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起林
论《历史的天空》的融合创新倾向与雅俗共赏境界——兼论“茅盾文学奖”的中庸文化品格
◆ 刘起林
第六届“茅盾文学奖”的5部获奖作品中,唯有《历史的天空》既获得了这一文学体制内的最高奖项,又是图书市场军事小说类的品牌畅销书。根据小说改编的同名电视剧,既有极高的收视率,又获得了第二十五届“飞天奖”、第二十三届“金鹰奖”的优秀电视剧奖。但耐人寻味的是,《历史的天空》虽然获得了如此极具社会文化广度与高度的认同和赞赏,却并没有重要的研究者将其看作我们时代文学代表性、里程碑式作品。这二者之间,显然存在着审美接受与评价的巨大反差。那么,《历史的天空》出现这种不同审美效应的基础与根源到底在哪里?其中又隐含着怎样的精神文化意味呢?显然,这是一个值得我们作为一个文学和审美文化现象,以点带面地进行深入考察的问题。
著名作家王蒙在《文学三元》一文中,对文学的基本特性曾有过较为视野开阔而思路通达的阐述,他指出:“文学正像世界一样,正像人类生活一样,具有非单独的、不只一种的特质”,其中至少存在“社会现象”、“文化现象”和“生命现象”等多个层面,因此,我们要对文学获得一种具有“全方位”意识的理解,就必须“尽可能打破过分褊狭的文学观的排他性”,“理解多种多样的文学作品的存在根据,理解文学作品的多层次多侧面内涵”。这种文学观念,实际上也适用于对《历史的天空》的理解。换句话说,准确理解和判断《历史的天空》,以及透彻阐释这一作品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原因,都有赖于我们从文学基本特性和当代文学与文化基本格局相结合的角度,对《历史的天空》这部作品和“茅盾文学奖”本身进行一种多层次、多侧面的分析与探讨。也许只有这样,我们方有可能获得一种较为贴切、公允而具有学理深度的阐释。
《历史的天空》最为重要的审美意义和价值内涵,自然是存在于其作为“社会现象”、“社会意识”的层面。这部以革命历史进程中的英雄形象为主人公的长篇小说,在共和国“红色记忆”审美建构与重构的意义格局中,确实显示出某种社会历史解读的独特性与创新性,因而具有一定程度的阶段性标志意义。
“红色记忆”是一种体制性的历史文化资源,在共和国60年的时间里,对这种历史文化资源的审美发掘,经历了从十七年时期展开讴歌型审美建构到新世纪进行认同性审美重构的历史进程。在新中国成立初,“十七年”那思想文化和文学“一体化”的时代环境中,众多作家以讴歌为共同的情感基调、以阐释新中国主流意识形态合法性为共同主题,来对共产党领导民众展开革命与战争的“红色记忆”进行审美建构,并具体落实为革命历史题材和战争题材两大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创作领域。而且,虽然这类作品的理性主题相对单一和意识形态化,文本的叙事路径却呈现出多样化的倾向。其中既有《保卫延安》、《红日》等史诗性的战争历程全景叙事,也有《红旗谱》、《青春之歌》、《战斗的青春》等寓个人成长于宏大历史进程的“革命人格”成长叙事;既有《红岩》式的对于思想性格成熟、完美的英雄崇高形象的激越讴歌,也有《林海雪原》、《烈火金刚》、《铁道游击队》、《敌后武工队》这类对于草根英雄战斗故事的传奇性演绎;既有《野火春风斗古城》、《小城春秋》等展现严峻斗争环境中革命者高尚情操的篇章,也有《风云初记》、《百合花》等侧重于在战争风情画卷中赞美人性、人情之美的诗意氤氲之作。新时期以来,“红色记忆”审美更为丰富多彩,从题材范围、主题形态到文体特征等方面,都表现出与社会变革、文化转型的时代环境相呼应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其中立意承续革命历史文学价值传统、发掘和弘扬“红色记忆”正面意义的文艺创作,始终强势地存在着。70年代末80年代初,拨乱反正、重申“红色文化”价值基点成为一时的审美焦点,密集地出现了领袖题材话剧《曙光》、《陈毅出山》,表现革命队伍人性、人情美的电影《小花》、《归心似箭》、《今夜星光灿烂》,长篇小说《母与子》、《淮海大战》、《崩溃》、《结冰的心》等引人瞩目之作。80年代中后期到90年代,重大革命历史题材创作获得了高度重视。长篇小说《皖南事变》、《地球的红飘带》、《第二个太阳》和电影《开国大典》、《大决战》系列等重头作品,被隆重推出。这类作品力图以史诗的宏伟气魄,全景性地展现重大的革命历史进程,虽然思想视野仍未超越“党史”、“军史”范畴,但在时空的拓展、认知的深化特别是历史矛盾的揭示等方面,都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在新世纪文坛,广大作家与新型时代语境相呼应,力求融汇多元文化的思想问题,重新阐述“红色记忆”的历史文化内涵及其时代示范意义,从重大历史纪实叙事的《长征》、《解放》、《开国领袖毛泽东》到红色英豪传奇叙事的《英雄无语》、《我是太阳》、《历史的天空》、《亮剑》,众多在文学和影视等传播媒介中均具广泛影响的作品,把对于“红色记忆”资源的艺术发掘,推向了立足多元文化语境进行审美重构的新阶段。
《历史的天空》的创作思路中,正体现出一种以有机融合革命历史文学的叙事路径和审美优势为基础,进行“红色”英雄重塑、革命认同重建的思想倾向。作者将小说叙事的历史时空跨度,从战争年代一直延伸到改革开放时代,力求在对于现代中国战争与革命内在规律进行整体性认知的基础上,深入揭示出梁大牙由蒙昧、粗鄙的一介草莽“梁大牙”到坚定、睿智的共和国高级将领“梁必达”的人生轨迹及其内在奥秘。这与《保卫延安》、《红日》等作品立足全局而以点带面地展开叙述的审美格局;与《红旗谱》等作品将主人公置于“革命的熔炉”里不断“锤炼”、按照革命发展规律升华其人生境界的“人格成长”视角,以及在表现主人公来自民间而超越民间、进入革命文化规范之时,对于民间草莽文化与战争环境中革命文化结合点的探求,都存在着一脉相承之处。小说展现凹凸山根据地“纯洁运动”和李文彬被捕、处死等历史问题长期若隐若现、似悬似决的真正内幕,以及发掘梁必达经受一次次挨整、东方闻音之死、“文革”下放等逆境与痛苦,品格情操反而得到锤炼的心路历程,则明显可见《皖南事变》那直面历史悬案、内幕的问题意识和层层剥离人物心理动因的理性思辨色彩,以及《第二个太阳》以严峻的考验来显现主人公情操升华情形的艺术策略。
在总体认同革命历史文学价值倾向和创作思路的基础上,《历史的天空》具体的审美内涵,又鲜明地体现出价值基点位移、历史认知深化和思想观念更新的特征。
首先,《历史的天空》显示出一种以个人功业替换集体事业、以个体本位的功名话语替换集体本位的革命话语的审美眼光。
现代中国的革命与战争从根本上说是一种集体性的事业,集体主义的价值观成为置身其中者无可逃避的行为规范,每个人的人生道路和生命意义都只能融汇到集体的事业之中。正因为如此,个体的功名利禄乃至生死存亡,在革命历史叙事中就往往处于被遮蔽的状态。在《青春之歌》、《红旗谱》等作品中,主人公人生辉煌的终端,就是成为一名自觉地献身于革命事业的共产党员,而在他们成为共产党人之后,甚至连个人的性格特色,在作家笔下都变得模糊起来。
有别于此,《历史的天空》则把审美关注和艺术探寻的焦点,集中于梁大牙个人的命运遭际、功名事业及其利害得失方面。在作品的描述中,梁大牙实际上是一个从人生状态和人格境界的最底层起步、在命运的偶然与困境中崛起的战争强人。战争的功利需求给了他展现生命闪光点的舞台,使他成就了人生功名的辉煌;革命文化规范从正反两方面的锤打与锻造,使他从道德和精神的蒙昧状态中蜕变,思想性格和人格境界获得了“涅槃”式的改变与升华。梁大牙的功名事业和人格品质,恰是他个体的生命强力在体制理性中腾挪奔突、终成“正果”的结晶。而且,在《历史的天空》对于梁大牙革命历程的描述中,从他欲投国军却阴差阳错地投入了共产党游击队的怀抱,到杨庭辉对他另眼相看的青睐与器重;从东方闻音对他似乎缘分注定般不断接近、逐步改变看法,到他因为诸多“出格”行为或难求实据、或属规范“擦边球”,而在“纯洁运动”中侥幸地大难不死;从他不断地遭受歧视和打压,到一次次出乎意料地升迁而最后成为D军司令员,作者不断地渲染着他人生命运一次次戏剧性的改变,特别是其中因偶然而带来的幸运和机遇。这种种对于梁大牙人生机遇和偶然的强调,正源于作者对个体人生利害得失的热切关注和细致体察。恰恰是这一次次的偶然、机遇以及由此形成的“利好”状态,带来了梁大牙人生一步步的成功,并相应地激发了他主观世界的蜕变,提升了他的人格品质。所以,《历史的天空》的英雄起源神话,实际上是基于一种以个体生命意义为本位的思想逻辑建构起来的。
其次,《历史的天空》显示出一种以战争功利超越观念争辩、以历史大势和个体人格审视政治纠葛的认知思路。在对于党史、军史问题认知的历史文化层面,《历史的天空》一方面将叙事重心放在抗战大背景下的“内战”上,并以纪实性的笔调浓墨重彩地加以描述,深入揭示历史内在的复杂性和局限性;另一方面又不再纠缠于具体观念原则和功利集团的理论正误、政治是非,而力求充分展开各种思想路径和行为抉择的内在情理。在此基础之上,作者往往从历史整体前行的高度,以求同存异、殊途同归来作为对各类历史是非内在责任清理之后的根本价值判断(比如对梁大牙与陈默涵不同政治人生道路的尊重态度);同时有意在某些重要的历史关节点上,设计史实和人物心理逻辑的不确定特征,来淡化各种历史错误所包含的文化沉重感(比如对窦玉泉在是否杀梁大牙问题上种种言行的描写);并以历史人物的个人品格和人性弱点,来宽容其包含着人格品质缺陷的政治和人生行为(比如在揭示张普景屡屡对梁大牙展开无情斗争的动机方面)。这种历史认知思路既能对具体历史纠葛给予具有充分“同情心”的解读,又能以富有现代民族国家意识的思想理性,超越传统革命历史文学单纯的阶级分析眼光和觉悟本位意识,其中显示着创作主体历史认知视野和评判观念的巨大突破。
再次,《历史的天空》贯穿着一种具有“成功学”实用理性意味的价值立场。梁大牙的人生轨迹中,明显地隐含着“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的传统叙事母题,其中寄寓了创作主体对于强悍个体在自身和环境局限中如何捕捉良机、打拼人生成功之路的大胆揣测与完美想象,实质上阐述着一种以生命强力和人性本能为基点的战争成功学。作者在梁大牙这一人物形象身上着力表现的,并不是他具备辉煌的战绩或崇高的节操这一类传统革命英雄人物形象的要素,而是他之所以能从一个人人不待见的“丑小鸭”式人物成为众人钦羡的非凡人物的必备构件,包括他粗豪鲁莽中包含着侠义率性的个性风采,不断战胜困境、超越自我的精神和眼界,还包括他明明自身素质有所缺乏,却能既获权与位、又抱美人归的佳运与良缘。总之,作者以梁大牙从草莽生存状态到革命功德圆满的人生历程为叙事线索,不无炫耀地探索着、揭示着的,是他如何在战争的海洋和革命的风浪中如鱼得水并且满载而归的种种奥秘。作者甚至还通过揭示战争环境中“丛林法则”的功利合理性和自然人性的世俗情味,来为梁大牙个人品质的负值,提供可予宽宥和一笑了之的文化基础,并借助对这种种不良品质的调笑式渲染,反过来使梁大牙的辉煌成功之路变得更为可亲、可信。
总体看来,《历史的天空》超越了“红色记忆”审美以讴歌和倡扬革命文化本身为宗旨的政治文化境界,而将文本意义的重心转移到了呈现人在历史中的命运的社会文化层面。但与此同时,这部作品又保存了传统革命历史文学遵循主流意识形态规范、推崇价值正能量和品格崇高性的精神特征;并在“通过这种人类特殊的行为来认识人,解剖人,并且按照文以载道的思想来感染人教育人”的审美价值目标层面,与革命历史文学的精神传统保持着文化一致性。因此,《历史的天空》较为充分地显示出一种在新的文化语境中继往开来、进行“红色记忆”审美重构的精神文化特征,与同时期的长篇小说《我是太阳》、《英雄无语》、《亮剑》一道,在新世纪的“红色记忆”审美重构思潮中,共同体现出某种文化代表性和审美示范性意义,并因为在当代中国的政治文化语境中审美背景和接受心理积淀的深广,而产生了热烈的社会反响。
但文学不仅仅是一种“社会现象”,还是一种“文化现象”和“生命现象”,是人类在“以自己的独特的文化方式”来表达对于社会和人生的感知与态度,获得一种对生命中“积极的痛苦”的“表现”和“虚拟的实现”,因此,一部文学作品蕴含了怎样的“文化要求”、适应了何种“生命的需要”,也应当是考量作品价值的一个重要方面。这就需要我们在理解文本思想意蕴及其社会历史资源的基础上,从时代文化全局出发,对隐含于其中的精神倾向和文化特征,给予更为深入的考察与探讨。理解和评价《历史的天空》同样应当如此。
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社会,逐渐形成了文化多元化的态势,其中大致可划分为主流文化、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三大板块。主流文化代表国家意识形态的意志和利益,精英文化主要体现知识分子的思想异质性、精神超越性和审美创造力,大众文化则按照市场规律批量生产着体现都市大众审美消费趣味的文化产品。这几类文化既并驾齐驱、相互碰撞和矛盾,又呈现越来越明显的相互渗透、融合的趋势。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中,中华民族文化的更大发展与境界升华,显然应当以有机融合各类文化的优势为基础。新世纪以来的大量文学创作,也大都显示出不为一类文化要求、一种文化境界所拘囿,竭力兼容各类文化的审美特征。《历史的天空》作为对“红色记忆”这一体制性历史文化资源的审美重构,同样呈现非主流文化所能涵盖的意义与特征。作品以个体功名话语作为意义基点本身,就体现出对革命文化集体主义价值观的超越和向中国传统文化功名价值观的回归,而且这正是文本审美建构的突破性意义之所在。
未能引起广泛关注和重视的另一方面则在于,《历史的天空》的某些审美和精神选择,又导致了作品意义格局和价值底蕴的局限性。这种导致局限性的审美选择,就是作品中存在着一种向娱乐性的大众文化而不是向探索性的精英文化靠拢的倾向。
《历史的天空》的审美格局中,最为关键的内容要素存在于三个方面,即主人公形象的智勇双全特征和草莽文化属性、英雄主人公和政治指导者的思想性格关系、英雄男主人公与美人女主人公的人情意味关系。这实际上也是十七年时期的“红色通俗文艺”常见的人物形象和人物关系格局。《烈火金刚》有孤胆英雄史更新、侦查英雄肖飞、骑兵战士丁尚武系列,以及丁尚武和林丽;《林海雪原》有杨子荣、刘勋苍、孙达得系列和少剑波,以及少剑波和白茹;《铁道游击队》有刘洪、王强、鲁汉系列和贾正,以及刘洪和芳林嫂等。虽然这些人物形象的特征和相互之间关系的具体内涵存在差别,但基本格局都是如此,可以说已经形成了相当成熟的叙事范式。《历史的天空》在这些“红色通俗文艺”的基础上,在审美内涵方面进行了独特的深化与超越。作者审视人物形象和人物关系的审美着眼点,从英雄人物的战斗事迹和战术的层面,转到了英雄人物的整个人生轨迹和革命斗争全局的战略层面,从这样的高度和广度来审视富于传奇性的战斗英雄形象及其周围人物关系,浓墨重彩地展示了梁大牙血战疆场、历经劫波却一次次有惊无险的人生历程。而在对于英雄主人公与政治指导者关系的展示中,作者通过描述张普景、窦玉泉、江古碑以及代表革命组织最终必将正确和英明的杨庭辉,从不同侧面贯穿了对于革命文化内在局限与运作机制缺陷的深刻揭露;在对英雄男主人公和美人女主人公的描绘中,作者则以人情感召和人性熏陶的方式,强化了革命文化的亲和力与感召力。在具体的叙述过程中,作者既着力渲染作品人物在战争环境中命运的波谲云诡、大起大落,又着力表现人物之间甚至达到你死我活程度的思想态度碰撞、人格境界矛盾,还以相互对比和对照映衬的方式,来强化从革命队伍内部到国共两大集团之间、从重要人物之间到某个人物自身性格的不同侧面所存在的巨大反差。凡此种种,《历史的天空》就显示出一种雅俗兼容的审美文化特征,在精英文化的历史内涵认知和大众文化的以传奇求娱乐之间,构成了一种审美的张力,既“充满了人们喜闻乐见的传奇性,也蕴含了让人们默契于心,反思及己的形而上的启悟性”。作者本人对于这种审美文化的雅俗共赏特征,实际上也具有相当明确的理性自觉,他曾多次谈到,《烈火金刚》“这部章回体传统小说非常好看,人物形象鲜明,我从小非常喜爱。至今我仍认为是部很了不起的作品”,“它对我的影响很大”。《历史的天空》正是在富有深度地认知历史与文化的基础上,又回归到了“人物形象鲜明”和故事“非常好看”的审美境界,作品纵横勾勒、流畅自如中显得兴致盎然的叙述笔调,则是作者审美自信的具体情态表现。
这种雅俗共赏的审美文化选择,确实使《历史的天空》获得了良好的图书市场效应和改编为电视剧后良好的收视率,并反过来增添了体制文化的关注与赞誉度;但同时也导致了某些能够影响文本意蕴深广度和精神文化层次性的重要局限与不足。
在文本意蕴建构层面,《历史的天空》的雅俗共赏追求体现为审美焦点的转移,但其中隐含着一种不经意地淡化和刻意回避正面剖析历史内在真相与深层次矛盾的精神倾向。《历史的天空》在党史、军史认知的整体格局中,将审美焦点转移到了对于独特而鲜明的人物形象的塑造。因为这种艺术聚焦点的转移,作品揭示革命队伍内部思想矛盾和派系斗争的大胆笔触,就转化成了对人物内心功利与道德矛盾状态的揣测,本可严峻、剀切的政治文化剖析,也随之时常蜕变为对于历史真相与内幕带有猎奇色彩的窥视。作者还往往用相关人物个体人格的境界与品质,来阐释政治路线和思想观念斗争的残酷性与荒谬性,这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有助于挽回相关描述对英雄个体和革命队伍形象的损毁,却无形中淡化了作品政治文化批判的力度。作品反复描述窦玉泉、江古碑和张普景有关凹凸山权力格局的种种思虑和算计,就显示出这种正负两方面兼而有之的审美效应。结果,《历史的天空》的叙事策略貌似强化历史具体性,实则隐含着一种着意拟构个体传奇命运、疏淡乃至回避历史全局认知的精神倾向,以至文本审美境界“于时代氛围的烘托,则稍有未逮”,历史文化内蕴本可更为沉实、厚重的艺术机会,也就因此而丧失了。
在审美境界营造层面,《历史的天空》的雅俗共赏追求,体现为对于内容“非常好看”的重视,但其中又隐含着一种忽略精神探索性的倾向,由此导致了作品形而上生命和历史哲学启迪意味的淡薄。《历史的天空》在“个体本位”的意义内涵选择方面,实际上只是于集体与个体的矛盾共存关系中进行一种价值重心的改变,目的是通过展现某种独特的个体生命状态,更出奇制胜地展现集体事业的美好、崇高性,并不带有“另起炉灶”进行根本性意义自我建构的意味。事实上,《历史的天空》这种革命事业把一个粗鄙、草莽乡野汉子改造为睿智、明达的共和国高级将领的审美思路,与“红色经典”《白毛女》“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的意义逻辑,根本性质是完全一致的,并不具备历史本质体察与评判层面的创新特征。而且,作者因审美注意力集中于故事情节的连贯性和吸引力,对梁大牙在革命队伍里“情理之中”地遭受约束和打击、又“意料之外”地获得解脱和重用等内容,给予了过多的关注和渲染;而对梁大牙形象的草莽文化特性及其与革命文化的矛盾对立性,却未能进行本可更大幅度地展开的审美发掘,结果明显地导致了作品这方面意义含量的欠缺。在具体描述过程中,《历史的天空》虽然揭示了众多有关梁大牙人生际遇的偶然性,但基本上停留于渲染梁大牙“命好”、“奇特”的世俗性感慨层次,形而上精神感悟和生命慨叹的意味,则是相当欠缺的。如果按照冯友兰将生命境界分为“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来理解,《历史的天空》所表现的,实质上是功利与道德境界层面的审美内涵,而超越具体社会内容、进行历史文化与人类生存形而上感悟的“天地境界”的意味,在作品中却是并不充实的。
《历史的天空》的作者在谈到“战争文学”创作时,曾经表示:“我不是政治家,无需对战争的政治和社会意义说三道四,也不是伦理学家,无需对战争的是非和道义评头论足。我只是个写小说的人,充其量不过是一个热衷于战争文学、而不能算热衷于战争的小说作者。我只关注战争中的人,他们的情感、意志和命运。”但实际上,真正的大作家往往也同时是视点高远、思虑深切的政治家和忧愤深广、悲天悯人的伦理学家,是否具备这种政治家和伦理学家的眼光与情怀,对于一个文学创作者能否进入大作家的境界,其实是至关重要的。惜乎《历史的天空》的作者热衷并满足于由主流文化和大众文化的“文化要求”融合而成的“雅俗共赏”境界,而对于精英文化的思想异质性和精神超越性等“文化要求”,则表现得缺乏充分的实践激情。结果,《历史的天空》就处于一种对时代思潮性共识进行审美言说的俗常文化境界,而融合多元文化的全部优势、在时代思想的制高点上进行精神探索的审美素质,在作品中则表现得甚为稀薄。
现在我们的思路该转移到“茅盾文学奖”了。
在“茅盾文学奖”设立的20多年时间里,中国文坛出现了各种受到高度推崇的优秀作品,《古船》、《活动变人形》、《心灵史》、《马桥词典》、《务虚笔记》、《许三观卖血记》等作品具有公认的审美原创性,《曾国藩》、《雍正皇帝》、《大秦帝国》等作品的文化内蕴之深广也非同凡响,《国画》、《沧浪之水》等作品则因击中社会“痛点”而获得广泛共鸣。但为什么这些作品都与“茅盾文学奖”擦肩而过,甚至《檀香刑》作为第六届“茅盾文学奖”初评中获得满票的入围作品、最终都未能得奖,《历史的天空》却顺利地赢得了这一中国文坛的最高奖项呢?
不少研究者从社会关系层面予以解释。有的注重评奖过程的特定情况和具体条件,于是强调《历史的天空》获奖的特殊因素,认为是同名电视剧的热播为评委们提供了更深入了解和认识这部作品价值的基础,从而也赢得了更多的选票。有的注重从社会形态角度研究,强调“茅盾文学奖”作为一个体制内文学奖的“政治导向”,认为《历史的天空》受到青睐,是因为这部作品在“政治导向”和“雅俗共赏”两方面都处于颇为突出的水平。可用来与之形成对照的,是同一时期的《国画》、《沧浪之水》等作品也获得了热烈的社会反响,但因创作题材和精神境界存在“政治导向”问题,所以即使参评也不可能获得奖项。这些说法不能不说也有一定的道理,针对第六届“茅盾文学奖”,可以解释现实题材“主旋律”作品《历史的天空》、《英雄时代》甚至历史题材“主旋律”作品《张居正》的获奖;但对于境界凄切、深邃甚至许多层面表现出决绝态度的《无字》为什么同样能够获奖,用这种思路就无法给予解释了。所以,从“茅盾文学奖”的整体状态看,该论点从思想视野的全局性到内在逻辑统一性,均存在着难以自圆其说之处。
结果,“茅盾文学奖”就显示出两方面的审美惯性。一是思想和艺术创新“恰如其分”、精神文化导向“积极”、“正面”的作品,往往会大受青睐。《历史的天空》以融合革命历史文学创作的传统优势为基础,“恰如其分”地对人物形象的思想性格及其历史命运进行创新性的审美发掘,这种继承与创新兼而有之的意蕴格局、雅俗共赏的艺术风范和洋溢着英雄主义气息的精神导向,充分应和了“茅盾文学奖”文化品格的正面价值规范,获得这一奖项就自在情理之中。二是那些思想意蕴或艺术境界存在巨大突破甚至超越了现代中国文学审美趣味与规范的作品,往往会在“茅盾文学奖”的评奖过程中被惊叹和推崇、争论和挑剔,然后势所必然地以落选为最终结局。具有西方文化气息而在艺术原创性方面“走向极致”的《马桥词典》和《檀香刑》是如此,完全返回中国传统文化境界的《曾国藩》和《雍正皇帝》也是如此。三是如果哪一届有获奖作品引起激烈的争论,那么,导致激烈争论的原因绝不是该作品太优秀、太超前,让人一时无法清晰地认识和判断,而是该作品虽然哪方面都无差错,但不管从哪方面看都显得太“平常”、太“平庸”,只不过为了维持一届获奖作品从“导向性”角度看“不偏不倚、无过不及”的整体格局,被用来在其中起平衡作用而已。关于这一点,只要我们略略回忆一下历届获奖作品中最少被重新提起之作,或者将某一届因引起争论而被排除出局的与争论较少而幸运获奖的同类题材作品略加比较,就可获得清晰的印象。
由此看来,“茅盾文学奖”的一般规律,就是各方共赏、“不偏不倚”且具备相当程度创新性的作品顺利获奖,某些方面略微平庸的作品也有获奖的机遇和幸运,而对于那些真正突破性巨大、具备突飞猛进的“先锋精神”和审美“陌生感”之作,“惊叹”与“出局”却往往是其必然的命运。但是,一个时代的文学成就往往是由这个时代“顶尖性”、“高峰性”的作品来代表的,如果一个奖项未能将这类作品收归名下,那么,未来的人们研究该时代的文学,就不可能重视这一文学奖项,该奖项超越具体历史环境的权威性由此可想而知。而且,真正富于创造精神的作品往往会具有巨大的审美与文化代表性,如果评奖过程中遗漏这些作品,该奖项对一个时期文学格局的勾勒,也将不可能涵盖这一时代文学与文化的整体态势。结果,所谓评奖,就有可能沦为一定范围内的自娱自乐。莫言于201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茅盾文学奖”对他的作品长期关注而屡屡因“争论”而排除出局所造成的尴尬,就清晰地显示出来;即使莫言没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茅盾文学奖”恰好选择并不能代表莫言创作中最高水准的《蛙》给予奖励,实际上也鲜明地体现了这一奖项因“中庸”导致的尴尬之态。
但是,包括文学奖在内的几乎所有奖项,都是由知识、文化背景和价值立场各不相同的许多权威人士集体选择形成的,为何唯独“茅盾文学奖”显出如此鲜明的“中庸”文化品格呢?其中的关键原因在于,“茅盾文学奖”过于关注自身在多元文化格局内部的“权威性”和“公平性”,而对于从时代文化战略性发展和文学根本理想层面着眼来思考这一文学奖项的“权威性”,却显然重视不够,一言以蔽之,就是实用主义的价值取向在精神层面压倒了理想主义的价值取向。因此,到底是以维持多元文化之间的平衡、还是以探索和高扬文学的根本理想与创造活力为评奖宗旨,已经成为“茅盾文学奖”难以回避的一个根本性问题。不切实解决这一根本问题,而仅仅不断地进行一些策略性和技术性的改革,却希望把获奖作品集中于我们时代真正一流乃至超一流的作品之中,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多维文化关系与20世纪中国历史文学》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为12YJA751039]
注释
:①王蒙:《文学三元》,《文学评论》1987年第1期。
②王雪瑛:《徐贵祥〈马上天下〉:为了人类心底的愿望》,《新闻晚报》2010年1月20日。
③王蒙:《文学三元》,《文学评论》1987年第1期。
④王蒙:《文学三元》,《文学评论》1987年第1期。
⑤曾镇南:《描绘生活长河的宏伟画卷——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巡礼》,《当代文坛》2005年第4期。
⑥月明:《徐贵祥:写好抗战作品正逢其时》,《北京日报》2005 年7月1日。
⑦曾镇南:《描绘生活长河的宏伟画卷——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巡礼》,《当代文坛》2005年第4期。
⑧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491~495页。
⑨宋晖:《徐贵祥:文字触摸抗战历史》,《海峡都市报》2005年8月30日。
⑩《茅盾文学奖评奖条例(2011年2月25日修订)》,见“中国作家网”的“评奖”专栏:http://www.chinawriter.com.cn/2011/2011-03-01/94765.html。
华南理工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