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邓海南
和燕子居住在同一所房屋里,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是文革闹武斗的时候,我被从南京送回苏北老家去躲避“战乱”。老家房子的格局我很不习惯,人睡在厢房里,猪圈却堂而皇之地在灶台后面占据着堂屋的一角。前门外是一块晒场,后门外就是粪坑,前后门常常整天对开着,穿过其间的风就叫穿堂风了。我实在想不通农村人为什么这样设计房屋,吹南风还好,刮北风时岂不臭气阵阵袭来?这样的房子,让我喜欢的只有一点,就是房梁上有燕子做窝,每日可以看见燕子飞进飞出,这是我这城里孩子没见过的。
后来我回了城,每每回想起那段在农村度过的日子,就会想到房梁上的燕子窝。城市里也能看到燕子的身影,但我想它们的家一定是在郊区的农舍里,因为城里人关门闭户的宿舍楼没法让燕子自由自在地飞进飞出。
春天,妻从青岛打来电话说,岳母家的楼道里竟然有一对燕子飞来筑了巢。那个楼道远不如农村房子的堂屋高大宽敞,不知那对燕子夫妻是怎么看中了那里的。再说楼道里本不适合燕子做窝,衔来的泥和草屡屡从光滑的墙壁上掉下来。住在一楼的小黄看它们盖房困难,便站到凳子上为它们在靠顶处钉了一根钉子,以这根钉子为支撑点,那对燕子终于把小巢筑在了楼道的墙壁上。岳母怕楼道里的邻居会伤害它们,便用现在人们爱听的语言使劲宣传:燕子看中咱们这个楼道来做窝,说明咱们这个楼门里人气好、财气旺、运气足,咱可千万别去把燕窝给捅了啊!
接到妻子电话的那个夜里,我在梦中见到了久违的燕子窝。等到夏天我来青岛时,真的在岳母家的楼道里看到了它,像一个小小的巴掌,贴在楼道墙壁上,伸出手去,离指尖不过半米的距离。在我仰望的时候,一只老燕子飞回来,巢中两只小燕子欢呼雀跃,楼道里一片燕语呢喃,让人有一种天然的感动。
几天以后,抬头看去,巢是空的,小燕子已随父母外出学习飞翔了。外面下着雨,也不见它们回来。到了夜晚我们进出楼道时,都要拿手电照一照燕子窝,只照一会儿,照长了怕打扰了它们。这时燕子们都回来了,只是燕巢太小,只能挤下三只燕子,还有一只便栖在燕窝下方的那根钉子上,像个孤独的哨兵。妻说,这只站在钉子上的肯定是燕子爸爸。
要不要把家里的一个小藤筐给它们钉上去呢?我们正考虑着,因为对燕子来说,这可能是一个惊喜,也可能是一个惊扰。
岳母家楼道中有一窝燕子,这是一件有诗意也有情趣的事,楼中住的人进进出出都会抬头望一望它。白天,燕子们一般都不在家,在外面忙着飞翔与捉虫;傍晚,燕子归巢了,楼道里便多了一种生机与温馨。窝中那对小燕子已经羽毛丰满飞走了,但老燕子每天忙碌依旧,不知不觉间,人们发现燕巢中又有了两只毛茸茸肉乎乎的小燕子,每当老燕子飞回时便张开嘴嗷嗷待哺。
一天晚上归来,照例抬头望时,忽然发现挂在墙壁顶端处的燕巢没有了,只剩下一小片残泥。两只老燕子,一只停在钉子上,一只落在电线上,守着它们那已经不存在了的家,那情景实在有些悲凉。更严重的问题是:巢中那两只小燕子呢?回到家中忙问是怎么回事,岳母说,下午只听见两只小燕子叫声惊恐而凄惶,跑出门看时,只见燕子窝已经掉了下来,也不知是自己掉下来的还是被调皮的孩子捅下来的。那两只老燕子急切地里外翻飞,两只小燕子却已不知去向。想到那两只还不会飞的雏燕从巢中跌落的情景,我的心猛然一紧!如果是人,一对夫妇忽然间家毁子亡,该是怎样地哭天抢地!而那对燕子,只是默然无奈地在废墟边守着,燕子心中,该是怎样的感觉呢?
邻居遭了难,自然是要帮助的。家人商量之下,决定再为它们钉上一个巢窝。但当夜不能再去惊动那对不幸的燕子夫妇,得等明天早上它们飞走了之后。那时我们的儿子还小,正在吃一种亨氏米粉,为了能使新窝让燕子接受,我把亨氏米粉的硬纸盒剪成半圆形,再到楼下找到坠落下来的燕巢残存的部分,把它托在纸盒中。细看那燕巢,外围由粗草茎和泥土粘筑而成,中间却是一团柔软如丝绒的金黄色细草。动物中这种上一代对下一代的天然珍爱,不由得让人感动。那一夜,楼道里的许多人都因为燕子邻居的不幸遭遇而没睡好。
第二天一早我去为燕子钉新巢时,许多邻居都出来关切地张望。据楼下的小崔扬侦察,两只小燕子中的一只停在楼道对面的一根晾衣绳上,还不能飞,两只老燕子在旁边的树上守护着它。于是崔扬的爸爸抱着小崔扬把小燕子接到手中,要把它送回新巢里。往回走时,小燕子忽然从小崔扬的手中飞了起来,正摇摇欲坠时,两只老燕子尖叫着赶来引飞,羽毛未丰的小燕子竟挣扎着随老燕子飞上了树梢,这大概是动物在意外变故下陡然增加的应急本领。此时在两只老燕子的呼唤之下,另一只小燕子也不知从地上的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被小崔扬的妈妈找到捧在手里,由我接过来踩着凳子把它送进了新巢。
从此以后,这个钉在墙上的亨氏米粉盒子就成了燕子们的新家,因为燕子年年飞来加以修缮,又从新家变成了老家,十数年了,那个纸盒燕巢还一直被燕子们使用着,每年都有小燕子在那里长成。岳母家已经搬离了那个楼道,但有时路过,我们还会走进去看一眼那个亨氏燕窝。
现在我要写的,是十几年后我们这个家和燕子的另一段缘分,故事的发生地是南京。
在南京东郊的汤山镇,我们拥有一套房子,当初买它,完全是因为风景好,那是一个临水的小区,叫碧水华庭。华庭听起来有些夸张,但碧水却是名副其实,因为我家西边阳台的下方就是一片碧波荡漾的湖水,湖水那边,便是一层淡于一层的汤山山影。夕阳西下时,洒在湖面的金光如一幅浓烈的油画;烟雨濛濛时,则又成了一张迷离的水墨。开始我们只是简单装修了一下,很少去住,每隔两三个月去一回,去了就打扫卫生,打扫完了,又回城里了,于是被戏称为“健身房”。阳台朝西,下午自然有西晒,为遮阳光,我们在阳台顶上的墙壁上打入了几只钉钩以挂竹帘。后来竹帘被风雨所蚀,我们又不怎么去住,就把它摘掉了。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一次去“健身”时发现阳台的右上角,有燕子筑起了巢。聪明的燕子,是利用摘去竹帘后留在墙上的钉钩,以那为基点开始营造它们的小家,这使得我们大为高兴。现在的城市人,已经离大自然越来越远了,有燕子这样有灵性的鸟儿愿意到你家的阳台上来筑巢,与你当个邻居,岂非求也求不来的好事。随着这些年城市空气渐趋污浊,有几个朋友在汤山住上了瘾,说汤山的空气比城里好多了,汤山的菜和肉也比市里更加生态,你们在汤山有房,应该多来住住才是。但我们第一次的简单装修已显破败,为了多去住住,不得不再次认真装修。原来的西阳台,我们用大玻璃窗将其包了起来。但餐厅外的一段阳台因为有燕子筑了巢,我们特意将它留出来未包,并且特意叮嘱装修的工人,在装修过程中一定不要惊扰了燕子。那是前年春天的事,工人们在阳台的这边施工,燕子夫妇在阳台那一端育雏,果然各得其所。到了秋末,房子基本装修完工,已经长成的小燕子也随着它们的父母飞回了南方。这已经不是燕子夫妇第一次育雏成功,在我们家的阳台上,那对老燕子已经养大了好几批儿女了。
今年春,我们有时会到汤山的房子里去住几天,发现原来口袋状的燕子窝,又被燕子夫妇加长了一些,这样入口更深了,燕窝内部的空间也稍有增大。或许是燕子夫妇看到我们的房子装修过了,它们也要再装修一下。据我的朋友、鸟类专家范明说,会筑这种袋状燕巢的是金腰燕,家燕的巢是半开放型的,金腰燕的巢是收口型的。虽然家燕和金腰燕都是蓝黑色的背,剪刀状的尾巴,但家燕喉胸处呈栗红色,腹部是白色;而金腰燕头后和腰部呈黄栗色,腹部有黑色纵纹。
黄昏的时候,我们坐在餐厅窗前喝茶,透过大玻璃窗就能看到燕子在空中飞翔。这傍晚时分的飞翔,已和白天用以谋生的飞翔不同,完全成了一种自娱自乐,或者成了一种展示,如果它们知道我们是观众的话。在所有鸟的飞翔动作中,我觉得燕子的飞翔是最优美的。鸟儿飞行的优美,不在于鼓翼,而在于滑翔;鹰的滑翔叫盘旋,似乎是静静地悬在高空,像一只风筝;鸽子的滑翔翅膀向上斜着,靠惯性和速度滑过天空;有一些小鸟似乎不会滑翔,只会收起翅膀向前一冲一冲,像一粒弹丸;而燕子的滑翔像是花样滑冰,我们窗外的天空就是它的冰面,它们平张翅膀,在空中划出各种美丽的弧线,那份轻盈灵动、悠然自若,是任何其他鸟类都比不上的。当它们飞了数圈之后,便轻轻落到我们家阳台的栏杆扶手上,雌雄相依,喃喃细语,不知说些什么。此时隔着窗玻璃,我们与它们的距离也就是一米多点,我们看着它们,它们似也歪着扁扁的小脑袋看着我们,你会发现它们的身体是那么的细巧修长,仿佛羽毛中没有肉体,只有一小团会飞的灵魂。而且它们的腰身羽毛确实是黄色的,这就是金腰燕了,这个名字是如此美好。燕子夫妇站在栏杆上和我们对望许久,然后又飞到上面原先挂竹帘的钉钩上站着,在暮色渐浓后,终于灵巧地钻入巢中。我们想,此时它们的蛋或者小雏燕已在巢中,要不了多久,这对老燕子就会带着它们的孩子在我们家的窗前学习飞翔了。
这燕子虽不是我们养的,但在我们家的阳台上巢居已有经年,从感情上,我们已把它们视为家人。
今年五一假期,有两位朋友要到我们家来玩,我和妻特意带她们到汤山家中去喝茶,那里面对湖光山色,可以为喝茶增添些意境;更重要的是,可以向客人炫耀一下我们家的燕子。
可是那天在喝茶观燕的过程中,有个情况使我有些心忧:我们家阳台上的燕巢是燕子夫妇花费数年时间精心筑成的,其重要性甚至超过这套房子之于我们。如果当我们不在时,另有陌生人破门入户,自然对房主是极大的侵犯。而现在,燕子的家就受到了另一种鸟的侵犯。这种鸟黑头、灰白脸、棕灰色身体、黄嘴黄脚,形象不佳,叫声也难听,冬天时常常群飞群落,在南京地区时常见到的鸟中,这是最不讨人喜欢的一种。现在有两三只这种鸟就停在邻楼的房顶边上,贼头贼脑地觊觎着我们家的燕子窝,不时飞过来搔扰一下,甚至还有一只竟然钻进了我们家的燕子窝。燕子夫妇发现了,急忙飞回来驱赶,虽然金腰燕的身体比那种灰鸟要小三分之一,还是奋力地把入侵者赶走了。但是到了傍晚,燕子夫妇落在阳台栏杆上和我们隔窗相视的温馨情景没有出现,或许燕子心中也有了忧虑,心境不再像往常那么悠然。
汤山的房子因为是我们的第二居所,所以并不常住。自五一节在那里接待朋友后,再次去那里已是半月以后了。每次我们开门进家,第一件事就是先跑到阳台上去看一眼燕巢与燕子是否安好?这次只听妻在阳台窗前大叫一声:“不好了,发生大事故了!”我赶忙趋前一看,果然大事不好:只见悬在阳台顶上的燕子窝,中间破了一大块,就像一只挎包被人撕掉了包底,包中的东西散落一地!再看阳台的地面,散落着四只刚刚冒出羽毛的雏鸟,不但已死去多日,身上还落满了苍蝇,那场景真是狼藉一片,惨不忍睹!我们的第一反应,就是那种讨厌的灰鸟弄破了燕巢,使得覆巢之下,四只雏燕死于非命。惨案已经发生,凶手逃之夭夭,燕子夫妇也不见踪影,我所能做的只有清理现场。但在清理的过程中,我却发现了蹊跷之处:那已成为尸体的四只雏鸟,虽然还没长全羽毛,但身体竟比成年燕子还要粗壮;再细察它们的脑袋,圆头上长着尖尖的黄色长喙——而燕子却是扁扁的头,短短宽宽的三角形喙。如此看来,这四只雏鸟并非燕子的孩子,而是那种灰色大鸟的后代。显然是那种灰鸟学会了杜鹃的伎俩,将它们的蛋下在了燕子的巢中,而燕子夫妇辛辛苦苦在巢中喂大的,竟是贼鸟的后代。这样想来半月前我所看到的灰鸟钻入燕子巢中的一幕,也有了合理的依据,它是进去看望它的孩子的。那么燕巢破坠的惨案是如何发生的呢?莫非是燕子夫妇忽有一天发现它们辛勤抚养的并非自己的亲生骨肉,而它们所生的蛋早已被闯入者和它们的孩子谋杀掉了,于是一怒之下,愤然毁巢——不不,这未免太戏剧化,是以人之心来度燕子之腹了。那么还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那种灰鸟钻进来时撑破了燕巢,毕竟它的体型比燕子大得多;还有一种是四只日渐长大的雏鸟自己在燕巢中活动时撑塌了燕巢。这两种可能性其实是一种,就是闯入别人住宅者最终自作自受,毕竟燕子的巢是为身轻如燕的房主人自己设计建造的;而身大体重的入侵者虽然把自己的四只蛋下在了燕子的巢中,却终于随着四只雏鸟的长大变重挤破了燕巢,以害人开始,以害己告终。想到此处,我们不禁为燕子夫妇感到伤心,也为那种想损人利己最终却损人害己的灰鸟感到唏嘘。对这种灰鸟的身份,我不甚明了,从行为方式看,像是杜鹃;但上网查了一下杜鹃的图谱,却显然不是。
回到南京后我专门去请教了爱鸟者范明,他对南京地区所有鸟类都能如数家珍。听了我的描述,他说那种鸟应该是灰椋鸟,拿出鸟类的图谱让我看,果然就是灰椋鸟。据范明说,还没有发现灰椋鸟有像杜鹃那样让别的鸟为自己抚育后代的习性,发生在我家阳台上的这个案子,可能只是灰椋鸟对燕巢的强行侵夺,结果导致燕巢被毁。
我遗憾地道:“燕巢破了,我们家的燕子大概飞走不再回来了。”
范明说:“等明年再看吧,说不定它们还会把旧巢修补起来再用的。”
我叹息一声,怀着希望:“那就只能等待明年春天了,但愿金腰燕还来装修它们的旧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