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故事

2013-11-02 11:42宇文正
西部 2013年1期
关键词:菲比

宇文正

美体小铺

她们叫她菲比,因为她高挑的个子,善良、开朗又有点傻劲的个性,都像极了纽约影集《六人行》里的菲比,并且,她也是一名芳香治疗按摩师。她独力开设一家美容工作坊,取名“美体小铺”,虽然这名字已经被知名标榜天然的化妆品连锁店使用了,但她觉得自己所做的更符合这个名称,因为她的重点不在贩卖商品,而是以她的双手,为顾客重塑美体,何况那也真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店铺。她想反正这样一家小小的个人工作室,大公司未必会注意。

菲比的美体小铺可以为你从头到脚做全身的保养。做脸是最基础的,现在风气盛了,不像多年前菲比决定学习美容这一行时,母亲说:“你已经有一张脸了,为什么还要学做脸?”有些顾客固定每周来做一次脸,菲比会顺便帮你修眉毛,把你的脸打理得神清气爽。也有做全套的,加上身体的按摩SPA。菲比的音响永远固定在FM99.7爱乐电台,她的手指犹如抚琴般极有节奏地为你梳理全身的肌肤脉络。如果你有时间,她会建议你到浴室里泡个澡。如果你忧伤,她会为你滴上几滴甘甜清凉、让你心情愉悦的迷迭香精油。如果你疲惫,她会给你保湿、修护、恢复青春的玫瑰精油。如果你失眠,她会给你舒眠、安定的熏衣草精油。如果你神经紧张,她会给你身心放松的绿茶精油……

菲比不只是个美容师,更是一名心理治疗师。按摩的时候,她总是静静聆听你的苦水,就像专业心理医师那样地聆听。譬如徐小姐,她是永远带着黑莓机、笔记本电脑的飞行游牧族,经常风尘仆仆地说:“我刚从香港回来……”“我刚从温哥华回来……”她不是空姐,却有着跟空姐一样的困扰,皮肤长时间在机舱干燥的空气中受难,身体在不断转换的时差里折损。孩子跟菲佣、婆婆、丈夫都比跟她亲。她是一名开疆辟土的无国界经理人,行遍天下大都会与人沟通没有隔阂,唯独在她的家里,总有难以跨越的国界。

譬如艳丽的刘小姐,近四十了,一次一次被亲友策划的相亲,让她愈来愈觉得被羞辱,并不是相亲这件事羞辱人,而是对象!那些不是头秃了就是肚子凸了、言语乏味又口臭的男人们,让她愈来愈坚信女人是比较高等的人种。她说叔本华以“矮小、窄肩、肥臀、短腿”来形容女人的外形,他居然不知道女人的腿天生的比例是比男人长的!她说男人对美不会有真实深刻的感受,除了同志,可是她又不能去爱一个同志!

譬如不到三十岁的小余,每个月的薪水只够付银行信用卡的循环利息,可是还是要来做脸!她说做脸就像抽鸦片一样,每个礼拜都需要镇静。她最近剪掉了七张卡,只保留了两张,一张一○一卡,一张SOGO卡,她说:“当我感到巨大压力的时候,还是需要宣泄的出口!”

譬如刚进入更年期的魏姐,跟丈夫离异三年了,除了已成年的子女,她所有的同事朋友都不知道,她仍是人们眼中好命安稳的女人。她的丈夫已经另筑新巢,她开始真正尝受空巢的危机:在经常莫名失眠的午夜,研读紫微斗数讲义,确认生命转折的验证……

这些事,只有菲比都知道。菲比听你说,给你安慰,以温柔的指端,犹如对待婴孩般的触抚让你平静。也许有心酸的眼泪静静滑到耳际,菲比不着痕迹地为你拭去。

菲比的工作室在热闹都市里一处僻静的角落,老旧公寓加盖的顶楼,没有招牌,只有门上一块木头牌子上写着“美体小铺”。白天,整栋楼的人几乎都去上班上学,这楼像废墟一般。

黎蕙爬上五楼,来到美体小铺门前,这是一位退隐的女明星推荐给她的。女明星曾是黎蕙笔下的传主,因为介入别人的家庭,被“踢爆”曾经整型,在观念仍守旧的十六七年前引发议论。女明星淡出舞台后的人生,大半在对抗地心引力——不仅是脸颊的肌肤、坚挺的双乳,还有每站在高处便油然而生的一跃而下的欲望。黎蕙闻说菲比的工作室能使人全然放松,她已经几乎一整月无法入睡。她的父亲在“三二○”大选的前几天平静离世,五天后发生“三一九”枪击案,全岛陷入不平静的动荡,她的心在悲伤与悲愤之间摆荡。她爬上五楼,疑惑在这样一个老公寓里怎能生存着如此时尚的行业。美体小铺门一开,听见小约翰·施特劳斯的圆舞曲,闻见佛手柑微酸的甜香,看见菲比的脸。“你真的很像《六人行》里的Phoebe!”黎蕙说。

菲比为她做了全身的SPA,然后在浴室里放好热水,滴几滴熏衣草精油,取出一个西红柿形状的定时器,倒转二十五分钟,督促黎蕙:“进去吧!泡个澡你会很舒服的。”黎蕙站在浴室门口:“是木桶耶!”“你试试看,这种木桶更适合东方女人的体型。”黎蕙掩上门,拿掉身上的大毛巾,坐进木桶之中。娇小的黎蕙在大木桶中可微曲双脚安坐着泡澡。是比家里的长形浴缸舒适,一般的大浴缸反而让身体没有着力点,如果坐着水又太浅。她闭上眼,听着定时器滴答滴答滴答滴答……竟然睡着了!

黎蕙每周都到菲比的美体小铺来,她每次泡澡都会睡着,都在定时器的铃声中醒来。这段时间,她不是失眠就是做噩梦,她的一位好友在山上自缢结束生命,那是父亲离世、枪击案之后,对她第三度的震撼。她有时梦见自己的脖子套着环扣,在近乎窒息中咳呛着醒来。她喜欢在菲比的工作室里睡着,那短短的二十分钟,清梦也没有。她喜欢在氤氲的雾气中醒来,有人在一旁隔着门跟她说话。她想着,也许真该随便找一个人嫁了?只要醒来的时候,身边有一个人,对她来说比什么都好。她想起失去联系许久的青梅竹马的好友,前阵子在人群中瞥见他,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幼儿。而她,一无所有。

菲比总把大毛巾折好放在木盆边的板凳上,黎蕙一出浴就能裹上,如果下一位客人还没到,她们会隔着门闲话家常。黎蕙把自己这段时间的悲伤都说尽了。

她一边擦着菲比为她准备的身体乳,一边听着菲比对她的提问。菲比平常总是听,很少主动说自己,更不会提问题。菲比说听说她的工作主要是为人代笔写书,黎蕙说就是“影子作家”。“黎蕙你是念文学的吗?”“是啊!”“那我想请教你!”

菲比请教的问题是,鲁迅有一篇小说《肥皂》,里面那个恶心的老男人向人说起一个讨饭的叫花女,“你只要去买两块肥皂来,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那书里反复地说用肥皂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肥皂怎么会发出咯支咯支的声音呢?”

这是什么问题?黎蕙想了想,读这篇小说是八百年前的事了!大二那年从美国威斯康星来了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在台湾客座一年,大概是顺便搜集论文资料吧,她是台湾出去的,但作风洋派,教法也新,鼓励学生开口讨论。一门短篇分析课,两周下来,一堆大二的学生全吓得退选了,只剩下十几个程度较好的大三、大四学姐,大二学生中除了黎蕙还有个外文系男生。那时讲到鲁迅的这篇《肥皂》,这唯一的男生就成了大家调侃的对象。黎蕙跟他算谈得来的,偶尔也约出来吃饭看电影谈小说,可是这男生对她好像并不真的来电,后来她才弄明白,他其实爱恋的是短篇分析老师,他找她,跟她在一起,也许是潜意识把这门课的感觉延长。黎蕙在情感上早熟,比他自己更先看出他的心。她的思绪被菲比冲洗木桶的声响拉回来。唉,天宝遗事了!那个男生到哪儿去了呢?她说:“也许那形容的并不是声音,只是一个动作?”黎蕙也迷糊了,那篇小说的内容其实早忘光了。

“动作?咯支咯支是什么动作?”菲比怎么想咯支咯支都该只是形容声音的。

“为什么对这个小说这么感兴趣?”

“我收集肥皂,有一次无意间翻到鲁迅有这么一篇小说,就拿来看了。”

其实不是无意间,菲比也读过一点小说,《BJ的单身日记》什么的,但从来不曾想过去翻鲁迅的书,她只是高职毕业。那是一个男人遗留在她房里的一本书,那个男人现在在天涯海角什么地方,她不知道。按照其他亲友的说法,他“遗弃”了菲比母女,但菲比没有用过这样的字眼。

菲比的男人手边倒经常是在读书的,他如错生时代的士人,并且是不求功名的士。他的求学纪录、恋爱纪录都很“辉煌”,读过多所中学、大学,却从未毕业,他拿到的文凭只有国中毕业,其余一概肄业。他的爱情也一再肄业,休学转学,直到碰见一个令他心慌的女人,而同时遇见了餐厅服务生菲比。他在一客西餐未品尝完之前,就把菲比引诱到餐厅的顶楼亲吻她。他很快得到了她。有一天,菲比怀孕了,无奈地告诉他:“拿掉算了!我没有生小孩的准备。”他却有了奇异的坚持,坚持要菲比把孩子生下来。他说:“我们结婚吧!”菲比看出他并不爱她,却没有看出他是以奉子成婚来逃避那令他心慌的爱。她以为他是对生命负责,嫁给了他,生下了小孩。原来孩子对他而言,也如同他一个一个未完成的学业。那个令他心慌的女人远走异国,而他,持续与数不完的女人邂逅。他说:“我从不追女人。”他只是邂逅女人。

那时他年轻,顶着名校肄业的说法还能求职,大公司会以栽培的心态等待他半工半读拿到文凭。他总在工作量、责任渐增之后洒脱去职,且很快地谋得更高的职位,如此循环几年,有一天忽然发现,他找不到工作了。他仍然邂逅女人,用菲比赚的钱。有一天,他忽然消失了。他结婚时与菲比同住并没有搬进太多的东西,有时天冷需添衣,会告诉菲比:“我回我妈那拿衣服。”这一次他却没有再回到菲比身边。菲比向他的家人询问,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或者知道而不告诉她。老天,她跟他的家人从来就不熟!

菲比的丈夫从人间蒸发了,她觉得他只是去了某处,他的家人不告诉她,他们从来就看不起她。那是一个医生家族,这一代堂兄弟中有外科医师、家医、牙医、整型医师,姐姐是妇产科医师,唯有他例外,他读过外文、哲学、历史,不读医。但也或许因为出身医生世家,他在心态上才能做为一个错生时代不求功名的士。

他留在菲比身边的只有几件衣服,一小箱书和一个女儿。菲比翻阅那箱书,其中有一本简体字版的《鲁迅短篇小说集》。她吃力地读着其中《肥皂》那篇小说,产生单纯的困惑:用肥皂洗澡为什么会咯支咯支的呢?

“菲比你很科学喔!”黎蕙笑着说,“我们以前读这篇小说,讨论的好像就是鲁迅的讽刺艺术啦,假道学的虚伪啦什么的,没有想过用肥皂洗澡为什么会咯支咯支!”菲比失望地说:“我不懂什么讽刺,书里面那个男人的老婆吃那个叫花女的醋,可是第二天那肥皂的泡沫就像大螃蟹嘴上的水泡一样,高高地堆在她的两个耳朵后。那个结尾让我不舒服。”菲比说,她从小就喜欢香皂,才会把妈妈给她的资生堂蜂蜜香皂、蜜丝佛陀翠玉美容香皂保存下来,慢慢地就开始搜集香皂,“香皂是干干净净的,不是欲望的东西”。菲比又想起她的丈夫,事实上从结婚后,丈夫就再也没有碰过她。丈夫只跟邂逅的女人做爱。她跟他拥有过美好的结合,她还记得他做那件事时认真的表情,那是他最负责任的时刻。完事后,她到浴室冲澡,他要求她把门打开,让他看她的身体。菲比身上敷着雪一般的肥皂沫,颤巍巍地拉开浴室门,他蹲着,仰头凝视她的胴体说:“你真的很美!”她没有办法恨他,他其实是一个温柔的男人,他对她始终是温柔的。菲比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回来。她告诉六岁的女儿:“爸爸去很远的地方工作,等你长大一点,他就回来了。”

出事的那天,一早菲比就觉得头晕。菲比的身体向来不错,做脸、按摩是件劳力的工作,刚开始做这行时她曾玩笑地对妹妹说,帮有些胖女人按摩身体,感觉好像在揉面团,简直揉不动。现在她已练出粗壮的手臂,整天站着工作,也变得很有耐力。大概是感冒了,菲比很少感冒,以前还没换IC健保卡时她经常A卡都用不完。这一天,她头重重的,脚轻飘飘的。她把女儿送到学校之后摇摇晃晃地爬上五楼工作室。

她点了精油,让自己镇静下来,然后拿出电话簿,把当天所有的预约全部取消。有的客户手机没开,只好留言。休息一下,她必须去看医生,菲比忽然感到寂寞,想到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够依靠。她本来是要去熄灭精油的,却倒了下来,把摆放精油的小茶几整个推倒,倒向前面的保养品展示柜。她晕了过去。

黎蕙没有接到电话,她根本忘了开手机,当她来到菲比的公寓时,愈往上爬愈感到不对劲,空气中有种奇异的、烟熏的芬芳。黎蕙警觉不对劲,便拿出手机。等待开机的片刻,她的指头抖个不停。

菲比睡着了,除了轻微的呛伤和擦伤,她奇迹般地完好无恙。但是工作室毁了大半,即使没烧着的部分,也被熏出黑黑的一层灰。菲比的不少客户闻风而来,有人说,因为菲比人太好,老天保佑,所以那天黎蕙忘了开手机,来做了她的守护天使。有人为菲比的经济状况担忧起来,她们隐约知道她是单亲妈妈,很辛苦的,这下工作室毁了,损失惨重。有人提议大家先预付半年的费用,让菲比度过难关。然后菲比的妹妹说起了遗弃她们母女的那个男人。她们原以为菲比是离婚,这年头这也不算什么,可是那个男人却是不告而别,众人很快达到一种同仇敌忾的共识。

菲比醒来了,觉得咽喉干痛。她知道自己晕倒了,差点儿闯了大祸,她很感激那么多朋友来看她。是的,她们不只是客户,更是她的朋友。她想起自己倒下以后,几乎是立刻就恢复了知觉,可是全身酸软,她听见火延烧开来的声响、急促的按铃声。一定是黎蕙,黎蕙个性急,如果按一次菲比没立刻应门,她总是叮当叮当猛按。“不要急,放轻松!”这是菲比最常对黎蕙说的一句话。那一刻菲比听见急切的门铃却是最宝贵的声响,她眼前黑黑的,全身好像只有听觉活着……她听见了咯支咯支的声音……

“菲比在说什么?”

黎蕙说:“她在说鲁迅的小说……”

都火灾了还在讲小说?众人说:“菲比不愧就是菲比!”

小区警卫室

小区警卫室是住户的情报站。一名警卫对住户说:“那个住在C栋七楼的女人啊,她最近大概失眠了,你看她的黑眼圈就知道……”

住在C栋七楼的女人有一头新染的红发。电梯里,孩子们总是睁着大眼睛瞅她,红色大波浪卷发下衬着苍白的肌肤,她好像一个外国女人。电梯里,男人总是对她保持着绅士的微笑,她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美女。电梯里,女人总是与她客气颔首,而后避免目光的交会;她们想着,她的香水味太浓了,她的妆涂得太厚了,她的头发染得太红了。

住在C栋七楼的女人,最近特别苍白,妆搽得比较厚,头发染得比较红,以此掩饰劳累的肌肤,因为她最近拿掉了一个小孩。

她不是没有罪恶感,可是她觉得自己实在不适合去生养一个小孩,那是多大的责任!有时她和已婚女友在一起,聆听她们一肚子孩子教育的苦水,她忍不住为她们计算:养一个小孩究竟要花多少钱?再核计她们与丈夫的薪水,她感到肃然起敬,更别提那无价的心力。

她并不是第一次拿掉小孩,然而这次特别难受。她不眷恋,却隐隐作痛。也许,是因为年纪真的大了吧!她想。

她的脑波,像脸色一样的苍白。白色的波浪,日夜在脑海里翻搅。她已经失眠一阵子了。

C栋七楼的女人,疲惫地坐在电视机前,她想要静一静。可是她静不下来,因为小区有一位警卫很喜欢广播。她想他真的非常喜欢广播吧!他总是会先来一段预告:“警卫室报告,警卫室报告,各位亲爱的住户,请将大门打开,以便收听清楚。”这句话他会重复好几次,仍然不直说重点。而她想不出来为什么要把大门打开,小区广播的喇叭音量已经够大、够刺耳了。

“亲爱的住户,您好!”她实在无法忍受作为那“亲爱的”住户里的一份子。这个世界很怪异,真正亲密的人,从不说“亲爱的”,陌生人之间却动不动说“亲爱的”。警卫熟极而溜地把“亲爱的住户”问候一番才终于开始说明重点,然后感谢大家的配合、收听,然后,他会唱费玉清的《晚安曲》:“让我们互道一声晚安,送走这匆匆的一天……”

半个钟头以后,“警卫室报告……”又来了!直到《晚安曲》唱完。有时候,一个晚上他会报告好几遍。他似乎相当满意自己的音色。

万圣节快到了,小区将为孩子们举办“不给糖就捣蛋”的活动,最近几天,小区警卫的广播就更勤了,《晚安曲》唱得更起劲了!

住在C栋七楼的女人,失眠得很厉害。

“亲爱的住户,您好!为了给孩子们一个快乐的万圣节,本小区征求自愿提供糖果的家庭,自愿者请到警卫室来报名……祝您有个宁静的夜晚,晚安,晚安,再说一声,明天见。”

宁静的夜晚?每天听《晚安曲》!C栋七楼的女人觉得自己简直是住在百货公司里。她拿起警卫室直拨话筒,猛按几声,又猝然放下。“嘟嘟嘟嘟——”警卫室却回拨给她,问她是不是要提供糖果?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含糊应对那些问话的了。她拒绝了,可是对方竟百般感谢,那些客套话的往返,竟有点儿像她的工作。

有一回她打电话询问某报社的活动组,洽商能不能挂名合办一项义卖的活动。接电话的是刚升上组长的一名男士,他十分热心地说:“有什么事情,请尽管吩咐,小弟绝对效劳……”可是电话挂上,她却完全不懂,他的意思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合办?因为他又说了一堆时机不是很恰当之类的话,最后再要求她随时有活动不要忘了他呀!后来她遇见那位男士的下属,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组长讲的话,你都听得懂吗?”对方笑得快要噎到:“听得懂啊!”

我就听不懂!她想她总是听不懂男人的语言,就像她始终没听懂,她的男人究竟是要还是不要跟他老婆离婚?他说的仿佛是要,迟早要离的,可又一边哄她拿掉小孩。她并不在乎拿掉小孩,即使他们结婚了,她也未必要生小孩。她疑惑的已不只是男人要不要离婚,还包括她自己,到底要什么?他们的爱情,是不是已经走到了尽头?堕胎总是为情人之间画上句点,就像孩子为夫妻之间带来转折一样。

那名警卫秉持对演说的高度兴趣,反复预告万圣节的活动。住在C栋七楼的女人知道,今晚她又要失眠了,因为这恼恨的情绪将延续到她上床不会消除。她想起电影里的情节,布鲁斯·威利对餐厅侍者掏出枪来,警告他汉堡里不要加奶滋!她想象她拿把枪冲进警卫室,指着那警卫的嘴巴要他闭嘴,警告他永远不要在广播里唱歌……

她站在警卫室门口,两名警卫背对着她,正跟窗口一名太太聊天。他们在谈论A栋那个教钢琴的老师最近得了乳癌,孩子还那么小……

警卫室是小区的信息集散地,人们总在领包裹、缴管理费、等小区巴士的短暂时刻与警卫交换讯息。

警卫室的玻璃门上贴着警卫人员守则,列出住户可检举的项目,例如当班时饮酒、打瞌睡、擅离职守,例如服装不整、态度恶劣、造谣生事,等等。女人把守则细细读了一遍,其中并没有不准唱歌这一项。

一名警卫转过头来发现了她,殷勤招呼:“秦小姐,这么晚要出去啊?”

小区警卫在辨认脸孔、记忆姓名方面具有极高的智商。她怀疑小区招考警卫时是否做过记忆力的测验?他们不但能正确喊出每个住户的姓氏,而且还知道每个住户出没的时间表。有时她不过提早半个钟头出门,警卫就会问:“今天比较早上班喔?”他们也清楚每一个人身边要配上哪一号人物,习惯夫妻一同出门的住户,如果某一天太太单独出门,警卫会说:“今天先生没送你呀?”她知道,当她的男人过来时,他们会窃窃私语。

她并不是要出去,她只是希望找到一个办法,使今晚能够平静入睡。她想用手勒紧那个喜爱广播的警卫的脖子,警告他,并不是人人都喜欢收听他的节目!然而她问:“有我的挂号信吗?”喜爱广播的警卫立即摇头:“今天没有。”如此坚定,他甚至没去翻登记簿。他看上去五十好几,后脑勺的头发有些秃了。他说:“秦小姐要多休息啊!”她几乎要翻脸,却看见警卫的脸上挂着谦逊的笑容。那样的笑容,似曾相识。

她想起自己的父亲。高中时,有一回学校的一项资料要家长签名,她忘了,上学途中她就先到父亲的公司。隔着一扇窗,她听见一个女人对着父亲咆哮,那女人看上去比父亲还年轻些,而她的父亲,没有抗辩一句话。女人转身离开,其他人立刻围上来:“怎么了?”她的父亲喃喃地解释着,脸上挂着谦逊的笑容。她悄悄走了,自己帮父亲签上了名字。

她悄悄走了。

住在C栋七楼的女人,已经失眠好久好久了。

万圣节来临。台湾不知从何时开始,有形有色地过起了万圣节。学校老师会要求家长帮孩子装扮。财力雄厚的家庭,为孩子购买了哈利波特的全套装备;手艺好的妈妈,为孩子缝制南瓜衣、恐龙装。住在C栋七楼的女人走进电梯时,被一个鬼面具伸出的红舌头吓了一跳,小家伙发出得意的尖叫;电梯里还有个长着透明翅膀、浑身雪白的漂亮小天使。她十分庆幸没有生孩子,她可绝对没有那样的手艺!

她几乎进不了自己的家门,因为门口正有一群装扮奇异的孩子在猛按她家的电铃。带头的那名蜘蛛人男孩失望地下结论:“没有人在,我们换下一家吧!”小仙女拿起名单画上一杠:“真奇怪,明明有这一家呀!怎么都不出来?”

她闪进楼梯间,屏息,等待那一大群小萝卜头呼拥进了电梯才敢出来,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家中。

“不给糖就捣蛋”的孩子们分成许多小队伍,每隔一阵子就有一队跑来按电铃,有的不死心拼命按,久久才失望离去。住在C栋七楼的女人蜷缩在沙发上,不敢开灯,更不敢打开电视。

室内漆黑,衬得窗外夜空明亮。点点灯海,每一盏灯下,都是一户快乐好人家啊,她想。她和她的男人在一起,一直以来,就像这一晚,悄然躲在暗室里,不能开灯,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能遥遥眺望不可及的星空和星空下的点点灯火。

她走到窗前,看见提着南瓜灯的孩子们穿梭在庭园中,大声练习着“Treat or trick”。她拿起电话拨了他的手机:“Treat or trick!”

“什么?”男人一头雾水。

“我要你带一大袋的糖果过来,不然我就要捣蛋!”

住在C栋七楼的女人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她在等待一袋梦中的糖果。

梦中,她隐约听见小区警卫的歌声:“……值得怀念的,请你珍藏;应该忘记的,莫再留恋。让我们互道一声晚安……”

她睡得好沉好沉,后来敲门、按铃的孩子们都没有吵醒她。

音乐教室

亨德密特,《当去年的紫丁香在庭前绽放》。忧戚的管弦乐前奏……

这个满脸疲惫的男人把音乐教室里所有的报纸都翻完了,女儿还没有出来。他并不常来,通常是妻子带女儿来,女儿做什么,妻子一定陪在身旁,然而今天他独自带女儿来,他的妻子离家出走了。

A教室,有家长痴痴地隔着门上的玻璃,追随孩子的踪影。他们在里面跑跑跳跳。有时老师关起灯,让孩子拿着荧光棒随节拍律动,或拿着手电筒在布幕后扮演小星星;有时他们随着《胡桃钳》、《动物狂欢节》的音乐起舞。有位个子矮小的母亲,一整节课都踮着脚尖守望着那一方玻璃。这班奥福课程的孩子只有三四岁大,他们的父母从窗口寄上所有的期盼。

以前当他偶尔陪伴妻子同来的时候,也总是那门外的一个,一边张望女儿,一边与其他父母交换孩子的生活小事。女儿太小,他总怕她被别的孩子推倒,然而现在他毫无心情。

他让一个女人为他拿掉了小孩。

他已经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最后一次通电话是在年底万圣节的时候。他突然接到她的来电,要他带一袋糖果去看她,她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喝了酒。他想她只是酒后闹一闹吧,酒醒了就没事了。他正陪着女儿杂在一堆奇装异服的孩子中间,浩浩荡荡去便利商店要糖果。妻子亲手缝制,把女儿打扮成了一条美人鱼。女儿那么小,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忍不住弯下腰来摸摸她红红的脸蛋、橘色的小尾巴,赞叹一声:“好可爱的小美人鱼哟!”妻子把女儿捧在掌心,她是真能为女儿去摘月亮的母亲吧!他不会离弃她们,他从来就知道他不会。

他没有想到的是,从此,她就从他的世界消失了,那个在万圣节来要糖果的女人。她是个古怪而美丽的女人。她的手机号突然变成了空号,打到她的公司,她做出完全不认得他的样子。那与她欢爱的所有过程,突然间被一个橡皮擦擦掉了。一切变成了令他心痛的幻想。

也许,她知道她要的糖果,他真的给不起!

他满怀感伤地想着,这世间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他从没有机会给她糖果。他的自责,是从她消失之后才深刻起来。

如今,他的妻子也消失了。他甚至未及思考痛苦不痛苦,他觉得慌乱无措。他失神望着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手拉手经过他的面前,他怀疑这是他的幻想。

佛瑞《洋娃娃双钢琴组曲》。甜美的四手联弹……

小梧、小桐两个双胞胎女孩每个礼拜只能在钢琴课上见面。她们的父母离婚了。他们一人要一个孩子,跟着妈妈的小桐搬了家、转了学,她们就被分开了。大人说这样很公平,也有大人说把双胞胎分开是残酷的。

她们已经分开一年了。她们三岁就来到这里的奥福班,后来一起跟江老师学钢琴,她们都不愿意离开江老师,于是她们就可以在钢琴课见面。

她们各自在家里练琴。当爸爸加班好晚没回家时,小梧就不断地弹着钢琴;当妈妈带着那个男人到家里来的时候,小桐就不断地弹着钢琴。她们的钢琴进度变快了,大人说,是因为没有人跟她们抢琴了。

她们在学校里、在家里都不再被当成双胞胎了,唯有钢琴课的时候还可以跟江老师玩一玩让老师弄错人的把戏。慢慢地,老师愈来愈不会错认她们,她们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像了。大人说,是因为两人的生活环境不一样,慢慢就有了不一样的面貌。她们计划过,像电影里久分重逢的双胞胎,偷偷交换回到对方的家,趁着大人还分不太出她们的时候。可是小梧已经不能想象没有爸爸,而没有妈妈的感觉她已经知道了;小桐已经不能想象没有妈妈,而没有爸爸的感觉她已经知道了。

有一次妈妈带着那个男人到家里来的时候,小桐偷偷想着,她希望妈妈出车祸死掉,那么她就会回到爸爸的家,跟姐姐住在一起。以前,她什么事情都会跟姐姐说,可是这件事不能说,不能让姐姐知道她曾经想要妈妈死掉。于是她不停地弹钢琴。

爸爸就要结婚了,爸爸说,他一个人没有办法照顾小梧,而阿嬷老了,他需要一个太太。爸爸的新太太有一个小男孩,那个小男孩将要住到他们家,她将有一个新弟弟。小梧不要告诉妹妹这个秘密,怕妹妹会非常非常地伤心。于是她不停地弹钢琴。

每一次离开音乐教室,她们都要跟江老师抱一抱。可是今天,小桐抱着江老师的时候,忽然好想好想哭,她的心里怀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她觉得喘不过气。小梧抱着江老师,偷偷看着妹妹,她将有一个新妈妈、新弟弟,她不知道未来会变得怎样?她把老师抱得好紧,紧得自己喘不过气。她告诉自己要忍耐,不可以哭出来。

江老师一手揽着一个孩子,就像她们的母亲。

巴赫 《G弦之歌》。在低沉感伤的G弦上……

D教室的双胞胎女孩到外厅里一边玩展示的钢琴,一边等候她们的父母。江老师坐在KAWAI黑色钢琴前发愣。刚才,她搂着两个伤心的孩子不知所措。怎么舍得呀!她们的父母怎么舍得把她们分开!

江老师把手放在钢琴上试图弹奏,可是她的手仍旧不听使唤。这一阵子她教课都只能口述,看孩子弹,再做纠正,却不能示范。不久前,她刚动过乳癌手术,并且拿掉了右腋下的淋巴结,她的手仍在复健之中。

最初,她连筷子都无法使用,强迫自己变成左撇子,用左手刷牙、洗脸、洗头发……最难的是必须两手捧水,她的手无法自然并拢;手肘的移动,也无法控制速度;手臂里的神经似乎都是麻的,只有手指头仍然灵活,却还是没办法弹琴,因为不能迅速移位。她试弹几个小节,手立刻就酸了。少时练琴的记忆、母亲的脸一一涌上心头。她伏在钢琴上。

你才动完手术,就想弹琴?她问自己。不该着急的呀!康复训练几个月,一定会恢复的。医师说:“你现在就是要跟疤痕抗战,要抬头挺胸,远离疤痕向下的拉力!”手术前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些。她摇摇头:“我从不知道,开完刀手会变这个样子!”

她想起母亲。这段时间不断地想起母亲。她想着自己只是做局部的切除,手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妈妈以前整个乳房切掉,出院回来休息没几天就照样给他们煮饭,而她一点儿都不知道妈妈的手做动作会这么艰难!

妈妈切的是左边还是右边呢?

她不停地回想,不停地回想,就是想不起来!

只记得后来母亲掉头发,她去衡阳路买了一顶假发给她,店员还觉得奇怪,高中生怎么会需要假发。

她只注意母亲的头发掉落了,一点儿都不知道她真正的痛苦是什么。

也许她更在意头发呢?她并不弹钢琴呀!

江老师默默微笑起来,摸摸自己为了洗发方便而剪得像男孩般的短发,她的化疗即将开始。等我头发掉光的时候,但愿也有人为我买一顶假发。

德彪西,短歌《在我心中哭泣》。恍惚哀伤的冷音符……

A教室里乱成一团了,一个小男孩没有听老师的话把袜子脱下来,他穿着袜子在教室里跑来跑去,滑了一跤,把身旁那个个子最小的小女孩君君撞倒了。君君的下巴磕在木头地板上,手撑起身子,还没站稳就开始放声大哭。大家都慌了!家长把门打开,君君哭着跑出来。手上拿着报纸的爸爸吓坏了,仔细察看她的伤口。还好,没有破皮流血,但是肿了起来,大概要肿好几天吧!

爸爸抱起君君,告诉她没事,不哭不哭。老师、小男孩的妈妈围着君君,连连安慰,君君仍然哭个不停,从嚎啕变成了哽咽。她哭得太久了,爸爸有点儿抱歉地看看旁人:“小哥哥已经跟你说对不起了,他又不是故意的,你怎么可以哭个不停?不哭了好不好?”君君摇头。爸爸急了:“等一下带你去吃麦当劳好不好?”

君君摇头。

“带你去买芭比娃娃好不好?”

君君摇头。

“带你去姑姑家找小表哥玩好不好?”

君君摇头。

“带你去动物园好不好?”

君君摇头。

爸爸生气了,音量不由得放大许多:“那你到底要什么?”

君君挣开爸爸的怀抱,用尽所有力气嘶喊:“我要妈妈……”

爸爸、钢琴前的双胞胎女孩、D教室里的江老师,泪水纷纷滚落了下来。

巴海贝尔,《卡农》。三部小提琴悠悠轮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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