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荣健
享用哈弗尔河煎鱼,
需要好胃口、刀叉和佐料。
挤上点柠檬汁,去腥,
茴香末少许,撒在酸黄瓜上。
好了,它的确是一道人间美味,
或曰劳动之后的胜利果实。
拿起刀叉,我忽然有了问题:
一个人,只能独食?
两个人,谁来埋单?
三个人,是分享还是分赃?
分辨近义词,就像鱼肉包括鱼刺,
吃鱼之前小心翼翼。
老餐馆还在,三盘煎鱼端上来。
味道依然好,姑娘笑声甜美。
某个中午的食客是我和两位同事,
某个中午的食客是邱吉尔、斯大林和杜鲁门。
一路向东,向东航行,
我把目光抵押给眩窗,咖啡热饮中,
看漫漫长夜如何熬至白昼。
看一滴热泪抵押给灰蓝的冰,
我是贝加尔湖,这发自心底的呼号,
亲人依旧面无表情。
看可汗的百万铁骑抵押给黄沙浩荡,
我是蒙古高原,明月弯刀,
分割了辽阔疆域及其骨肉。
看西伯利亚抵押给寒流,
我是北中国,冷风无休止挥舞镰刀,乌云落下铁锤,
一季季杀伐,白茫茫真干净。
之前,看故国把灵魂抵押给敌手,
之后,看我把身体抵押给客机,
一日长于百年,无论怎样救赎,必须忍受。
树木向上,天空放牧。
饥饿让我思绪纷呈,又异常清醒。
一只流浪人间的野兽,重返森林,
我的领地,这个早晨,我愿沉沦:
像十万雾帐,对于迷途;
像十万箭簇,对于孤独;
像十万马匹,对于徘徊;
像十万翅膀,对于飞行;
像十万美人,对于爱欲;
像十万陷阱,对于追逐;
像十万重兵,对于国王;
像十万骨头,对于死亡;
——独属十万分之一,
我的这份饥寒交迫,
茹雪、饮冰。
林中空空,人迹罕至,
我的脚步越来越轻,叶落深秋。
如果死无葬身之地,
我愿在此消逝,隐姓埋名。
我的屋顶,飞机夜航。
以八十吨的重量炫耀它的重要,
及乘客们排排坐,暂寄于天空的必要。
我虚构,所有巨大的事物,
一律经不起推敲。比如刹车,
乃至小小的回车键,轻轻一敲。
帝国浮云千年,新瓶装旧酒。
这八十吨的飞机也为空气所掌握,
呼啸而过,还应包括某颗螺丝一笑摇摇。
我苟活于屋顶下。
梦中的楼群业已起飞,颠簸,
小狗驼驼微微的鼾声,提醒我。
特别的恶,
会得到特别的奖赏:
“在波茨坦,看看这些湖畔别墅,
前东德特务机关。”
保密是一个房间,
告密是另一个房间,
穿过走廊,来到厨房,
一道道灵魂的美味佳肴,已烹制完成。
犹大从不孤单,
一扇虚掩的门,
宾至如归,晚餐正在进行。
灯火通明,银质的餐具叮当作响,
玻璃窗外,夜幕低垂。
“说什么隔墙有耳,
谁不偏爱偷窥,
以及窃听?!”
天空封面,大地封底,
这本陈年旧帐,多么卷帙浩繁!
字迹模糊,翻了又翻,总有一页:
“山河破碎,人心不古。”
我所生活的城市,春天来得很晚,
还常常虚晃一枪。
我猜想,即使站在摇摇欲坠的枝头,
它也有自己的立场。
证据东西南北,
随便一场残雪,信手拈来。
还比如,雾霾正给这个国度刺身,
少年猪们顺江而下,忙着漂白。
乍暖还寒,万物开始借尸还魂,
争夺冬天的遗产。
无物可看的天空,
过于浅薄。
诗人们想要扮作风筝,
甫一升空,色彩纷呈。
作为飞鸟相似的那部分,
一架轰炸机尾随而至。
它哲学般硬朗的翅膀,
划过了大半个天空。
而后,扔下的炸弹,数学般精准。
碎片薄如传单,
削掉了太多猪的脑袋或人的头发,
高楼大厦,废墟一片。
此乃伦敦上空的一次轰炸,
作为想象之物,当量惊人。
诗歌、哲学和数学,
认真执行了各自的逻辑飞行。
那般不废千古的江河,
横放一把琴。
四川盆地为琴盒,
音符一样我爱的美食和女人,
回音饱满。
云、贵、川等西南诸省,
弹了又弹,
如今,命若一根弦。
掷它于破碎境地的手指,
曾拨它,日日夜夜,千回百转。
热爱它的小心翼翼,
却原来,只为猝不及防的一个颤音,
地震。
这个四月,将要煮鹤焚琴的人们啊,
大地收回了它的琴。
小童半价,他还要成长,
长者半价,他的脚步慢半拍。
这慢路,有悲悯,
只要港币一枚,自投。
它也是慢的艺术:
在半空编织发辫,
在地上穿了铁鞋,
无觅处,恍若前朝少女的腰身,
徐徐,来过。
这前前后后,上上下下,
这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叮叮,声声慢,谁人叮咛?
大城里的小心事,碎碎念,
大城里的兜圈子,罗网,死循环。
落在时代的后面,
那就放开胆量,慢慢走啊,
休说时日无多!
这掉队的艺术,
我看了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