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尹奇岭
上巳诗社考
◆ 尹奇岭
南京的古典诗词唱和活动之盛古已有之,到民国时期,仍风雅未息。虽在大环境下由于文学革命的蓬勃发展,新文学在大众媒介中成为王者,旧体诗词的创作与吟唱依然在个人和团体的小空间里昌盛不衰,成为过渡时代最为显著的特征。以校园为具体的考察对象,可以发现这种古体诗词唱和的情形融会在校园生活中,以结社的情形而论,有主要由教授们组织的上巳诗社,由学生组织的梅社和师生互动共同组成的潜社的活动。这些结社的存在与活动的频繁,正如沈卫威先生指出的:“实际上是显示出了中央大学、金陵大学中国文学系师生文选创作中崇尚古典主义的冰山之一角。”
与上巳诗社这一名称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禊社,这两个社集名称是两个不同社团,还是同一个社团的不同名称?这是首先要考辨的问题。涉及这两个社集名称的,主要有沈卫威和张亚权两位先生的文章。张亚权在《汪辟疆先生藏九教授结社题诗扇面考论》一文中说:“所谓‘上巳社’、‘禊社’大概就是上巳节文人雅集修禊时即兴成立的同人团体,其组织形式应该是比较松散、自由的。活动于1928—1929年之间的‘上巳社’与‘禊社’或许就是同一诗人团体的不同称呼,或者至少它们的成员组成是基本相同的。”沈卫威先生在《文学的古典主义的复活——以中央大学为中心的文人禊集雅聚》一文中,没有论及两个不同名称的社集是否为同一社团的问题,但从字里行间判断,也是倾向于以为两个名称的社集为同一个社团活动。
笔者以为以上两位先生的判断是正确的。从已有的资料中可以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禊社其实就是上巳社的别称,两个名称为一个雅集组织。最为有力的证据是1930年6月1日出版的《国立中央大学半月刊》第2卷第15期上刊登的“上巳社诗钞”和“禊社诗钞”。稍为查对,即可明白,上巳诗钞与禊社诗钞为同一结社无疑。如“上巳社诗钞”最后刊录的是黄侃的诗作,他的诗题为《四月八日立夏集湖上何奎垣寓分韵得犹亦二字》,在“锲社诗钞”中,收录了何鲁的诗作,诗题为《四月八日邀禊社诸人小饮寓园分韵得芳草二字》。活动的时间,活动的地点,活动的参与者都是一样的,而称呼上有两个。另外,从诗作的具体内容上看,黄侃的《四月八日立夏集湖上何奎垣寓分韵得犹亦二字》(之一)内容如下:
江乡惜春尽,檐雨仍自稠。今兹及朱明,天气转和柔。
同侪得何子,赁居林塘幽。开牖对钟山,竹树何翛翛。
况值湌樱时,万颗亦易求。朅来招近局,一醉真良谋。
中觞抗高怀,与物俱夷犹。景光宜共爱,岁月忽如流。
该诗透露了很多重要信息,如“同侪得何子”,点明了何奎垣(何鲁)新加入诗社的事实。而且这次雅集也是由何奎垣召集的,正值樱桃成熟的季节,何氏“朅来招近局”,同聚在湖边何氏赁居的风景优美的寓所。这在何鲁的诗里也得到了印证,如在诗中,何氏有“置酒湖洲上,招友赏园芳”的句子,正与黄侃的诗句呼应。因此,何鲁所说的“禊社”就是“上巳诗社”,因为是在上巳修禊日成立的所以何鲁称之为禊社。
何鲁(1894—1973),字奎垣,四川广安人。著名数学家,是最早将近代数学引入中国的先驱之一,在民国时期的科学界、教育界、文化界都具极高声望。1912年,何鲁作为我国第一批勤工俭学的学生到达法国,考进里昂大学,1919年获数学硕士学位,以阐明“由一种变数发展到多种变数”的理论而蜚声国际数学界。回国后,培养了大批数学人才,华罗庚、严济慈、吴有训、赵忠尧、柳大纲、吴新谋等人,有的出其门下,有的得到过他的提掖。华罗庚的《堆垒素数论》在旧中国教育界竟鲜有人能审读,是何鲁为之审读并作序,并推荐获得了教育部颁发的唯一一个数学奖。何鲁不仅是数学大师,而且在书法上造诣非凡,另外在古体诗词上也情有独钟,“盖以天机睿发,慧业横溢,无论游踪行迹所至,动辄纪之以诗。或睹物兴怀,或抚今追昔,一以温柔敦厚、风人之旨出之”。在南京高师教授数学时,何鲁有时会即兴开讲中国古典诗词。在中央大学时,他加入了汪辟疆、汪东、黄侃等的诗酒唱和,但这种唱和活动相对来说其实并不算多。查对黄侃日记,有关何鲁的记录不多,只有寥寥几处,大量记录的是与王伯沆、胡小石、汪东、王易、汪辟疆等人的“麻雀”(一种赌牌活动)、宴饮与唱和活动。
由于资料不足,上巳诗社的活动组织情形较为模糊。就一般情形来看,如果是轮流做庄以组织雅集的话,则很可能是不设固定社长的;如果是推举了社长的,则诗社的活动一般为社长组织与推动。上巳诗社到底是属于哪一种情形呢?
张亚权先生在《汪辟疆先生藏九教授结社题诗扇面考论》一文中认为,上巳诗社是有社长的,这个社长是汪辟疆。他的主要理由有两个:一是题诗的扇面是汪辟疆拥有的,从题诗的署款上看,“辟疆如兄属正”、“辟疆先生指政”、“写奉辟疆先生教正”、“录呈辟疆先生正之”、“乞辟疆大兄正”、“辟疆先生吟正”、“辟疆若兄先生吟正”、“辟疆宗兄先生正之”都是指向汪辟疆。尤其是黄侃的署款:“今春小诗写乞辟疆仁兄社长正”,直接以“社长”呼之。二是“汪辟疆作为上巳诗社的主要组织者和参与者,在扇面即使尚有空白,聊取非诗社社员汪荣宝诗以补白,也不题写自己的诗作,这种情况或许正说明了汪辟疆在诗社中身份的特殊性。”
张先生所列的两条理由未必没有道理,但又显得不充分和牵强。尤其第二条,如果是汪辟疆请人书写扇面的话,自己当然就不会在扇面上题写,这是很明白的,并不能证明汪辟疆在诗社里“身份的特殊性”。这样,第一条理由中所言的因为扇面为汪辟疆拥有,因此证明其在诗社中的地位也不能成立。最足以为张先生立论柱石的是黄侃的署款,该题款中直接写“辟畺仁兄社长正”,白纸黑字,不能辩驳。但问题至少有两个:一是何以其他人的题款都没有写明为“社长”;二是如果是轮流做庄雅集,该次正值汪辟疆轮值,便也当然为该次社集的社长,但并不表明为上巳诗社的社长,而黄侃的署款也能得到合理解释。还有一个很值得重视的问题,就是这个题扇诗很可能并非是在一时一地题写的,因此在内容上并没有同一主题,如王易的是《题达摩面壁图》,吴梅的是《寻常》,柳诒徵的是《读后汉书二绝》,胡先骕的是《春日杂诗》等。题署的时间上更不统一,如柳诒徵题署为“戊辰五月”,汪东题署为“戊辰四月”,吴梅题署为“己巳上巳”要更晚。按照时间顺序的话,应为汪东—柳诒徵—吴梅,而在扇面上,按照张先生的描述,顺序为吴梅—柳诒徵—汪东。因此可知这是扇面的拥有者,在不同时间呈请诗社同人分别题写,留为纪念的,并不能推定拥有人在诗社中“身份的特殊性”。
笔者认真查对了《黄侃日记(中)》内的相关内容,确定黄侃题写正面扇端上“识语”的时间应为1928年6月3日。首先,让我们引述黄侃的“识语”和1928年6月3日相关的日记记载:
黄侃“识语”:
戊辰上巳,辟疆及溧水王伯沆、吴汪旭初、上饶汪友箕、南昌王晓湘、嘉兴胡小石,修禊于北湖,予亦预焉。是日,饮于予大石桥寓中,用先韵连句成七言长歌一首,此结社之朔也。其后,闽林众难、浙陈伯弢,复加盟于中,今社事犹续。辟疆此萐集社中人书,除众难、友箕,宦游无暇,伯弢不能书,其余皆有墨痕,洵可喜也。侃志。衮甫不在社中,取用补白耳。翊谋亦加盟,最后矣。
1928年6月3日黄侃日记:
……旭初来。谈至午,共饭。遂同赴梅庵,为辟疆书折扇数行,观诸人诗。同出,赴乌龙潭图书馆。伯沆取予昨诗稿怀之同行,诣扫叶楼久坐。浚南为余推星命,殊有精理。前会诗,唯旭初及辟疆尚未成,以伯沆一诗为最可观。登石头城,从人家麦陇中上,城头杂草……伯弢先生约诸人仍连句,续成前会予家限咸韵诗,饭后始勉强凑成。此会辟疆为主人,柳翊谋新加入,约各作五律二首。归时市声甚哗,小儿皆击铜器,声动天地,绝肖即墨当年,久乃悟今夕月食也。
通过比对,笔者以为,黄侃1928年6月3日日记中说的“为辟疆书折扇数行”,就是扇面上的“识语”。从细节上看,日记中写明“柳翊谋新加入”,与“识语”中所说“翊谋亦加盟,最后矣”,如出一辙。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日记中,黄侃明确写道:“此会辟疆为主人”,这与题扇诗上的题款称汪辟疆为社长正好符合,但不是诗社的社长,而是指此次社集的社长。在该年六月份的日记里,还有另外两处写到为汪辟疆题写扇面的事:
在日记的其他地方,黄侃也记载了为他人书写扇面的事,盖为文人的风雅遗风,日常生活中的寻常事。六月份黄侃在日记中至少三次提及为汪辟疆题写扇面,说明当时上巳诗社社集活动的频繁。在黄侃日记里还记录了以其他社友为主的社集活动,摘录如下,以便参看:
从以上征引中可知,当时的诗社活动,并不是以某个人为中心的,而是轮流值课做庄,轮流为“主人”。以汪辟疆拥有一柄社友题诗的折扇,及黄侃在署款处称其为“社长”,就断定汪辟疆为上巳诗社的社长理由是不充分的。笔者以为,从以上的分析来看,上巳诗社是很松散的结社,并没有推举固定的社长,而是采取轮流做庄的形式雅集唱和。从一般人情物理判断,以年辈、资历、学识、影响,柳诒徵、黄侃、汪东都比汪辟疆有优势,汪辟疆都够不上社长的资格。另外,黄侃死后,《制言》半月刊广泛征集黄侃遗作,上巳诗社只有汪旭初贡献了第一集和第二集,未见汪辟疆有所贡献,若他是社长,应该保存有更多社集的社课资料。
根据现有资料,上巳诗社的活动情形并不清晰。集中刊载上巳社活动的刊物有两个,一个是《国立中央大学半月刊》,另一个是《制言》,可以说是上巳诗社的两次集体亮相。《国立中央大学半月刊》第二卷第十五期上,刊载了《上巳社诗钞》和《禊社诗钞》。《上巳社诗钞》共有六个人的作品,按刊物上的顺序列举如下:
王瀣:《春分后一日社集玄武湖分韵得自字日字》
黄侃:《春分后一日社集玄武湖分韵得虽字兵字》
汪国垣:《春分后一日社集后湖分韵》
《明日再游分韵》
胡光炜:《春分后一日北湖社集分韵得满字春字》
《明日重集湖上何葵园宅分得底字愿字》
王易:《春分后一日社集北湖分韵得天字》
《明日再集分韵得急春字各成一章》
汪东:《春分后一日社集玄武湖分韵得光字》
黄侃:《四月八日立夏集湖上何奎垣寓分韵得犹亦二字》
《禊社诗钞》共有两首,一首是何鲁的《四月八日邀禊社诸人小饮寓园分韵得芳草二字》。另一首是五人参与的连句词,抄录如下:
《浣溪沙·后湖夜泛连句》
北渚风光属此宵(季刚)人随明月上兰桡(旭初)
水宫帷箔卷鲛绡(晓湘用义山句)两部蛙声供鼓吹
一轮蟾影助萧寥(季刚)薄寒残醉不禁销(小石)
青嶂收岚水静波(季刚)迎船孤月镜新磨(小石)
微风还让柳边多(季刚)如此清游能几度(奎垣)
只应对酒复高歌(旭初)闲愁英气两蹉跎(小石)
这期《国立中央大学半月刊》的刊载,是上巳诗社最早的集体亮相。
另外一次集体亮相,是在黄侃死后。黄侃的死,令章炳麟悲痛不已,他在其主编的《制言》上不断征集黄侃生前的文字发表。《制言》半月刊第三期,封二上有个《征求黄季刚先生遗文》启事:
黄季刚先生平生诗文及论学书札多不留副稿,凡先生友好及门诸君藏有此等文字者,请多迻写一通交本会孙世扬汇收,以便编印。如将原稿寄来,经本会迻录或摄影后即当寄还不误。
章氏国学讲习会谨启
到《制言》半月刊第十一期,有了上巳诗社的第二次集体亮相。这期的《制言》刊发了《上巳诗社第一集》和《上巳诗社第二集》,在前面孙世扬的“识语”中,透露了一些很有价值的信息,全录如下:
季刚师平生好游览,每逢佳节必出游,以发抒其吟兴。民国十七年春,应旭初先生之约,教授于中央大学。上巳偕同事诸君修禊后湖,返而联句,因结为上巳诗社。自是偏游南都胜区以及吴郡西山,凡五六集,每集皆各赋诗或填词如例。师尝称友朋唱酬之乐,南雍为最云。兹从旭初先生所觅得第一第二集诗篇刊布于左其余数集尚拟求之社中诸君续付本刊,以纪当时东南吟坛之盛焉。民国二十五年二月孙世扬识。
从这个序言可知,上巳社是在1928年上巳日成立的,其后的社集活动共五六次。遗憾的是目下所知的社集吟咏只有两集,即识语中所言汪旭初先生提供的第一、第二两集。具体内容如下:
上巳诗社第一集是《戊辰上巳北湖湖神祠楼修禊联句》:
佳辰晴朗疾亦蠲(黄季刚)相携北郭寻春妍(王晓湘)
平湖落眼沙洲圆(王伯沆)新荷出水才如钱(汪旭初)
蟠红頠青迎画船(胡小石)清游俊语皆渊玄(汪友箕)
就中仲御态最便(汪辟疆)或谈史汉如茂先(季刚)
兰亭嘉会堪溯沿(晓湘)风日怀抱今犹前(伯沆)
登楼极目平芜鲜(友箕)柳花密密吹香緜(辟疆)
游丝迁情欲到天(季刚)远山窥人应冁然(晓湘)
山荈僧解折竹煎(伯沆)题名扫壁龙蛇颠(旭初)
掷笔大笑惊鸥眠(小石)人生何必苦拘挛(友箕)
尺箠取半亦可怜(辟疆)焉用蒿目忧戈鋋(季刚)
浩歌归去徐扣船(晓湘)烟水葭乱延复缘(伯沆)
落霞如绮明微涟(旭初)夕岚袅窕鸡笼悬(小石)
今日之乐非言宣(友箕)休文率尔聊成篇。
以上连句,共七人参与,共吟哦二十八句,每人四句。最后一句后面没有署名,按顺序应为汪辟疆。以上连句应该就是孙世扬在识语中所说的“修禊后湖,返而连句”的所指,因此汪旭初先生提供的诗稿中将其列为《上巳诗社第一集》。在这次上巳日的修禊联句活动中,这批中大教授组织了一个诗社——上巳诗社。
《上巳诗社第二集》是以“沧海横流到此身”七字来分韵的。共有八人的诗作,与第一集相较,多了陈伯弢,其他人员依旧。因为王伯沆的一首是后来补写的,所以七字分韵正好每人一韵。下面将第二集的作者及诗题,列举如下:
陈伯弢:《上巳诗社第二集得此字》
汪友箕:《戊辰立夏泛舟青溪同上巳诗社诸君作分均得横字》
胡小石:《青溪集诗一首》
王伯沆:《上巳第二集因事未及与补拈鹊字》
王晓湘:《上巳第二集泛舟青溪时倭氛方炽以沧海横流到此身分韵得流字》
汪旭初:《青溪泛舟为上巳第二集以沧海横流到此身分韵得海字》
黄季刚:《五月六日青溪集以沧海横流到此身分韵得到字》
汪辟疆:《社集青溪分得身字》
[该论文系安徽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批准号:AHSK09—10D128)、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青年项目(批准号:10JYC751111)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沈卫威:《文学的古典主义的复活——以中央大学为中心的文人禊集雅聚》,《文艺争鸣》2008年第5期。
②张亚权:《汪辟疆先生藏九教授结社题诗扇面考论》,《中国典籍与文化》2009年第4期。
③该期卷数疑误,应为第一卷,而印成第二卷。下面一律按原刊标注。
④张亚权在文中已辨明“锲社”为“禊社”之误,后文中涉及一律改为“禊社诗钞”。
⑤见《国立中央大学半月刊》第二卷第十五期“上巳社诗钞”。
⑥见《国立中央大学半月刊》第二卷第十五期“禊社诗钞”。
⑦何培生:《何鲁诗词选集跋》,何鲁著:《何鲁诗词选》,巴蜀书社1993年版,第237页。
⑧张亚权:《汪辟疆先生藏九教授结社题诗扇面考论》,《中国典籍与文化》2009年第4期。
⑨转引自张亚权:《汪辟疆先生藏九教授结社题诗扇面考论》,《中国典籍与文化》2009年第4期,第118页。
⑩黄侃:《黄侃日记》(中),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00页。
阜阳师范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