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东
文学是人类精神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每一个热爱文学或喜欢文学的人都会在文学作品中找到精神和情感的归宿,使自己的精神生活变得更加充实和丰富,并且会产生出应对现实生活的力量。当然,由于每一个人对文学的理解不同,个人的生活经验不同,所喜欢的文学类型有所差异,对当下的文学评价也就有所差异,但从根本上说孜孜以求于文学精神的人都会在不同的文学类型中找到文学的价值和意义。林建法编选的年度小说选已编了许多年,他对于文学内在精神的思考和理解让我们感动并受益匪浅。外在的社会不管变得多么喧嚣和浮躁,他始终不变的选家立场——对文学作品的“文学性”的坚持,一直不变,在多元化的文化格局中给我们带来了一片深邃、幽蓝,充满了纯净文学气息的世界,通过这些作品我感受到了文学的精灵在世俗日常生活中所散发出的巨大魅力,这个精灵带着忧伤、哀怨、痛苦、希冀的鸣叫,在蓝天、山峦、大地、海洋写下一路的心痕,它有时在人内心中凝视,思考着“人”隐秘深处的精神情感的内容(骆以军的《蓝天使》等);有时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徘徊,发现人与人之间碰撞所带来的人性的变化(董立勃的《杀瓜》等);它有时在社会生活的过程中奔跑、呐喊,对社会现实发出深刻的批判之声(铁凝的《七天》、范小青的《短信飞吧》等);它有时像一个生活的智者,在人生沧桑时空中留下深沉的感悟和思想(王蒙的《山中有历日》、莫言的《澡堂》等)。
人是什么?人性的复杂和多样带来哪些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这是“人”的主体意识觉醒后“现代人”苦苦思考的问题。这种思考常常使作家变得焦灼不安,甚至缠绕着生命的深深悲剧感,让他们苦苦挣扎。对“人性”的这种自我审视一方面呈现出对人的反思和人的复杂,另一方面也呈现出人对自身意义的理解。骆以军的《蓝天使》在现代文明的进程中,寻找着自我救赎的可能性。尽管这种救赎无比艰难,充满了生命的痛苦和挣扎,但他仍在寻找着“生命的开花”。人的生命能够开出美丽的花朵吗?韩松的《忙完了》以无奈的悲凉揭示了某种生命的悲剧性,人都在忙,但忙了些什么?忙的意义在哪里?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常常带来生命的虚无和对生命意义的怀疑。于是,在《太原的早晨》里,我们读到了这样的意思:“这世界本来就没有爱,只有需要和满足,男人需要女人,女人满足男人,女人需要男人,男人满足女人,性爱、家庭,都是人的社会性的简陋包装。可怜的女人,永远只能生活在生活的浅层,一点不懂生命根本意义上的虚无。”人的生命的虚无感和生存无意义的痛苦相对于那些为维持基本的生存条件忙碌奔波的人来讲是一种奢侈,但这种奢侈的“精神痛苦”及“生命意义的寻找”却深刻地揭示了“现代人”生存的困境并且不断地启示人们要有对抗这种现实的精神力量。王小王的《邂逅是一件天大的事》的余娜娜和莫莉,偶然的相遇相识,她们对生活怀着各自不同的目的和渴望,并且有对抗现实的勇敢的心,在她们细腻的心理活动的展开过程中,一种渴望生命完美、超越现实生活的情感是那样地无奈而又有着热烈的韵味。人的生命和人生都有不完美的缺憾,那些流失的过去的美丽,那些即将到来的事件,都会对人造成深深的伤痛,如果文学作品能够让人对这种“生命的缺憾”有一种自觉的思考和对抗,也是对生命的一种补偿。人对抗生命困境的方式有多种多样,《温暖的南极》渴望通过性爱救赎自己是一种方式,“推心置腹的交谈”也是一种方式。薛忆沩《推心置腹的交谈》故事非常简单,但意味深长。《推心置腹的交谈》中男人失去了妻子,儿子失去了母亲,男人想再婚,儿子不愿意。这是一个文学作品中常常出现的场景,儿子不愿意父亲再婚的原因是他深陷在对母亲的记忆中,父子之间的交谈则让这个少年意识到他自己和这个世界之间已经没有他的母亲了,他必须要自己去寻找这个世界上所有问题的答案。少年能够走出精神的困境,完成自我的救赎,是幸运的。但如果对过去的事情不能遗忘,而又不能突围出来呢?周芬伶《若我不能遗忘》就深陷于想逃离现有的生活而又无法逃离的矛盾中,苦苦挣扎。正如小说中出现的那一段歌声所说的那样:“若我不能遗忘,这纤小的躯体,又怎载得起沉重的忧伤……隔岸的野火在烧,夜风中星星在摇,我整夜踟蹰,只为追寻遗忘,但是我呀,怎能将她遗忘!”
人生的过程是无法遗忘的,人对自身生命的探寻是没有止境的。在不同的历史文化语境和不同的时代中,人对自身理解和人性的思考会有很大的差异,因此在现实的时代生活中,在人与人之间的具体交往中揭示人的生存形态和人性的呈现方式也是文学作品特别重要的内容。林建法编选的二○一二年短篇小说,就一再提醒我们人性是具体的、人与现实的日常生活是无法分开的,只有在具体的生活展开过程中,人性的问题才更为具体、形象,才更具有文学性的意义。香港作家葛亮的《猴子》就在具体的日常生活中写出了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人与动物之间的隔膜,而维持人与动物的情感联系却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甚至是生命的代价。在这类作品中,董立勃的《杀瓜》,我特别喜欢。这篇小说中的主人公陈草是一个老实本分的种瓜人,他常常受到干部王大强的欺压——吃瓜不给钱。一个犯罪嫌疑人吃他的瓜时不仅付钱还多给了他钱。当他无意间举报了这个犯罪嫌疑人后,他的内心一直处于深深的无奈和痛苦中,他一方面知道这个杀人犯罪有应得,另一方面又为没能把“杀人犯”落在他那里的一百元钱还给他而不安。因此他不仅把“举报”获得的奖金捐给灾区,还用特殊的方式在鬼节烧掉了那一百元钱。在经过这一系列的事后,陈草面对王大强再一次吃瓜不给钱时,毅然拿刀反抗。这个故事似乎是写本分的瓜农在经历“举报”事件后唤醒了对无赖干部反抗的勇气,但实际上是在人与人之间、人与国家权力的复杂关系之间写出了人性的复杂性和朴素的良知在生活中遭遇的尴尬。在人与人的交往关系中写出人性自身的力量的,还有苏兰朵的《左脚》,《左脚》中的章强患有先天性脚疾,左脚的拇指和食指不能分开,为此他夏天不穿凉鞋并开始了艰苦的治疗。与人有异的脚疾使他备受压抑,甚至生活方式都发生了改变。脚疾治愈的欢喜使他恢复了做人的“尊严”,人性的呈现形态竟然与“左脚”有关,甚至包含了对“家族”尊严的呼唤——“爷爷,咱家也能张开!”小说结尾的这一呐喊充满了人性正常状态恢复后的所有社会性内容。《寡妇的舞步》则以细致的生活细节的叙述,把过丽和司马的暧昧情感表现得准确入微。《如果大雪封门》中要见一下“北方的雪”的渴望与日常生活相互交织,别有一番情趣和对人性的理解。叶弥的《五彩缤纷》则以“梦”的方式呈现出人的欲望和不为人知的隐秘心理,现实与梦境交相辉映,亦真亦幻;《舞会、中国城和詹姆士的串联》虽然写的是现实,但结构的跳跃和飘忽的历史时间,让人想到一九三○年代的新感觉小说。《我母亲的学生》和《捉迷藏》对“人性”在具体的历史、现实生活中的思考极为有深度。王璞的《捉迷藏》似乎在回答人与人之间相互疏远的原因,实质上是写“人性”在历史和现实事件的影响下,人性的变异和痛苦。黄蓓佳《我母亲的学生》也具有同样的思想意蕴。叶兆言的《紫霞湖》值得特别一提,这是一篇结构精致、叙述从容的作品,初恋的情感即使强烈得能够延续几十年,终也难逃被生活蹂躏得光色黯淡,人性的脆弱和坚强尽现在沧桑人生的旅途中。在现实的、社会的、历史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人都难逃彼此的制约和冲突,也难以化解在此基础上产生的种种或痛苦、或孤独、或哀怨的思想情感,那么,人应该去哪里?《爸爸,我们去哪里?》中的父子两人共同提出“我们去哪里”这样的问题时,不仅蕴含着对现实的失望,也蕴含着对人性的失望。那么,“人”到底去哪里呢?在林建法编选的二○一二年的小说选中,编选了张惠雯的《路》和刘慈欣的《赡养上帝》两篇小说,这两篇小说似乎是在解答这样的问题。读完让人心里暖暖的,有一种感动。《路》的题首语引用了《圣经·马太福音》中的话:“在旷野有人声喊着说,预备主的道,修直他的路。”在小说的结尾,作者写道:“老妇人想,路总是不容易走的,出门行路还有风霜雨雪呢,何况是过一辈子。可她心里却没有一丝忧虑的阴影,她只是这么想着,把松落的头巾紧一紧,在飘落的雪片中依旧缓慢、从容地走着她的路。”在苦难的生活中,心中有“主”的人是幸福的。《赡养上帝》虽然是一篇幻想小说,但向善向美的精神在宇宙浩渺时空中有着不灭的光彩和力量。
文学的意义是多层面、多维度的,既有对人性的自审,对人性的发现与思考,也有对现实社会的批判,虽然在具体的作品中人性、社会往往纠缠在一起,难以说清楚,但作品的侧重点还是可以说清楚的,通过“人”的描写表现对社会问题的批判,揭露现实社会的问题,以求社会的改造和完善是文学作品应有的意义。铁凝的《七天》在人的身体发生变异的叙述中,对工业化进程中的生态环境问题呈现了深深的忧虑,这种忧虑和焦灼既来自于“身体变异”对人的生存方式的改变,也有来自于人的生存环境的恶化所带来的诸多问题。范小青的《短信飞吧》则在人的精神层面上揭示了“现代科技”对人的精神生活的影响。手机“短信”流行于“官场”所带来的种种问题不仅隐喻着现代通讯方式对人的异化,而且也隐含着范小青对官场文化的批判。萨娜的《卡克,卡克》是一篇让人灵魂震颤的作品,这篇小说可以说是一篇生态小说,人与动物之间和谐生存、共生合一的理想生活,被人类残暴的、自私的肆意掠杀无情摧毁,人类什么时候才能理解生命彼此间的和谐对自身发展的意义?在作品的字里行间我们听见作者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无情批判的声音。
二○一二年的短篇小说还有王蒙的《山中有历日》、莫言的《澡堂》、裘山山的《大雨倾盆》、魏微的《胡文青传》、劳马的《小说十篇》,这些作品是浸透着生活的智慧和思想的优秀之作。小说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人生命运的书写过程中,或写人生的感悟、或写人间世态、或写人生真相,无不呈现出小说对于生活而言的那份魅力,特别是莫言的《澡堂》和王蒙的《山中有历日》透露出的那份旷达、淡定与老辣的文字语言中渗透着的人生思想,把人带入深邃的生活意境中,难以忘怀。
面对林建法编选的写法各异、风格各异的二○一二年度短篇小说,我由衷地感受到了文学的那份魅力和对于人的精神生活的力量。在当下社会转型、社会现实发生巨大变化的历史背景下,文学应该具有更加巨大的、深入人心的力量,而这种力量则来自于作家创造的精神。我把以前写的一篇文章中的一段话抄录于此,权作此文的结束:
真正的作家是创造的天才。他拒绝平庸、渴望突破,他对人世间一切美的事物有着敏锐的感受,我们能够听到他与陈规陋习抗争的声音,他是平庸的现实中人生的光明,美的使者。
创造者常常是孤独的,当他的灵魂超越具体事件的制约,去深入思考事件背后的意义时,当他离开现实层面走向遥远的未来时,他便常常有“知音难觅”的悲凉,他的思想无法与人沟通,他的情感无法与人共享,便有了“愤世嫉俗”的狂傲,我行我素的高蹈。作家这种创造的“孤独”是理应保持的一种境界,因为在这种境界中,才能保持灵魂和追求的完整性,才能在浮华生活中支撑起自己的理性,而对生命、人性、社会、历史、现实有着清醒的认识。
创造不是肆意的破坏,作家的每一次远行,向想象世界的每一次流浪,都是遵循着美的呼唤和道德的感召去完成一次善与美的旅行。
创造不是远离现实,而是以现实的感受为启动点,去寻求弥补现实缺陷的精神,因此创造需要激情、理想、希望与不倦的意志。
创造就是发现新的艺术世界,包括语言叙述、结构变化、人物内涵等。在这种“第二世界”的创造中,能够看到、触摸到、感悟到一个伟大的人格形象正在慢慢浮出,让人们惊叹。
这种创造的、艺术的人格形象永远在真诚地发出自己心灵的声音。正如杰克·伦敦所说:“您有什么要说的吗?如果有又是什么使您不能说出来呢?如果您能够发挥世界愿意听到的那些思想,您就像您所想的那样表现出来吧。如果您想得清楚,您也会写得清楚;如果您的思想有价值,您的文章也会有价值。但是如果您的叙述淡然无味,那是因为您的思想淡然无味;如果您的叙述很狭隘,那是因为您本身狭隘。如果您的思想不清楚和自相矛盾,难道可以期待表现得更清楚吗?”
“要做一个有创造性的人。”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问题在于怎样成为有“创造性”的人,而这正是需要我们大家共同思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