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琳
忙到鸡叫头遍,吴二嫂找来个箩筐盛了山田的碎肉,上秤一称,吴二哥端了油灯照着秤杆,皮三跟二驴子伸长脖子一看,果然是四十五斤六两!
吴二嫂跟护矿队山田队长结下了梁子。其实,吴二嫂没有跟山田队长正面交锋过,或打一架,或骂一仗,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因为山田不会说中国话,更不会说烟镇话,但吴二嫂恨不能像剥猪一样把山田队长剥了,看看他有几斤几两重。
吴二嫂是个杀猪匠。别人家都是男爷们杀猪,偏偏吴二嫂家是娘们杀猪。吴二嫂的名气之所以比吴二哥大,就因为她是烟镇唯一一个女杀猪匠,没人可比。
镇上二把刀裁缝皮三,那天在吴二哥肉摊前磨磨叽叽想赊点猪下水解解馋,吴二哥赶了几次他还赖着不走,正好吴二嫂来换吴二哥回去吃饭,上上下下盯了皮三一眼,吓得皮三一个集没敢到吴二哥的肉摊去。
烟镇人都知道吴二嫂那两只眼像一杆秤,打眼一看,就知道这头猪,或牛或驴或马能剥几斤几两肉。镇上谁家的孩子闹人了,大人说一句“再闹,让吴二嫂剥了你”,孩子立马不闹了,乖乖地十分听话。
别以为吴二嫂长得青面獠牙,一副凶神恶煞样,其实吴二嫂是一个长相十分标致的女人。
吴二嫂嫁给吴二哥的时候,吴二哥的父亲就是镇上的杀猪匠。后来,吴二哥父亲年岁大了,杀不动猪了,要吴二哥杀猪。吴二哥第一次杀猪那年,吴二嫂才20岁,捆起来的猪在案板上“嗷嗷”直叫,吴二嫂帮着摁猪头,吴二哥闭着眼狠劲一刀,没听见猪叫,却听吴二嫂猛叫一声。吴二哥睁眼一看,猪四蹄乱动头乱翘,刀没杀着猪,竟把吴二嫂的手杀了一道血口子,连忙丢下杀猪刀,找来药面,找来布,给吴二嫂包手。吴二嫂包好手,一把夺过吴二哥的杀猪刀,狠命一刀,把猪杀死了。事后,吴二嫂指着吴二哥的额头说:“你呀,连个猪也杀不死,真是个窝囊废。”
吴二哥没有子承父业成为杀猪匠,倒成了小刀手,在街上剔骨卖肉,老不欺少不哄,也深得镇上人喜爱。吴二嫂却成了名震烟镇方圆百里的杀猪匠。
吴二嫂从光绪年间杀到民国,杀了二十年猪,练就了一手绝活。一是眼准,不论猪大猪小,吴二嫂左看看,右瞧瞧,能杀几斤几两肉,一口一个准,上下不差一二两;二是手快,别人杀猪是血随刀出,吴二嫂杀猪是刀出血不出,抽刀断血,转身走出五步开外,那猪血才“哗啦”一声喷涌而出。
吴二嫂杀猪成了烟镇一景。吴二嫂早晨杀猪时,院子里挤满了镇上来看景的人。吴二嫂杀完猪,看景的人异口同声都说好,你称他赞,把吴二嫂的杀猪技艺越传越神,惹得外地人也专门来看吴二嫂杀猪。路近的人起个大早,走上十里八里路,就能看上吴二嫂杀猪;路远的人生怕看不到吴二嫂杀猪,要提前动身,前一天晚上在镇上找家客栈住下来,第二天一早才能赶上看吴二嫂杀猪。一来二去,烟镇人来客往,商贾云集,百业兴旺。
吴二嫂的杀猪绝活,那不是虚传,镇上的皮三就曾验证过两次。
皮三是原来镇上皮裁缝的儿子。光绪二十六年,皮裁缝老婆得病死后,拐了耿麻子的闺女二兰子,带着五岁的儿子皮三跑了东北,流落在一个小镇上,租了间房子又开起了裁缝铺,给人家量体裁布做衣裳,手里有了钱,置了房产安家落户,日子过得挺殷实。
到了民国年间,皮三二十岁了,他爹的剪裁手艺十分也就学了二分,只能给人家剪裁做个布衫、裤衩什么的。一双贼眼直朝大姑娘屁股上胸脯上盯,竟看上了皮匠家长脖子、马蜂腰,白白嫩嫩像根豆芽菜的闺女谭翠花。皮裁缝带上礼物去提亲,话还没说完,谭皮匠竟哭得呜呜咽咽的。原来二道沟的土匪头子看上了翠花,送来两匹绸缎和一百块大洋,三天后要抬人进山当压寨夫人。那土匪头子长得一脸大菊花,谭皮匠看着就不爽,一家人愁个半死,也没想出个啥办法拒绝这桩婚事,哪里敢跟皮裁缝结亲?皮裁缝回家把话跟皮三一说,皮三不说话了,一双眼骨碌碌乱转,第二天夜里带上谭翠花跑了,走了大半年,才回到烟镇老家。好在老宅还在,泥墙换瓦收拾收拾住了下来。来年,东北有人传过话来,皮裁缝一家,还有谭皮匠一家,被二道沟的土匪端了窝,烧得尸首皆无。
皮三回到烟镇,住在老宅里,在他爹当年的裁缝铺里又开起了裁缝铺。由于手艺不精,到裁缝铺做衣服的人不多,日子过得十分紧巴。爹和老丈人老丈母娘都没了,只剩下他和翠花孤零零两个人,皮三觉得对不住翠花,都是因为他带走了翠花,才让爹和翠花一家遭了土匪的毒手。尽管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皮三还是经常买肉给翠花吃。翠花人虽长得水水嫩嫩,却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啥活也不会干,还天生好吃肉,天天吃猪肉炖粉条也吃不够,三天不吃肉就跟皮三闹,吵着要回东北二道沟去找土匪头子。其实翠花不是真心要去二道沟找土匪头子,是吓唬皮三的。皮三却当了真,生怕白生生嫩娇娇的媳妇跑了,没钱买肉,只好三天两头到吴二哥的肉摊上赊肉吃。吴二哥觉得皮三是老街坊的孩子,没爹没娘怪可怜的,有时赊个半斤八两肉,有时赊个猪心,有时又赊挂小肠什么的给皮三吃。皮三嘴吃高了,猪心、小肠不想吃了,赊猪头、肘子吃。半年过去了,吴二哥的小本本上记满了皮三欠的账,也不见皮三还钱。皮三再来赊肉,吴二哥翻开本本给皮三看,皮三倒拿着小本本,两眼眯缝着上上下下看了两遍,对吴二哥说:“二哥,我不识字,看不懂。”
吴二哥说:“全是你赊肉记的账。”
吴二哥要皮三还钱,皮三不给,还对吴二哥说:“二哥,人不死,账不烂,我有老宅子裁缝铺,还怕不还钱?”
吴二哥也知道皮三日子过得难,还不上钱,拖就拖吧,反正皮三还有老宅子。吴二哥想是这样想,心里还是有数的,皮三是不会卖老宅子还肉钱的。回家跟吴二嫂一说,吴二嫂说了句粗口:“没钱,吃他妈个头啊!”吴二哥从此不再赊肉给皮三吃。
皮三赊不到肉,老婆翠花跟他闹别扭,不让皮三上床,急得皮三团团乱转百爪挠心。皮三知道是吴二嫂不赊肉给他吃,就一心想出吴二嫂的丑。皮三对镇上人说:“吴二嫂的眼不是看得准吗,我倒要看看裤子有没有挡住吴二嫂的眼!”
这天上午,皮三不知从哪里拾来一头死小猪,吭吃吭吃背到吴二嫂家。吴二嫂正在大锅里烫猪刮毛,准备开膛破肚,大卸八块上街卖肉。
皮三把死小猪朝案子前“咕咚”一扔,烟叼在嘴角上,一边吐着烟圈一边说:“都说二嫂眼准,你看我这头猪能剥几斤肉?”
吴二嫂刮完猪毛,黑猪眨眼变成了大白猪。吴二嫂把杀猪刀含在嘴里,一手抓住一只猪腿,肚子使劲一挺,“嗨”一声,把猪从锅里提溜到案子上,准备开膛破肚,哪有闲工夫理皮三。皮三凑到吴二嫂跟前又说:“二嫂,你看我这头猪能剥几斤肉?”
吴二嫂说:“我正忙着,剥你妈个头啊!”
皮三一把拉住吴二嫂的胳膊,说:“说不出来了?你那眼是不是给裤子挡住了?”
满院子看杀猪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吴二嫂脸上有些挂不住,甩开皮三的手,杀猪刀在白沙沙的猪身上拍得“啪啪”响,吓得皮三一连倒退了好几步,嘴里说:“哎哟哎哟,二嫂还想剥人?”
吴二嫂见皮三三魂吓掉两魂的样子,又故意在猪身上“啪啪”拍了几下刀,说:“老娘剥过猪,剥过牛,剥过羊,剥过驴,还就没有剥过人,是不是想看看你能剥几斤几两肉?”
看杀猪的人起哄说:“吴二嫂,来个真格的,看看皮三能剥几斤肉。”
皮三对那人说:“你这是抬举吴二嫂,二嫂还能真剥了我?”
吴二嫂“噗哧”一笑,说:“一边去,我没工夫。”
皮三又嬉皮笑脸地说:“二嫂给我剥猪,又不是白剥,我给你手工钱,还能亏了你不成?”
吴二嫂被皮三死磨硬缠得也没了脾气,放下手里的活,看看死小猪,一脚踢翻过去,对皮三说:“这猪能剥五斤半肉。”
皮三心头一喜,眼珠子在眼眶里骨碌碌转了三圈,“嘿嘿”一笑,说:“二嫂看走眼了,我这猪二十多斤,才剥五斤半肉?”皮三的死小猪没有那么重,皮三故意多说了好几斤。
吴二嫂又踢了死小猪一脚,说:“多一两,我给你白剥;少一两,我把这头猪赔你一半!”吴二嫂说完,用刀拍着案子上四仰八叉的大肥猪。
皮三摸着白沙沙的大肥猪,说:“二嫂,少一两,你把这头猪都给我算了。”
吴二嫂说:“你小子也忒狠了。一头猪不够,我割腿肚子肉给你都行!”
有人把这事儿传了出去,街上的人也来看吴二嫂剥死小猪,院子里站得到处都是人。
话赶话将在这儿了,吴二嫂只好放下手里的活,吆喝着吴二哥抓紧添水烧锅,不一会儿烧好了水,热气腾腾,院里院外飘荡着一股猪屎味。
吴二嫂拎起地上的死小猪,放进大锅热水里,三翻两翻烫好了猪,刮好猪毛,提在案子上,亮出剔骨刀,开膛破肚,两袋烟工夫,死小猪就肉是肉,骨头是骨头分成了两堆。尔后,吴二嫂从看景的人里拉过两个人来,用秤一称,净肉果然五斤半,赢得众人一片叫好。
死小猪剥完了,皮三喜滋滋地竖着大拇指吹捧吴二嫂说:“还是二嫂厉害呀。”皮三将小肠扔给吴二嫂,说:“二嫂,这挂小肠我不要了,抵加工费吧。”
吴二嫂把死小猪肠子扔给皮三,说:“你二嫂赖雕吃鸡毛,馋急了不是?拿回家给你老婆吃吧。加工费我也不要了,只要服老娘就行。”
皮三又是“嘿嘿”一笑,包了死小猪肉,提了肠子,屁颠屁颠地回家去了。
吴二嫂为皮三剥死小猪,半两也不差,赢得一片叫好声。看吴二嫂杀猪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镇子里整日热闹得像过年。山里山外的人不光来看吴二嫂杀猪,回去时,还要在吴二哥的肉摊上买上几斤肉,有大户人家办红白喜事,扛上一扇两扇肉也多得是。吴二哥的猪肉总是十分好卖,不到晌午就卖完了。吴二嫂也乐意展示才艺,杀猪时,总是等看景的人来得差多不了,才吆五喝六拉开架势杀猪。
皮三吃完死小猪肉,吃了五七天青菜萝卜,嘴又馋了,又腆着脸去找吴二哥赊肉吃。没有吴二嫂的话,吴二哥哪敢私下里再赊肉给皮三吃?吴二哥不赊,皮三天天来缠磨吴二哥,吴二哥对皮三说:“你把原来欠的账还上,我再赊给你。”气得皮三乱翻白眼。
一天早晨,吴二嫂正烧水准备杀猪刮毛,皮三提了条死狗挤到案前,朝地上一扔,气喘吁吁地说:“二嫂,你看这狗能剥几斤肉?”
死狗是皮三从镇南大汪里捞上来的,少说也泡了三四天,肚子涨得圆鼓鼓的。吴二嫂看看死狗,一脚踩在肚子上,踩得死狗两头朝外冒水,对皮三说:“四斤半。”说完,踢了一脚,又踢了一脚,把死狗踢到了一边。
皮三连忙跑过去把死狗拖回来,说:“二嫂,你剥剥看,多了少了我可不服你。”皮三对院子里看景的人说,“这回二嫂要是看不准,别说我坏了她的名声。”
看杀猪的人哪有怕多看景的?一院子人跟着起哄:“二嫂,剥个瞧瞧!”
“二嫂,咱可不能叫皮三这小子坏了名声。”
吴二嫂也知道大家是想看她的手艺,大声说:“皮三这小子,啥时服过二嫂。今天叫他再开开眼。”吴二嫂猪也没杀,把死狗挂在树叉上的铁钩子上,从狗嘴到狗腚,一刀划开肚皮,三把两把撸掉狗皮,剔完骨头,找人过来一称,一两不多,一两不少,净肉四斤半,引来一片叫好声。
吴二嫂杀猪绝活,自此被烟镇人传为佳话。
早在光绪年间,烟镇西山里发现了金矿,镇上人你挖个洞,他掏个洞,零零星星私自开采,弄点小钱花花。后来,官府禁止个人采矿,统一开采,德国人来时,西山金矿已经小有规模了。日本人赶走了德国人,占了金矿,随即派来了护矿队,赶走镇公所的人,在大门楼上挂上膏药旗,安营扎寨住了下来。护矿队长叫山田,脸比鞋底还长,长了一脸的络腮胡,镇上人给他取了个绰号,私下里都叫他驴脸队长。
山田当然也听说吴二嫂的杀猪手艺了,当然也想看看这位女杀猪匠的绝活。如果山田也像镇上人那样到吴二嫂家来看杀猪,也倒没什么了,吴二嫂也不会与他结下梁子的。山田队长偏偏不知自己吃几个馍,拿足了架子,要吴二嫂到护矿队大院里杀猪给他看。
山田队长来了以后,山里的石头成了他的,镇上人成了他的,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就连镇上的女人也成了他的,想睡哪个睡哪个,把镇上搞得鸡飞狗咬。吴二嫂虽说有些看不下去,但该杀猪还杀猪,吴二哥该卖肉还卖肉。想吃肉的人掏钱买肉,没钱的人想吃肉了,也可以先记账赊回去吃,待秋后有了钱再还。可吴二嫂万万没有想到,山田队长叫她到护矿队大院里去杀猪给他看。
镇里镇外的人想看吴二嫂杀猪,都是起大早专门到吴二嫂家来看,就连镇上首富万家福当铺的大东家冯寿堂想看杀猪了,也是亲自到吴二嫂家里来看。吴二嫂看大东家来了,叫家里人搬把椅子摆在前面,让大东家坐着看,抽着烟看,喝着茶看,也从来没有到大东家家里杀猪给大东家看过。
那天,有个会说中国话的护矿队员到吴二哥的肉摊前,对吴二哥说,要吴二嫂第二天早晨,到护矿队大院里杀猪给山田队长看。
到护矿队大院里去杀猪,吴二哥觉得不方便,对那个护矿队员说:“又是猪,又是案子的都得搬过去,能不能请山田队长来家里看?”
那个护矿队员立马枪口对着吴二哥,说:“吴二嫂的,必须到大院里去杀,这是山田队长的命令。”
吴二哥歪着头说:“要是不去呢?”
“统统死啦死啦的。”
吴二哥看看杵在胸前的枪口,心里“咯得”一沉,想,咱还是别碰这个碴了,只好点头答应下来。与吴二嫂一说,吴二嫂一肚子两肋巴的气,这山田真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了?转过脸又骂吴二哥没骨气,是个软蛋。
吴二嫂家一个集没杀猪。
吴二嫂家不杀猪,镇上人倒没什么,顶多少吃一回肉,护矿队山田队长不愿意了。又过了两天,见吴二嫂还没有到大院里来杀猪,派护矿队员到吴二嫂家,把圈里的猪捆了四蹄抬到护矿队大院,又把杀猪案子也搬到了护矿队大院,然后用枪抵着吴二嫂的后腰,把吴二嫂逼去了护矿队大院。
吴二嫂走时对二哥说:“到外边杀猪给人看,我这是头一回呀。”
吴二哥点着头说:“胳膊拧不过大腿,能怎么办?”
吴二嫂听了吴二哥的话,狠剜了吴二哥一眼:“我怎么嫁给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了呢。”
吴二哥跟在吴二嫂身后,一连声地说:“是是是,在哪里不是杀猪。”
吴二嫂又嘱咐家人,把水烧好,等杀完猪抬回来烫猪刮毛。
吴二嫂被两杆枪顶着来到护矿队大院里时,山田手捧茶壶,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吴二嫂认出那把太师椅是当铺大东家冯寿堂家的。天热的时候,大东家经常搬出来架着二郎腿坐在当铺门前乘凉。
吴二嫂一直没有正眼看山田,看看案子上“嗷嗷”直叫的黑毛猪,挽胳膊,捋裤腿,又在猪肚子上蹭蹭杀猪刀,拍拍猪屁股。大院里一下子静了下来,二十多个护矿队员都围在山田队长身旁,等着看吴二嫂杀猪。
山田放下手里的茶壶,叽哩咕噜说了一句话,那个会说中国话的护矿队员朝吴二嫂喊:“山田队长叫你快快杀!”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吴二嫂胳膊一挥,一道白亮亮的寒光闪了两下,之后,手提杀猪刀转身来到山田身旁,吓得山田盯着吴二嫂的杀猪刀看。
吴二嫂朝猪努努嘴,山田这才抬起头去看猪。
山田第一次看吴二嫂杀猪,吴二嫂的动作快,又没看清,见猪躺在案子上不动,还以为吴二嫂糊弄他,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猛一下站起来,三两步来到猪跟前,想看看吴二嫂到底杀没杀猪。哪知道,猪在案子上四蹄猛一抽缩,头一翘,脖子一挺,一股血“哗啦”一声急涌而出,喷了山田一头一脸。山田用手一抹,抹成了猪血大花脸,气得正要发火,却听满院子喊好声,这才知道,这就是吴二嫂杀猪的绝技,刀出血不出,不光一肚子两勒巴的火发不出来,还竖着大拇指,连说“腰细,腰细”。
吴二嫂见猪断了气不动了,走过去在猪身上三蹭两蹭擦净了刀上的血,把刀插在后腰上,喊吴二哥把猪抬回家烫猪刮毛。没承想,山田手一挥,过去几个护矿队员,把猪抬到护矿队食堂去了。
吴二嫂见猪被抬走了,一时间也傻了眼,待明白猪是给护矿队抢去后,伸手朝山田队长要钱,被吴二哥一把拉住了,小声说:“过天我来要。”吴二嫂这才作罢。
吴二嫂白送护矿队一头大肥猪的消息,一下子在烟镇炸了锅。当天夜里,黑风寨土匪赵三黑就下山来,把土造手枪“啪”的朝桌子一拍,吓得吴二哥哆嗦着嘴说:“三黑兄弟,有话好说,这是干啥?”
吴二嫂看也不看赵三黑的枪,说:“快把半截烧火棍收起来,别吓着你二哥。”
赵三黑来了火,拿起桌上的枪冲着吴二嫂搂了勾,“啪”的一声枪响,枪口刺出一团火星,青烟半天才散去,屋里弥漫着一股硝味。
吴二嫂一闪身,子弹打在了身后的墙上,吓得吴二哥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头直叫唤。
吴二嫂踢了吴二哥一脚:“滚出去。”
吴二哥连忙爬起来,拍着屁股上的土走出屋去。
吴二嫂在屋里跟赵三黑说了半天的话,赵三黑走时,说:“二嫂,我信你的话,你不是情愿的。今后镇上有人给日本人办事,就是跟我赵三黑过不去,别怪我不客气。”
吴二嫂说:“你放心,一头猪我是不会白送给护矿队的,钱是会要的。改天送你半扇猪肉,给山上的弟兄们解解馋。”
赵三黑咧嘴“嘿嘿”一笑:“那二嫂就破费了。”
“看你说的哪里话。”
赵三黑走出吴二嫂家大门,顺着沿街墙角屋檐下的黑影溜出镇子,回黑风寨去了。
赵三黑是黑风寨的匪首,原来带着人给德国人护矿,还能弄几块大洋花花,日本人自己带来了护矿队,不要他护矿了,一块大洋也弄不到,十分恼火,带着人经常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跟护矿队干。听说吴二嫂白送护矿队一头大肥猪,亲自下山来找账。
送走赵三黑,吴二嫂也病倒了,三个集没杀猪。直到有人找上门来,娶媳妇要用半扇子猪肉做席,吴二嫂才又开始杀猪。
这天,吴二哥把冒着热气的半扇子猪肉刚搬到门口的肉摊上,那个会说中国话的护矿队员带着两个人来了,对吴二哥说,这半扇猪护矿队征用了。
吴二哥说:“把上次的肉钱拿来,这次再扛走。”
“这是护矿队征用的。”
“护矿队还征肉吃?”
几个护矿队员不由分说,抬着半扇子猪肉就走,吴二哥抱着猪肉不给,一个护矿队员举起枪朝吴二哥的大腿上捅了一刺刀,吴二哥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几个护矿队员抬着半扇子猪肉扬长而去。
吴二嫂听到吴二哥叫,连忙跑出来一看,见吴二哥倒在地上抱着腿,血流得淌水一样。转身回到院里,拿了把杀猪刀,要去护矿队拼命,被家里人死死抱住了。吴二嫂气得一刀戳在当街的石板上,“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吴二哥肉也不能卖了,躺在床上养伤。吴二嫂自己杀猪,自己卖肉。
这天吴二嫂正在卖肉,听人说皮三给护矿队打断了腿扔在大街上,叫家里人看着肉摊,急忙朝护矿队大院跑,见皮三蜷缩在镇公所门口,抱着腿“嗷嗷”直叫。劁猪匠苏二桥溜村串乡劁猪正好回来,吴二嫂叫苏二桥和几个街上人把皮三抬到镇上的徐家骨科,请徐老骨匠给皮三接上了骨头。回头,吴二嫂又熬了骨头汤送去,要皮三喝了养腿。
日本护矿队来了以后,天天有镇上的女人被抢进镇公所。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护矿队员淫欲的浪叫声,比等着挨刀杀的猪的叫声惨百倍,搅得镇上人夜夜睡不安稳,大闺女小媳妇吓得门都不敢出。镇西头有两个女人不从,拼死抗争,硬是被十几个护矿队员奸死了,恨得一镇人都咬牙切齿。
偏偏皮三老婆上街买菜,被山田队长看上了,抢去关在镇公所,大门也不给出,天天侍候山田。养得白白胖胖的老婆自己用不上,反倒天天给日本人用,皮三牙都快咬碎了,找山田要老婆,老婆没要来,生生被护矿队员打断了一条腿。皮三后来说,听得清清楚楚,小腿骨“咔嚓”一响,浑身一麻,不能走路了,怎么被护矿队员抬出大院扔在当街上的,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就知道趴在地上哭爹喊娘。没把娘喊来,倒把吴二嫂喊来了。
皮三在家里养腿,吴二嫂隔三差五送点肉送点骨头过去,皮三感动得不得了,说吴二嫂老嫂比母,要喊吴二嫂“嫂娘”,吴二嫂不要他喊,对皮三说,一个街上的邻里,她不帮,也会有人帮的。皮三说,等腿好了,要把老爹教他的裁缝手艺再琢磨琢磨,混口饭吃。吴二嫂拍拍皮三的手说,这才是正路子啊。
皮三恨死驴脸队长山田了,可又治不了山田,只能躺在床上养腿,盯着屋笆琢磨心事。
这天一大早,吴二嫂正准备杀猪,院子里围了不少看景的人。镇上有个叫二驴子的突然连哭带喊地跑来找吴二嫂,见了吴二嫂像见了亲娘一样哭得呜呜的。吴二嫂劝了半天,二驴子不哭了,这才把老婆被护矿队抢去糟蹋后,跳了镇西深水大塘的事说了一遍。
吴二嫂搌搌眼睛,两手抱拳,对看景的人说:“今天不杀猪了,我要去杀人,杀山田个狗日的。”
看景的人把吴二嫂团团围住,纷纷劝说吴二嫂。
“二嫂,护矿队有快枪,你哪里杀得了山田?”
“杀不了山田,弄不好还要搭上自己一条命。”
……
吴二嫂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三个月后的一天,皮三拄着拐慢慢来到吴二嫂家门前的肉摊前,见了吴二嫂就跪下来喊“嫂娘”,说没有吴二嫂照顾,他早在南山坡上成了一堆白骨。
吴二嫂说:“你看你,快起来,一个街上住着,都是自家人呀。”
皮三嘴凑在吴二嫂耳朵上说:“二嫂,这些天我想好了,你得帮我一个忙。”
“帮什么忙?”
“这个忙二嫂一定得帮,今后你和二哥的衣服剪裁缝纫我全包了,一个子也不要。”
吴二嫂说:“皮三,有话就说,有屁快放,你还没耍够?”
皮三说:“二嫂是我的大恩人,我哪敢跟二嫂耍?”
吴二嫂还是以为皮三逗她玩,说:“二嫂也就会杀个猪,只要是喘气的杀了能剥肉的忙我都能帮,别的忙我可帮不了你。”
皮三两眼在街上来来回回看了两遍,见没有护矿队员,小声说:“二嫂,你看山田能剥几斤肉?”皮三话一说完,吴二嫂就张大了嘴睁圆了眼:“你想干什么?”
皮三没有回答吴二嫂,又小声说:“二嫂看不出来山田能杀几斤几两肉?”
吴二嫂看看皮三,咬着牙说:“净肉四十五斤六两!”
皮三摇摇头,说:“我不信,他那么大个人,才剥四十五斤六两肉?”
“绝对错不了。”
“二嫂,你可看好了。”
“二嫂我啥时看走过眼?看走眼了,把你二嫂眼珠子抠去当炮仗摔!”
吴二嫂一言九鼎说得铁定,皮三还是不敢相信,山田那么大个人,才杀四十五斤六两肉?鬼才信呢。
吴二嫂也没拿皮三的话当真,吴二哥养好了身子,吴二嫂杀完猪,上街跟二哥一起卖肉。
半个月后的一个月黑风高夜,镇子里的人家早早熄灯睡下了,就连小酒馆也打烊关了门。吴二嫂因为要早起杀猪,吃过饭就躺下睡了,朦朦胧胧中,听到有人敲门,吴二嫂以为起风了,刮得门响,侧耳听听不是风声,刚躺下,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这回吴二嫂以为是护矿队找麻烦来了,心里没好气,嘴里嘟嘟囔囔骂着什么,穿好衣服起来,哆哆嗦嗦拿开顶门杠拉开门栓,刚刚把门开了个缝,就挤进一个人来。黑灯瞎火的吴二嫂看不清来人脸面,问道:“谁?”
“我,皮三。”
皮三身后又跟着挤进一个人来,说:“二嫂,我是二驴子。”
“这么晚了,你俩来干啥?”
“屋里说话。”
吴二嫂这才看清皮三背着个麻包,二驴子在后面抬着。
来到堂屋,皮三和二驴子两人把麻包朝地上“咕咚”一扔,倒出麻包里的东西,吴二哥点了灯,端过来照照,吴二嫂一看,竟是一身酒气烂醉如泥的山田,吓得倒抽一口凉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没有还过气来。
吴二哥手一抖,油灯差点儿掉在地上,灯头忽闪忽闪的,人影在房梁上晃来晃去。
皮三扶起吴二嫂,说:“二嫂,人我给你弄来了,这个忙你得帮。”
二驴子说:“二嫂,你就帮帮我和三哥,看看这个狗日的到底有几斤几两!”
吴二哥半天才站稳脚跟,觉得被护矿队员刺刀捅过的大腿隐隐作痛,仇恨涌上心头,抬脚朝山田屁股上狠踢了一脚,咬牙切齿地说:“剥了他个狗日的,叫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杀了几十年的猪,剥了几十年的猪,真要杀人剥人,吴二嫂心里还是有点怯。她看了吴二哥一眼,又看看皮三,看看二驴子,三个人六只眼都盯着吴二嫂看,目光像杀猪刀般冷峻。
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剥了他!”
“二嫂,你这是为烟镇除害呀!”
“二嫂放心,要是说出去一个字,你把我也剥了!”
皮三、二驴子“扑通、扑通”给吴二嫂跪了下来。
吴二嫂一直没有说话,看见皮三和二驴子两个人给她跪下来了,才小声说:站起来,把这个狗日的抬到院里杀猪案上去。”
皮三和二驴子立马爬起来,一人搬头,一人提着两腿,把山田抬到了院子里的杀猪案上。
吴二嫂抄起雪亮的杀猪刀,在大腿上蹭了蹭,说:“今夜我剥了这个狗日的,让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忙到鸡叫头遍,吴二嫂找来个箩筐盛了山田的碎肉,上秤一称,吴二哥端了油灯照着秤杆,皮三跟二驴子伸长脖子一看,果然是四十五斤六两!
护矿队山田队长在春满楼喝完花酒后突然从镇上消失了,不仅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连一点痕迹也没有,护矿队把烟镇周边大山里的沟沟堑堑地毯式搜了一遍,还掘开了三座刚堆起来不久的新坟,一无所获;海州城日本矿业株式会社派人来调查了一个多月,陪山田喝花酒的小姐找了三四个,仍然一无所获;最后断定,山田队长是被黑风寨土匪赵三黑劫持了,随派护矿队多次进山攻打黑风寨。
吴二嫂跟山田队长没有梁子了,心里敞亮亮的,依然像过去那样天不亮起来杀猪,家里依然挤满了看景的人。
只是皮三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好吃懒做了,在家里埋头苦学裁剪缝纫技术,后来成了烟镇的名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