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庄”:湘西别样的乡土?——于怀岸小说论

2013-11-14 13:04
中国文学研究 2013年2期
关键词:湘西乡土暴力

曾 娟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1;湖南城市学院文学院 湖南 益阳 413000)

在20 世纪中国文学中,沈从文是开启“湘西书写”的第一人。他描绘了湘西的山水美、人性美和风情美,其笔下的湘西是优雅且富有诗意的乡土世界,为湘西形象作了文学的正名。继他之后,孙健忠、蔡测海、向本贵等湘籍作家对湘西的关注和书写,使“文学湘西”成为当代中国文学不可或缺的板块。这种对湘西书写的传统一直延续到新生代湘西作家于怀岸的“猫庄世界”。

被誉为“文学湘军五少将”之一的于怀岸出生于湘西武陵山区的一个小山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开始文学创作,其作品活跃在《人民文学》、《花城》、《上海文学》、《芙蓉》等文学刊物,并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远祭》、《我想去南方》、《一粒子弹有多重》,长篇小说《猫庄史》、《青年结》。于怀岸的小说都以“猫庄”为背景,叙说着“猫庄”的人和事,或是现实,或是历史。坚守底层写作的他,以自己的系列乡土文学创作构建起一个独特的“猫庄世界”,言说另一种意义的湘西。于怀岸的“猫庄叙事”既展现了农民在城市生存境遇中的灵魂状态和对人性的坚守,又透过性爱、暴力等文化符码探究乡土世界内部结构,还以想象的方式重构猫庄的历史,凸显了作家深切的人文关注和悲悯情怀。

一、“猫庄”外:漂泊的乡魂

“自上个世纪初至今,乡下人进城与返乡贯穿百年中国小说叙事。鲁迅及其影响下的乡土小说作家的创作始于进城,沈从文、京派小说的成就同样源于进城,1949 年以后一大批解放区作家整体进城,1970 年代末伤痕、反思作家群再一次掀起了进城高潮。进城在百年中国小说叙事中具有特殊的内涵。”于怀岸的小说创作也是始于进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于怀岸南下广东成为百万打工队伍中的一员,开始漂泊流浪的生活。置身于农民进城务工的浪潮中,出生和成长在农村的于怀岸开始关注农民走出乡村进入“城市”的日常生活状态和人生命运。他以平民化视角书写猫庄村民在“城市”尴尬生存境遇中漂泊的灵魂,探析进城农民的精神世界,彰显出作者对人性的追寻与探索。

长篇小说《青年结》讲述农村青年赵大春在求学理想折翼、爱情之花凋谢后,对人生和命运的抗争从失败走向毁灭的悲剧故事。他先是迫于生计出走猫庄,进入南方城市。而“他者”身份让他倍感孤独,最终他带着伤残的身体和疲惫的心回到猫庄。作品在“出乡——进城——还乡”的叙述模式中表现农村青年的人生命运及自我救赎,但是,他对良知和理想的坚守,对人性和正义的追求拯救不了自己,只能以绝望、极端的方式了却自己的青春和生命,以此来表达他的抗争。赵大春在其人生道路上每走一步都充满挣扎,复杂矛盾的心理可想而知,而小说对此未能深入挖掘未免有点遗憾。尽管如此,作品还是写出了转型期中国社会的复杂情形,以及底层人物所承受的痛苦、付出的代价。尤其是写出了农村青年的升学困境,这是一般“底层文学”文本较少触及的。《青年结》书写赵大春的苦难,但“苦难不是目的,展示苦难之中人性的光辉与拯救才是苦难叙事的解放大道。”显然,于怀岸没有停留在展览和控诉上,而是探求一种人性深度。正因为如此我们才看到了一群鲜活的人物,如宁愿自残手臂也不愿丧失做人尊严的弱智儿“二百六”(《远祭》),受尽各种灾难不失良知的湘西汉子(《台风之夜》),讲义气,宁愿饿死不失人格的江小江(《骨头》),为保护刑警而牺牲的李小柱(《回家的路如此漫长》)。这群猫庄乡民即便置身于都市的繁华、人性的冷漠、物质的诱惑中依然保留着人性之善,恪守道德底线。

然而,对于徘徊在城市与乡村的农民来说,乡土永远是他们的精神寄托之地。小说《落雪坡》细腻地表达出“异乡人”心灵的挣扎及灵魂深处的呻吟。逃离猫庄的陈永在南方城市打工被迫误入歧途,当摆脱贫困拥有金钱时,灵魂分裂的痛苦令他夜不能寐,梦里时常喊出家乡“落雪坡”的名字。为寻找精神家园,陈永带着怀孕的老婆回到故乡,回到母亲身边,落雪坡给了他“一个久违了十年和香甜的睡眠”。即便后来客死异乡,“倒下去的那一刻,陈永还是看到了他的家乡落雪坡,落雪坡到处都是白雪,连他家的屋顶也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白茫茫的,仿佛是在梦中,他看见了娘和妻子刘红。”还有在大城市失身怀孕的菊妹(《放牧田园》)回到猫庄后也在二宝的包容中获得了爱情。作品里看不到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和启蒙思想,更多地是来自作者独特的底层生命体验和内心深处对底层的关怀,正如张韧所说“作家面对底层不是居高的俯视,也不是站在‘边缘’的观赏与把玩,而是以平民意识和人道精神对灰暗、复杂的生活环境发出质疑与批判,揭露的是底层人物的悲喜人生与人性之光。”由此可见,于怀岸关注的重点已不是“城市”与“乡土”的二元对立,也不是底层人物所遭受的苦难,而是这群人物在“他者”境遇中对精神家园的渴望。在这个浮躁、急功近利的年代里,这样的写作显得难能可贵。

二、“猫庄”内:躁动与温情并存

同沈从文的“湘西世界”一样,“猫庄”也充斥着“情爱”、“欲望”、“家族”、“伦理”、“暴力”、“权力”等文化符码,这些都是乡土世界内部最本质最典型的基因。不同于沈从文笔下淳美、宁静、牧歌情调的湘西,于怀岸的小说展现了别样的湘西乡土,它是躁动的、喧闹的,又是温情的、现实的。他透过这些文化符码揭示乡土世界内部不可言说的秘密,探究乡民在此种文化情境下的心理和人的生命本真状态。

1. 躁动的猫庄

性是解读人类的一个重要密码,性爱作为一种基本的生命体验存在于人类的生命进程中。于怀岸的小说毫不避讳地书写了“猫庄世界”乡民的原始欲望,《夜游者》和《幻影》便是两个代表性的作品。前者讲述了乡村退休教师谢家旺和村寨里几个女人之间的性爱故事,先是年轻时与女同事发生暧昧关系,退休后又与村寨里的赵秀秀、廖红梅、苏小妹建立性爱关系。这几个女人与谢家旺发生性爱关系,完全是她们各自身体对性的需要,并不是所谓的“感谢报恩”,也没有被迫或爱情的因素。从文本中我们可以发现这么一种境况:乡村女教师与丈夫两地分居,廖红梅的丈夫因为痨病基本丧失性能力,苏小妹是寡妇,赵秀秀的男人不务正业,一年四季在外面。也就是说性的苦闷和压抑是这种性爱关系构建的前提,所以,她们在身体欲望与现实供给的矛盾中陷入尴尬境地,只得借助谢家旺在“报恩”的契机下实现欲望的解放,从而找到一种真实存在感。而这几个女人都不约而同地保守着性爱秘密十几年,正是女人之间的一种惺惺相惜。在这种特殊语境里,作者并没有站在伦理道德的高度对她们进行居高临下的拷问,而是对乡土环境里物质相对贫乏下的乡民的生理需求这一基本生存状态进行深度反思,从人的角度肯定“性欲”存在的合理性。

《幻影》散发着虚幻、迷离的气息,农村青年成长中身体和心理的躁动在黑夜里蠢蠢欲动,并借“偷窥”爆发出来。少年三货在黑夜里看到一个女子洗澡的背影,女子美好的身体激发他身体本能对性的原始渴望。只要一到黑夜三货就躁动、亢奋,为找到那个背上有颗红痣的女子,“整整一个冬天,偷窥了全猫庄所有年轻女人的裸体。”在偷窥女人洗澡的过程中,三货窥探到女人身体的秘密,从而增强了他找寻“背上有颗红痣的女子”的愿望,他是在找寻他的梦中情人。当小兰告诉他,她就是那个背上有红痣的女人时,三货先是委屈地哭出声,继而失声痛哭起来。显然,这种偷窥已不是单纯的性欲萌动,而是夹有“情”和“爱”的因素。作者避开道德的规范和约束,把少年对女性身体的好奇、渴望、焦虑及爱情理想幻灭后的伤感都在文本中细致的表达出来。

如果说猫庄的躁动只在性爱中若隐若现,那么在乡村暴力中这种躁动不安则一览无余。“猫庄世界”的暴力与乡土社会特定的文化、体制、伦理以及社会结构密不可分,所以,于怀岸不是简单地叙述某种杀戮行为,而是将其纳入到对乡土社会内部结构和人性的深层反思。

小说《白夜》是个颇有意味的文本,表面上看,写的是猫庄的三个少年黄鳝、臭鱼、泥鳅偷鸡摸狗的历史,并建构起以“暴力”为法则的“江湖社会”。他们想要靠暴力获得生存所需、情欲的满足,更渴望以暴力赢得猫庄江湖的地位。因为在他们“三剑客”出现之前,猫庄是“三只手”的江湖。“三只手”凭借暴力强奸并娶了王小娥,又凭借暴力赢得猫庄江湖的地位。“三剑客”显然与他不同。他们认为生活要么好,要么坏,但是不能过于平庸,所以他们用作恶调侃生活,为的是给死寂的村子带来无限生机和活力,用他们浑身的热能为猫庄带来饱满的生存感。他们喜欢村里女人尖厉悠长的叫骂,鸡飞狗跳的兴奋,他们挑战村里的最高权力,甚至对抗猫庄江湖的异已力量“三只手”。他们以此构成对主体和正统的反抗。正因为如此,生存和自由对他们而言有着更为深刻的意义,同时,小说在艺术上“提供给我们的关键词是:狂热。是一种虚拟中的青春暴力,是性,是死亡,是对生活一种极力的夸张中隐含的对平庸的颠覆,最后生活流逝在不堪一击的脆弱性之中。”“躁动”和“狂热”在这三个少年及他们的行为上得到淋漓尽致地展现。

不同于《白夜》里的“显性暴力”,《你该不该杀》这个文本隐藏着一种更深层的“隐性暴力”——权力。“权力的各种因素(亦可称之为关系)存在于宗教、政治、经济、宗族甚至亲朋等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关系之中。”小说中的陆少华就是乡村政治权力的象征,他凭借自己大队长身份堂而皇之私通猪脑壳陈二的媳妇,并且当着众人的面炫耀自己与村里众多妇女的性爱关系。他在村里为所欲为,横行霸道,甚至不惧怕陈二的暴力威胁。尽管村里所有人都认为陆少华该杀,肯定陈二的举动,可大家心里明白没人杀得了他。小说最终以戏谑式的结局构成一种强烈的反讽效果:“傻瓜”陈二杀了陆少华,使大家认为的游戏变成了事实。这种“显性暴力”和“隐性暴力”的较量无疑会引发我们对乡土社会更深层的反思。同样涉及“隐性暴力”叙事的还有《1976 年的蛤蟆症》、《猫庄的秘密》和《猫庄史》等文本,它们涉及乡土社会蕴含的所有元素,比如欲望、体制、家族、伦理等方面。《猫庄的秘密》中赵成贵就是一个集“体制”(村长)与“家族”(家族中的辈分最高)双重“隐性权力”于一身的人。他对猫庄女人在性爱上的自由支配,直接导致了猫庄情欲的泛滥和伦理的混乱。猫庄的秘密在表面上看来似乎是“情欲”和“乱伦”,实际上却隐藏着看不见的“暴力”——权力。由此可见,“猫庄”看似平静的乡土暗涌着一股躁动不安与狂热,并浸透在性爱和暴力中凸显出来。

2. 温情的猫庄

新时代的猫庄不乏温情,也让我们看到了猫庄这片乡土世界里的美好人性。比如《红马嘶鸣》、《放牧田园》、《让你打我一回》、《铁树要开花》等文本,“淡化了他一直受人称道的冷峻与野性,一反常态变得温情脉脉,打上了散文的抒情色彩,在表面的冷峻叙事中,文学变得温暖起来,营造出人情的温润和诗歌的意境。”小说中人物的情感也因此具有乡土性格:野、辣、热,不是那种缠绵又躲闪的情爱,而是具有湘西这块土地特有的质感和饱满感,任何书卷气、浪漫气的爱情在他们面前难免苍白了。正如二宝对菊妹的执著与近乎傻劲的纯情(《放牧田园》)、铁树对开花至死不渝的爱情(《铁树要开花》)、彭武芬对赵长春无悔的等待与守候(《猫庄史》)无不显示出湘西人敢爱敢恨敢哭敢笑敢生敢死的个性。其中最温情、最打动人的作品要数《让你打我一回》。小说讲述的是一对普通夫妻的爱情,两个人吵架打架一辈子,最后同一天同一时刻死去。于怀岸在此消解了爱情的神圣:爱情就是在吵架打架中过日子,然后一同变老携手走到人生终点。平淡无奇的生活因为吵架打架而越发生动。作品中没有剑拔弩张的气息,反是透着温馨与感动。除此之外,还有爱马如妻的老光棍团长、每天为心爱女人争抢骨头的张小平、步行千里捉儿回家的倔强父亲、单纯善良的春花姑娘、痴爱土地吝啬怪癖的郑老汉等等,这些人物及故事中透着暖暖的情意,体现出作者对故乡人事的深情关怀。在多数作家醉心于都市的繁华,或沉湎于心灵的独舞时,于怀岸的小说让我们感受到文学未曾完全失重的一面。

三、“猫庄史”:深情回望故土

于怀岸说“我是需要以这种写作的方式行走在故乡的大地上,借此抵御心中的孤独、失落和恐惧的。”他在《猫庄史》、《一粒子弹有多重》和《一座山有多高》等文本中用历史来叙说自己对湘西故土的守望与留恋,尝试以别样的乡村历史叙事来使他的“猫庄世界”获得更高层次的建构。只是与传统的、宏大的历史叙事不同的是,于怀岸跳出政治意识形态的历史纠缠,从民间的、底层的视角出发,“将‘个人记忆’以碎片形式穿插进抽象历史时空,拆解‘宏大历史’的‘确定性’叙事,进而建立起‘日常经验’和个人化的历史叙事样态”凸显个体生命体验在历史叙述中的独特价值。

长篇小说《猫庄史》是于怀岸的重要作品,集“猫庄叙事”之大成。小说叙述了猫庄从清末到解放初期发生的故事,以一个巫师的人生经历来反映历史进程与个人生存的关系。拥有巫师与族长双重身份的赵天国穷其一生、殚精竭虑保全猫庄人的性命,誓与猫庄共存亡。先是他巫师身份的消失,继而族长身份被瓦解,最后生命逝去,猫庄在这一过程中由平静、稳定、与世无争走向喧闹、开放。在经过半世纪的恩恩怨怨、半世纪的孤独延续之后,猫庄自此走向现代文明,纳入到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其中,湘西动荡的历史、神秘的地域文化、悍勇的民族特性在小说中得到较为充分的展现。“猫庄世界”的家族伦理、权力、欲望、暴力、野性交织着英勇、血性、悲壮,在历史的长河中得以释放。

于怀岸有意识地放弃宏大叙事模式,投向民间的日常生活和世俗人生,凸显他“小写”历史的叙事立场。而时代背景在作者的淡化处理后仍真切地展示出历史的进程:

巫师赵天国清楚地记得,他十四岁那年是大清朝光绪二十八年,按天干地支纪年为壬寅年,那时的猫庄除了火铳,根本找不到一支有准星的快枪。

皇帝没了的消息是赵天文从酉北县城带回猫庄的。

几个月前革命党人刚打下县城,到处剪辫子,还杀了好多人,关了好多人。

外面成天在打仗,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后天我俩又联合起来打他,大后天你和他又来打我。四川的打到湖南来,湖南的又打到湖北去,都打成一索糨糊了。

民国十三年对于大多数猫庄人来说,跟往年并没有什么不同。

平静了十多年的那支溪峡谷又要开始乱了……陈致公乡长在会上说民国政府在蒋委员长指挥下,调集大量的军队在湖南江西交界的地方“围剿”红军。

赵长春带着湘西抗日救国义勇军急行军一天一夜,已进驻沅州城里了。

从民国三十六年开始那去溪峡谷已经成了一口烧红的大铁锅了,峡谷里的人像锅里爬行的蚂蚁煎熬不住了,有口力气的男人都纷纷上山,只要听说哪里有土匪就往那座山上钻。

解放军攻打白沙镇的当天,赵天国就知道酉北县已经解放了。

从清朝末期到解放初期,20 世纪前半叶中国社会的动荡,都在极简单的文字中呈现出一种真切的生动。

于怀岸将个体生命与时代背景联系起来,展示出个体在历史进程中的生存境遇。赵天国的人生命运展现了一个村寨的发展史,一个村寨的历史进程又折射出中国乡村近五十年的演变。猫庄的“小故事”、“小历史”因为有了大时代背景反倒有了一种“大气”,某种程度上,赵天国与猫庄的历史成为主流社会历史的补充。作者以想象的方式完成了对故土虔诚的守望,正如他自己在后记中说道:“我所能做的就是尽量把这些虚构的历史语境中的人名符号还原成一个个鲜活的、有血有肉的、背负着爱恨情仇的生命个体。人物虽然是虚构的,但我相信曾经有这么一些在这片大地上这么爱过恨过,这么活色生香地活过;在那个生命如蝼蚁似草芥般卑微的时代里悲壮地抗争过,发出过愤怒的呐喊和泣血的号叫。”

同样以湘西历史为题材的还有中篇小说《一粒子弹有多重》和《一座山有多高》两个文本。这两部作品属于家族谱系,以“我”的视角讲述外公和父亲悲壮又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生。两者在叙事结构上颇为相似,一方面是“我”见证的现实生活,另一方面是祖辈和父辈在抗日战场驰骋杀敌的浴血场景。外公是国军师长,沅州保卫战中率领六千将士对抗日军两个联队,在无增援的情况下限时内完成了战斗任务。战争惨烈而悲壮,除了在炮火中重伤的十六位战友(包括外公),其他全部阵亡。这些历史事实都是外公的回忆,对外公而言没能战死沙场是一种莫大的遗憾。所以幼小的“我”时常看到外公把玩一粒子弹,他在精心策划一场自杀。外公一心求死有足够的理由:一是他认为自己应该与部下六千多士兵共赴国难,而不是独存;二是他答应给抗日的兄弟们铸英雄纪念碑,让他们永垂不朽,始终无法兑现;三是现实生活中活得憋屈。最终他土制一把枪,用打死日本人的子弹穿透自己的胸膛,以一种庄严的仪式延续了那场历史战争。而同样拥有抗日功绩的父亲赵长春(《一座山有多高》)因为土匪出身在镇反运动中被枪毙,没能埋入刻有“民族英雄”墓碑的坟冢。他们的英雄的身份及历史功绩全部被意识形态彻底地消解,由此也消弭了宏大的“革命历史”的深度。至此,个体生命在历史中的生存境遇,湘西悲壮、凝重的历史,湘西人的血性和豪气,以及对人性和良心的反思都在文本中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

海登·怀特认为,任何一种“历史”在本质意义上都是“虚构”的,“历史事件”之所以获得不同的意义,在于“事件的时间顺序安排与句法策略之间存在张力”,但从历史意义的产生角度考察,任何历史叙事都是叙事者“以不同的方法施加情节,在完全不违反时间顺序排列的同时使事件获得不同的意义”。也就是说文学作品中任何历史叙事都是创作主体个人化叙事,任何历史事实都是在想象中重生。《一粒子弹有多重》和《一座山有多高》都是在想象和虚构中再现祖辈与父辈的个人成长史与家族史。聪明、大胆的外公书念不好,却在少年时击毙过三个土匪。做军官后和女学生(外婆)相恋并结婚生子,有两个儿子和一个新潮的女儿。两个儿子在沅州保卫战阵亡,有知识又有浪漫气息的女儿则嫁给了一个农民。外公、外婆一家从解放战争到新中国时期的历史是隐匿的,尤其是外婆的身份和家世一直充满神秘气息,连母亲都不知道,所以,外公的家族史都是“我”的猜测和想象。这部多处断裂、可疑之处颇多的成长史和家族史,造成了历史叙说的多种可能性。正如巴尔特断言,“历史‘事实’这一概念在各个时代中似乎都是可疑的了,”而且,“历史叙述正在消亡:从今以后历史的试金石与其说是现实,不如说是可理解性。”于怀岸的个人化叙事倾向在历史具有“可理解性”和“多元性”表述基础上建立起来。他在现实与历史的跳跃中,生发对个体生命、意识形态及个人与历史的关系的思考,体现出深广的历史人文情怀。

结 语

沈从文研究专家凌宇教授说过:湘西有着千年的孤独,千年的悲情。在沈从文的创作中,他不以充满血腥的政治、军事冲突,再现湘西土著民族的悲剧遭遇,而是通过普通山民平凡人生情态及人生哀乐,突显湘西土著民族与外部世界迥然不同,却不失人之本性、长达千年的文化承传。其文字表层,实近于一种平静而又浸透伤感的倾诉。比之沈从文,于怀岸的“猫庄”少了一些宁静与优雅,多了一些躁动与温情。他的作品,“清醒而深刻,冷峻的叙事里燃烧的是生存的悲情。他笔下的人物多有痛苦、愤怒和对命运的抗拒,但绝无谄媚屈服,相反我们可以从他悲凉的文字里读出底层人物的慷慨、粗豪和含泪的欢悦。”

于怀岸以“猫庄叙事”建构起具有文本独立意义和文学审美意义的文学世界,正如马尔克斯的“马孔小镇”、沈从文的“湘西世界”、鲁迅的“鲁镇”、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苏童的“枫杨树故乡”。当然,于怀岸的创作远未达到他们的高度,但“猫庄世界”已成为于怀岸小说创作所展示出来的对乡土的思考与回望最集中的表达。他的乡土小说具有别具一格的深度与方向的意义。首先,他不是疾言厉色或悲情四溢地去展览乡村农民的苦难,而是更多的关心乡民的灵魂状态、文化人格,真实的表达出他们在历史、社会以及自我抗争过程中所遭受的心灵疼痛。其次,他没有醉心于乡村政治权力叙事,即便有涉及“权力性欲的惯例化”,也仅是以此为切入点,探讨乡村政治、经济、道德伦理与农民的精神变化。再次,他的作品没有“妖魔化”城市,而是着重表现进城乡民对人性的坚守、对乡土的守望。于怀岸的“猫庄世界”是近现代湘西农村社会生活的一个文学标本,它所展现的湘西在保留着古朴、野性的特质上又融入新时代特色。它丰富了“文学湘西”的形象,拓展了当代乡土文学的审美表现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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