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晁 [短篇小说]
李晁: 1986年10月生于湖南,现居贵阳。荣获第三届《上海文学》中篇小说新人奖。作品散见于《上海文学》《青年文学》《山花》《萌芽》《福建文学》等刊,部分作品收入《2010短篇小说》《中国短篇小说年度佳作2011》等选本。著有长篇小说《傻时光》。
一
思凡是十月初动身去浸底峡的。车在山岭间穿梭,像是沿着大地的肠子滑行。每当转弯过猛,思凡的胃就会抽动一下。在连续的下坡路段,犹如坐海盗船,心瞬时发生移位,都快顶到脑门儿上去了;如果再失控一些,可能五脏六腑都会飘移,让身体宛如一副空皮囊。
沿途的风景在这种不适中被打了折扣,很长一段时间思凡无心窗外的景致,那些奇峰险境茂林修竹也与他无关。漫长的旅程中,他打了几次时断时续的瞌睡,是车的震动使他的头撞向车窗才醒来的。
他望着车外的陌生风景,感叹地域的隔离,山势陡峭,那些巴掌大的地方都是庄稼,而民居建筑又是另一番风格了。木质的平房或二层小楼,瓦屋顶或平屋顶,堂屋正中门楣顶上是饱满硕大的三个字,用不同的字体颜料勾勒。“福禄寿”被框在圆圈中。门旁还有对联,不是常见的红底黑字贴在门旁,而是直接书写在墙上。无论岁月如何变幻,都是那样一段妥帖的文字,不再更改。
途经赶场的镇子,民族服饰粉墨登场。说粉墨登场也不尽然,因为那些或繁或简的服饰在这里稀松平常,只是一般人见得少,才有了些许惊叹。车上一对情侣尤为兴奋,女的大赞服饰手工的精巧,男的却把目光对准了那些身着华服的妙龄少女。
思凡也在看人,不过不是服饰相貌,而是表情。在这里,人们的一颦一笑都是那样天然、毫无伪饰,连货车上的青年们都是一副安静随和的样子,好像这样的生活已经足够美好,外面的世界与他们无关。
青年们围成一圈,香烟在不同的手中传递,身上的衣服并不干净,想来是刚干完活儿收工的。其中一个青年人的模样长久地停留在思凡的脑海,以致货车消失许久,他也离开了热闹的集镇,可那个青年人的面容还印刻在眼前。
思凡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使那张具有安抚力量的脸浮现,如同电影的幕启。
青年人侧着头,在一群青年青黑的脑袋中露出大半个脸来。他长得并不出众,极普通的脸,轮廓平淡的五官,但聚合在一起却有种莫名的亲切。青年人微笑着,一个淡淡的表情,眼睛却深邃。不是那种心事重重的幽深,而是与生俱来的深度,思凡一眼便可以看出他的满足感。
思凡的车跟了货车一段路,青年人的表情没有变化。阳光变幻了几种色彩,一抹淡黄出现时,青年人最后一次出现在思凡眼中,仿佛沐浴到神的荣光。当思凡回忆起来时,竟觉得有几分故人的感觉了。
二
车到县城时,天完全黑了下来。县城的出现只是一晃眼的事,仿佛唰的一下,风景变换,一个高高的山头被车超越之后,谷底县城的灯火才迎面而来。最凹处的河流暂时隐匿不现,只瞧见串串灯笼穿过黑夜,连接两头。两岸的建筑参差不齐,灯火聚散,映出繁华寂寥。进县城的路由高到低,一圈圈切下去,酷似一个锥形箭垛。思凡没有跟车下到最低处,而是在山坡中“段一家酒店”停下,那里有来接他的人。
在酒店后堂一字摆开的桌椅中,思凡依着冰浸的水泥阳台对着烟雾中的县城发起了呆。——蛇穴。这是思凡对县城的第一印象,无所谓好坏,只是一个客观论断。道路蜿蜒,从各个方向迤逦而来,最终融汇在了这块依山而建的谷地上。
乌江对岸的山雄壮挺拔、凛然大气,带着一种悲壮的味道。当断则断,为江水的奔流付出了犹如断臂的苦痛。
十多个小时的跋涉,使思凡的思绪轻松失了控。他想象着千年以前,那位在乌江边自刎的英雄,虽然此乌江非彼乌江,但又有什么区别呢?总归是一条永远无法泅渡的河,英雄长留岸边,而对岸青草依依,一代代人打迷雾中过来。
思凡想靠近些,可脚下湿滑,一个趔趄,险些翻出阳台。阳台下是落差近十米的断崖,靠近一座风铃摇动的寺庙。一眼望去,寺庙的黄色瓦檐在古松中翘出头来,没有钟声。
母亲出现了。穿过数盏灯光,在昏黄的光晕中,身影颀长且瘦。思凡有太久没有见到母亲了。自从父亲离家,母亲开始在各个工地奔忙,思凡对她的印象就一点点减退。
从北方到省城,从省城到这里,两千多公里的距离,他却走了这么久。这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如此转山绕水,思凡不知为了什么。
和母亲相见?
当然。
可,还有什么呢?
十八岁离家之后,思凡就留在了北方。学习、恋爱,融入不同的朋友圈,从事种种无足轻重的工作,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他以为这辈子都不必为今后打算的,可母亲终究是他最牵挂的。
母亲已然老去,人到中年的力不从心从皱纹中可见一斑,然而她还是那个爱漂亮的人,看得出为了来接自己,她还特意打扮了一番。思凡把一套价格不菲的化妆品递给她,母亲扫了一眼牌子,有些眼熟的样子,最后只是问他,女朋友买的?也不带来看看。
思凡说,你见过照片呢。母亲想了想,那可不一样,来不来,不一样的。思凡问,你说的哪一位?
母亲一时语塞,想说什么,又找不到突破口,想教训儿子两句也做不到。关于男女之事,她认个死理,所以离异这些年来,一直没找别的人。
她温柔地望着儿子,叮嘱道,你要好好对待别人,别朝三暮四,不能对人家不负责的。
思凡听着,点头,不置一词。
三
夜晚的行程显得比预期漫长,依旧上山下山,好不容易才到。这是一栋二层小楼,楼下是办公区,楼上是宿舍。在母亲房间,原本摆放沙发的地方被临时安了张床,卧房在客厅后,布置得整洁素净,墙上竟有帧思凡的摄影作品。客厅不大,可窗临深渊,窗下三百米的地方就是浸底峡的峡谷了,水电站将在那里拦腰而起。
他临窗远眺,在谷底,一些光亮依稀可辨,大部分被云雾遮蔽,只有那些移动的车灯看起来像巨大的流萤在漂移,似有水声传来。母亲告诉他:这附近有瀑布,白天你可以去看看,你搞摄影,可以好好拍拍。
有人来串门,左邻右舍,有几个熟人,少时曾在一个大院居住。她们无一例外感叹,思凡都这么大了,还认得我们吗?女人们在屋内叽叽喳喳,回忆过往,思凡只装作没听见。
小樊是随后出现的,没敲门,猫一样闪进来,无声无息。刚毕业的丫头,还透着几分学生气,目前是母亲的徒弟,母亲掌管财务。
看母亲介绍小樊时的样子,颇有爱意,两人站一块儿竟有些母女的意味了。小樊留着刘海,发型与母亲如出一辙,脸蛋偏圆,不知为何,看见她,思凡不可抑制地想起儿时的不倒翁来,也是那样的刘海、脸盘和大眼睛。要不是她瘦,思凡都有心去推她一把了。
看见她,思凡莫名地激动,恍然觉得心爱的不倒翁突然间长大了,化成人形,来到他身旁。母亲去办公室,小樊起身,却被母亲按住。你看你的电视,我家思凡不会跟你抢台的,他只爱看球。
小樊这才坐下,害羞的样子,红色絮状物在脸颊扩散。
母亲走后,思凡说,叫你小樊挺别扭的,像自己叫自己,干脆叫你小不吧?
什么?小樊一头雾水。
小不。
什么小不?
就是不倒翁。
不倒翁?
你像我小时候的不倒翁。思凡坦白说。
小樊疑惑了,这是个什么人?居然拿她和玩具比?看他认真的样子,小樊不满,你还蛮喜欢给人起外号的。
是你真的像。
像什么!哪有这么叫人的。我有名字,什么不倒翁,我有那么肥吗?说着还不解气,干脆头也不回,扔下一句,我走了。
再晚一些,思凡躺在床上想小樊,确切的是,从小樊想到不倒翁。怎么这么像呢?曾经是那么痴迷不倒翁。
在那个男生酷爱汽车模型的时代,思凡的这一癖好险些为他招来女里女气的不良声誉。其实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对不倒翁的情感源于何处。
每当遭遇不顺心的事,思凡便第一个拿不倒翁出气,无论他如何发泄,不倒翁都没有半点怨言,总是带着相同的神情一次次立起来,一摇一摆间,好像对主人的痛苦感同身受。偶尔,思凡猛力一掌或者干脆一脚过去,不倒翁蹦跳着跌出思凡的攻击范围,来个周身一百八十度大空翻,随便摔倒在哪个角落后,也是独自恢复原状,仿佛从不知委屈为何物。
从小到大,思凡一次也没有想过,那张不变的笑脸背后,是否也隐藏了一张泪水涟涟的面孔。
四
在水声中醒来。持续不断的水声击退了思凡所剩无几的倦意。窗帘合着,屋内光线暗淡,屋外的一切皆被水声淹没。思凡想,这瀑布究竟有多大?等匆匆吃过早饭,便抓过相机就出门。过道对面,数栋排列有序的职工住房沿公路一字排开,蓝色彩钢瓦之上便是青黑的山崖,未干透的地面还有泥泞的迹象,看来才下过雨,怪不得水声如此之大。
母亲和小樊都在办公室。你自己出去走走吧,要不让小樊带你熟悉一下?
不用,你们忙,我随便看看。
那记得我们十二点吃饭。
思凡离开办公区,穿过楼前的停车坪,往有水声的地方走。在办公区左侧,突着一座山峰,比这里要高出不少,瀑布应该就在山峰背面。
公路就开在崖边上,车痕深处还有昏黄的积水,碎石路面,走上去发出细密的崩塌声响,像踏雪而行。道路两旁是叫不出名字的黄色花朵,山崖下是密林,层层叠叠三色,一路延伸至峡谷。谷地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山崖被炸药轰开,露出黄色山体,如同溃疡。挖掘机喷着烟雾正在作业,砂石系统的塔架像巨臂穿过崖涧的巨大罅隙,黑色皮带静止着,远远望去像一座座布满青苔的木桥。
思凡随手拍了几张,然后在水声渐亮的山峰前停下,路在此处被分为两截,一截仍是大路,往下;另一截则是上山的小路了,狭长的一条,蛇形般隐没在荒草丛中,只可依稀辨认。思凡走上小径,却透过镜头望了望通往谷地的大路,要下到底端,思凡数了一下,竟要经十三道拐。于是他从几个角度拍摄,为险峻的公路留下印记。
天空云气密布,像浮着匹布,山腰间也挂着那些或浓或淡的白棉,鸟声啁啾,林间弥漫出一股清新的草木味道。穿行一段,思凡的裤角已经浸湿。峰回路转。他连连按动快门。在道路边缘,一小块开阔地,一群山羊骤然出现,各自埋头吃草。思凡的到来引起一只公羊的注意,它抬起褐色的羊角及灰须飘动的下巴,警惕地望着闯入者。思凡与它对视,“咔嚓”一声后,受到惊吓的公羊发出预警,羊群开始转移,几只奶声奶气的小羊跟在母羊身后,蹦跳着隐入山林。
溪流在林间一块低洼地带,之前出没的羊群正散落水边,即使才打过照面,羊群与思凡重逢时,还是迅速离去。水流潺潺,在平缓地带,溪流的流进速度让叶子的漂浮显得没心没肺。瀑布的轰响反而弱了许多,思凡觉得奇怪,直到他顺着水流绕了一个大大的弯之后,在一扇表面被雨水侵蚀又被青苔覆盖的山石之后,瀑布才显出它的真容。
前方的山石像被削出了一个缺口,地势渐低,水流愈发湍急,打着漩儿往前涌。此前还悠闲的树叶此刻像被卷进了暴风雨里,顷刻就消失在水中。四周水汽弥漫,像闯入一场梅雨。
思凡一时忘了手中的相机,探身往前,在一棵枫香树旁,将头探向了瀑布底端。只见巨蟒般的水柱贴着山壁,利刃般笔直切下,山体犹如蛋糕,被生生地划出一道痕迹。谷底,水流落在岩石上,腾起树高的水汽,一幅白龙入潭的景象。而潭水漫出去的地方复又被林木所盖,经过一条迤逦的幽密路径,溪流再次飞身而下,再跃过一些落差极小的小瀑之后,这水才真正抵达了乌江岸边,一偿夙愿。
五
回去的路上遇见小樊。“咔”一响,小樊挥手的影像凝固下来,额头的刘海被风吹成了斜长的一溜儿,眼睛格外亮了,脸突然显得尖俏。她发现镜头仍对着她,扭头便走。直到思凡气喘吁吁跑上前,问,怎么啦?
没经人家允许,拍什么拍!
对不起,没忍住,老毛病了。
你毛病还不少。
找我做什么?
谁找你了!
明明在招手。
招手就是找你啊,打个招呼不行?
行。我刚去看瀑布了。
知道。
要是下去拍两张就好了,你知道路吗?
跟着大路走呗,不过挺远的,走下去,也就走不上来了。
有小路吗?
有,就在瀑布旁边,那条路是当地人走的,听说很险,你不熟悉就别去。
六
第二天下起雨来,起初是淅淅沥沥的,后来雨势渐大,像石子落地砰砰的了。思凡关窗,却意外发现了雨景的妖娆,山间的风追逐着雨,雨随风转,银旗般舞动,群峰氤氲在雾霭之外,酷似一幅米芾的山水图。
思凡出门,母亲在身后喊,伞,伞——
停车坪上已经布满了一摊摊水。思凡举着伞,雨点打在伞上有些力度,母亲仍在走廊上,思凡回望说,我去拍两张,就回来。
母亲晓得留他不住,只好交代,别去危险的地方,会滑坡的,早点回来。
思凡想去看瀑布,又想找一处制高点拍摄浸底峡的雨景与乌江在雨雾中流淌的图画。在岔路口,思凡再次把镜头对准了落差巨大的十三道拐。雨雾中,施工仍在进行,装渣车正沿着蜿蜒的道路轰鸣,蓝色烟雾一喷出便很快被风吹散。
思凡立马向瀑布进发,不料身后却传来一声呼唤。
喂,思凡——
她来做什么?思凡想。他折回,打林中钻出,看见小樊艰难地迈着步子朝他走来,斜风下,那把雨伞摇摇晃晃,有些打不住了,雨丝纷纷从悬崖一侧钻进敞开的伞底。
你怎么来了?思凡大声询问。
你妈让我来,叫你回去。她把伞抬高,露出潮湿苍白的脸。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会回去的。见小樊还在靠近,思凡阻止道。
那不行,我有任务的。说着小樊跃过一条小沟渠,向思凡靠拢过来。
思凡再次回到那条通往瀑布的路上,林间一切仿佛都是水做成的,叶片挂着水珠,一碰就落,像一场雨中雨。一些带刺的藤蔓划过伞顶,发出裁布般的尖锐声响。小樊穿着雨鞋,走路吧唧吧唧的。两人边走边聊,主要是小樊在问,思凡回答,偶尔思凡也反问两句,并乘她不注意时偷拍下两张,惹得对方直嚷起来,删掉,快删掉!
瀑布边,两人的伞都撑不住了,尤其是小樊,手中的伞几度被风刮成了一只碗,就那么朝天立着,像在接受上天的施舍。思凡让她把伞收了,躲到自己这边来。他选择好角度拍摄雨景,她为他撑伞,两人的身子时分时合,贴在一起时,一股暖流过电般传遍两人身体,可谁也没说什么。见思凡俯视瀑布,小樊突然想起来,指着一处灌木缺口,瞧,那条路是可以下去的,不过很危险,你想拍,还是坐车下去比较好。
思凡扫了一眼那地方,记下来。有一阵,他跳出雨伞范围,在溪流的另一头,一棵树下,对着还在岸边的小樊抬起了镜头。
别动。他说。
这次,小樊很安静,任思凡数次按动快门,见他被雨淋得够呛,才嗔怒说,快过来,都淋湿了。
回去的路上,两人仍打着一把伞。虽然雨势锐减,但打在伞面柔软无声,更像是一场雾了,可谁也没有离开这把伞。
七
后来两天,思凡哪儿也没去,窝在房里,偶尔出门散步,看民工们扎成一圈玩一种叫“三宫”的赌博游戏。他一心想下到浸底峡去,可母亲说忙完这阵再陪他,叫上小樊,让他好好拍两张。
第三天,母亲有事去县城,问思凡去不去?思凡说,去。
一大早就出了车,这次,思凡才能好好看看来时被黑夜掩住的风景。晨光下,田野山崖都显出了秋日的最后繁茂,绿色逐渐力不从心,大地呈墨色。还是上山下山,过地势低缓的地段,村镇出现,黑色瓦檐稀稀拉拉散落路旁。上学的孩子沿途行进,三五成群。在这里,跋涉已成常态。当车爬上附近最高峰时,阳光突然而至,在顶峰东边,群峰荡漾开去,漫无边际。而正中,一座火山似的山头昂然独立,锯齿状的山峰被阳光涂抹,散发彤红。山中古木幽深,周遭群山围绕,犹如众星拱月,天幕真正拉开。
思凡从未见过如此庄严的景象。他的惊叹之情被司机瞧在眼里,漫不经心一句话才让他彻悟过来。司机说,那地方是上古时的战场,有大片遗迹,听说正在开发,要搞一个旅游区。
上古战场?
思凡仿佛看见远古战事,旌旗猎猎,烽火连天,勇士个个神情肃穆,部落首领居高临下,发号施令,气吞万里……
县城出现在视野中时,思凡的思绪才从远古闪回,他一路幻想了种种战争场面,泰坦神兽萨满纷纷登场,吞食天地的壮阔景象还未彻底消散,县城的世俗容貌便涌入脑海。
他下车,母亲去办事,两人约好时间地点。车刚消失,思凡就一头扎进小城的热闹中。他找到一家相馆洗相片,剩下的时间是在闲逛中打发的。思凡数次裹挟在游人中,去了趟此前打过照面的寺庙,在大雄宝殿上眺望谷底的乌江,河底墨绿的青苔使江水望上去乌青发亮,仿佛正暗合了乌江之名。打寺中出来,思凡直奔江岸,江风很凉,江中一道横切的小型长堤被江水恰恰漫过,一块绿洲嵌在堤后,鹭鸟低空掠过。
在沿岸的商铺中,思凡偶然发现了货架顶端的不倒翁,还是儿时的式样,带着几分老气,但却历久弥新。不倒翁只剩三个,思凡让老板递出绿色那个,托在手上,竟有几分重量,身上的西瓜纹路和儿时记忆里的如出一辙,灰尘细密地铺展开去,脸像蒙着面纱。
思凡问,多久没人碰过了?老板讪笑着,用抹布粗略抹一圈,思凡问价,老板却茫然了,一时想不起,只好搓着手说,你出个价吧,说多少是多少。见思凡不语,老板又说,这是老古董了,也不哄你,你随便出点,拿走吧。
思凡没理会老板的迫切之情,他端详着不倒翁。久违了,那肉色偏红的塑料脸蛋,睫毛根根上翘,都能数得出根数,眼神灵动,樱桃小嘴,只是嘴角挂着一粒白色斑点,像涂料,乍看有些瑕疵,久了,竟也觉得舒服了。
托上那么一会儿,思凡的手臂都有些酸了,不倒翁底部的钢球已经锈蚀,思凡手上落满了黄色锈粒。
八
邂逅不倒翁的第二天,思凡再次来到瀑布边,寻找小樊告诉他的路径,巴掌宽的小径被藤蔓和灌木掩住,极难辨认,思凡找了好半天。
整条小路倾斜异常,有的地方几乎达到九十度,最窄处只能容一只脚站立,更多落脚点只是岩壁间凸出的石坎,圆滑无比,一不小心就有失足的危险。
思凡以为凭着儿时在山间度过的岁月,走小路不在话下。可他忘了此行的目的,正是为了寻找一处绝佳的拍摄地点才毅然往下,哪知还未下到一半,却出了事。
一块雨后松动的山石怎能承受突然而落的重量呢?哪怕是思凡这样瘦弱的身体。他还不及调整平衡,脚下石块突然崩裂,从土中剥离,速度之快让他来不及抓住身旁的青藤,就此一路滑落……
在乌江流域,思凡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到浸底峡谷。
人们是在傍晚时分发现思凡的,在离瀑布不远的位置,一个人静静地蜷缩在V形山石间,像睡着了。相机零件散落四处,长镜头跌到了潭水边,正是镜头的出现,人们才把目光对准四周的。电话居然还通着,却无人接听了。
小樊也在搜救的人群中,事实上是她把搜救队带往瀑布底端的,她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
思凡昏死过去,一声不吭的,像昨日将照片递到她手中时的样子。她依稀记得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买了个不倒翁,来看看?真的很像你。
九
不知道多少天了,小樊一次次想,如果不是自己,那思凡就不会受这么重的伤。每每想起给思凡指路,心里就一阵绞痛,悔恨交织。
好不容易见到从外陪护回来的师傅,想向她倾诉又想问问思凡的情况,但又碍着什么,终是无法出口。师傅的样子也变得吓人,已非憔悴可形容。小樊叫了好几声师傅,她也只是愣愣地回望,好半天才说,是小樊呀!
思凡出事后,师傅打了调职报告,小樊想跟她一起走,暂别此地。
她给师傅整理行装,在房间,听见师傅对着一套化妆品喃喃自语,想骗我,什么女朋友挑的,你哪儿有什么女朋友,你说你傻不傻……
小樊细心收拾,该丢该留的,心中有数。直到发现思凡的最后遗留物——不倒翁,心里才嗡的一下昏天暗地了。
在桌角,被窗帘遮掉的部分,绿色西瓜状纹路暴露出来,顶出一道弧形。抽开帘子,不倒翁竟摇摆起来,发出碾碎东西的声响,好半天才定住。
小樊这才看清那张思凡倾心不已的人造脸蛋,红扑扑的,笑容可掬,简单至极。她疑惑了,这就是思凡眼中的我吗?
像不像?恍然谁这么问。
小樊不知该说像还是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