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琳
(黄山学院 文学院,安徽 黄山 245041)
箬坑乡地处东经 117°17′~117°29′, 北纬 29°55′~30°02′,位于安徽省黄山市祁门县西部,东连彭龙乡,东南接历口乡,西北交石台县,西南邻闪里镇,在方言区划上属于徽语的祁婺片。箬坑方言除具有徽语古全浊声母清化、古泥来母大多相混、元音韵尾大多脱落、鼻音韵尾多鼻化、平去各分阴阳等典型特点外,其长元音韵母具有显著特点,有一定的代表性。从语音学角度看,音长是语音的四要素之一,音的长短在语言中很有作用,有些语言就利用元音长短的对立区别意义,比如英语、德语等。具体到我国的语言状况,元音的长短对立在少数民族语言和个别汉语方言中也有表现,如藏语、广州话等。近年来,元音的长短问题已经受到学者的广泛关注,不仅成为少数民族语言研究的热点,而且在汉语方言研究中,也不断有相关文章发表,为本文的研究提供了丰富的资料。那么,箬坑方言中的长元音现象是否与我国少数民族语言和其它方言中的长元音现象性质相同,它的产生原因是什么,又将向什么方向发展?本文主要就这些问题进行分析探讨。
[~uːɐ]→[~uːuɐ](与唇齿音声母[v]相拼时)、[~uːɱɐ]](与唇齿音声母 [f] 相拼时)、[~uːŋɐ](与舌根声母[k]、[kh]、[x]相拼时) 如:弯[v~uːuɐ11]、房[f~uːɱɐ554]、惯[k~u
从表1可以看出,箬坑方言的长元音主要来源于果假蟹效咸山臻宕江摄,其余各摄只有个别字读长元音,如:尼止开三[n iːɐ554],帅止合三[ʃyːɐ212],彪流开三[p eːɐ11],簪深开三[tsɔ~ːɐ11],仍曾开三[ȵ~iːɐ554],域曾合三入[yːɐ33], 蚌 梗 开 二[pɔ~ːɐ212], 益 梗 开 三 入[iːɐ324],划 梗 合 二 入[x uːɐ33],秃通合一入[thoːɐ324],这些字多为非常用字,数量又少,因而未列入表中。
表1 箬坑方言长元音中古来源
根据目前掌握的材料,对于长元音形成原因的分析,归纳起来主要有两种说法:一种是从历史语言学的角度分析,即“古音遗留”说;一种是从语音特点分析,即“音节平衡”说。每种说法之下又包含不同的观点,这些说法是否能解释祁门箬坑方言长元音的形成原因呢,具体分析如下。
⑴古音遗留
主要包括两种不同的观点。
①古代少数民族语言的底层
祁门箬坑方言按照《中国语言地图集》的划分属徽语区,今徽语区在古代是蛮夷之地,也就是少数民族聚居之地,具体来说属于百越地区,土著语言是百越语。长元音是否是古代少数民族语言——百越语的底层反应形式呢?
从现有的少数民族语言材料来看,侗台语一般被认为是古百越语的后裔,而且侗台语是元音分长短的语言,其中存在着与祁门箬坑长元音类似的现象。“李方桂构拟的原始台语元音系统中有两套以高元音为第一成分的二合元音。第一套是强的(重读的)。例如《台语比较手册》元音一览表(第18.6节)中的第 13-27 号元音:iə、uə、ie、ue ……等。 这套二合元音至今仍然保持在泰语等现代方言中。第二套是弱的(非重读的)”[1]李方桂先生描述的第一套高元音与祁门箬坑方言的长元音性质相近,那么是否可就此判定,祁门箬坑方言的长元音是古百越语的底层了呢?
游汝杰(1988)[2]、陈忠敏(1995)[3]曾经讨论过确定南方方言中古百越语底层的原则,其中最重要的依据是南方方言、侗台语和汉语古文献中是否存在相互对应并且具有互证性的形式。祁门箬坑方言的长元音虽不见于古文献,但我们可将其与李方桂先生构拟的原始侗台语系统和现代侗台语系统相对照,以验证是否存在对应关系,举例如下:
原始侗台语重读[i]:
笑 kriu 泰语huə1龙州huː1邕宁hiːu1武鸣ɣiəu1布依ziu1侗语ko1黎语raːu1箬坑seːɐ21
歇hieːt龙州 jiːt7邕宁 jiːt7武鸣 jiət7布依Ɂie6 拉珈hiet7箬坑 ɕiːɐ324
槛 gieːm 龙州 kaːm4邕宁 kaːm4武鸣 kiəm4布依 tɕiːm4毛南 ceːm4箬坑 khɔ~ːɐ35
原始侗台语重读[u]:
刮 kɦuɯəːt 泰 语 khuːt7武 鸣 kveːt7侗 南kwet8水语 kot8毛南huːt7箬坑 kuːɐ324
蛇 sdɦruei 侗南 sui2水语hui2毛南huːi2黎语 za2箬坑 ɕiːɐ554
原始侗台语重读[ɯ]:
肉 nɯo~nrnə 泰语 nɯə4龙州 nɯ4德宏 no4武鸣no6箬坑iu33
喝 Ɂdɯəːm~Ɂdruəːm 泰语 dɯːm5武鸣 Ɂdum5侗北 jəm4水语 ɣum4箬坑 xuːɐ324
皮 pnɯak 泰语 pnɯək7龙州 pəːk7武鸣pnuk7布依pja5黎语feːk7箬坑phi554
虽然从表面上看原始侗台语、现代侗台语和祁门箬坑的长元音性质相似,但从上述例字可以看出,三者之间并不存在系统的对应关系,而且我们还需要注意古百越语与上古汉语同属汉藏语系,而且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不断与汉语接触融合,三者具有相似的语音现象也有同源或借用的可能性,因而“底层”之说尚缺乏有力论据的支持,不足以让人信服。
②汉语上古音的遗留
目前,关于汉语上古音韵母系统的构拟,学者之间差异很大,长短元音的有无也存在争议,李方桂不赞同上古元音有长短松紧之分,而高本汉、董同龢、严学宭、郑张尚芳和潘悟云等则主张上古元音存在长短对立。祁门箬坑的长元音是否是上古汉语长元音的遗留呢?
首先,我们要明确上古音中长元音的性质,马学良、罗季光(1962)[4]根据亲属语言比较提出四等对三等为长短元音的对立,蒲立本(1962)[5](42-50)解释腭化介音来源时也假设上古汉语有元音长短系统,提出三等为长元音,至中古增生i介音。郑张尚芳(2003)[6]171-186认为“长短对立是在上古汉语中,并且是所有上古六个元音 i、ɯ、u、e、a、o 都分长短 (缓急),也即三等读急气短元音,而纯四等及一、二等读缓气长元音”。由此可知,上古音的长元音是与短元音对立存在的,并且与韵母的等相关,而箬坑的长元音并不与短元音对立,而且在韵母四等中均有分布,无明显的相关性,因而上古音的长元音与祁门箬坑的长元音性质并不相同。这是否是由于语音演变而产生的差异呢?
敦林格(1976)[7]根据广州话、瑶语和傣语族语言长短元音对照例字提出中古二等、四等为外转长元音,一等、三等为内转短元音,证明中古仍然存在长短元音对立,而根据郑张尚芳的设想,长元音发展为《切韵》的一、二、四等韵,短元音发展为《切韵》的三等韵,即长元音多数复化为复元音,并且复化的过程是前带过渡音,以后过渡音扩张为主元音,至中古原来的主元音变成韵尾,如幽部一等豪uː>əu>ɐu>uɑ,二等肴 ruu>ɣəu>ɣɐu> au,而短元音则增生i介音。我们假设箬坑的长元音是上古长元音的遗留,只是在长元音发展的某一阶段停滞,那么将其与郑张尚芳描写的长元音的发展过程相对照,我们发现祁门箬坑的长元音现象并不与上古长元音发展的任何阶段性特征相吻合,因而假设不成立。
综上所述,“古音遗留”说尚存在诸多疑点,解释力不强,合理性不足,但目前也无充分的论据排除这种可能性,因而古音遗留只能是祁门箬坑长元音现象形成的可能性因素。
⑵音节平衡
人们在发音时,自然的保持整体语音结构整齐平衡,这是语音规律的一种体现,因而在语言中存在“等长”原则,支配元音长短,即元音的时长。祁门箬坑方言的长元音是否由于维持音节平衡的 “等长”原则而产生?
①补偿性加长[8]
非线性音系学理论包括CV理论、X理论和莫拉理论,都是计时音层理论,认为音系实体是多层次结构,在音节和音段之间有一个独立的音层,称为骨架音层。骨架音层与音节和音段相联结,是音系主干,维持整体音节结构。因而在“等长”原则和骨架音层的共同作用下,一个相邻音段脱落或变短就会触发一个音段的加长,即补偿性加长,而元音音段脱落和毗邻辅音音段脱落的元音补偿性加长的结果就是元音加长,也就产生了长元音。补偿性加长是否能解释祁门箬坑的长元音现象呢?
我们需要注意补偿性加长并不是一个普遍现象,前提条件是音段必须脱落产生一个空的音段位置,因此我们必须从历时语音学角度,找出祁门箬坑长元音的发展线索,以确认是否存在音段脱落现象,但是祁门箬坑的长元音现象并不见于古文献,古代字书、韵书中均无记载,因而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解释,缺乏有力的论据。
②语音系统内部发展不平衡
汉语和藏缅语同属汉藏语系,如今,在藏缅语中,不少语言还存在着长元音现象,不少学者对藏缅语长元音的形成发展过程进行研究,认为藏缅语中的长元音是后起的现象,是由于语音系统内部发展不平衡,舒声或入声韵尾脱落而产生,这实质上也是一种音节平衡,是“等长”原则支配下的一种时长补偿。藏缅语长元音的形成原因是否能解释祁门箬坑方言的长元音现象呢?分析之前要明确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汉语和藏缅语虽同属汉藏语系,上古汉语和藏缅语中都有长元音,但是根据黄树先(2002)[9]对二者的比较研究得知,二者的长短元音是不同的,汉藏语系各语言的长短元音可能没有发生学上的关系。因此,祁门箬坑的长元音和藏缅语的长元音也没有发生学上的关系。
其次,祁门箬坑的长元音与藏缅语的长元音性质不同,藏缅语的长元音与短元音存在不完全对立,并且其分布与声调相关,如藏语的长元音只出现在长调音节里,短元音只出现在短调音节里,而箬坑的长元音并不与短元音对立,并且在各个调类都有分布。
虽然祁门箬坑的长元音与藏缅语的长元音并无相关性,但是在历史语言学上,相同的语音现象也可能具有相同的形成原因。因此,要用藏缅语长元音的形成原因解释祁门箬坑长元音现象关键是证实祁门箬坑长元音的形成过程中是否存在韵尾脱落阶段,这与补偿性加长说法相似,也仅仅是一种可能性解释。
箬坑方言的长元音与周围方言的长元音性质相同,只是具体语音表现不同。我们知道共时差异反映历时变化,通过箬坑方言的长元音与周围方言的比较,可以分析拟测长元音的发展演变线索,由于箬坑方言的长元音最丰富,因而根据箬坑方言的长元音考察相同例字在周围方言中的表现。
通过考察,我们发现,箬坑方言阴声韵、阳声韵和入声韵的长元音应有不同的发展轨迹,具体分析如下。需要说明的是,我们下面进行的分析目前还只是对长元音形成过程的一些推测,长元音的形成原因及其过程,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还有待于今后的进一步研究。
阴声韵 iːɐ韵母的代表例字“弟”在周围方言中的读音,韵母有 i、ɿ、e、εɐ、iːə 几种形式,“弟”的中古韵母,蒲力本、李荣、潘悟云、郑张尚芳拟为ei,邵荣芬拟为 εi,高本汉、王力拟为 iei,董同龢拟为 iεi。从各家拟音来看,无论有无i介音,韵腹都为半低或半高元音,因而黟县的εɐ韵母和屯溪、休宁的e韵母层次较早,王力指出元音高化是汉语语音发展规律之一,婺源、歙县、余干和南昌的i韵母是元音高化的结果,其进一步高化就成为舌尖韵母ɿ。iːə和iːɐ的出现阶段根据中古i介音的有无,有几种可能性:(1)无i介音,可能在i之后,由高元音裂化而产生;也可能在εɐ和e之后,前者直接高化,后者在元音高化的同时裂化;(2)有i介音,则可能在中古音之后直接产生,由元音韵尾脱落,韵腹逐渐弱化,而前元音作用逐渐增强所致。综上所述,iːə和iːɐ的层次虽无法确定,但从中古音的构拟来看,是后起的现象。
阳声韵 ɔ~ːɐ韵母的代表例字“眼”在周围方言中韵母主要有 ɐin、εn、an、 ɔ~、ε、ɔ和 oːɐ几种形式。“眼”的中古韵母,高本汉拟为ǎn、王力、董同龢、周法高、邵荣芬拟为æn、李荣拟为ŋεn、蒲力本拟为aən,郑张尚芳拟为 ɣεn、潘悟云拟为ɣεn。从各家的中古音构拟来看,虽然韵腹有差异,但是都有鼻音韵尾,因而在周围方言中,带有鼻音韵尾的韵母,即婺源的ɐin、余干的εn和南昌的an层次最早。从中古音的韵腹来看,都为半低或低元音,因而在元音韵母 ε、ɔ 和 oːɐ 中,ε 和 ɔ 的层次在 oːɐ 之前,但元音韵母 ε、ɔ、oːɐ 和鼻化音韵母ɔ~的层次先后有三种可能,一种是鼻化音韵母层次较早,即鼻音韵尾脱落后产生鼻化音,进而鼻化脱落产生元音韵母,一种是中古鼻音韵尾脱落后,部分字成为鼻化音韵母,部分字成为元音韵母,二者并行发展,在这两种情况下,ɔ~ːɐ的出现阶段可能在ɔ~之后,由元音复化而产生,也可能在oːɐ之后增生鼻化音,也可能在中古音之后直接产生,是鼻音韵尾脱落后补偿性加长的结果;此外,还有一种是元音韵母层次较早,即中古鼻音韵尾脱落后产生元音韵母,那么ɔ~ːɐ的出现阶段可能在oːɐ之后直接增生鼻化音,也可能是在ɔ鼻化产生ɔ~之后,进而复化的结果。 无论哪种可能,ɔ~ːɐ 韵母都是在中古音之后产生,是后起的现象。
祁门箬坑入声韵的长元音与周围方言的韵母比较如下:
入声韵 uːɐ韵母的代表例字“法”在周围方言中的读音,韵母主要有 uat-n、at、ɔɁ、o、oːɐ、uːə 几种形式。 “法”的中古韵母,高本汉、王力拟为~iwɐp,董同龢拟为 juɐp,周法高拟为 iuɑp,李荣拟为 iuɐp 邵荣芬拟为 iɐp,蒲力本拟为~i ap,郑张尚芳拟为 ɨao,潘悟云拟为jɐp,各家拟音虽有差异,但韵腹都为低元音,并带有辅音塞音韵尾,因而在周围方言中,余干的uat-n韵母和南昌的at韵母层次较早。绩溪、歙县的带喉塞尾的韵母ɔɁ和婺源、黟县的韵母o、oːɐ,层次先后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带喉塞尾的ɔɁ韵母层次较早,喉塞韵尾脱落,可能直接产生单元音韵母o,进而元音复化产生oːɐ,也可能由于补偿性作用直接产生 oːɐ,与 o 并行发展,那么 uːə和 uːɐ的出现阶段,则在oːɐ之后,是元音高化的结果;一种是带喉塞尾的ɔɁ韵母和元音韵母o、oːɐ并行发展,层次不分先后,中古的辅音塞音韵尾,部分成为喉塞音韵母,部分可能直接成为单元音韵母o,进而元音复化产生oːɐ,也可能由于补偿性作用直接产生 oːɐ,与 o并行发展,那么 uːə 和 uːɐ 的出现阶段,可能在 oːɐ 之后,是元音高化的结果,也可能在ɔɁ之后,是喉塞尾脱落后的补偿性加长作用的结果。此外,如果中古有u介音,那么uːə和uːɐ则可能在中古音之后直接产生,辅音塞音韵尾脱落,韵腹弱化,而前元音由于补偿作用加长。虽然有诸多可能,但从中古音构拟来看,箬坑入声韵的长元音韵母应是后起的现象。
综上所述,箬坑的长元音韵母虽无明确的形成发展线索,但应是一种后起的现象,并非古音遗留,我们认为,音节平衡规律即补偿性作用很可能是长元音产生的最重要的原因。
箬坑方言长元音韵母今后的发展趋势如何呢?从其与周围方言的比较来看,还找不出明确的发展方向。箬坑的长元音韵母还会在一定时间一定范围内继续存在,我们将继续关注这一特殊的语音现象,跟踪其发展变化,以期做进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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