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羽墨
我的老师程一身先生和这座城市里的人最大的不同可能在于:他是个不吃鱼的人。
C 城是在沅江和洞庭湖边上的城市,这里的馆子不论高低贵贱,招牌菜肯定有鱼,否则会被人耻笑,对那些爱鱼嗜鲜的人来说,好比到了天堂,可随心所欲大快朵颐了,比方说我。然而,先生竟然不吃鱼!我想,这是多大的遗憾呀,甚至罪过,全中国都知道洞庭湖的鱼有多好,他却过屠门而不见。我一度怀疑,这难道是北方人南来不习惯的原因?可我认识的北方人,比本地人更爱这里的美味。最初,在每年不多的见面次数里,我常常忽略了这个,坐下来必然会点鱼,当我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场面几乎有些尴尬了,好在他对鱼的讨厌远没达到回民对猪的敬重程度,而且他对什么都是宽容的,随意的。
他可以容忍无知轻浮的人在他面前夸夸其谈,可以容忍对诗歌和自己有很大不同意见,或对诗歌完全误解的人高谈自己的诗歌理想。这不全是他性格谦卑的原因,他是不屑于辩驳,知道辩驳毫无用处,一直以来他对诗歌有着自己明确看法和判断标准,他的秤杆放在时间上,放在最高价值的星子上,他知道作品才是发表观点最有力的支撑者,强词狡辩,一时喧嚣根本是无用的。
在我看来,他的不吃鱼和不喜欢争辩这二者之间有着深层次的精神关联。
不吃鱼当然只是个人胃口偏好,有所禁忌的人大多也固执,有着自己的爱恨和价值取向,但他不吃,却并不反对别人吃,还乐于欣赏旁人的吃食姿态;他之所以事事随意,因为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你不值得我讨厌,更不值得我尊重”,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先生向来温文尔雅,做事不急不躁,我从未见他有语速过快的时候,更别说激动得大叫,好像他已看透一切,世界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情绪波动。只有一次,我是听师母说的。说女儿在家里遇到了什么麻烦,那晚老师喝了酒,在打的回家的路上,半路闹着要下车,光着脚,提着鞋在路上跑起来,我不知道当时的先生是怎样一副样子,师母说得笑起来,我也忍不住大笑。可见,他骨子里原是多么性情的人。
二○○四年先生从北大毕业来C 城教书,我从湘南山里到C 城求学,有幸成了先生的第一届学生。读书时我不是一个好学生,我是爱逃课的,一板一眼按部就班的课我是真受不了,我猜想可能是在乡下放羊放得太久了(临上大学时才卖掉),性子自由散漫惯了。后来我听同学说,教美学课的那个肖老师是我们学校第一个从北大毕业来的老师,他还写诗,笔名叫“程一身”。我从同学那里看到了那本诗集,迫不及待读完诗集后,我便对自己说,这个人的课我不逃了,他是个好老师,他的文字是我喜欢的那一类。如果我以后写了什么,他无疑是对我产生重要影响的那个人。
在先生教我课的那两年,我从未单独和他说过什么话,反而是大三大四没先生的课时,主动上门找过他几回,我怀疑当时他是不认得我的。毕业时,我和另外一个同学去给老师告别,我们说:“虽然毕业了有时间我们还会回来看老师的。”我记得师母当时在一旁边笑,一边流露出伤感和无奈:“一个个都这么说,可每年回学校的没几个。”这回师母没说对,一年后我考进了C 城一家事业单位,等于没有离开过。之后我和先生的联系开始多了起来,了解也逐渐深入,有两次我在他家里过的节,更多的时候一起喝喝茶,聊文学,聊写作,他总是听得多,说得少,他习惯鼓励人,而不太指出缺点,我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
中国是世界上最缺少理想的国度,C 城又是我知道的中国最缺少理想主义的城市,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为生计奔波,渐渐像动物一样铺地爬行着生存,沦为了我最不愿意成为的那种人,我不仅是为他们感到悲哀,也感到自己危机四伏,随时会从悬崖上掉下去,成为深渊里的一员。在C 城九年,能喝酒的人很多,但能坐在一起喝茶谈心的从来没超过三个,先生一直是其中之一。他是我想要成为的那种人,虽然我永远成为不了。C 城实在缺乏思想的氧气,缺少艺术气质,在这块文化的不毛之地,我只能尽力抓住有限的救命稻草。
马尔克斯和穆蒂斯,这两位小说大师在墨西哥城一起住了三十多年,两家相距并不远却极少见面。老马的说法是,他们太珍惜双方的友谊,就是因为珍贵,才不会随便拿出来,好比只能奏效几次的法宝,用一次就会失去一次机会,他们呢,在此生,见一面就会少一面,只有在确定双方都有相见的愿望才会。大概因为看了这个典故,后来,我上班的单位搬到母校边上,和学校只一墙之隔,我却没像以前那样频繁见到他。
我总觉得,我和先生的交往除了师生关系和文学外,还有其他什么东西在左右着,我说不明白。到后来,我总算弄清原因,我们是两个失去父亲的人,我们父亲只差两岁!
两个没有父亲的人,这多么哀伤,多么美好呀。读他的那些文字,就好像是听兄长唠叨家里的种种,一切都是似曾相识的样子。
《理解父亲》的封面上有这么一句话:“理解父亲,就是理解我们自己。”先生说:“与月亮相比,太阳收到的赞美是少的;与母亲相比,父亲受到的赞美是少的。父亲就像太阳一样在静默中闪光,炫目的光线里充满了灼热的力量。”也许这力量太大,容易让人产生抗拒;同时因为时刻存在又容易被人忽略,这是所有父亲,或者说所有父爱的遭遇。
我们都背叛了各自的父亲,先生父亲少年时不同意他写作,说,当地有个人因为写东西把自己的神经都弄坏了。而我呢,同样的,父亲向来反对我学文,他因为写字获罪,迟误一生,要我引以为戒。从记事起,但凡不如父亲之意,他就会用棍棒敲打我,威胁我,他为我规划了一条算好了的道路,我以为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反抗成功了,因为我没长成他希望的样子,终究吃了写字的饭。可在父亲死后若干年后,我吃惊地发现,自己越来越像父亲,脾气,性格,言语,处世方式,甚至于理想的色调。父亲就停留在我体内,像血液一样自然存在,让人无法觉察。我们长着长着就成了父亲的样子,这也许就是先生所说的,父亲是太阳,你未必抬头盯它,但怎么都不可能拒绝它的光辉。
近些年来,我读到两篇关于父亲的绝好文章,阿贝尔的《怀念与审判》,先生的《父亲之死》。《父亲之死》是著作《理解父亲》的重要篇章,作为美学著作,这本书里只有此章直接写到自己。历史上写父亲的那些文字,或批判,或颂扬,顶多装作试图理解父亲的样子,没有谁像这两篇作品如此冷静,客观看待父亲。我敢说,它们可能是中国文学里对这个题材写得最好的文字。我觉得应该把它拿到一个好刊物上发一下,让更多的人看到它的价值,可我很少跟编辑打交道,而先生近年来是几乎不投稿的。
“夜从来没有这么黑过,我掂着一把铁锨出了家门。”他在文中这样描绘自己给父亲理坟时候的感受,回来的途中,他又感叹一句,“我落在最后,只剩下自己,黑夜把我和最近的那个人隔开了。”作为太阳的父亲落了下去,而理解之路刚刚开始。正如他在诗中所说,“父亲,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会完全从尘世消失”(《又见父亲》)。他写了一系列关于父亲的诗,这些诗在先生的所有诗歌创作中占有重要位置,如《界限》《离乡时瞥见父亲的墓地》《有生之年》等等,无不令人动容。他的语言非常适合写小说,可他从不写小说,也不打算写,对他来说诗歌是最迅捷敏锐的方式。小说对他来说,太慢,太复杂,不利于节省时间,这是宿命吧,诗歌选择了他,他也选择了诗歌。多么美好而无从选择的宿命呀!
在我眼里先生是这样的人:一个内心繁华的孤独者、一个自信的悲观主义者以及温和的怀疑者。
一个人的内心足够繁华,就不需要热闹;足够强大,就不需要太多朋友,也就注定孤独。他的自信源于对内心的认可和对世界的认识,认识的结果是悲观,值得怀疑,世界本来如此,除非你装糊涂,而装糊涂者往往是那些不敢直视现实的弱者。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中说:“有些词语比事物本身更美好。”他承认了文学的伟大之处,但他说的是更美好,而不是更真实,也不是更有力量。先生对文字是怀疑的,就像对世界的怀疑一样,所以他说,他什么都不信,宗教同样虚伪,可在强大而荒诞的现实面前,文字是他和现实发生关系的唯一方法。“一个懒散而挑剔的素食主义者∕对世界的态度:拒绝多余∕只被有限的事物吸引,做个节约的人”,这样的句子,我猜可能受到了佩索阿启发,那段时间他好像正在翻译佩氏的作品,诗里表达的东西正是他想秉持的。《二重奏:栅栏与灌木丛》是怎样一种幻想啊,人人都想达到的境界,与这个锐利的世界达成和解;《铁塔》又是何等的孤独和自信,是我最想做到却又做不到的。自弃者比获得幸福者更懂得世界的美好,他们懂得生命的真谛所在,全力追求,只因不可抗拒的力量未能得到,就像倒在沙滩上的弄潮儿,或者扑火的飞蛾;那些幸福者的幸福在于说服自己安于永恒的失败乐趣中,不过是看起来幸福而已。历史上所有的大师几乎都是自弃者,自弃然后明白一切,遗憾的是得到一切的是那些受到召唤世俗之人,这是矛盾所在,也是写作的意义吧。
这样说只是我的妄自揣测,甚至给人造成误解,要了解他,最好的方式是读他的作品,我希望能有更多的人去读他的诗。
先生首先是诗人,可这两年,注意他翻译和诗评的人多,注意他诗歌创作的人少。这和很多因素有关,他为人低调,作品也不花哨,且不太在热闹的地方多露面。从他的翻译对象,沃尔科特、佩索阿、布罗茨基、米沃什等人的作品,就可看出他对诗歌的审美取向。
他有一天说,写这没意思,累,写那也意义不大,他说这句话时,破天荒剃了个大光头,让人心存怀疑。果然,没多久他就整出好些玩意,两三年就完成了四五部著作。他说他是在没事找事,“在北大求学时,我的先生说过一句话,人这辈子要做点对社会有益的事情。”这大概是北大精神的一种,也是他近几年专注翻译的原因。没事找事做,这些事往往是最重大的。在这一点上,先生永远是我的精神导师。
认识先生快十年,他还是最初的那个样子,再过十年,或者更多的十年后他可能还是那个样子,依然不吃鱼,依然恪守自己的规则和价值取舍,不会有什么变化的,我相信。不同的是,那时候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他,有更多的人看到他文字里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