钩住红加吉

2013-11-15 14:34
雨花 2013年9期
关键词:方平玉竹黑鱼

水 边

玉竹用筷子头戳开加吉鱼,奇妙香味立刻逸出,飘满小屋。玉竹说,她就加了点儿盐、蒜头、葱、姜,炖出来就这味了,原始的味道。

连队小船钓的鲅鱼太多,吃不完,把头跟连长打个招呼,星期天俩打渔兵不出海了,休息。把头叫上方平,乘小船赶早去大坨子钓高级鱼。

方平下山到船坞,发现把头的女儿玉竹也在小船上。方平正疑惑着,把头告诉他,大坨子那儿岸礁陡峭,浪水凶猛,一般的人一般的船靠不上去。也正因为靠不上进不去,没人去钓,那儿海底才存住了稀罕金贵的鱼。钓这些高级鱼,船上机器是不能开的,柴油机轰隆轰隆的怪异响动,会吓得它们躲在水底礁洞里不出头。想钓它们,必须关车熄火,走船只能靠人工摇橹。

把头说,几个打渔兵会摇橹,但只是在好天的平静海面摇摇。大坨子周围的急流,他们还应付不了。就是渔家儿女,也只是极个别的人能将小船用人工摇橹撑在那儿。

玉竹有力气摇橹?方平担心地瞧着玉竹。这摇橹得有一把臂力,橹印要能镇住橹支子呀。

机灵丫头早看懂了方平眼神里的意思。待方平一跨进船沿,她就抄起橹板架在船尾,橹阴洞铆准了橹锥小鸡头,那渔民口里的橹支子。方平差点儿笑出声。

把头坐船中,爱抚地说:“别忙,闺女,前面这节骨路不用摇橹,到大坨子再摇橹。”

玉竹撂下橹柄,坐船尾掌起舵。方平知道要开柴油机,便将摇把插进机身轴孔,握住摇柄,抡膀子猛摇。轰隆隆,船机着了,小船启动,开向坞外。玉竹坐后面稳把了舵,使船向东边的大坨子驶去。

“玉竹还会使船把舵,真挺行啊。”方平夸赞着。把头惬意地笑笑说,玉竹丫头自小就没妈,一个人在家里呆不住,经常上船跟他去钓鱼,船上活计都会,一点儿不比小伙子差。

在大学生面前被夸奖,玉竹脸泛红了,圆亮的眸子,娇羞怯人地忽闪着。

“那玉竹也会钓鱼喽?”方平羡慕地问。

“平常的鱼能钓,稀罕点儿的还不行。”把头说。

“那啥是平常的,啥是稀罕的?”

把头没吭气,玉竹伶牙俐嘴道:“平常鱼就平常老百姓能弄到的吃到的,贱点儿的呗。鲅鱼、剥皮鱼、鲐鲅、六线黄鱼、老板儿鱼啥的,都稀烂贱的,几毛钱一斤,这不是老百姓吃得起的鱼嘛。”

“那不平常的,稀罕的,是本来就少,还是难钓,出产少?”

“也少,也难钓。少了就金贵。像牙鲆、镜鱼啥的,出产少,一般人就吃不到买不着了。那不就跟人一样吗,文化低的人多,稀烂贱;文化高的人少,金贵,大学生在俺岛上不就你一人儿么。”

这句话把方平给说愣了。方平傻傻地不知怎么回话,玉竹却在一边开心地笑,笑得嗓音颤颤的,那种调皮小丫头的笑。

说笑间,船已驶远无帽岛,向东越过柴坨子,行至柴坨子和二坨子之间。晨曦中,东边更远处的大坨子已清晰可辨。

方平在无帽岛俯瞰海面时,柴坨子是个大圆盘,二坨子像个假山,最远的大坨子隐在水汽雾影里,也像个假山。眼下从海平面看,柴坨子变成了馒头包丘陵,二坨子成为一座真实的小山,大坨子则是一片巍峨的峭壁悬崖。

从西往东一线排列的这三座独立荒坨,从曲线形柴坨到钝角的二坨子,再到直角般垂立的大坨子,一个比一个陡峻,一个比一个险奇。就像是地质模型摆在了海上:丘陵、小山、悬崖,一字排开,对比鲜明,让人惊叹。

小船擦过坨边,惊起了成群的海鸟。白色的,灰色的,黑色的,一拨拨一片片地飞来飞去。海鸥,海燕,海鸭,海鸬鹚,发着各不相同的叫声,高高低低,滑翔盘旋,在大海蓝天之间表演着优雅的空中动作。

船近二坨子,方平注意到一个现象。从西往东的三座坨子,随着坨子坡度增陡,海鸟越发密集。柴坨地面平缓,草丛厚密,海鸟只有几群。大坨子峭壁如削,处处裸岩,却海鸟云集,简直是个鸟岛。

方平问把头,是不是因为柴坨子坡缓易于攀登,人们惊过海鸟,而大坨子险峻,人们难于涉足,海鸟觉着安全。把头高兴地说,大学生真聪明,一下子就码准了。

方平被夸得正舒服呢,把头狡黠一笑道,大坨子海鸟多还有一个原因,那底下鱼多。

“为什么?”方平好奇地问。

“为啥?坨子是啥?坨子就是海底石头山的尖尖冒出了海面。它们水上那一堆儿平缓,水下的一堆儿也就平缓,沟沟坎坎少,鱼没啥地方藏。坨子水上尖耸的,水下没啥两样,也陡陡峭峭的,沟坎多,石缝多,鱼虾能躲的地方多,渔网还不容易来拖。鱼多,海鸟当然乐意住那儿啦,能吃饱肚子嘛。”

船过二坨子,逼近大坨子,从平静海面忽然跌入浪涛之中,小船上下颠簸起来,越近大坨子,颠得越厉害,忽悠忽悠,一会儿被水溜子推向浪峰,一会儿又坠落浪谷。方平站不稳,赶紧蹲坐下来,降低重心,扶紧船帮。

小船这时不单是上下波动,左右也在摇晃,两舷被波浪推来搡去,纵有机器动力,船也走不直了,像个跛子一样,左歪一下,右崴一下。

方平有了晕船感觉。大坨子刀削一般的峭壁顶上,成百只海鸟盘踞,叽里哇啦叫着,瞪眼瞅着崖底水中飘忽的小船,似在发表议论。方平头晕晕的,瞅着峭壁上花白一片的水鸟,像在跳舞。

“舵把紧了,不能松手。”把头叮嘱玉竹,他自己手里操起一根竹篙。那竹篙顶端嵌着铁钩,可撑礁石,也可搭岸岩,借力行船。

“大学生你再顶一刻儿。这坨子南边浪大溜急,水底贼拉深,贼拉陡,有暗溜子,俺把船调到北面去,那边浪小,船能靠岸,送你上岸等着,消消晕劲。”

说罢,把头父女俩将船向大坨子西北角驶去。快靠岸时,玉竹停车熄火,小船借着惯性挨近岸边。把头的篙杆探出,篙钩依次钩住一块块臀胯状岸岩的裂缝阴凹,然后顺劲儿收篙,使小船稳稳傍住岩棱,泊住了。

“知道这篙杆儿么,大学生?船靠边,水浅不吃橹,机器船摆的劲太大,就使篙杆儿。这竹竿子身世可怜呀,‘少嫩时青枝绿叶,离家后面黄肌瘦。一辈子拨弄咸水,老变个干筋屌钩’。”

“唠埋汰嗑儿了吧?”玉竹在旁拽了一下把头衣角。

“大学生晕船了,唠点儿笑话,提神。”

把头教方平抓紧岩裂,攀上岩岸,告诉他刚上岸还晕船,不能往坨子深里去,大坨子心儿里有一座刀山,那儿全是刀片岩,像千万把钢刀一样竖着,脚踩不稳,摔倒了,身子和拄地的手就会被千百个刀片石割得血肉横飞,叫作千刀万剐。把头逗笑话寻开心么,刀山?挺好玩哦。歇会儿,头不晕了,一定去瞧瞧,割一下试试。

方平登上坨子,脚踩实地,昏晕的脑袋感到轻快些了。他坐在岸边石上,看着把头用篙杆抵住岩岸,使小船撑离坨子,向旁边一片石湾划去。

把头撂下篙杆,哼起了小调,“芸豆儿开花,俺捞鱼摸虾。心想孩儿娘,捞着个虾爬。”小船在距离大坨子二三十米的海面稳住了。

把头从舱洞里摸出鱼钩和钓丝,在小桶里捏起一条活的小光鱼,挂在鱼钩上。方平看准了,这次不是无饵空钩锚鲅鱼的钓法了,是跟大陆淡水河湖里一样的饵钓,而且是活饵。

把头将钩子抛进海里,拎着钓丝,蹲在船帮内侧。船钓不用鱼竿,靠手指上钓丝游移的感觉,判定鱼可曾咬钩。

日头半升海面,斜斜地照着。海面飘起一层薄薄雾气,轻纱一样掩着水面,罩着海波的反光。把头细眯着眼睛,似乎打瞌睡了,一副幸福惬意的样子。瞌睡劲儿大了,他干脆把钓丝挂在手指头上,躺倒睡下了。

玉竹轻巧地将橹印套上橹支子。她一手松松攥起橹柄,一手荡着橹绷绳,悠着劲儿,摇一下,停一下,让橹板在水中缓缓地拨动,像柔滑的蹼掌在搧划。

玉竹摇橹,瞅着老爹趾拇头扯出的钓丝。白色半透明的尼龙钓丝在阳光下垂直了,灼灼反光。方平在岸上看不清钓丝,却看明了钓丝白炽的反光,仿佛一截电灯钨丝,悬吊在船舷外的海面上。

钓丝的反光,映照着玉竹的粉脸和黑眸子。玉竹不说话,怕惊着水底的鱼,只用眼睛传递着心思。她不时地朝坨岸上方平这边瞅一眼。平静小湾里没了船机声,也没有人声。稍远的大坨子南边石崖上的鸟喧,伴着阵阵海风,断续飘过来。

方平正遐想着,忽见把头大脑袋拨浪鼓似地朝一侧晃了晃,拎钓丝站起来。那钓丝绷紧了,反光直直的,像细小的闪电。

“鲈子,八成是条鲈鱼。在水下追着撵着钓饵,钩还挪动它就上口吞。”把头高兴地嘀咕着。鱼已咬钩,说话无妨了。钓丝闪了几道弧光,把头两手倒线往上提钩。机灵的玉竹怕挡了方平视线,低坐进舱洞。

银白色的梭形大鱼飞出海面。“是它,咬钩那股子死拧劲儿,就它有。你拽钩跑,它都撵来咬。”把头拎住鱼,撂船板上。鱼不停地扑腾、翻跳,尾巴弓来弓去,似一片白手帕在飘。

把头拿桶扣住鱼,摘了钩,撕下一条子黄鱼肉挂在钩上。“刚才是条白的,这回要逮个黑的,黑鲪,黑鱼。”把头说着,将饵钩丢进海里。他没有再躺下打瞌睡。黑鱼惯常躲石旮旯后边,暗候饵食靠近,猛地偷袭,一口叼住,是咬呆钩的,钩一到底就可以拉线,不用等。

钓丝反光又呈直线了。把头两手倒线,勒疼了,嘴上骂道:“妈巴子的,驴进的,驴支子进的,跟驴子一色儿。”

玉竹笑了,嗔老爹:“钓鱼就唠鱼呗,唠驴子干啥。扯那埋汰话,丢人不的?”玉竹一边批评老爹,一边摸出块胶布,给老爹缠住食指。

把头接受了女儿批评。“不唠那嗑儿了。俺是瞅黑鱼那色,跟驴皮似的,丢口就出来了。这嗑儿唠得不好,不唠了。都嫌黑鱼丑,其实黑鱼味最美,贼香贼香的,外号黑老婆,香死人馋死人,享过就忘不掉丢不下了,总念着那一口。”

食指不疼了,把头麻溜地提起一条黑鱼。把头撂黑鱼时格外小心,冲着大坨子方平这边嚷嚷。“黑鱼腚圈的刺有毒腺,拾掇这黑老婆要瞅准屁股沿,别使毒鳍棘子给扎着了。扎着了,就得按摩它,抚弄它,抹它小肚子,把皮底的骚水子拍出来,去解那刺毒。这骚老婆黑老婆,刺麻了你,要你疼它,胳肢它,逗它肋巴冒浆呢。不的,人家咋叫它黑老婆债呢。”把头摘钩后再挂饵食,摔钩海里。

不大会儿,第三次提钩了。把头叽咕着:“不对劲儿呀,啥玩意头这么个咬法?鱼钩住都拼命甩尾巴,甩钩,这回的家伙挺老沉的,一点挣劲没有。拎它,就跟着钩子走。海王八,再不就是蟹子。”

说话间,一头紫色带白斑的枪蟹,已拎出水面。足钳攫住钩头鱼饵不肯松开,身体团成椭圆,有一个小盆儿大。

“这笨家伙,地根俺不是钓它的,自个乐意上钩,钳着鱼喂儿就不撒把了,送了自个小命噢。”把头嘿嘿笑着。“这东西不好晾干带走,晾干就一层壳没啥肉。得,得,大学生,下晚烀着吃了吧,这一个顶一顿饭,胃口小的人一顿都吃不了。”

把头接着又钓了两条鲈鱼和一条黑鱼。看看差不多了,唤方平去大坨子里边望望。来一趟不容易,去瞅瞅刀山,看过了就上船回家。

方平爬过几道石棱,攀上大坨子北部的岩石坡。站在岩坡上南望,大坨子全景尽收眼底。大坨子从北向南三部分,北岩坡,南峭壁,中间一片开阔地。

这北部岩坡,沟沟坎坎,高低不平,但可以攀爬穿越。南端的峭壁,是一座天然石崖,有如一段残缺的城墙。而横陈于北坡南崖之间的开阔石地,却比坡、崖更加惊险,更难攀越。

这片开阔地上布满了刀片岩。千百年的海风吹蚀,腥咸盐雾的浸润,使岩坡被凿蚀出一道道沟槽。沟槽积下的雨水,和着盐分,侵入岩石缝隙,将岩石表层分解研磨,不断卸下岩粒细沙,致沟槽越蚀越深,最后被磨削成一片片的直立刀形岩,刀片岩,如千百钢刀,排排相连,锋刃指天。

方平从未见过这种千刀万剑的岩石地表。读大学时在西南地区见过喀斯特地形,那里石山遍布溶岩溶洞,却没有这样割切齐整的钢刀岩阵。

方平仗着运动平衡技能较强,大胆跨进刀片阵。脚下军用解放鞋的厚实橡胶底子,被岩刀割得“兹啦兹啦”直响。

脚底沉重,举步艰难。方平停住,想脱鞋瞧瞧鞋底的割痕,却无法站稳。附近地面全是菜刀形的岩片,一柄柄刀子,刃口锋利,使他无处搁手,无处扶臂,也无法席地坐下。

方平试探着缓缓蹲下,想靠着蹲腿支撑,脱一只鞋瞧瞧。无奈脚底刀片的着力点太窄太狭,没法蹲稳,身子歪了一点儿,屁股便挨了一刀,“嘶”地一声,结实耐用的“的确良”军裤连同内裤被劐开了口子,皮肤留下一道粉红的血痕。

太厉害了,不能碰啊。方平赶紧站起来,稳住身子,不敢再大意。他小心试了几次才发现,单只鞋底,单脚,必须踩住至少两片岩刀,才能踩稳行走。每片岩刀之间相距一拳宽,脚要横对刀锋踩,踩够两刀或三刀。如不横踩,就只能踩一刀,顺长的一刀,脚底就不稳,就会偏重,崴向一边,将踝骨撞到相邻的刀片上去。

低头小心看准了刀锋方向,方平两片刀三片刀地横踩刀锋慢慢行进。实在扭不过方向,就斜着踩两刀,调整方向。平常只要走几分钟的路,方平走了十多分钟,终于跨过岩刀阵,来到大坨子南端的峭壁下。

方平觉着,这个坨子地形真怪,南端峭壁如同一道挡海的巨大石门,石门背后掩着一片刀山,一座万刃刀的刀山。这个鬼斧天工的绝版刀山,深藏海中荒坨,几乎无人知晓。要是放在大陆上,那肯定是一处天下闻名的景观,定会引来无数的英雄好汉,以身试刀。

方平从大坨子南端再过刀山,返回北端泊船处,才得便坐下来查看胶鞋。嗬,经过千刀万剐,鞋底黑色橡胶已割出无数深痕,像被老鼠啃过。

方平坐岸边脱鞋,听见玉竹在船上“吃吃”地笑。这丫头眼太尖,瞅见了方平割烂的裤子,那臀部裂开的洞。真他妈倒霉,晌午直射阳光,刚好照到那个地方,绿色裤缝里,白皮肤直反光。

“栽跟头了吧,你们军队叫什么来着,挂彩?”把头笑问。

“真厉害呀。刀山不能坐,坐就割后座。”方平此话一出,自己先笑了,把头父女也哈哈大笑。

“今儿个算你运气好了,就蹭了一下后座。要在刀山上摔一跤,那你就下不来了,要抬你下来啦。”把头瞅着方平裤洞,坏笑着。“大学生,没伤着就好,海边有句嗑儿,‘露了腚股,夺了媳妇’。”

“爹你唠啥呢,又当人家大学生唠碦碜话埋汰嗑儿。”

“丫头你知道啥,这不是碦碜话。这嗑儿的意思是,人有倒霉事,也有乐嗬事。一件霉事紧跟就有一件好事。大学生你整整衣服,掖掖裤头,俺等你,这边再提一钩,还能捞条金贵鱼。”说着,把头将刚才闲荡在水底的钩子往上提。“下最后一钩,完事就靠岸接你上船。”

话刚落,把头手上钓丝就绷紧了,绷直了,尼龙线成了一根铮亮的小电棍。

把头拎紧了钓丝,眼睛盯紧水面。水皮儿泛起几个小漩涡,接着“啪——啪啦——啪啦”拍水响声,一条鲜红大鱼蹦出海面。

大鱼足有一臂长,半臂宽,铜盆大小,挣扎时鳞光闪烁,就像一片火烧云,燃烧的红云。比银鲈和黑鱼漂亮多了。

钓上来鲈鱼黑鱼枪蟹时,把头丢进舱底,拉倒。这条红鱼落船板上,把头扑上去,双手抱怀里,一骨碌身子趴倒船舱肚里,用驼驼的老腰板儿,压住它不肯撒手,仿佛抱住个大金块,生怕它溜滑了,从钩上脱逃。把头的身手堵满舱口,屁股撅老高的,小船中央就见一个大后座子拱起来。

“露了腚股,夺了媳妇。”方平看把头那滑稽相,开心地喊着。

“这回是真个夺了媳妇啦。加吉,红加吉!”把头用胸脯罩着红加吉,口里“嗬嗬”地连笑带喘,旁边玉竹也兴奋地叫起来。她丢了橹,扑过去和老爹一道,用手膀子封拦着一切空当。她和老爹,头顶头,撅跪船板上,立起俩后座子冲着天空。

“红加吉!大学生你听人唠过吗?是加吉鱼,红加吉,海底最金贵鱼,红加吉!”这是玉竹喊的。

“马上过来接你啊,大学生,待俺把它整牢实了,就过来。”把头拿起铁棍子摇把,压卡住加吉鱼,这才放心地站直了,让玉竹摇橹靠船。

船泊岸,方平迫不及待地跳进船舱,顾不上后腚裤洞大开,蹲下来细细打量红加吉。

红加吉通体鲜赤如血,鳞片虹光闪闪,珍珠般透剔,像一片鸡血石红玉雕成的,只在腰线处杂有蓝色斑点,尾梢转了点儿黑。乍一看,模样有点像内陆河里的红毛大鲤鱼,但个头儿要比红毛鲤子宽大得多,色泽更为娇艳。

“红加吉这么漂亮,味道不错吧?”方平问。

“最最好逮啦。这边海里没有比它更香的鱼了。”把头回道。“红加吉漂亮,逮着香,名儿也吉利,有皇帝那会儿,这鱼要进贡皇上,是贡鱼,清朝官儿都不敢吃。俺年轻那阵儿,日本小鼻子横行霸道,中国老百姓吃粮只准吃苞米高粱,吃粗粮。细粮大米白面不准吃,偷吃大米白面是经济犯,要砍头枪毙。打渔的谁敢偷吃加吉鱼,抓住了一样砍脑袋吃枪子。现在没人拦了,碰巧捉着了,反正也不犯法了,该俺们尝尝了。中国海里的好嚼呱,就不许俺中国人尝尝啊?”

“小鼻子不许咱老百姓吃红加吉那阵,不给他们钓不就得了?就说钓不着。”

“红加吉是不好钓,也钓不到。小鼻子那时馋,想吃,渔民说不会钓,驴进的小鼻子就使船往礁石底下扔手榴弹、炸弹,瞎炸一气,一次炸死上百上千条鱼,不定能炸住一条半条红加吉。那阵老辈人心疼,心疼那么多鱼陪死。经常是小鼻子一通火药炸完,死鱼漂起来,海上白花花一片。成群海鸟、鲨鱼围着拖,几天拖不光逮不完,连几百里外辽东大陆的野鸭子,鸭绿江的鱼狗子,都闻到腥味飞来叼鱼了。”

“钓不到,那你怎么钓的?”方平发现把头在兜圈子,七绕八绕地,始终没讲怎么钓加吉鱼。

“俺不会钓,不会钓加吉。这条鱼是钩上来的。不是钓上来的。”

“钩上来的?不就是钓上来的吗?”方平刚才清清楚楚看见把头用鱼钩将红加吉提出水面。

“钓,是鱼咬钩,鱼嘴咬住钩被拽上来。钩,是鱼没咬钩,钩子在海底下晃荡晃荡,碰巧挂住了旁边游动的鱼,钩住鱼身上哪一旮儿了,是瞎猫抻爪儿搭着了活耗子。”一直不开腔的玉竹插上话。

方平不信,把头接茬说:“加吉鱼能钓到么?这龙王小老婆嘴刁着呢,你鱼钩上挂啥喂儿它都不咬,不吃钩。这小老婆不啃草,不吃鱼虾,专爱吃波螺。波螺平时吸附在海底岩礁上,身子藏螺壳里,谁也吃不着它。”

把头见方平听得入神,顿一下继续说着。

“红加吉这小娘们儿漂亮又聪明,精得不得了。它发现波螺,先悄悄游近去,用嘴巴拨弄一下巴在石头上的波螺。波螺受惊,蜗牛样收缩身体,减了吸力,加吉鱼趁势猛撞一下,拱得波螺掉落沙砾海底,然后加吉鱼就一动不动守在旁边。过一会儿,波螺寻思没事了,探脑袋准备二回爬上石壁,肉身子刚从螺壳里伸出来,加吉鱼突地一口叼住螺肉,三甩两甩,就把螺肉从壳子里活拽出来吞掉了。”

“这么说,必须用活螺挂饵钓加吉了?”方平紧迫不舍问道。

“那咋钓?咋挂喂儿?波螺的硬壳子,钩不动也钩不住,去了壳子挂肉,那就是死肉。死鱼喂儿,加吉鱼地根不碰。活螺挂喂儿是不可能的呀,大学生。”

看着方平失望的表情,把头安慰道:“俺不会钓加吉,可俺钩到一条,今晚炖加吉鱼,吃,好逮。告诉你大学生,就是海蛎子海岛人,一辈子能吃一回野胚红加吉,也够加吉的啦。”

方平还不死心,凑近去,扒了扒红加吉的鱼身。那鱼皮上果然有一处钩伤,红鳞松脱了几片。“老头儿没撒谎。”

把头觉着方平看够了也问够了,递摇把过来。方平摇着了火,小船轰隆隆地开回无帽岛。

进坞后抛锚靠岸,方平用铁丝穿了鲈鱼、黑鱼、梭子蟹,拎着往山上走。玉竹悄悄对他讲,那红加吉确是钩上来的。不过,她爹以前还搞到一条红加吉,不知是钓的还是钩的,爹不告诉她。海上顶尖的钓鱼技术,渔民也是传子不传女的。传女等于传给了外姓,等于给自家本姓的后代子孙增加了外姓敌手,那是绝对不行的。

“你爹秘密不少呀。”方平瞅着玉竹笑道。

“他是秘密挺多的。大坨子刀山上的故事没听过吧?哪天喝酒高兴了,把不定他会跟你唠唠。”

方平向玉竹道谢说再见。

把头拎走了加吉鱼。方平回连里营房,把几条鱼称过重量,付钱,算是跟连里买的。因为船和把头都属于连队公有。他按照把头的吩咐,拾掇黑鱼时先齐根剁去腚圈外围鱼鳍尖刺,然后剖开鲈鱼、黑鱼的肚腹,剔肠去腮刮去鱼鳞,抹上盐,挂在晾衣铁丝上。大梭子蟹则交给炊事员炖了,分割成小块儿,端上桌给大家品尝。

晚饭时,把头上山来喊方平去他家吃鱼,炖的红加吉。方平把贺连长也拖上了。到了把头家,把头徒弟五毛子也来了,四个大老爷们儿围坐炕上,玉竹在地上跑来跑去,递水端菜。

加吉鱼上桌了。配菜是一盆鲅鱼,一碟海兔子小鱿鱼。五毛子拿来一瓶地瓜烧白酒。几个人开怀畅饮。

玉竹用筷子头戳开加吉鱼,奇妙香味立刻逸出,飘满小屋。玉竹说,她就加了点儿盐、蒜头、葱、姜,炖出来就这味了,原始的味道。连长说,他驻岛十年了,头一次见到尝着加吉鱼,高兴地连连举碗致谢。把头推说有胃病,不喝白酒,连长就抓住五毛子喝。五毛子得脸猛灌,不一会儿就喝个半晕。连长又和方平喝,五毛子趁机开溜,跑到灶间去和玉竹搭茬儿。

连长故意问,五毛子干啥去了?五毛子大大咧咧说,他瞅瞅玉竹在灶间吃的啥,有没有吃到加吉鱼。

“挺关心嘛。”连长逗他。

“咋的?不行啊?”五毛子跟谁都是一个德性,没大没小。

“甭操心啦,给她留了一块儿。”把头说。

方平琢磨着,岛上人说过,五毛子在追玉竹,他们真要是表亲,这事就不能扯。五毛子是粗人,顶多小学文化吧,他懂不懂优生学?知不知道近亲不能婚恋?玉竹明白这个吗?

方平有点儿惦着玉竹了。可再想想,这事跟自己没关系,用不着他瞎操心。

酒喝过,红加吉吃光,连长和方平向把头致谢,转身往山上走。

行了两步,方平听着玉竹在她家灶间喊了声“爹”,随后把头叫住方平,说还有两句话跟他说。连长要准备连队晚点名,前头先走了。

方平踅回把头家。把头将一旧报纸包塞给方平,说里面是半片红加吉,早上钩的那条红加吉有十大几斤,一顿吃不完,就剖下来半片吃了,另半片给方平带回去晾干,寄家人尝尝鲜。这鱼金贵,大学生家人有这种鱼逮,让他把头长脸,让无帽岛人长脸。

方平觉得礼太重了。红加吉太金贵了,难以接受。把头不高兴了,嗔怪着:“咋着,瞅不上?”

“不是不是。”方平连声解释。“这么稀罕金贵玩意,是贡品呢,咱受之无理,没有资格,不应该呀。”

“咋就没资格不应该?就该大辫子皇帝短腿小鼻子享受?俺老百姓中国人不能尝尝?俺这无帽岛就一个大学生,有人住岛以来头一个,最有文化的,尝尝咋的啦?好东西贡好本事的人,今儿个俺就贡大学生,旁人俺还不贡呢,县长都不贡,就给文化高的。”

“好好好,我谢谢了。”方平不忍逆着把头好意,接过了纸包。

“拿回去,这鱼不能腌,一腌那香气就全跑了。这鱼要么现炖了吃,要么晾干寄回家后清蒸了吃。它肉厚,晾时候在身上多拦几刀,多几道口子,两宿就吹干吹透了。”

方平道谢,退出把头家。他上山回首,蓦地瞥见煤油灯下灶门倚着的姑娘身影。玉竹在朝这边张望。

猜你喜欢
方平玉竹黑鱼
诗词中的玉竹
改姓
滋补佳品说玉竹
多看一眼都不行
玉竹(短篇小说)
玉竹(短篇小说)
春雪
多看一眼都不行
多看一眼都不行
多看一眼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