年,坐过多少火车,我已经记不清了。火车也在不断的更新中:动车,高铁,越架越高的钢轨,越来越快的速度……但留在记忆中的,仍然是那些老式火车。
我出生的村子不靠铁路,但小时候,在极静的夜晚,隐约会有火车的嗡嗡声从几十里外传来。我曾在那样的夜晚醒来,谛听。
六岁时,随祖母去兰州,我平生第一次坐上了火车。走走停停的火车,无数的山洞,昼与夜,在回想中明暗交替,像一个幽深的时光隧道。
后来有段时间,我借住在一个亲戚家。那是靠近铁道的另一个小村,每天会有几列火车经过。高耸的车头,涂着红漆的车轮,庞大的黑色车厢满载着煤、木材和用帆布遮盖的什么物资。当它呼啸而过,我发现那些沉重的枕木轻飘飘地上下震动,仿佛从机车的激情中获得了一颗轻盈的心。
那时候,我最喜欢看黄昏中火车的经过。地平线已有些模糊,树林浸着昏黄的光,天空中间或有一两只鸟儿盘旋,身影稀薄,像纸制品。它们共同构成了黄昏,而黄昏,又像是另外的某种更庞大的事物的一部分。也许还有一只无形的钟摆在这中间晃动:受到召唤的时间和它熟知的苦难,正在参与一列火车的经过。
旷野辽阔,火车驰骋。没有一列火车的呼啸和它过后的寂静(几乎是世上最深的寂静了),如此掂量一颗少年心。
火车连着远方,也连着浓重的宿命感。这不需要方向盘的车子,在它的怒吼声中,总让人想起钢轨的强硬,及其冷漠的既定性。
一列火车穿过年月、记忆、理想,甚至是身体的缝隙……在车轮与钢轨的对接中,总是不差分毫。
一列火车在世间的履历,也许是简单的,就像它总是行驶在一张列车时刻表中那样简单。
火车在奔驰,这奔驰消耗着它——部件在磨损,身体在锈蚀,火和电一遍遍从它身体里经过,使它的额头愈加严峻。时间无声无息,火车赋予时间以形体和声势,但它自己却无法跟上时间的永恒性。在一列单纯的火车那里,也许不存在所谓的进程,它风驰电掣,只是为了更深地隐入自身——奔驰是个表象,真正的表达却是微弱的,被它留在了车轮与钢轨摩擦出的火星中。
一列火车会被淘汰,甚至车站也会被淘汰。我到过一座废弃的车站,破旧,仿佛已和世界道过永别,墙壁上,钟表拆掉后的挂痕,是时间留下的静止的深渊。几节废弃的车厢停在钢轨上,停在枕木的漫长中,像滞留在遗忘深处的一段回声。
多少城市,多少变迁,多少闪现、幻变的脸,以及遗留在年代间的事件和激情。沿着铁道线,河流、山峦倒退,朝霞升起,那些搭上火车去远方的人、返乡者、奔走呼号者、埋头苦干的人,最后都去了哪里?
火车再次穿过旷野,穿过它的空旷,发出意义不明的叫声。
这是这家医院的一座新门诊楼,墙壁闪光,透明的玻璃没有杂质。运建筑材料的小推车还丢在那里,铁板凹进去一大块,但那不是我理解过的暴力。铝合金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明亮的银弧,这银弧中也没有复杂的成分。
据说人一出生即有原罪,而一座新楼还没听到过哭声,它那么新,不像已参与了它不该参与的东西。
我手拿处方在旧楼里行走。我知道,建一座新楼的资金,正是来自于这薄薄的处方。我知道那上面都是药。而药,不过是病的派生物。药在处方上,病在病历本里。新楼在图纸上时,类似某种药或者病。当它被论证,类似于病理分析;当它被建成,某些人的内脏开始出问题。那些问题悬挂着,类似器官本身,在隐秘的身体里晃来晃去。病也有新鲜的出生吧,然后却沉下来,变旧,变得像一座破旧的县医院。
要有多少病历叠起来,才能做成一座新楼的基石?那些对症下药的病,无中生有的病,小病大治的病,无药可治的病。冰冷的锯子,安慰性的麻醉剂,饱含着热烈和痛苦的杜冷丁。在这个世界上,病总是握有主动权。新药不断问世,病却从未消失。一切都如感冒,时时复发;一切都如咳嗽,剧烈的咳嗽,似乎要把五腑六脏咳出,但从不曾真正动摇过什么。福尔马林的气味,棉花球的洁白,还有像云朵一样飘来飘去的护士。她们多么轻盈,对病的处理是多么轻盈。但她们不是真的云朵,她们是药或者病消化不掉的东西,没有天堂,甚至没有天空,她们温柔的眼神,并不曾使我们的生命变蓝。
新楼熠熠闪光,我望着它,它也用无辜的眼神望着我。它干净的窗台、苹果绿的墙漆、瓷器、不锈钢、马赛克,还不认识语言中的酒精和细菌。它也不认识医生、护士、垂死者、无病呻吟的人、医托、带着药也带着致命毒素的人;不认识床位、表格、利润、分红,听不懂术语、黑话、暗语……它虽经人手建成,却又像一个天外来物,需要从头学习人世间的法则。它将在无数的病中触摸自己的内心结构,从无数的药中选择对命运和时光的应对之道。听说大楼的建成贷款数百万元,也就是说,它已提前支取了许多还没来得及生病的人在今后许多年里的痛苦的呻吟和哀号。
我拿了单子去划价。里面的人说,不用划价,是微机管理,直接去交钱就行。一座破旧的医院,还是暗暗准备下了可以和新楼匹配的东西。在缴费处,收费人把烟屁股扔掉,熟练地打字,输入程序。我认识这个人,当年他是多么年轻,现在已苍老,一脸病容。唯有苍老从不被认为是病,但它又像所有病的集合体。在时间中,并不存在真正的不治之症,除了衰老。我凝视着他的动作,觉得其中有种他自己无法察觉的悲哀。缴费室的后窗台上兰草在开花。透过玻璃,新楼的玻璃窗投过来明亮的反光。
唯有病菌似乎从不曾衰老。它们不断地变异,新生,在跟药的斗争中乐此不疲。唯有它仍在空气中漂浮且无法被看见,像古老的咒语。然后它落在我们身上,借助我们的身体发烧,借助我们的头头疼,借助我们的气管喘息,借助我们的嘴巴吃药,借助一座脏兮兮的输液室来说出医院的暗疾,说出社会的更多的病。
敝旧的输液室后面,新楼在熠熠闪光。它从哪里来的那么多光?
没有来由的光,带不来安慰。许多人的面色仍然是黯淡的,许多人的病中仍有难以看清的路径,命运。钢针在刺入血管,小孩子在哭,大人在劝慰,一滴滴的药液在引导,试图到达某处或掌控什么。我们需要一只玻璃瓶从高处,用渐渐空虚的眼睛望着我们吗?但它一直就在那里。
一座新楼如此洁净,不像这旧楼里破旧的招贴画、铁架子、座椅,因蓄积了太多的痛苦而发黄发暗、锈蚀,不像那有些脱缝的墙体,因见识太多而长出了麻木的苔藓。新楼用明亮的眼神从高处望着我们,也许它以为,这样望着就是在爱着。
但该怎样预测它的将来?难道,未开始的一切已经是旧的?就像这座老房子,虽然仍在被使用,继续破旧。但若有人愿意回溯,看见的一切都会是反的:时光倒流,单薄的医生在听诊器后晃动,有人在药片中间倒退着穿过,衰老的护士变得年轻,重新成为一件白衣服的情人,而那些已经逝去的人将重新回到世上,带着没被治愈的病……最后,这座老房子也会发出明亮的光,与这座新楼的光一样的光,犹如砖木、水泥、器械都曾有过年轻浪漫的情怀,理想也曾真的存在过。
老楼里,医生在谈论新药,绑着绷带的人在瞌睡,针剂的玻璃在砂轮上发出摩擦声,射线在胎盘和肺叶间散步。在这一切之上,包括那新楼之上,有没有看不见的天使在飞翔?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像病那样,把这么多不相干的人集合在一起?
透过输液室的玻璃向后望去,我看见这座旧楼的影像投射在新楼的玻璃幕墙里——它已提前进入到一座新楼即将开始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