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蓼花儿开(短篇小说)

2013-11-13 05:39张治明
文艺论坛 2013年9期
关键词:工棚腊梅小雨

○ 张治明

乾隆湖分为五个围垦营,这是采菱湖营。

初冬的凌晨,已有些清冽,霜风嗖嗖地,冰凉的启明星在天际眨着眼睛,枯草蜷缩在路边,杨树柳树掉光了叶子,肃立在晨雾中。天还未亮,通往乾隆湖路上的围垦大军,人声、牛车声、鸡公车声充塞着道路,辚辚地辗着,辗得路上的冰凌、枯枝败叶哧溜溜地响。皮连长领着百来号人背着铁锨,担着箢箕走在前面,小雨、德成等几个人用独轮车推着油盐柴米走在后面,独轮车的木轱辘吃力地尖叫着。姑娘和小伙子呵着白气,一路嘻嘻哈哈的,为空旷的原野增添了许多生机。不知不觉天亮了,太阳闷闷地从东边升起,没有一丝暖意。大家连喊,肚子饿了。皮连长说,快了快了,赶到乾隆湖吃饭。可是路越走越窄,四野也愈来愈荒凉。直到太阳像烤红薯样挂在西边的天空时方走到洞庭湖边。大家建设祖国热血沸腾的心倒抽了一口凉气。阔大的洞庭湖一片苍凉,荒无人烟,候鸟已朝南飞。水从洞庭湖中退出一片荒滩,荒滩的这一边就成了乾隆湖。湖边长着一丛丛齐腰高的野蓼草,还有一片片芦苇,乱七八糟地耷拉着枯萎的叶子,间或隔着一个个亮晶晶的水泡,野水里几只长脚鸟在上面哑哑地盘旋。洞庭湖在与天相接处窥视着这一方喧闹的地盘。皮连长把围垦队领到湖心一个叫采菱湖的地方。小雨、德成和几个男劳力在一个土包上开始砍芦苇,盖工棚,腊梅和菊花在湖边埋锅造饭。工棚用芦壁间成三间,里间是姑娘们住,中间男劳力住,外面一间为厨房。工棚在太阳偏西的时候才搭好,大家在棚里,用芦苇、稻草开好地铺,小雨把三团二营一连的旗帜竖在棚顶,洞庭湖中就绽放开一朵红莲。这时腊梅和菊花的饭已做好。饿了一天的人们,被饭香勾起的食欲排山倒海般涌来。大家三下五除二就把饭菜扒下肚,肚子是有些饱了,但最终不知饭菜是什么滋味。这时夜色已浓,大家来不及欣赏洞庭湖的夜景,拖着疲沓的身子放倒在散发着芦苇和稻草香味的地铺上睡着了。工棚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磨牙声,难闻的脚臭充斥着工棚。小雨怎么也睡不着,走出工棚,宁静的乾隆湖鸡不鸣,狗不叫,死气沉沉,像睡死过去一样。星星或稀或密地布满天空,弯弯的月亮挂在芦苇梢头。棚边一个黑影一闪,吓了小雨一跳,原来是菊花。菊花也没有睡着,窸窸窣窣地坐在小雨身边。上堤要求是男劳力,老人和妇女在后方。这次上来两个女将。腊梅是皮连长的侄女,安排在工地做饭,负责生活。菊花爹得了重病,菊花顶替她爹上了堤,只能挑土。围垸工程任务大,时间长,活苦,一个柔弱的姑娘家又如何经受得起这种折磨,小雨为菊花担心。夜风吹来,菊花身上散发出一股女人特有的体香,小雨心头一颤,头晕目眩了好一阵子。两人在土包上默默坐了一会,望了会星星和月亮。末了,小雨对菊花说,夜深了,明天还要上工呢?于是菊花和小雨一前一后地进工棚睡了。

嘀哒哒嘀哒哒!天刚蒙蒙亮,雾还未散尽,开工号已响起,声音雄浑激越,回荡在洞庭湖中,让人听了为之一振。腊梅和菊花跳跃着喊,快看!顺着姑娘们的目光放眼望去,一夜之间,荒滩上已坠落千万颗星斗,密密麻麻的工棚热闹了古老的荒洲,几万大军扎下的营盘,气吞万里。

皮连长带领大家,开始在土场上清沟、理水、扫障、筑路。土场离围垸大堤有半公里,要跨过几十个小水塘,穿过密密的芦苇荡、红柳地。按照工程技术员刘小雨的指导,先修路,再在上面铺芦苇,然后垫上一层细细的沙土。湖上的泥土含水,走在上面像踏在软索上一样,稍有不慎,就会滑到淤泥里去。这两天大家咋咋呼呼地,生活充满阳光,天天野藕炖鱼。从抽干的水塘里捉上来的鱼,活蹦乱跳,恐怕有几十斤。吃得大家嘻嘻哈哈的蛮有兴头。第三天开始进土。男劳力用肩担硬挑,稍弱的男人就和妇女用鸡公车推土,女的用绳子在前面拉,男的在后面推。距离很远,一担湿湿的土挑到半程,大家就上气不接下气,腿脚有些发软,待担到堤上时已精疲力竭了。推车的稍有不慎把轨道走偏了,就会踏进泥眼里,怎么也拉不上来。菊花和德成配对拉鸡公车,细细的绳子像钢丝一样勒进皮肉里,一天下来,菊花嫩嫩的肩上勒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德成手上也打了许多血泡,经摩擦已经血肉模糊。担土的劳力也好不到哪去,肩上被扁担磨破了皮,汗渍咬得像针扎一样痛。连里的人都有些泄气,围垦工程刚刚开始,堤坎还未露出采菱湖的水面,何时才是尽头。大家都瘫倒在自己的地铺上声不出,气不吐,饭也懒得吃。腊梅和菊花打来一盆盐水给大家擦拭伤口。菊花用布搽着小雨血肉模糊的肩,搽着搽着眼泪就出来了,滴在小雨肩上热热的。皮连长见他们一脸死相,就嚷嚷,大家鼓起劲来,锻炼几天就习惯了。果然,几天后,肩上、手上磨起了粗皮,起了一层硬茧。不那么痛了。按小雨的方法,担土实行接力,一人担一半路程,这样就弥补了人们体力不足。车道铺上了木板轨道,鸡公车走起来顺溜多了。于是工地上气氛活跃起来,哼起了歌:

嘿拉啦,嘿拉啦

天空出彩霞呀

地上开红花

全世界人民拍手笑

帝国主义害了怕呀

嘿拉啦,嘿拉啦

天气越来越冷,刺骨的寒风毫无遮拦地吹着,乾隆湖的湖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围垦工地上却热火朝天。临近年关,指挥部下达命令,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不惜一切代价完成任务回家过年。为了抢进度,围垦工地上各团、营、连都开始组织劳动竞赛,实行二比二看:比作风,看谁的精神面貌好;比干劲,看谁的工程进度快。皮连长亮出了一个狠招:施工时规定男劳力打赤膊,女劳力穿单衣。要知道在寒冷的冬天穿着厚厚的棉袄都瑟瑟发抖,何况打赤膊穿单衣。寒冷驱使人们拼命地担土,不停地奔跑,抵御寒气的袭击。这个断子绝孙的点子,使工程进度确实快了不少。二营一连得到了围垦指挥部的肯定和表扬,被评为围垦模范连,皮连长也被评为围垦模范。围垦指挥部敲锣打鼓给一连送来了锦旗。皮连长接锦旗时,全连人激动不已,人人心中都升起万丈豪情。锦旗用竹篙竖起,在灰褐色的滩涂上高高飘扬,指挥部的文艺宣传队还打着快板在连队的工地唱了一个时辰:二营一连模范连/围垦治湖斗志坚/牛拉车、鸡公车/往来如飞不停歇/赤膊上阵迎风战/完成任务过新年。菊花也和男劳力拼着干,弓着腰,努力地拉着鸡公车,柔弱的身子像风中的杨柳,哆嗦、颤抖。小雨心里一阵一阵痛。二营一连的经验很快得到推广,第二天,整个乾隆湖工地上,男劳力都打赤膊,女的穿单衣,呈现出别一样的风景。

劳动强度越来越大,时间越来越紧,可后勤供应好像出了些问题。粮食供应每人每餐由半斤减到了三两。下饭的蔬菜连白菜、萝卜供应也越来越少。德成个子大,力气大,干的活多,饭量也比常人要大一倍,三两米下肚还觉空空荡荡不。吃完了,擦擦嘴,碗老不放下,眼睛睁得很大望着别人把饭吃完,迟疑了半晌就在采菱湖里舀了一碗水喝着,喝得哧溜哧溜响。然后坐在湖边不停地嚼,不停地嚼。腊梅好奇地走近他,发现德成嘴像牛一样蠕动着,嘴边残留着灰白色的糊糊,手里拿着一把洗净了的蓼草根。皮连长说,蓼草根含有淀粉,在旧社会,洞庭湖边的穷人就是靠吃蓼草根度饥荒。受德成的启发,腊梅每天从湖岗上扯一大捆蓼草,把根剁下来,洗净、剁碎,和米一道煮,吃起来虽然粗糙,但也能填饱肚子。大家坚守着这个秘密。几天后,这个秘密却不胫而走,其它连队也学着把蓼草根当粮食,只几天,整个乾隆湖垦区的蓼草都扯光了。缺粮的阴影又重新笼罩在乾隆湖工地上。

吃午饭的号音响了,还不见腊梅送饭的影子。天阴沉着,要下雨了。湖区时不时地下一场冻雨,工地上光秃秃的无处躲雨,工棚又隔半公里路远,滩涂上的围垦战士瑟缩着在寒雨中奔跑。雨正在飘飘洒洒地下着的时候,腊梅担着饭菜歪歪斜斜来到工地。皮连长帮着腊梅把饭分到每个人手里。雨很大,每个人身上都被雨淋得精湿,冻得瑟瑟地抖。雨滴滴咚咚下到每个人碗里,饭吃完了,碗里已涨满了水。德成不小心,碗一滑,掉在地上,饭撒在稀泥里,粒粒往下沉。德成急了,跪在泥里,把饭一粒粒地捡起来,在积水里洗一下放在嘴里,样子很认真,像一只觅食的母鸡。腊梅看到德成的样子一下子哭了,说,德成别捡了,我的饭给你吃。德成近乎木讷的眼睛望了一下腊梅,你的给我吃,你吃什么。又低下头捡泥里的饭粒。

小雨的二胡声在傍晚又响起,在芦苇荡中,采菱湖没有月光的晚上,菊花听到二胡声仿佛一抹彩虹横过漆黑的天际,内心充满了光明。那温柔的丝竹之音如投射到采菱湖上的月光,丝丝缕缕洋溢着深情。菊花仿佛回到了过去的生活中。菊花的父母亲是憨厚的农民,他们的理想就是靠劳动来创造自己的幸福。那个年代虽然生活清苦,但父母温情呵护,一家人也其乐融融。工程技术员刘小雨来乾隆湖时从家里带来了一把二胡,每天晚上都坐在采菱湖边的芦苇荡中拉二胡,那好听的乐曲,像一只柔情的手,抚慰着菊花干涸的心灵。倾听刘小雨拉二胡是菊花最快乐的时光。一曲罢了,坐在小雨旁边的菊花热泪盈眶,鼓着掌说,太好听了。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享受音乐的余韵。起身去睡觉时,菊花的手在黑暗中不小心撞了小雨的手一下,小雨的手有一种触电的感觉,尔后这种感觉迅速漫遍全身。小雨一下抓住菊花的手,顺势把菊花揽在怀里,灼热的嘴急切地寻找另一张吐气如兰的嘴,菊花躲闪了几下,终于被套住了,呼吸变得不顺畅起来,觉得浑身软绵绵的,两人紧紧相拥相吻,在乾隆湖寂寞清冷的夜里,身子都炭火般燃烧起来。当小雨摸摸索索进入菊花的身体时,菊花灿烂地叫了,周边的芦苇也被碾压得快乐呻吟。

围垦工地上气氛有些异样。

有几个围垦团的民工因为承受不了劳动的艰苦和生活的清苦,偷偷地开了小差,被抓回来了。各个营设了批斗台,抓回来的人五花大绑,在工地的土台上批斗,批斗完了继续担土。紧接着,工地上实行了严格的点名制度。带队干部早晚点名,工地各个出口还设立了岗哨,气氛有些紧张。下午,腊梅的父亲赶着牛车来了,送来了粮食、小菜,还送来了几十斤猪肉,给大家送来了希望。腊梅的父亲下到土坎看见村里人打着赤膊冒着刺骨寒风担土,眼睛湿润了,把衣服一脱跳下土坎,对菊花说,孩子你帮腊梅做饭去,叔替你一阵子。然后背着鸡公车的纤绳用力地拉着,后面的德成顿觉一阵轻松。晚饭大家吃得很舒坦,菜有“三大盆”,一大盆白菜,一大盆萝卜,一大盆猪肉炖粉条。很久没有沾荤腥了,阴冷的天,大家都吃得额头直冒油汗。

小雨和菊花借着清冷的月辉见面回来,幸福的热流依旧充盈着全身。小雨躺在床上回味着菊花丰盈的乳房、光滑的肌肤,悠悠的体香,心旌摇荡,不知不觉睡着了。睡梦中梦见菊花向他冉冉走来,穿着一套红色的衣裙,盖着一个红盖头,和他牵着手朝洞房走去,做生儿育女的事,梦做得很冗长。当他热血沸腾,浑身上下像鼓满风帆的船时,查铺的皮连长把他喊醒,说,小雨,德成去哪了?小雨揉揉眼睛,这时天已蒙蒙亮,天边露出了曦微,迷糊中感觉大腿间精湿一片,方知道画了地图。他随口答道:到芦苇里解手去了吧?早饭时,皮连长还没有见到德成的影子,就哼了一声,咬牙切齿说:德成这杂种逃跑了。小雨没有理解连长语调中的含义,自顾上工去了。午饭过后,德成终于回来了,被绑得结结实实,是被民兵抓回来的。他眼睑红肿,眼里布满了血丝,走路趔趔趄趄,身上被剥得只剩一条裤衩。他被绑在“模范连”旗帜下示众。连长还准备把他押解到其他营去巡游。德成狼狈地跪在冻土上,头低在胯下,身子像一只虾子在绳子里瑟缩着。他嘶哑着声音对皮连长大声喊,连长,我错了!我错了!我愿意挑土!小雨猜测德成有事瞒着大家,想问,又不敢当大家面问。

夜幕降临,荒凉河滩灯火通明。为了在年前完成任务,工地上挑灯夜战,指挥部向各单位发了柴油和竹筒。大家在竹筒里灌满柴油、棉花,点燃的火把把乾隆湖工地照得一片白昼。工地战报形容:日里万面红旗,夜里万盏明灯。工地上德成最引人注目,德成力气大,也不耍奸,无论是挑土还是打车事事都抢在别人前头。他觉得不比别人多干一些,就亏欠了别人,就得罪了别人。解放前他爹种了几十亩坟田,又会持家,家道殷实,解放时被划为富农,德成一生下来就成了富农崽。德成平时对人和善,谦恭。遇事勤快,少言寡语,尽管这样,大家平时依旧看不起这个富农崽子。他干活不是用身体干的,而是用命拼的。要不是他的成分高早就该评上“劳动模范”。德成没有怨言。唯一有点想法的是,能有顿饱饭吃就好了。其实,德成表面上把荣誉看得很淡,内心深处还是很想当这个模范的。当了模范人们就会对他这个富农崽子另眼相看,像刘小雨们一样受人尊重。当了模范他就可以扬眉吐气,入团、入党,为富农家庭争一口气。他原本想要抓住乾隆湖工地上的这次机会,用自己的身体、意志去赢得荣誉。但是逃跑事件让他彻底灭了那个念头。德成已经拉了几天的肚子。这天夜里他觉得更加厉害,肚子里咕噜咕噜作响,开了锅似的,有些胀痛。到芦苇荡中拉了一泡稀屎舒服了些,隔一会又不行了,一连拉了好几回还意犹未尽,有次差点滴到裤子上。起来时眼发黑,腿已软软地拖不起,他咬紧牙关撑着,脸好像有些热,在采菱湖里捧了水喝,凉清清的水流到肚子里很舒服,然而肚子又咕噜咕噜响着,觉得空空的——他太想吃一顿饱饭了。走在德成后面担土的小雨听到前面摔倒的声音,看见德成倒在地上,一担土还压在他身上,头仰着,眼睛幽幽地望着宝蓝色的天空,天上星光闪烁,一颗流星从天际悄然滑落。

德成的尸体摊在工棚的门前,偌大的汉子消瘦了许多,嘴乌着,菊花含着泪认真地用布揩着他脸,洗干净他脸上的污垢,让德成漂漂亮亮的上路。连部已通知家人来领尸,可是几天都没有人来,腊梅的爸爸说,他们家不会有人来了。

昨天吃晚饭时,腊梅的爸爸在德成的耳边悄悄说,快回去见你父亲最后一面,你爹要死了!德成听到这个噩耗,脑子一片空白,心被什么东西拉扯、撕咬。他来不及和任何人打招呼,借着夜色,躲过指挥部的岗哨,爬过一大片芦苇场,一片红柳地,走了许多曲折才走到了家。到家时,天已大亮,父亲已被守家的妇女和老人葬了。乡亲们简单地钉了一个薄木匣子,把他父亲埋在他母亲的坟旁。德成连最后见爹一面的愿望都破灭了,顿时瘫倒在父母的坟旁,昏死过去,村人忙掐他人中,才让他悠悠醒转。醒来时目光呆滞,欲哭无泪。小雨的父亲陪德成在坟边坐了一会,待村人散去,德成缓过神来,听得进话了,才叹着气劝德成说,德成,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顺变,你爹作了一世的孽,总算享福去了。你还年轻,今后的日子还很长,你私自从工地上跑回来是很严重的,必须赶快返回去,不然就麻烦了。德成晓得厉害,只好在父亲的坟上磕了几个响头,准备返回,可没等他上路,民兵们赶来了。

工程接近尾声,担土的、拉车的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皮连长给大家鼓劲说,一个星期之内完成筑堤任务回家。每个劳力的饭菜都加足了份量,大家也卯足了劲决心把工程拿下来。团部接到连队的决心书后,派笔杆子编成了快板书,工地文艺宣传队也来这里鼓劲:

二营一连力量强

全连兵精马又壮

每朝号角还未响

官兵一起上战场

青年好比常山将

老人好像黄忠样

妇女个个好比梁红玉

牛拉车、鸡公车

往来如飞不停歇

大家齐心合力干

坚决要在七天内

歼灭土方六万方

那天晚上,全连人一直劳动到深夜,按预定计划把大堤筑好了。第二天早晨,大家欢天喜地,在工棚里候着、说笑着,准备等工程验收后,高高兴兴卷铺盖回家。这时小雨从堤上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大家,堤上的土被人偷了。大家齐齐跑到大堤上一看,傻了眼。大堤比昨夜矮了一截。指挥部的白技术员也来了,经测量大堤比设计要求矮了一截,遇到了塌陷,这一来,全连的人心也出现了塌陷,心里空荡荡的。白技术员对塌陷总结了三点:一、湖场活泥层厚。二、采菱湖堤段地势低洼。三、围垦时急于完成任务,造成泥土下陷,土被挤到洞庭湖里去了。小雨和皮连长、白技术员商量制订了几个整治塌陷的方案:采取了内外平台压脚,坡上开肠破肚,轮歇进土,进干土不进湿土的措施。但塌陷继续,白天进多少土,晚上塌下去多少,晚上担多少,白天塌多少。寒冷的天,皮连长嘴上都急起了燎泡。连里几个老人对皮连长说,开荒动土只怕得罪了河神。开始皮连长有些半信半疑,塌陷了几次后皮连长有些相信了。于是一面安排腊梅爹去集市上用伙食费买祭品和鞭炮,一面组织全连劳力分两班轮歇进土。

黢黑的夜,静悄悄的,天空没有一颗星粒,刺骨的湖风一阵阵吹,吹得人一阵阵发抖。全连的人都齐齐跪在大堤上,身体虔诚地匍伏着,半点气息也不敢粗出,皮连长和刘小雨在大堤上筑祭台,排香案,点香烛。祭祀开始了,刘小雨把两只大公鸡杀了,把血滴在一个大钵里,然后点燃纸钱,把鸡血淅淅沥沥滴在堤岸上,堤岸上到处弥漫着鸡血的腥味。皮连长跪在神案前,泪流满面,从喉咙里憋出的声音喊着,河神爷,请放放手吧,可怜可怜我们吧,保佑我们把这湖堤担完,保佑我把乡亲们带回去。我给您磕头了。全连的人都齐齐给河神爷磕头,皮连长的声音像哭,像嚎,又像哀求。声音刺得人心里颤颤的,那瘆人的声音在洞庭湖边久久回荡。

早晨起来,大堤又塌陷了。皮连长站在大堤上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忽地一口鲜血喷出来,倒在大堤上,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到工棚里,才悠悠醒转。吃过晚饭,轮到皮连长当班进土,皮连长挣扎着身子爬起来,又跌倒在地铺上。指挥部的领导带着医生来看他,医生说,皮连长得的是痨病,要急送县医院,否则就没救了。于是大家收拾他的行李,把他塞到鸡公车上,派了一个男劳力和腊梅把他送走了。

皮连长走后,刘小雨被团部任命为连长。也怪,自从皮连长走后,大堤停止了塌陷,小雨想,许是皮连长与大堤相克。

芦苇荡里,小雨双手环着菊花,把她抱起来放在腿上坐着,双手插进了菊花的棉袄,捏着那一对温暖结实而又浑圆的乳房,怜惜地说,菊花,堤快筑完了,这样的日子也快过去了。菊花被小雨捏着,抚摸着,浑身软软地,胀胀地。却有些忧心忡忡,小雨,我俩的爹妈都不知道我们已经这样了,别人知道了怎么办?小雨说,不要怕,等我回去后请媒婆提亲,让你早点嫁给我,以后你也不用上堤了。于是双手又加重揉搓着菊花的乳房,揉得菊花哼哼唧唧的,浑身散发出桃花盛开般的气息。迷朦中小雨又要解她的裤带,菊花甩开他的手说,小雨,这几天我的乳头有些胀胀的,月事好久没有来,我怀疑已经怀孕了,怎么办?说着眼泪流下来了。小雨停止了动作,脸挨着菊花的脸,用手揩了揩菊花脸上的泪。宝贝不要怕,我会照顾你的。

早晨起来,菊花忍着身体的不适,毫不迟疑地上了工地。工地的纪律也不允许她有丝毫的迟疑。早晨是腊梅把她喊醒的,爬起来,瞌睡还像绳索一样缠绕着她,恹恹欲睡,菊花什么都不想吃,好像没什么胃口,胡乱扒了几口早饭就上了工。一担土压在肩上像一座山,沉甸甸的。腿软软的,似乎不能托起身子和那担土。她很想告诉小雨她的状况,但小雨在工地上忙他的。昨晚两人还甜甜蜜蜜,缠缠绵绵在一起,此刻却形如陌路。她知道,他俩没有请媒,没有订婚,恋情是地下的。爱情之花只能开在夜里,在夜的芦苇荡里开得灿灿烂烂,浓烈芬芳。

菊花相信自己怀上了。她出现了明显的妊娠反应,恶心一阵阵涌上来,她怕别人看见,偷偷地在芦苇丛中干呕了几次,她又喜又怕。如果将来为爱的人生上一男半女,算是对小雨的报答。小雨是个好男人,有文化,人又聪明,这次被任命为连长,将来前途无量。工地差不多完工了,回去就会请媒人提亲。又一想,未嫁的闺女怀孕毕竟是件丑事,不能让别人知道,影响小雨的前程。先遮拦一阵再说。谁知一分神,被土坷垃绊了一下,菊花连人带土跌倒在地,一阵晕眩袭来,小肚子格外地疼,有热热的东西蚯蚓般从下身爬出来,用手摸摸举到眼前看,殷红殷红,菊花昏了过去。

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的菊花被大家从医院抬回来时,黄花闺女流产的事传遍了整个乾隆湖工地,各种版本的故事在角落里编排发酵。回到工棚后,探望的人很多,大多是陌生的面孔。他们聚集在工棚外这里一团,那里一堆的议论着,鬼鬼祟祟,眼神怪怪的,脸上挂着神秘的笑容。身体虚弱的菊花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一句话也不说,眼睛只痴痴地望着棚顶。小雨叫腊梅爹买来了老母鸡,野蘑菇炖鸡汤,她也没吃一口。菊花的母亲从家里风尘仆仆地赶来看她,带来了一些鸡蛋和滋补的东西。母亲没有责怪菊花,也没过问什么,只用那充满慈爱的眼神盯了菊花很久,然后温和地说,孩子,好好养着吧,我回家了,你爹在家病着呢!于是又风尘仆仆回去了。等工棚没有人的时候,小雨踅进工棚,跪在菊花的床前,抱着她的头哭了,菊花,我对不起你,没有很好地保护你。回去后我一定请媒,娶你。菊花没有答话,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抓住小雨的胳膊,指甲深深地掐进了他的肉里。

晚上,天气很好,冬天的夜晚有些凄清。菊花晚饭时喝了一碗鸡汤,人也精神了许多,但头还是有些重,腿软软的,像踏在棉花堆上,轻飘飘的。连队里的人都睡着了,发出或高或低,或抑或扬的鼾声,菊花悄悄地爬起来,路过小雨的床边,小雨已睡熟了,她帮他掖了掖被子,深情地望了一眼,然后惦着脚走出工棚。月牙挂在芦苇梢头,大地一层冷晖。菊花脑里空荡荡的,来到采菱湖边。月光下,到处都是被秋风吃剩的荷叶、芦梗。几只长嘴鸟寂寞地站在枯萎的荷梗上。菊花坐在湖边,用手撩起湖水,湖水有些咬手。她拿出梳子对着月牙儿梳着凌乱的头发,梳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天早晨,小雨和连里人发现菊花不见了,急得到处找,找到采菱湖边,看见菊花仰躺在湖水里,已经和薄薄的冰凌融合在一起。待大家把菊花从湖水中捞起,鼻孔里满是凝固的血水,嘴角露着微笑。菊花的父亲病了,家人没有来,小雨做主把菊花埋在了大堤上,与德成隔着几丛野蓼草冷落相望。这里不再荒凉,一个美丽的女孩埋在这里了。

小雨领着围垸的村人撤回村里已是小年那天。往年这时就有些节日的气氛,村人们打糍粑,做甜酒,到集市上打谷酒,称鱼肉准备过节。打算在漫长的冬日里,慢慢地舐舔着艰辛岁月里的疲劳与伤痛。但这一年却没有,他们的皮连长死了,灵堂就搭在村口,苇杆扎成的祭奠门头在风中摇摆。全村人都在那里帮忙。搬桌椅板凳的,搭锅造饭的。和尚师傅们穿着法衣,把唢呐对着苍茫的天空,起劲地吹出忧伤的调子,怀念苦痛的灵魂。皮连长的家人抬出一个用花花绿绿的彩纸扎成的灵屋出来,在空地上架起芦苇烧。那是一幢很漂亮的别墅,有灰色的围墙,青砖砌就的门头,红瓦盖顶。里面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摆满了鸡鸭鱼肉山珍海味。那是那个年代村人的祝福,也是那个年代人人心中的期待。小雨望着飞上天空的黑蝶,鼻子一阵阵发酸。遵照皮连长生前遗愿,他被葬到了奋斗过的采菱湖大堤上,与德成菊花在一起。

回到家后,小雨仿佛还在乾隆湖围垦工地上劳动,他的心还留在那片给过他痛苦与欢乐的土地。他在村里缓缓地游荡者,不知不觉,来到了德成家,德成家早已无人居住,队里利用它做了牛栏,屋前屋后堆满了过冬的牛草。小雨孤零零地站在屋前,感到难以自制的悲痛。到了菊花家屋后,小雨没有进去,他木木地徜徉在菊花家屋后的小河边,任冰冷刺骨的河水打湿他的鞋子,打湿他的裤子,刺激他的皮肤,刺激他的感官,他才觉得好过些。

围垦完成后,乾隆湖成了国营农场,刘小雨被任命为农场场长,他和七县数万群众被移民乾隆湖,机声隆隆,这片荒芜了万年的荒滩在人类的筹划下开始阡陌纵横,田园茂盛,炊烟袅袅,狗吠鸡鸣。

距轰轰烈烈围垦五十年后的某一天,以当年白技术员为首的一行专家来到了乾隆湖考察,经过几十天的跋涉,绕着洞庭湖和长江转了一趟,专家们最后得出结论,乾隆湖的围垦打破了洞庭湖的自然调节功能和生态平衡,建议将洞庭湖恢复到自然状态。上面采纳了专家们的建议,很快命令下来了:退田还湖,把当年从洞庭怀里挣来的土地还给母亲洞庭。这意味着,刘小雨和乡亲们又要离开他们耕耘了多年的土地,回到故乡。

拆迁的最后期限。刘小雨领着一家人来到采菱湖大堤上,来到墓地。全家人跪在德成、皮连长、菊花的墓前祭拜,默哀完毕,小雨幽幽地说咱们搬家吧!于是一家人用铁锨和锄头小心翼翼地撅开坟包。小雨开始用坛子盛殓他们的遗骸。德成和皮连长的棺木已经腐烂,只有几块主骨零零散散地摆在地穴里。当初匆匆掩埋的衣服已经化为一把黑色的泥土,他小心翼翼地把黑色的泥土捧到了坛子里。最难以想象的是盛殓菊花遗骨,面对故人,小雨潸然泪下,不忍卒看,一个花容月貌的女人,已变成了一副狰狞可怖、呲牙咧嘴的白骨。小雨眯着泪眼,拿起菊花小小的手骨,就像昔日牵着菊花柔嫩的小手,拥着娇小的身子,他喃喃地说:菊花我们回家吧!

刘小雨把几位亲人葬在自己的屋旁,坟上栽满了野蓼草,每到春天,那红白相间的蓼草花热烈地开放着,星星点点,像故去亲人们热切的眼睛,眺望着烟波浩渺的洞庭湖,眺望着魂牵梦绕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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