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的诗
——新世纪诗歌的网络化存续与变异

2013-11-15 11:00
新文学评论 2013年3期
关键词:新世纪云端诗人

◆ 罗 麒

“云端”的诗

——新世纪诗歌的网络化存续与变异

◆ 罗 麒

中国诗歌在新世纪走过了坎坷的14年,这几乎与网络文学的产生和发展同步。当1999年的大陆读者看到《第一次亲密接触》,开始把网络与文学懵懵懂懂地联系在一起时,中国诗歌正在“盘峰论战”的余声绕梁中寻找着属于新世纪的某种诗学可能。或许在当时不会有人想到,网络的介入会成为新世纪诗歌异于以往诗歌的本质特征之一。大多数文学爱好者或许不知道,网络诗歌跟网络文学的到来其实难分先后,在上个世纪的最后一年文学与网络有了“第一次亲密接触”,就在同一年“界限”(http://www.limitpoem.com)作为第一个纯诗网站开启了诗歌与网络的聚合时代,在同样漫长但迅速的十五年中,网络诗歌的变化和发展并不能被囊括在网络文学的发展之内,而是呈现出与新世纪诗歌自身特质相适应的诸多现象。

一、存续:新世纪诗歌的网络化生存

中国从来都是诗的国度,尤其在古代中国几乎没有任何其他文体能够企及诗歌在文学中的地位,新诗创生以来也是群星璀璨,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新诗达到了让今人都赞叹不已的高度,各种流派、各种风格的新诗集团化地壮大,虽然之后因为种种原因诗坛的百花齐放被中止,但依然无法阻止人们对于诗意年代的追忆。20世纪80年代文学在废墟中重建,首先发出声音的依然是诗歌,在阿谀谄媚和愚蠢崇拜占据诗歌抒情空间许久之后,食指、黄翔、林子、北岛、舒婷等一大批诗人把真正的诗之精神重新唤回。80年代至今仍是让人怀念的“诗的年代”,为一本杂志或诗集跑上十几里路,当年很多知识青年都经历过,诸种诗集诗作的传抄吟诵更是先于诗歌的出版。然而在人心动荡的80年代末,诗歌渐渐失去了文学的中心位置,这其实源于整个文学在社会生活中地位的边缘化,或许也是转型期的阵痛之一,人们不再关心主义和政治,同时也忘了追求理想和自由,在精神上变得一无所有,诗歌换不来经济增长也完不成五年计划,诗人成了穷困潦倒、矫情无用的代名词,“做一个诗人”再不是青年的理想选项。再乐观的诗人也应该能感受到诗歌的被边缘,个中曲折说来心酸,但对于诗人们最迫切的是找到生活和精神上的出路,于是有人放弃诗歌写稿赚钱,有人干脆下海变成商人,有人转行到出版业做编辑。海子知道写诗养不活自己,更知道在90年代写诗将意味着什么,于是他在90年代的门口选择了通向天堂的“梯子”。诗歌进入90年代后渐渐被其他文体挤压,小说的强势崛起和散文的风靡一时都让诗歌的生存空间不断狭窄,这与法国文论家布吕纳介的“文体抗衡论”学说不谋而合,他所下的弱势文体最终会消亡的结论显然过于武断,但诗歌的弱势地位已是无可争辩了。出版业的全面改制,使经济利益成为最重要的出版选择机制之一,大部分诗集无法完成这个任务,纸质媒体为了生存必须加入大批广告和迎合大众口味的内容,身为孤独的艺术的诗歌只能退居幕后,既然诗人们无法阻止本就少得可怜的诗歌版面沦为读者随手翻过的无用信息区,那就必须寻找纸媒以外的新场域和新出路。

从1969年全球网络最初的四个节点,到1994年中国互联网的正式诞生,网络在改变世界格局和人类生活的同时,也为在纸媒时代走向边缘的诗歌提供了新的大陆,就在各路诗人和学者在盘峰为民间和知识分子或者其他问题争得不可开交的那一年,原本在诗歌界并不十分著名的李元胜做了一件对中国诗歌意义非凡的事,他在1999年11月创办了纯诗歌网站“界限”。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新诗自觉谋求网络生存空间的标志性事件,它开启了新诗的网络化时代,随之而起的诸多诗歌网站成为新世纪诗歌在网络世界的主要存续方式,更是在纸媒领域遭遇危机后诗歌寻找到的最恰当的抒情场域。

或许是诗歌在网络世界重建圣域的愿望最为迫切,比起几个主流文学网站,诗歌网站的出现不仅在时间上不落后,而且成熟速度极快,它们短时间内即在诗歌圈内立足,在合法性等问题上并没有遭遇到一般网络文学所受的责难。在“界限”开创先河后不久,各种诗歌网站、论坛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仅截止到2006年就有700余个,这些网站和论坛成了新世纪诗歌的主要阵地,每年约有100万首诗作发表在各诗歌网站上,网上读诗也成了新世纪诗歌被阅读的基本方式之一。各诗歌网站也都各擅其长,经过长期的磨合、发展和交流,形成了一定的办站特色和品牌策略。“界限”起步最早,在网站版块设置与管理机制、网刊创办、发表平台和交流平台等方面具有指导意义,特别是“藏诗楼”、“诗人照”、“地域诗歌专栏”等栏目引人注目,网站还承办了颇有影响的民间诗歌奖,“汇银/柔刚诗歌奖”,是诗歌网站中的前辈;2000年初“诗生活”(http://www.poemlife.com)横空出世,近千位诗人及批评家的鼎力加盟,让“诗生活”拥有了极高的人气,其栏目设置是之后大多数诗歌网站的效仿对象,其中“诗通社”及时更新大量诗坛动态,“诗观点文库”收录诗歌评论文章,还为有影响的国内外当代汉语诗人建立“诗人专栏”,每月定期出版的《诗生活》月刊,也以稳定、专业、高效率的特点为读者和网友所看重。“诗生活”不仅是诗歌网站中无可争议的巨无霸和先行者,而且承担着各大诗歌网站、论坛链接点和交通站的功能,从而确立了自己在众多诗歌网站中的盟主地位;“中国诗歌库”(http://www.shigeku.org/)则别出新意,专心制作网络诗歌库,合并了诸多同类网站,形成了现今规模最大、门类最齐全的网络诗歌库,单只中国新诗一类就收藏了519位诗人的5174首诗,是中国最大、最完整的在线现代、当代诗歌文库,继承了同类网站“灵石岛”的良好口碑和运营模式,提供便捷的诗歌检索服务,具有极大的文献学意义,是每个新诗研究者和爱好者的可靠资料库。

有了这些先行者的探索,诗歌网站逐渐走进了丰收期,秉承着特色办站的原则,相继出现了“女子诗报”、“一行诗网”、“翼”、“现在”、“荒诞工厂”、“磁场”、“诗家园”、“中国当代诗歌网”、“中国诗人”、“当代诗歌论坛”、“新汉诗”等一系列诗歌网站及论坛,它们不仅发表各类诗歌文本和评论文章,转载诗坛动态和举办诗歌活动,更重要的是,这些网站按照某一诗学主张严格地筛选、发表风格相近的诗歌文本,逐渐形成了具有流派特征的诗歌团体。这样的例子在新诗的历史中也比比皆是,像“七月诗派”、“现代诗派”、“他们诗派”等这样以刊为名的诗派自不必说,就是“新月诗派”、“朦胧诗派”这样独领风骚的流派也要靠《晨报副刊》、《今天》这样优质土壤的支撑和滋养。诗歌网站在新世纪诗歌的发展中就扮演了这样的角色:2000年7月,沈浩波、朵渔等诗人提出的“下半身写作”就是以“诗江湖”网站为主要平台的,马非、尹丽川等多位70后诗人提出了“诗歌从肉体开始,到肉体为止”的口号,成为新世纪初期主要的诗歌写作潮流之一,尽管多受非议,却影响深远;2004年,“中国低诗潮”网站建立,以“反诗性”狂欢,吹响了“崇低”的号角,一群主张审丑、还原世俗、呈现生活原生态的诗人们,凭借自己的网站,掀起了一轮反本质、反权威、反崇高的诗歌俗化写作;同年“第三条道路”网站建立,这个被许多人标榜为“中国21世纪诗歌最大流派”的网站,汇集了“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之外的庞大诗人群,代表诗人有莫非、树才、谯达摩、赵思运、罗云锋等,虽然这一群体内部不断分化,稳定的诗人也有三四百人。“第三条道路”总体上秉承“独立、多元、传承、建设、提升”的价值及好诗主义,有着宽广主义的精神内涵。此外,如“女子诗报”对女性诗歌发展的推助,“现在”作为“打工诗歌”主阵地的积极作用以及“第三极”论坛与“神性写作”的密切关联都是不容忽视的。这些网站的建立和有效运行让本来各自为战的诗坛重新找到了集结的地标,本已在文学视野边缘独力苦撑的诗人们,终于也拥有了集团作战的优势,虽然这些所谓的流派依然只是松散的创作团体,但这种发展模式无疑是条重新走上正轨的必由之路。

中国诗歌网站的发展至今已经十五个年头,它不但成了新的诗歌理论与创作的集结地,更记录了新世纪诗歌各流派及团体的点点滴滴,成为真正的“诗的江湖”,而众多处于“庙堂”的官方纸质刊物和官办协会也纷纷办起网站,如《诗歌报》的“诗歌报”网站,中国诗歌学会的“中国诗歌论坛”,《诗选刊》的网上选稿论坛等都有效地沟通了纸媒诗歌与网络诗歌,使诗歌网站更成体系,使其在纸媒诗歌难觅出路时承担起传承诗学文化的主要责任。

如果说诗歌网站是新世纪诗歌从纸媒转向网络后的主阵地,那么诗人博客就是张扬个体意识的私家花园。新世纪以来,博客成为一种不可或缺的生活方式和时尚,在诗歌界尤其明显,似乎“开博”已经成为诗人必备的标签,其原因不难理解,在长期的话语压抑之后,抒情个人化在新世纪诗歌中已经成为显在的写作趋向,而相配套的个人抒情场域并不完备,博客的出现使诗人们得到了对自己作品的最终选择权和阐释可能,可以不必再依托于某种纸刊或者网站自由地粘贴和创作自己最为看重的作品,尤其是能够给予那些没有被刊物或网站选中的诗作新的生命。诗人在博客中发表的诗作,可以完全不用顾忌那些所谓的“忌讳”或不合时宜,最直接、最轻松、最真诚地去表达和表现自我精神,真正地抛开不必要的束缚,这些诗作贵在剔除了多余的功利性,出乎自然,“在这种‘无目的’的氛围里,书写者的创造力、想象力和天性获得最充分的敞开”。拥有充分创作自由的博客,事实上并非只是诗人们自娱自乐的散漫场所,许多极具社会责任感和思想厚度的诗作也是从诗人博客中被挖掘出来的,在汶川地震后的第一时间,诗人朵渔即在其博客发表《今夜,写诗是轻浮的》,这首后来成为地震诗代表作的作品着力反思了大灾难后的人性与世界,诗人反复扪心自问,同时也拷问整个民族的心灵,不论是思想深度和情绪韵致都高出一般的地震诗歌一筹,影响巨大。有趣的是,随后各大网站和刊物转载这首诗时,或多或少地都有改动,细心品味其中的巧妙,或许能够体会到诗歌的个人化写作与大众传播间微妙复杂的对立统一关系,成为值得玩味的文化现象。这个典型的例子同时也说明博客对于诗歌原创性至关重要的留存作用,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对诗歌本质精神的一种不自觉的坚守。值得注意的是,在自由度如此之高的博客世界中,本可以不具名的方式出席的诗人们,在开博时或开博后不久都以实名或常用笔名现身,从表面上看这是诗人们主动放弃了部分自由权利,也有人天然地认为这是另一场名利争夺战的开始;但事实上,这是诗人博客不断自律的必然结果,也是诗歌本身的自律机制使然。诗人们在完全私人化的博客中注重尊严和形象并不是坏事,这对网络环境和新世纪诗坛都是有益的维护,诗人博客如同其他诗歌传播载体一样,都需要遵循诗歌艺术的创作秩序,自由、个人化的写作与严肃的诗歌创作规律并不矛盾,不违背网络伦理和基本艺术准则的才可能真正免受权力话语的侵害,在自由的土壤中畅快地拓展诗歌的美学空间。也只有如此,诗人博客才能对新世纪诗歌的传播起到应有的推动作用,其背后所蕴藏的无限的艺术潜能和思想魅力才有现实意义。

另外,形形色色的诗歌论坛是另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战场”。十余年来的各次论战,几乎都有诗歌论坛的直接或间接参与,其中大部分就以诗歌论坛为主战场。诗歌论坛本质上是各诗歌网站的延伸,以其实时交流的功能成为整个新世纪诗歌中最热闹的场所,在诗歌论坛中人们可以自由地发言、评论,观点的表达不受时空的限制,聚合力的增强也让它比现场的研讨会等场合更易形成阵营。在这里,有人为文学走向、诗歌命运这样的宏大问题争论不休,也有人为团体流派、个人创作甚至遣词造句而唇枪舌战,比较重要的有“沈韩之争”、“真假非非”之争、“中间代”命名之争、“梨花体”之争、“现代诗存亡”之争、“第三条道路”的内部分化之争、“低诗歌”冠名所有权之争、“下半身”与“垃圾派”之争、“神性写作”的论争、“韩于之争”等,其中有主动约战的,有被动应战的,可能也有心照不宣“唱双簧”的,新世纪诗歌就是在不断的论争中调整、重构、寻找着出路,不论这些论证的意义是否真的存在,如此大规模的诗学论争至少证明了诗歌顽强的生命力和作为话题的经典性,作为诗歌论战策源地的诗歌论坛可以作为了解新世纪诗歌现实状况和派别体系的一个窗口。当然,对于那些无事生非的无关诗歌本体的争斗闹剧也必须加以警惕。

总之,纸媒时代的传统诗歌正在快速地向互联网阵地转移,由诗歌网站、诗人博客、诗歌论坛组成的网络传播体系,已经基本建立并能够满足新世纪诗歌的日常活动需求。可以说,是网络提供了诗歌被边缘以后的生存空间,这是诗歌的不幸,也是诗歌的幸运,它能更迅捷、更全面地与信息化生活接轨,如果能继续良好的发展势头,诗歌终会走出边缘化的窘境。

二、变异:网络诗歌的新气象

按照最传统的文学理念,比如像文艺理论教科书上通常会引用的《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中文学四要素理论所说的那样,世界——作家——作品——读者和体验、创作、接受三个过程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文学活动,艾布拉姆斯的理论显然没有预见到会有如同网络这般强有力的媒体出现并成为影响文学活动的重要因素,在他所概括的四要素之间,网络游刃有余地重新连接了其中的任意两者。有人说“在四要素组成的三环结构中,现代传媒参与了每两个相邻要素之间的动态工程”,很有见地地揭示出网络等新媒体对文学活动的重要影响作用;但由此把以网络为首的现代传媒作为文学的第五要素或许还为时尚早。笔者认为,直至目前更实际的做法依然是从文学活动中的新现象入手研究并慎重评判,网络究竟将在文学活动中扮演什么角色,事实上还无法盖棺定论。纵观新世纪网络诗歌,许多新变化都与网络的介入密切相关:

首先,新世纪诗歌在网络平台的护持下,在写作主题选择和艺术审美取向上走向了非功利性和去政治化。自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或是更早,那种以某种特定目的创作的功利性诗歌已经成为被唾弃的对象,甚至被剔出诗歌的范畴,虽然对一些当年所谓的“诗人”依然应该抱有人道的同情,但历史主义的同情只针对集体无意识的过去,在国际潮流的正向引导下,诗歌理应是所有保持清醒的文明活动中最清醒的那一个。新时期以来的诗人们无疑都意识到了这一点,然而大环境的似宽实严让诗歌创作在主题和精神上依然受缚,这对于久经磨难的中国新诗来说虽然算不上水深火热,但“假装蒙昧的清醒”总是让人气闷的。幸运的是,网络诗歌的出现和迅速崛起,让整体形势有了好转。真正有艺术水平和精神力量的诗人们再也不必看着《新闻联播》或是《参考消息》的脸色写作,从赋予自由权利的层面上看,诗歌网站的出现为网络诗歌创作自由提供了法理依据,诗人博客的兴起则为自由创作提供了更切实的保障。在“发表”这一最低层次的功利性目的都不再重要以后,诗人可以选择不为任何东西写作,这或许没有为了政治正确和教化民众来得那样千篇一律的“高尚”,但艺术主题的自主起码在艺术伦理上达到了高尚的境界。“写什么”已经不再被规定,甚至不是“半命题”,诗歌创作的主题如此自由恐怕在整个中国诗歌史上也不多见,于是我们可以看到沈浩波的《一把好乳》这样的诗作,且不论其情感格调的雅俗,全诗确实传达了诗人的真实所想,最后一句“别看你的女儿/现在一脸天真无邪/长大以后/肯定也是/一把好乳”,也在庸俗俚语中蕴含了人生的某种悲凉感,真是话糙理不糙,强烈的画面感优劣难辨,但确实让人印象深刻,只是之后的一些阐释和论证让读者们忘记了读到此诗的最初感受。像这样的作品还有很多,它们难说有什么特定的主题或是写作目的,但却能从字里行间袒露诗人真实所想和写作动机,形成了“无主题的真话”,虽然无法在思想性上寻求高度,却能还原生活体验,回顾荒诞的现代中国文学史就能体会到在还原“真实”这条战线上矫枉过正也并不过分。去功利化和去政治化的任务基本完成后,诗人们自然学会了阐发和实践个性化的创作理念,追求与众不同的诗歌体验,博客作为“最后的发表园地”,更是助长了诗人个体意识的张扬,随着这种趋向的不断深化,非议和不解也就随之产生,于是又是口诛笔伐与反唇相讥。其实大可冷静地看待这些问题,就算永远无法达成共识和统一的艺术标准,至少我们还做成了一件事——在诗歌创作中较为彻底地去除了僵化文明和专制文化的流毒,寻找到一块自由写诗的园地,这也许就是黄翔把他的《火神交响曲》贴上街头的目的,或许就是我们这个时代关于诗歌最该达成的“共识”,从这一点看,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我们和那些有益与无益的诗歌争论都是幸运的,能得到这样的机会就要感谢网络。

其次,网络为新世纪诗歌的“新及物写作”提供了广阔快速的平台和自动筛选并具有行动力的受众。“及物写作”的概念在上世纪90年代成为诗歌界重点讨论的问题,在这种写作风气的熏染下,诗人们“拒斥宽泛的抒情和宏观叙事,将视点投向以往被视为‘素材’的日常琐屑的经验,在形而下的物象和表象中挖掘被遮蔽的诗意”。出现了一批介入、处理具体的人事和当下的生存,捕捉俗世生活的诗意的佳作,如侯马的《种猪走在乡间路上》、唐丹红的《看不见的玫瑰的袖子拭拂着玻璃窗》、贾薇的《咳嗽》、杨克的《在东莞遇见一小块稻田》、马永波的《电影院》等。然而这种创作倾向虽然破除了“宏大题材”一统化的格局,却过多地沉湎于自我在面对“事物”时的“个人化”的体验,一定程度地拒绝了诗歌写作的“伦理”存在,回避了社会良心和人类的共同理想,日常性诗歌注重个人内心复杂感受的同时,忽略了需要“关注”的人和事,诗人们以“集体遗忘”和“集体出逃”的方式,有意地回避了诗歌与社会的关系问题,躲进自己营造的“象牙塔”中叹息自慰、哀影自怜,诗魂变得轻浮,“沉潜”得几近失声。这一时段的诗歌创作实际上迷失在“社会性”与“独立性”的二元选择中,进入新世纪以来,这种现象得到改观,在保持诗歌的独立性、自足性的同时,诗歌视域变得廓大,既保持了与社会的平等对话,又延伸了“世俗批判”意识。新世纪诗歌的社会内容有较大幅度的增加,“底层诗歌”、“打工诗歌”、“灾难诗歌”、“诗歌伦理关怀”等概念的提出显示了诗歌与社会关系的改善。在这一过程中,网络虽然没有起到直接引导的作用,但搭建了快速连接诗歌与社会的桥梁,公众事件会通过网络第一时间成为诗人关注的焦点,诗人从而做出反应并在第一时间通过网络反馈于公众。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中岛、韦白、哑石、林雪等一大批诗人汶川地震后掀起的“地震诗歌”运动,这些诗歌的创作根本等不及刊物的发表,诗人有在第一时间发出声音承担社会责任的强烈愿望,网络恰好能满足这一要求,在事后结集出版前,大部分佳作已经在网上流传甚久并引起了强烈反响,如韦白的《躺在废墟中的孩子们》、哑石的《日记片段:成都》、中岛的《孩子》等作品,都表达了对地震死难者特别是死难儿童的深痛哀悼,被网友们纷纷转载寄托哀思。值得一提的是林雪的《请允许我唱一首破碎的苕西》和朵渔的《今夜,写诗是轻浮的》更是对生者自身的反省,对道义感羸弱的怀疑,对“救世情怀”的空指与泛滥的控诉,对社会良知缺失的愤怒,当然也不乏诗人出于对“活着”真诚的感恩之情的表达。特别是朵渔在诗中反复地追问和反思:“今夜,我必定也是/轻浮的,当我写下/悲伤、眼泪、尸体、血,却写不出/巨石、大地、团结和暴怒!/当我写下语言,却写不出深深的沉默。/今夜,人类的沉痛里/有轻浮的泪,悲哀中有轻浮的甜/今夜,天下写诗的人是轻浮的/轻浮如刽子手,/轻浮如刀笔吏。”这几乎震动了整个中国诗坛的诗句,在互联网上迅速地传播,甚至引起了不容忽视的一股反思情绪,众多网友的支持和呼应远比刊物和诗集引起的反响快得多。朵渔在12日晚写出此诗草稿,一经张贴,几乎每个看到的网友都会转载,所以作品在进入集结出版序列之前就已经成为公认的代表性作品,而后更成为新世纪诗歌中难得的具有经典意义的文本。网络对于新及物写作的影响也不仅仅在“时效性”和“传播力”上,更体现在“包容力”上,著名打工诗人郑小琼的创作和成名就是例证。如果没有网络,就不存在打工诗歌的原始传播媒介,是网络让打工者有了身兼诗人职责的可能,指望官办刊物或者民办刊物主动寻找打工诗歌是不切实际的,专职的诗人们已经基本占据了发表版面,网络的无限空间让发表诗歌不受版面和作者身份的限制,加之打工诗人的特殊身份和其作品的特殊意味,打工诗歌在网络上迅速传播,形成规模效应,从而引起了公众关注,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诗歌力量。同时,通过网络打工者们可以超越地域和工作时间的限制,连接成一个整体,为打工诗歌进一步介入打工者的生活起到助推作用。近来影响颇大的《女工记》就是郑小琼通过网络等渠道搜集整理并记叙下100位女工的打工生活并写成一百首诗的作品,具有文学与社会学的双重价值。总之,在网络的助推下,新世纪诗歌正在保证创作自主性的前提下逐步摆脱过分琐碎、过度私语的泥淖,重新觅回了诗歌应该抱有的社会责任感,形成了一股“新及物写作”的潮流。

再次,网络通过改变人类日常的交流方式部分地规约着诗歌语言的发展方向。著名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早在1938年就表示:当我们进入一个新领域时,语言就会耍些新花样,不断给我们惊喜。互联网系统是个足够新的领域,事实也正如这位大哲学家总结的那样,整个人类的语言系统都在因网络而改变着,诗歌作为最精粹的高难度语言艺术也就必须又一次面临巨变,就像口耳相传的传播方式要求诗经朗朗上口、易于记诵,印刷术的出现和文字的精英化要求唐诗宋词句整言工、典雅和韵一样,网络作为以瞬间信息交流为基础的传播媒介,要求新世纪诗歌语言的日常口语化,一切佶屈聱牙的字句都无法被读者瞬间把握,以致意义传达失灵。在大多数的网络诗歌文本中,充斥着的都是一种平淡、随意、冷漠的口语组合,甚至是“口水”的泛滥。这种口语化倾向虽然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诗歌的文学性,但却增强了诗歌的包容性,诗歌语言的口语化让对日常经验和物质诉求的表达成为显在的可能,并充满现场感,大部分口语诗歌就是对日常生活片段的复制,从而使读者的“期待视野”与文本结构发生对应性关系,诗歌的阅读与鉴赏也因此而变得顺利起来。如温青的一首短诗《喝过》:“一个男人,一瓶酒/是白的/也是啤的/就看对饮的人姓啥/喝过就是喝过/没有男人,没有女人/只有酒/甚至没有颜色。”通俗易懂,基本就是由日常用语组成,甚至还带有方言俗语,蕴含的思考却是值得玩味的。诗歌语言的口语化也直接导致了诗歌语言具有戏谑和幽默的特征,给读者以轻松快乐的阅读体验,其本质是诗人通过对诗歌语言的严肃性和神圣性的解构来寻求创作上的快感,这样的传统自古有之,不少反讽诗、幽默诗都是经典佳作,但网络化后的戏谑和幽默似乎变得更加顺理成章,诗人在戏谑的口吻背后究竟有没有一颗严肃的心变得难以厘定,或者这种文本本身就存在多义性的阐释可能。

最后,网络技术和交流平台催生出了超文本诗歌、多媒体诗歌,造就了具有实验性和超越性的诗歌存在新方式。这类诗歌借助声音、影像、动画、超级链接、对话框等几乎一切纸媒以外的传播媒介,利用电脑编程技术将这些本来自成体系的传播方式或艺术形式凝聚起来,形成超越文本的信息集团,在台湾发展较早,也称为“数位诗”,这些诗歌集听觉、视觉甚至触觉为一身,兼具多媒体性、多向性和互动性。在诗歌网站“中国网络诗歌”(http://www.zgwlsg.com)上,有专门的“音画诗”栏目,这是多媒体诗歌比较系统的创作和搜集平台,这里的一些诗作如《蒙古长调沉醉的草原》、《高山流水在琴声》、《走在家乡的大地上》、《点绛唇·致別梦依云》、《沉默的弧度》等制作尚算精良,皆来自网友的自主创作,虽然跟起步更早的台湾数位诗佳作《金龙禅寺》(洛夫)、《用脚思想》(商禽)、《黄昏留入目中》(辛郁)等相比还比较稚嫩,但其可贵的实验性品质却是值得圈点的。只是,从总体而言,超文本诗歌和多媒体诗歌在新世纪中国诗歌的范畴中还只是沧海一粟,以目前的规模和创作水平看难成气候,与用传统方式写作的诗歌尚无可比性。

三、警惕:网络阴影里的“潘多拉之盒”

诗歌与网络结缘走过匆匆而又充实的十五年,无论是诗人还是研究者都对网络的作用感佩不已,这几乎成了网络诗歌评价的定论。2009年底,《界限:中国网络诗歌运动十年精选》出版,在序言中李元胜说:“十年之后,当我们回顾潮起潮落的网络诗歌运动,才发现它其实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一面,更积极的一面。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彻底改变了中国当代诗歌的格局。”韩东、于坚等重要诗人也纷纷肯定了网络的巨大作用。诚然,网络在当代诗歌最危急的时候,曾经伸出了援手且一直搀扶了十五年,但从某种程度上说,网络也绑定了新世纪诗歌,在网络笑容可掬的背后藏着可怕的“潘多拉之盒”,一旦开启就会把诗歌带入又一个困境,过分依赖网络的新世纪诗歌必须警惕以下几个问题:

第一,网络世界的伦理下移,可能对新世纪诗歌造成负面影响。网络世界在自由开放的同时也有鱼龙混杂的特点,由于没有话语门槛,任何人在任何时候只要有一台电脑连接网络就可以畅所欲言,这就难以避免地产生了正常伦理在网络世界的间歇性失效,助长了低俗、暴力甚至罪恶的滋长,水平参差不齐的网络诗歌背后,很可能隐藏着为数不少的别有用心者,他们乐于挑起事端,散播谣言,以达到不可告人的肮脏目的,这就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网络诗坛的纯洁性。虽然诗歌本身并不是白纸一张,纯净无邪,但负面的创作会拉低新世纪诗歌的整体水平,个别腌臜诗歌更是毁掉了诗的形象,比如“下半身写作”、“中国低诗潮”中的某些劣质作品,非但没有直面生活本质的优良质素,甚至恶意地侮辱人性和诗歌精神,这类作品必须被真正意义上的诗歌拒之门外,然而在网络上因为管理难度过大而得不到及时的清理,久而久之,祸患不小。诗歌伦理虽然不一定要具有多么崇高的标准,但至少不能低于日常生活中的常规伦理,艺术创作的包容性也必须有合情合理合法的界限,那些“非诗”、“伪诗”必须加以揭露和批判,对刻意扰乱网络创作秩序的渣滓要毫不宽容地加以清洗,从而保持网络诗歌的积极发展方向。

第二,网络诗歌中较为普遍的大众化复制和机械化重复倾向,会阻止经典文本的产生,最终让新世纪诗歌创作乏善可陈。虽然网络对个人化写作功不可没,但仍有一大部分诗人要么笨拙地模仿他人,要么机械地重复自己,在缺少竞争出版机制之后,缺乏艺术创造的激情与灵感,对自我超越有心无力,甚至沉溺在自我营造的欢呼声中乐不思蜀。为数寥寥的优秀作品夹杂在这些滥竽充数的无病呻吟之中,极大地增加了发掘好诗的难度,大量缺少新意、匮乏真知的作品也很难留住本就日渐缩水的读者群。回顾新世纪以来的诗歌创作,经典作品可谓少之又少,有品位、有力量、有情怀的作品更是难得一见,相比前代,在诗歌创作理论方面确有相当的深化和发展,但真正能与前代经典相比的果实并不丰厚,这不得不让人惋惜和思考。要改变这种局面,首先要求诗人必须不断追求新的自我,追求笔触的扩张,同时虚心接受批评界的积极建议和意见,力求改善创作。其次要求批评者们构建合理的诗歌准则和评价机制,杜绝滥竽充数的吹捧和不负责任的谩骂,让诗歌评论更加专业化,以适应网络时代的要求。

第三,通过网络,诗歌界内交流越发便捷,网络诗歌论争与批评数量增多,规模增大,但成熟度较低,很多人处于哺乳期,很多论争与批评并非真正的有话要说,而只是流于不加检点的放纵、强暴、嬉戏和恶搞,这些都暴露出主体人格的缺陷和低层次的话语结构,不容掉以轻心。诗学论争自古有之,对于诗歌创作也是珍贵的进补,但是网络上的诗歌论争与批评和纸媒上的诗歌批评、论战尚不可同日而语,网络诗歌论争已经基本涉及诗歌创作的方方面面,但始终未能划定令各方信服的准则,且敌对性、帮派性强烈,一些浮于表面的论争更是下移到人身攻击的层面,除了几番热闹,并未给新世纪诗歌留下什么可供参考的资源,几乎无益于网络诗歌的发展,拉帮结派却难成流派的窘境,也导致了许多不健康因素的生成。

第四,各类新奇的网络诗歌事件让网络诗坛乃至新世纪诗坛都热闹非凡,似乎没有故事或事故发生的诗坛是不正常的,今天微博采诗,明日长诗接龙,各种奖项、发布会、研讨会层出不穷,然而这一切都难掩诗歌依然堪忧的前景,面对其他文体尤其是网络小说在网络上形成产业链的现状,同样无法逃避消费文明的诗歌,必须也寻找到适合自身特点的前进方向,而不是原地踏步激起层层尘烟。

“诗歌在网上”的说法早已有之,现在看来似乎应该有所调整,因为诗歌不仅在网上生存和发表,而且如今诗歌已经内在地具有了某些网络化特征,所以不妨套用一个时髦的网络词汇“云端”,因为网络早就不仅仅是一个平台,它更是一种机制,在“云端”我们不仅能够存储诗歌,更能创建新的诗学。

注释

①评论家李霞曾在《汉诗网站众生榜》中做过统计(截止到2006年5月),共收集到大陆范围内现代汉语网站论坛798个。

②陈仲义:《中国前沿诗歌聚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23页。

③单小曦:《现代传媒:文学活动的第五要素》,《文艺报》2007年3月30日。

④罗振亚:《朦胧诗后先锋诗歌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76页。

⑤小鱼儿、陈忠村:《中国网络诗歌年鉴》,环球文化出版社2006年版,第233页。

⑥李元胜:《界限:中国网络诗歌运动十年精选》,重庆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页。

⑦陈仲义:《新“罗马斗兽场”——十年网络诗歌论争缩略》,《文艺争鸣》2009年第12期。

[作者系南开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读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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