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琳
我想加入世界的角逐
——题记
少女们因为我愈发美丽如自由神
如蓝眼珠的飞鸟
扇落白天与黑夜编造的永恒之谜
我渴望充满温情地与你对话埃舍尔
你不是孤独的你有我
我从你的背面异乎寻常地看见你的脸
反光球里你眼球的反光
抽着你的雪茄正抽在你嘴里
书房的和平与头发的愤怒
我轻轻地喊了你一声埃舍尔
我曾在哪条街道上看见你
并在你营造的城中城与你面对着喝着咖啡
一群蜥蜴在阳光下做游戏
另一群僧侣在默祷中上上下下爬楼梯
又都回到原处
坦率地说我同情他们埃舍尔
你不该让他们为难
我想把你称作年迈的怪兽同时又是生活之父
埃舍尔
听见了吗我在你的画廊下想入非非
我梦寐突破人间格局
到你的城廓里退化为一只螃蟹
用一只长螯张牙舞爪
但我必重复那句话埃舍尔
你将不幸,你正不幸
你强有力地打向世界的黑色拳击手套
不偏不倚打中了自己
你脸上的青肿色块其实很像梵·高的《星夜》
你只是不便明说而已
最终人们把水车下的瀑布回流鉴定为什么
有谁能知道
我经历了千辛万苦踩着你后跟的影子
在上回那条街道又与你奇遇
我十分亲昵地喊了你一声埃舍尔老爹
你却不理我
原来你已在一只空盒里死去良久
百年之后又是谁从背后喊我先生你早
吓了我一跳
一九八五年
(选自宋琳、张小波等《城市人》,上海,学林出版社,一九八七)
仿佛走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
你是我的包裹,钟声放逐河流和云朵
你是甩不掉的,任性的一个女孩
围着篝火跳舞的尘埃
在落日城堡,我们的爱坠向死亡
穆罕默德的鹰垂下眼泪。
从这条颠踬的路上不住地回头
城市变成了火海,人人都在逃走
你看我怎样捉住一缕空气
我捉住你,活泼的小海妖,你不可能
挣脱!不管你多么会诱惑
一边说着谎一边又海誓山盟
大马士革在变小,风呼啸
山地的上空刺骨而热烈
一不小心就会撞上木星的花环
你将被带到宇宙的角落里,就像上星期
我们横穿了半个月亮的沙漠
呼救的风信子开满陌生的墓地
不要回头不要落下,我的女孩
有灯塔的地方就有狂暴的海
有一条鳄鱼就有一个杀死鳄鱼的保罗
不要忧伤,不要哭泣,我的女孩
我们共同的保罗站在路边,扛着船桨
而恐惧有一张司芬克斯的脸
一九八八年
在自己的土地上漫游是多么不同,
不必为了知识而考古。你和我
走在城墙下。东郊,一间凉亭,
几只鸟,分享了这个重逢的下午。
轩廊外的塔,怀抱箜篌的女人,
秦淮河的泊船隐入六朝的浮华。
从九十九间半房的一个窗口,
太阳的火焰苍白地驶过。
微雨,行人,我注视泥泞的街,
自行车流上空有燕子宛转的口技,
雾的红马轻踏屋顶的蓝瓦,
我沉吟用紫金命名了一座山的人。
湖,倒影波动的形态难以描述,
诗歌一样赤裸,接近于零。
对面的事物互为镜子,交谈的饮者,
伸手触摸的是滚烫的山河。
我用全部的感官呼吸二月,
我品尝南京就像品尝一枚橘子。
回来,风吹衣裳,在日暮的城墙下,
快步走向一树新雨的梅花。
一九九七年
一个个尖顶刺入天穹,一排排浪翻滚,
轮辐和磁针都不会停止,欲望也不会。
我们活在世间,抛开苦难不谈,
走在街上,大步流星,依然先前模样。
梅花看过了蟋蟀歌声又起,
月光浣洗金棕榈的绸衣,和我们
神圣夏夜的欢爱,燕子倾斜,
有点娇慵的人儿多妩媚。
诗人下地狱,与亡魂交朋友,
而市侩们抹着嘴唇,站成一圈,
拥着蜂腰或蛇腰进出转门。
现在你看,西天那一彤红的云彩,
幻美,灿烂,点燃了银行大厦的玻璃,
也把绿光的圆弧镶入松鼠的眼睛。
我为何不能赞美这哀伤的天使,
这回光之海的惊心动魄,
这可见的移动的乐园,奇迹人生
短暂的万花筒?我为何要去想,
我有多孤独,多厌烦,多绝望,
像那些入夜以前将客死他乡的人,
像哈姆雷特?就这样告诉漫溢的云彩,
说我们已来到阳台,且啜饮又观望。
一九九八年十月
1
外白渡桥上,你发梢的风
阳光细碎,你看着来来往往的船只
黑披肩裹得更紧了。我熟悉
模糊的,一闪而过的脸
汽笛,据说纯属于感伤的发明
短促的,像冬天的咳嗽。我们
说着话,很慢,先是你,然后是我
我想起大学时代,从黄昏开始
恋人们就倚着江堤接吻
穿过树的密语,瑟瑟响,瑟瑟响
而在城南那些特殊的夜晚
一个人因为失去名字
发现自己原本是另一个人
他躺着,躺在那远去的、烟囱喷出的
声音上面,冻得倦成一团
2
记得吗?从花店出来我吻了你
我们终于没去找那条街
而是又回到外滩,这样很好
重新开始那未完成的,刚才我说什么啦?
光的印象。是的,钥匙的光
水缸内壁上那种摇荡的光
闭起眼睛感觉到被缓缓推向前
原谅我用过那个腥膻的比喻
苍蝇,吊死鬼的天花板
门突然大开,灿烂使人
睁不开眼睛,太阳,涡伏的
我想把它够着,它摇晃着
咣的一声,被沉重的板隔开了
躯体像木刻,颓然倒下
手只好贴着墙,就这样用手听着外面。
3
这张照片上的人像我
蹲坐着,随处可见的,劳者的姿势
车身翘起,车柄触着地面
Hurry,Hurry,他已耳熟能详
背,毛巾,小腿的弹簧,还有心跳
我们听不见的,经常被略过了
令人难堪的本土特色,对不?
惟有他的目光是捕捉不住的
天气很好,在敞篷的黄包车前
他看向这边,筷子和碗
比能说出的更多。时间魔术
还会从怀旧的帽子里拉出什么?
吊袜带,短而宽的袖子,白手套
喷香的纸扇,从桥上跑下来
在拐角稳住车。优雅的
二郎腿小姐欠起身,递过一个施舍
挥挥手,打发了一段行程
总感觉那种目光没有死
围拢而来,麻木的,像沉默的深井
4
我们沿着江边走。人群,灰色的
人群,江上的雾是红色的
飘来铁锈的气味,两艘巨轮
擦身而过时我们叫出来
不易觉察的断裂总是从水下开始
那个三角洲因一艘沉船而出现
发生了多少事!多少秘密的回流
动作,刀光剑影,都埋在沙下了
或许还有歌女的笑吧
如今游人进进出出
那片草地仿佛从天外飞来
你摇着我,似乎要摇出盼望的结论
但没有结论,你看,勒石可以替换
水上的夕照却来自同一个海
生活,闪亮的、可信赖的煤
移动着,越过雾中的汹涌
我们依旧得靠它过冬
5
街灯亮了,看不见的水鸟
在更高的地方叫着,游船缓缓
驶离码头。你没有来,我犹豫着
终于还是坐在观光客中间
喷泉似的光柱射向夜空
钟楼的庞大阴影投在回家的行人身上
“夜上海,夜上海”,芸芸众生的海
奇异的异乡漂流的感觉,一支
断肠的歌。不管在何处
我仅是一浪人而已
恍惚之城,但愿现在能够说
我回来了。往昔的恋情隐入
星光的枝叶,我需要更多的黑暗
好让双眼适应变化。当对岸
新城的万家灯火沸扬,我靠着
船尾的栏杆,只想俯身向你
一九九九年三月十一日
(以上选自宋琳《门厅》,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二〇〇〇)
1
所以,小姐,一旦我们问:“为什么?”
那延宕着的就变成了质疑。
它就像一柄剑在匣中鸣叫着,虽然
佩剑的人还没诞生。迄今为止
诗歌并未超越那尖锐的声音。
2
我们不过是流星。原初的
沉睡着,有待叩问,但岁月匆匆。
当一行文字迷失于雾中,我们身上的逝者
总会适时回来,愤怒地反驳,
或微笑着为我们指点迷津。
3
写作是一扇门,开向原野,
我们的进出也是太阳每天的升降,
有一种恍惚难以抵达。于是秋天走来,
涂抹体内的色彩,使它深化,
然后消隐,像火狐的一瞥。
4
这些是差异:过去意味着反复,
未来难以预测;面对着面的人,
陷入大洋的沉默。而风在躯体的边缘
卷曲。风摇着我们,像摇着帆,
不知不觉中完成了过渡。
5
所以我们必须警惕身分不明的,
长久失踪的东西,隶属于更大的传统,
在更远的地方移动,遮蔽在光线中——
真实,像一只准确无误的杯子,
被突然递到我们面前。
(原载《名作欣赏》二〇一一年第七期)
一
大河在远方闪烁,犹如一道
来自北极的光。太阳的火舌下
羿的箭矢穿过云的旗幡
我移动,像山海经中的测量员
雁阵在蓝天书写一个人字
流水浣洗着林壑的耳朵
在我的衣襟前制造一个节日
飞瀑在悬崖绝壁激起回响
一条又一条河穿过我的躯体
帝国的通都和采邑中有我的驿站
美人因迟暮而忧伤,醒来
衣袖空留昨夜的余温
二
岸草青葱尾随我远去
而生活本是在岸上筑居
为什么要告别笙歌和画舫
去追逐蛮荒的河流?
为什么骑驴,饮风,偃蹇而进
易水而弱水,塞北又江南?
漫长的行旅中,孤独已变成
心的刺客。夜半客船上
家书的炉炭烘暖我的双手
出发的日子,话别的时刻而今安在?
凶年又加上不驯服的河道
星星的沙粒壅塞平原
三
死亡的黑车满载兵器
烽火中的白马连翩西驰
曙光像秘件的封泥那样火红
大河从贫瘠的远方流来
经过同战争一样贫瘠的土地
那么多人在饥饿中死去,又在死后梦见
玉蜀黍和干葡萄,梦见女人们云集
辨认着比冻土更僵硬的自己
手在空中掘墓:苍天!苍天!
她们像怀中婴儿般号叫
那么多等待化为乌有
好似干戈化为玉帛
四
倘若青鸟来过,曾栖于什么枝头?
罗盘搜寻到哪一座仙岛或灵山?
裸国残缺,怪物的想象同样残缺
龙族的血液里有它们的低语、尖叫
禹贡山水犹在,贡船早倾覆
接着走来了游侠,纵横家
和篡位者仪仗中大象雄武的步伐
这片土地的传说,河流的传说
像炭黑的赤壁被烧得滚烫
像石上的勒文,只有风能够识读
连同智者的浩叹都将化为乌有
影子交错,有谁曾抵达过彼岸?
五
渔父调舟而去,桂棹轻点
抛下一支恼人的沧浪歌
多事之秋的高树用伤疤的瞎眼眺望
我走过的泥足深陷的路
一只蝴蝶被尘土压住有无原由?
一只萤火虫为我照明是否出于自愿?
除了继续早已开始的仰观俯察
泾属渭汭的清浊,南北分流的盘根错节
现在岂不是一一稽考的时候?
说,即便最终等于不说
像流星的湮灭,石棺的沉默
铁函有朝一日会浮出深井
六
云梦泽上的云,销魂的雨
宋玉的解梦术满足了楚王的淫欲
清水之畔,筠篁幽幽,名士们
佯醉、打铁、冶游于林中
与残暴的君主旷日周旋
我又怎能幸免侍者的头衔
在奉命陪同皇帝北巡的游历中
梦想山川风物和美的人心
从一部水之书发现了不得已之境
我岂不愿放浪于市廛之间
像绿鹦鹉,在烛光的妩媚中
在玄奥中谈吐世道陵迟
七
开创的人物,天之骄子
遥远如来自某个河外星系
沿着倾斜的日影下凡
敷土,祭奠高山,命名了百川
那传说中的水王不曾回来
广漠掩埋迟到者的悲哀
河与人喧响两种孤寂
一如那不可能停下的箭矢
惟有脉跳还在呼应地下的涌动
惟有记忆汇合成更辽阔的河
当我踌躇着不知该向何处去
月亮那水的魂魄引导我
八
经典已朴散。在扭曲的时代
我只想做一个脉水人
在精心绘制的地图上规划
一度是桃花源,后来是战场的山水
渴时我就以朝圣者的姿势弯下腰
风像色情的山鬼挑逗我:
看啊,一切皆流。但重泉中
我的影子却如如不动
变化多端的四季的仪表
涨落的水文,让我徒然兴叹
并连连发问:什么样的钩沉索隐
可以追回遁走的暗流?
九
这是一则轶事,这是流亡
漫长的行脚从一个龙忌的字开始
只带上很少的必需品
走着,一个人不仅可以梦见
爵禄、荣名、弄臣的粉墨
可以洗手不干,可以懒卧
也可以远走高飞。没有禹迹
只有银色的丝诞那徐缓蜗牛的
逶迤哲学。对我而言,远
就是近;走,就是用交替的脚踵
量尽河流的长度,大地的幅员
停步倚杖,在峻湍边看云
十
急迫的鹰唳叫着,唳叫着,唳叫着
大地之鹰,展翅在云端
那声音像黄昏天空的一个亮点
神秘的河图的一个疑点
像从殷墟飞来的传奇的巫祝
戴着面具,发出预言:
“旅者,你该向视域外搜寻
在倾听中配制魔咒的力量
你也该知道源头的涓滴原本弱小
逆流而上即与那一脉活水为邻
梦想的颠踬也是生活的颠踬
当大河上的彩虹横绝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