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恋爱与禁欲之间——论佩索阿

2013-08-15 00:42程一身
湖南文学 2013年9期
关键词:佩索男爵牧羊人

■程一身

佩索阿不只一次引用卡莱尔的话,表示他对碎片状态的高度认同。事实上,《不安之书》就是他无数的心灵碎片,那七十二个异名自然也是他心灵的碎片。从表面上看,佩索阿面容平静,生活机械,身体里却时刻跳动着一颗不安的心。它敏感,孤闭,歇斯底里,以致人格分裂,这正是众多异名的生产基地。这里试从不同碎片中观察佩索阿的性情世界,以期对这位神秘巨人的复杂灵魂有所认知。

碎片一 从佩索阿的角度看

情书里的佩索阿最直接。先介绍一下佩索阿与奥菲丽娅的交往过程。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佩索阿三十一岁,他所在的办公室雇了一个女秘书,名字叫奥菲丽娅·奎罗斯,十九岁。在工作期间,他们开始交换眼神,传小纸条,写打油诗,最终发展成办公室里的爱情。奥菲丽娅七十多岁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他们的初吻发生在一九二○年一月二十二日。那天,公司里的其他人都已下班,他俩还在办公室,这时突然停电了,佩索阿点燃一只蜡烛,背诵着《哈姆莱特》中的台词向奥菲丽娅求爱,奥菲丽娅说当时佩索阿“像个疯子”,就同意了。可是没过多久,佩索阿显得很矛盾,有时激情,有时冷淡。这时,有个比奥菲丽娅年轻的小伙子也在追求她,奥菲丽娅就给佩索阿写了一封信,问他到底爱不爱她。一九二○年三月,佩索阿给奥菲丽娅写了第一封情书。九个月后,佩索阿主动提出中断联系。一九二九年九月,佩索阿送给一个诗人朋友一张照片,这个人恰好是奥菲丽娅的侄子,奥菲丽娅看到这张照片后,就向佩索阿另要了一张,就这样,他们又继续通信,但四个月后,佩索阿显出精神失常的迹象。此后佩索阿继续给奥菲丽娅打电话,约会,但不再写信。奥菲丽娅还给他写信,有时沉湎于和佩索阿结婚的幻想中。一九三一年春,她也不再写信,但每年六月十三日她都会给佩索阿寄生日贺卡,佩索阿就会在六月十四日(她的生日)给她发电报。佩索阿一九三五年去世,奥菲丽娅一九九一年去世。两人均终生未婚。

理查德·齐尼思把他们交往的这两个阶段表述为“恋爱中的佩索阿?(一九二○年三月至十一月)”“疯狂的佩索阿?(一九二九年九月至十月)”,并用“?”表示佩索阿是否在恋爱并不确定。这种审慎的态度值得尊重,也应和了索阿雷斯的一句话“我在任何时候的爱都是装出来的爱”,但从情书来看,他们的恋爱是事实。奥菲丽娅的终生未婚也说明这段恋情对她非同寻常。在佩索阿写给奥菲丽娅的五十一封情书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有两封,可以称为分手信(一九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和承诺信(一九二九年九月二十九日)。在前一封信中,佩索阿委婉而决绝地退出恋爱,但给出的理由并非禁欲,而是“爱已结束”的宣告。也就是说,他否定的不是奥菲丽娅这个人。相反,在信中对她颇多溢美之词。这无疑是一种策略性的表述,它表明佩索阿既要退出恋爱,又不愿伤害对方的心理,不伤害另一颗灵魂,这是佩索阿为人的一个准则。至于他退出恋爱的深层原因,却是“我的命运属于另一种法则”。这句表述虽然模糊,但他分明意识到和她不是同路人。“另一种法则”通常被理解成写作,这在承诺信里明确显示出来:“如果我结婚,只能是和你。”事实上,佩索阿给出的这个美丽许诺是微弱的。因为他坚持先写作后婚姻的秩序:“现在我要组织这种思想的生活和我的文学作品,不容延迟。如果我不能组织它,那么我甚至不会想到考虑婚事。”文学成功构成了佩索阿进入婚姻的必要条件,而文学成功本身又是难以界定的。同时,佩索阿还说:“婚姻和家庭(或一个人无论想叫它什么)是否和我思想的生活相容还无从知晓。我怀疑它。”也就是说,只有在婚姻不妨碍写作,或与思想的生活相容的情况下,他才考虑结婚。如果把这理解成承诺,佩索阿说他自己都是不确定的,他倾向于让时间给出答案:“未来,我指的是最近的未来,会给出答案。”

由此可见,佩索阿爱写作胜过爱女人。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写作成了他真正的伴侣:“我乐于运用词语。或者说,我乐于制造词语的工作。对于我来说,词语是可以触抚的身体,是可以看见的美女,是肉体的色情。”(《惶然录〈语言政治〉》,韩少功译)

碎片二 从卡埃罗的角度看

卡埃罗热爱自然,他声称自己是“唯一的自然诗人”(《如果有人想写我的传记》)。就此而言,《牧羊人》与《牧羊人续编》可以视为卡埃罗用诗歌完成的自然沉思录,以及对自然的客观呈现。可以说,他爱自然胜过爱她。当然,这两种爱也可以是和谐的:

和你走在一起时,我看到的河流更美丽;

坐在你身边看云

我看得更清楚。

你不曾把自然从我这里带走,

你不曾改变自然对我的意义,

你使自然离我更近了。

因为你的存在,我看见它更美好,但它是同一个自然,

因为你爱我,我同样爱它,但是我更爱它,

因为你选择了我,让我拥有你爱你,

我的眼睛在凝视万物时停留得更久。

(《恋爱中的牧羊人》第一首)

在这里,爱情强化了自然美,自然美使爱情显得更加甜蜜,这种爱情如此美好,以至于让人产生了相爱恨晚的遗憾。《恋爱中的牧羊人》第二首仍然延续了爱与自然的和谐主题,在离别的现实中写虚拟的约会:和情人在田野里采花,它尚未实现但即将实现,从约会,到想象约会,再到约会在想象中变成现实,将约会写得非常富于层次感,并给人一种想象中的约会比约会本身还美的印象,而这恰与卡埃罗的性格暗合。接下来自然背景逐渐淡去,只剩下两个恋人,不和谐因素开始出现,这是他与自然相处时未曾感到的:“当我想见到她时,/我几乎不想和她在一起,/免得随后不得不离开她。/我宁愿想她,因为我有点怕现实中的她。”(《恋爱中的牧羊人》第六首)恋爱是一种典型的二人关系。一个自闭腼腆的人自然“习惯孤独而不习惯与人相处”。恋爱与自闭的强烈冲突终于在卡埃罗心中引发了一场精神错乱。组诗起初奠定的赞美语调也随之发生变化,在第七首中完全变成了挽歌语调。因此,第七首成了《恋爱中的牧羊人》中最悲哀的诗。她的美丽与爱的失落无不强化了牧羊人的孤独与痛苦:“我爱过,却不被爱,这是我最终预见的唯一结局。”此时,这个“最终却无人爱”的人意识到不被爱并非暂时的现状,而是终其一生的命运。

从卡埃罗这里可以看到爱原来有两种:爱与被爱,爱别人似乎总是比被别人爱容易。所以,他感叹“我不必被爱”(《如果我年轻时死去》)。如果把“我不必拥有希望”(《但愿我的生活是一辆牛车》)视为卡埃罗的人生观,“我不必被爱”就是他的恋爱观。这五个字如同一句宣言,与其说它体现的是对寻常之爱的超脱,不如说是对理想之爱的绝望。索阿雷斯也有一句同样令人绝望的表述:“被爱差不多是一件绝无可能的事情。”(《薄情的礼遇》)。特夫男爵总结自己的一生,也发出类似的感叹:“我从不曾被爱过。今天我意识到我不可能被爱了。”(《我并不拥有人们所说的爱》)在《关于性问题的笔记序言》(一九一五年)中,佩索阿写道:“至于感情,当我说我总想被爱而决不去爱时,我已经说了一切。”由此可见,爱与被爱的失衡使“他们”成了渴求“被爱”的人。

碎片三 从特夫男爵的角度看

特夫男爵并非没有性情欲望,但他终究是个禁欲主义者。所谓禁欲主义者源于斯多葛学派(the Stoic,来自希腊文stoa,意为柱廊)。该学派因在雅典集会广场的柱廊聚众讲学而得名。公元前三百年左右,由芝诺创立于雅典。代表人物为爱比克泰德、马可·奥勒留等。他们主张以理性节制感情。佩索阿深受该派影响,一个显著标志是他的胡子。可以说,特夫男爵这个贵族后裔更多地体现了佩索阿的贵族精神及其双重失败,写作失败与恋爱失败。写作失败是因为他对写作要求过高,想写一部完美作品而不能,最后只能焚稿;造成他恋爱失败的因素固然很多,其实也存在着和写作失败相同的逻辑:他对恋爱要求过高,想追求完美爱情而不能,最后只有自杀。

从特夫男爵的经历可以看出,完美主义带来了悲观主义。而特夫男爵却从别人身上发现“悲观主义通常是性抑制的结果”:“上个世纪那三位伟大的悲观诗人——莱奥帕尔迪,维尼和安特罗·德·肯塔尔——变得使我难以忍受。他们的悲观根源于性,在他们的著作里我看出了这一点,并在他们的生活经历中得到了证实,这个发现令我感到恶心。我意识到任何人——尤其是像这三位著名诗人中的任何一个这样敏感的人——都可能陷入悲剧,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只要剥夺其性关系,就像莱奥帕尔迪和肯塔尔发生的那样,或者没有这种关系而经常渴望它,像维尼那样。”(《未完成之书》)特夫男爵充分意识到“所有粗鄙的个人都需要性这个主旋律”,他对莱奥帕尔迪等人的精神分析是建立在身体分析基础上的,这就保证了他的论述相当深入尖锐。

在我看来,特夫男爵的这个发现也适用于他本人,同时也适用于佩索阿。一个佩索阿的研究者提过一个难以证实的问题:佩索阿是否一直是个童男?这个问题如果不是特别无聊,就是非常根本。值得注意的是,佩索阿曾引用过赫里克的一句诗:“他的缪斯是欢乐的,但他的生活是童贞的。”(《关于感觉主义的笔记》)即使他未以此为典范,至少也唤起了他的共鸣。事实证明,一个人可以像佩索阿那样拒绝婚姻,甚至拒绝恋爱,却不能拒绝自身的性。一九一六年三月,在数百页的自动写作中,他渴望遇到一个女人使他摆脱童贞状态。这表明此时的佩索阿尚无性经历,但不久他就认识了奥菲丽娅。至于他们是否一直停留在亲吻状态我无意妄加推测,但是我发现佩索阿不只一次提到“手淫”这个词,他认为手淫者是“既不伪饰也不自欺的人”(《惶然录·爱情是习惯套语》),是现代人的最佳象征(《关于奥斯卡·王尔德》),并把手淫视为“‘我’的增殖”(《随意的笔记与警句》)。我相信这是他对自己日常生活的一种无意识呈现。在《给马里内蒂的信》(一九一七年)中,佩索阿解释未能及时回信的一个原因是,“强烈的性欲使我几乎没有时间履行其它责任,享受其它快乐”。这表明佩索阿当时是沉迷于性的。如果说特夫男爵抵制禁欲的途径是自杀的话,佩索阿则是手淫和酗酒,结果正是酗酒使他患了肝炎,并因此英年早逝。

碎片四 从索阿雷斯的角度看

《禁欲主义者的教育》中有一句话:“……我不能确定任何事情,除了对生命的肉体厌恶。”对肉体的厌恶其实是对欲望的厌恶。在《不安之书》中,索阿雷斯也认为肉体在本质上是不洁的,他看重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相爱而不牵涉有形的身体。”(《不安之书·我们的静默夫人》,陈实译)事实上,索阿雷斯是个不相信爱情的人,他认为爱情的本质是爱自己,其中充满了劳累、伪装和错误。夏多布里昂说“人们受累于他们的爱”,索阿雷斯深表赞同,反思自己被爱的经历,他一面慨叹被他人真正爱着多么累,一面又感激爱他的人,并为她因自己受到伤害而懊悔。从中不难看出佩索阿对奥菲丽娅的态度。他之所以没有和奥菲丽娅走到一起,也许是因为他发现世上的夫妻都是错配:

这世界上的每一对婚配伴侣其实都是一种错配,因为每个女人在属于魔鬼的灵魂隐秘部分,都隐匿着她们所欲求之人的模糊形象,而那不是她们的丈夫;每个男人都隐匿着佳配女子的依稀倩影,但那从来不是他们的妻子。(《惶然录〈假面世界〉》)

当然,这是理想爱情映衬下的错配。由此可见,他对爱情所持的理想倾向和贵族立场:“女人是一片梦想的富矿。永远不要去碰她。……看和听是生活中唯一高尚的事情。而其他的感官都是粗俗和平庸的。真正的贵族意味着从不触摸任何东西。永远不要靠得太近——这就是高贵。”(《惶然录〈女人是梦想的富矿〉》),禁用触觉,用热情的眼睛盯住对方,把她变成“视觉性情人”,坚持纯粹的审美倾向:她们是用来看听想象的,而不是用来触摸生育的。在《艺术家与感情》中,佩索阿写道:“最好的爱情诗通常写的是一个抽象的女人。”所谓“抽象”就是综合或理想化。就此而言,索阿雷斯倾向于用艺术家的眼光看待现实中的异性。不过,在《给不快乐的已婚女士的忠告》里,他又这样说:“高等男人不需要女人。他不通过性占有就能享受声色之美。这是女人,甚至高等女人,永远不能接受的。女人从根本上是性动物。”

碎片五 从玛利亚的角度看

在佩索阿的众多异名中,有一个是以女性身份出现的。这个女佩索阿的名字是玛丽亚·若泽。尽管佩索阿常说他对爱和性之类的事情不感兴趣,但这个女佩索阿的作品恰恰是关于爱和性的。这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写给一个金属制造工的信,女孩所爱的是一个极平常的工人,但由于她天生是个驼背(符合佩索阿与卡埃罗的体征),双腿关节炎,而且患了肺结核病(佩索阿的父亲,卡埃罗均死于这种病),即将告别尘世。她就写了一封三页半的信向他表白深情而绝望的爱情。其实他们素不相识,只是那个工人每天上班时路过她家窗口(她住二楼),他们曾经对视过,但并无交谈,她却时刻想着他。每当他上下班时,她都到窗口等着,看他路过。而且他知道那个工人有个漂亮的女朋友,尽管这样她也不能停止对他的爱。至于为什么这样爱,她只是说“我喜欢你因为我喜欢你”。她最大的梦想是变成一个不同的女人,拥有不同的身材,不同的性格,以便能下楼和他说说话。她说她愿意和他说一次话然后就死。这个文本如同一个寓言,把爱的艰难写到了身体的层面,身体成了渴望爱情的人难以克服的障碍。当然,也可以说它把爱与被爱的失衡写到了极致:她那么痴情地爱他,他却一无所知。世上还有一个如此不被爱的人吗?

佩索阿说:“所有的真理都有一个悖论的形式。”(《感觉主义宣言》)常常以悖论的形式说话,是佩索阿作品的一个特征。从以上碎片来看,恋爱与禁欲显然是佩索阿生活中的悖论。时而恋爱,时而禁欲,时而从恋爱走向禁欲,时而从禁欲走向恋爱,这就是佩索阿的一生。佩索阿的禁欲限制了恋爱,或转移了恋爱的对象:与女人恋爱,与自然恋爱,与词语恋爱,与自身恋爱,与虚无恋爱,总体而言,佩索阿的禁欲并未消除恋爱。因为从根本上说,恋爱是一种肯定性的力量,与生活同向;禁欲是一种否定性的力量,与死亡同向。在一个趋向个性独立与民主自由的社会里,应如何对待恋爱与禁欲,佩索阿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警示或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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