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尔维尼草纸文献中的厄莉努丝形象

2013-10-21 23:15王绍辉
古代文明 2013年3期
关键词:草纸神明文献

王绍辉

现已复原的德尔维尼草纸残片共266块,文献内容计有26栏,其中153块残片内容已识读。大体而言,现已识读的26栏文献内容基本构成了一个相对完足的意义整体,其主体内容包括两部分:第1—6栏为一个完整的厄莉努丝献祭仪式的描述;第7—26栏为托名俄菲乌斯的一首神话诗歌的引述与诠释。

从德尔维尼草纸文献的残篇可以发现,其佚名作者俨然是以一种超然的、高高在上的启蒙者的姿态在为俄菲斯教(Orphism)的信徒阐述教义,并加以道德感召与训诫,厄莉努丝也是在经过作者的精心改造与重塑之后,才成为后来意义上的恶魔般的、令人恐惧的神明,有诺即守,有罪必罚。

虽然厄莉努丝一词最早在线文B中已有提及,但对其形象勾描与职司却未着一语。纵观厄莉努丝形象演变的轨迹,其诸多神格也是在古风时期的诗人们(如荷马、赫西俄德等)、古典时期的戏剧家(如埃斯库罗斯、欧里庇得斯和索福克勒斯等)以及前苏格拉底时代的哲学家们(如赫拉克利特等)的论述中才初见端倪,不少篇章甚至有关于她(们)事迹的详细记载。这些记载对于厄莉努丝形象的定格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为此,在考察德尔维尼草纸文献中的厄莉努丝形象时,本文多以上述文献中所指涉的厄莉努丝内容为参照,以发见其演进的趋势,并力图阐明导致这些变化产生的原因所在。

就具体内容而言,由于德尔维尼草纸文献中对厄莉努丝的描述主要集中在前六栏,因此在分析德尔维尼草纸文献中的厄莉努丝形象时,本文也主要以前六栏的内容为主。一般认为,德尔维尼草纸文献前六栏的内容具有相对独立性。在前六栏中,作者试图利用某些末世论的观点来阐释一些宗教仪式,因此,许多研究者认为,这部分内容对于理解德尔维尼草纸文献的核心要义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而这些宗教仪式又主要与厄莉努丝相关,因为对于德尔维尼草纸文献中厄莉努丝形象的把握,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成为理解全篇创作主旨的关键。

如上所述,以“复仇者”的形象出现的厄莉努丝在其诸多神格中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果追本溯源,导致这一形象产生的根本原因还在于其身世。赫西俄德的《神谱》中对厄莉努丝的身世作了如下一番描述:

ὅσσαι γὰρ ῥαθάμιγγες ἀπέσσθυεν αἱματόεσσαι,

πάσας δέξατο Γαῖα· περιπλομένων δ’ἐνιαυτῶν

因为那溅出的血滴,

全都被大地女神该娅接收,随着时光的轮回,

由此可见,厄莉努丝的诞生正是基于该娅对其夫君乌拉诺斯虐子而精心策划的阉割行动的产物,故而,其在降生之初,便被赋予了为血亲复仇的天然使命,这一身世为其后来形象的演变奠定了基调。

在荷马史诗中,厄莉努丝除了以一群或数群的形象出现外,也有单个出现的。通常而言,厄莉努丝以群体形象出现地较多,其最常见的别称为στυγεραί(意为“可怖的”,“令人战栗的”),或许正是其作为“复仇者”本性的彰显。在荷马史诗中,有12处提及了对厄莉努丝的召唤,其共同点不在于生者与死者之间的情感纠葛,而在于血亲之间的纷争,因为厄莉努丝是家族内罪行的坚定复仇者。须指出的是,荷马史诗中的厄莉努丝尚未完全定格为道德法则的复仇者,而且,有关厄莉努丝复仇的具体做法表述地仍然十分模糊。

“诅咒”与“正义”看似不足以构成一组对比的概念,但如果将其置于法律与道德的平面,对厄莉努丝的形象演变作一番探究的话,就不难发现其中的内在关联。

从某种意义上说,诅咒同古代世界里的原始法则有着密切的联系。在那个城邦与国家的秩序尚处于初创阶段的大环境下,制约人们行事的准绳或者说是达摩克利斯之剑往往落到了“诅咒”上面。在古代希腊世界中,这种无形且无处不在的震慑性力量常常化身为以厄莉努丝为代表的人格形象。早在荷马史诗时代,象征着“诅咒”的厄莉努丝,其主要职司便是代行惩罚某种罪愆(尤其是立伪誓)(19.259-260)。从史诗记载上看,厄莉努丝的权限与众神几无分别,因为在阿瑞斯不敌雅典娜之后,女神告诉他是因为受到厄莉努丝的责罚之故(19. 21.412-414) 。伊丽斯在波塞冬反叛之时也不忘提醒后者,厄莉努丝往往会站在长者一方(15.204)。 据信,厄莉努丝居于冥土也是为了遵照誓约的要求(19.259-260)。在《伊利亚特》中,厄莉努丝还曾以惩罚冥土中背弃誓言的惩诫者的身份出现(3.276-280, 19.259-260),但史诗中并未具体言明哪些罪孽理应受到他们的责罚以及由谁来执行这一责罚。

《伊利亚特》第3卷中,有一段对希腊联军统帅阿伽门农祈祷的记载:

Ζεῦ πάτερ, Ἴδηθεν μεδέων, κύδιστε μέγιστε,

Ἠέλιός θ’ ὃς πάντ’ἐφορἇς καὶ πάντ’ἐπακούεις,

καὶ ποταμοὶ καὶ γαῖα, καὶ οἳ ὑπένερθε καμόντας

雄踞伊达山的天父宙斯,至大无上的神啊,

洞悉一切的赫利俄斯,

所有的河川与土地,

还有在冥土惩罚立伪誓之人亡灵的两位神明。

无独有偶,在《伊利亚特》第19卷中,还有一段阿伽门农与阿喀琉斯达成和解的描写。本段中,阿伽门农召唤众神来见证他对布里塞伊斯的尊重:

εὐξάμενος δ’ ἄρα εἷπεν ἰδὼν εἰς οὐρανὸν εὐρύν

ἴστω νῦν Ζεὺς πρῶτα θεῶν ὕπατος καὶ ἄριστος

Γῆ τε καὶ Ἠέλιός καὶ Ἐρινύες, αἵ θ’ ὑπὸ γαῖαν

ἀνθρώπους τίνυνται, ὅτις κ’ ἐπίορκον ὀμόσσῃ,

他仰望着广袤的天空,念念有词:

“首先让宙斯知晓吧,他是诸神中的至大无上者,

还有那大地女神该娅,太阳神赫利俄斯以及厄莉努丝,

她们在冥土惩罚立伪誓之人的亡灵,

我从未染指过少女布里塞伊斯。”

上述两段文字同为阿伽门农的祈祷之语,同样意在召唤诸多神明来见证自己的庄重誓词。从对比中可见,阿伽门农所召唤的神明也大体相若,只有一处存在着对比上的明显差异,即阿伽门农口中的“在冥土惩罚立伪誓之人亡灵的两位神明”(第3卷)在第19卷中被具象化为“在冥土惩罚立伪誓之人亡灵的厄莉努丝”,但“在冥土惩罚立伪誓之人的亡灵”(ὑπένερθε καμόνταςἀνθρώπους τίνυσθον, ὅτίς κ’ ἐπίορκον ὀμόσσῃ)的称谓不变。与荷马史诗相仿,赫西俄德的《田功农时》也提到了厄莉努丝的诅咒,即对于立伪誓者的责罚:

ἐν πέμπτῃ γάρ φασιν Ἐρινύας ἀμφιπολεύειν

因为据他们所言,在第五天,帮助厄里斯生下霍尔科斯的厄莉努丝们

将会给立伪誓者带去苦痛。

如果说上述两位诗人的记载有何共通之处的话,那么不难发现,其诅咒对象均为违背誓言者,而非杀人者。这一点,正是作为“复仇者”的厄莉努丝和“诅咒者”的厄莉努丝最大的区别,因为前者关乎流血事件,而后者则对此持否定与摒弃态度。虽然在现已复原的德尔维尼草纸文献残篇中尚未得见其明确记载,但从作者大力倡行无血祭品蜂蜜蛋糕中不难推测。

相较而言,“倡行正义者”的厄莉努丝形象在德尔维尼草纸文献中第4栏第7—9行有明确表述:

“ἥλι[ος . . . ].ου κατὰ φύσιν ἀνθρω[πηΐου] εὖρος ποδός [ἐστι,]

τὸ μ[έγεθο]ςοὐχ ὑπερβάλλων εἰκ[ότας οὔ]ρους ε[ὔρους]

Ἐρινύε[ς] νιν ἐξευρήσου[σι, Δίκης ἐπίκουροι·

太阳就其本性而言与人类的足迹同宽,

不会超越它的界限,因为它一旦越界,

厄莉努丝,正义女神狄克的守卫者,将会察觉到。

德尔维尼草纸文献中有关厄莉努丝形象把握的一大难点在于,受制于阙文的影响,文献中多次提及一些与厄莉努丝职司接近的神明或是神的别号是否与其为同一(类)神明难于定论。笔者在前文中已经详细分析了厄莉努丝与灵魂之间的关系。此处将对厄莉努丝与欧墨尼得斯以及“敬畏女神”之间的异同作一番探究。

至于厄莉努丝与“敬畏女神”(Semnai Theai)之间的区分,则似乎相对容易一些。由于“敬畏女神”这一称谓仅见于与雅典有关的文献,她很可能是雅典本地的具备这类神职的女神,而厄莉努丝因其无时无处不在,更应该被视为希腊世界中广为人知的一类神祇。

以上论述,笔者主要围绕德尔维尼草纸文献前六栏中有关厄莉努丝形象的描述性语言,结合早期史诗中相关篇章进行历时性比较与探讨。然而,德尔维尼草纸文献作者的双重身份又决定了对这样一部文献残篇的分析绝不能仅仅满足于文学形象本身,还应该深入到对其宗教意义的阐发上。

德尔维尼草纸文献第二栏中的第4行出现了τιμῶσιν一词,其字面意为“崇奉”。由于前后文都付诸阙如,所以关于这一“崇奉”主体的认定仍然存在较大分歧,但一般都认为,此处“崇奉”的主体应为宙斯而非厄莉努丝。不过笔者却以为,从《希腊铭文补编》()中的数条铭文中有将宙斯的类似职能与厄莉努丝并举这一事实分析,此处“崇奉”的主体仍然不能排除为厄莉努丝的可能。

然而,要确定草纸文献中“奠酒”仪式的完整程序,仍须对该问题加以历时性与共时性分析。在与德尔维尼草纸文献创制年代相近的希罗多德《历史》第二卷(2.77.5)中,笔者发现了一个与ὀρνίθειόν 相近的词——ὀρνίθιον,其意为“雏鸟”。抛开草纸文献研究者们对于献祭的究竟为何种鸟不论,不能排除德尔维尼草纸文献中的ὀρνίθειόν一词所指称的内容即为希罗多德笔下的“雏鸟”。如果这一假设得以成立的话,那么此处提到的“奠酒”是一种结合“燔祭”(与以弗所人向阿尔忒弥斯进行献祭的做法相似)的敬神方式,具体来说,是先将祭祀用的“雏鸟”蘸上调制好的奠酒,然后洒向祭坛下的地面,再以后将其整个投入火中焚烧,以抚慰神明。

德尔维尼草纸文献第六栏中第8—11行中有关向欧墨尼德斯(在文献中相当于“厄莉努丝”,见前文论述)献祭的详细描绘也进一步印证了笔者的这一推测:

μύσται Εὐμενίσι προθύουσι κ[ατὰ τὰ] αὐτὰ μάγοις·

Εὐμενίδες γὰρ ψυχαί εἰσιν.

ὧν ἕνεκ[εν τὸν μέλλοντ]α θεοῖς θύειν ὀ[ρ]νίθ[ε]ιον πρότερον.

入会者为欧墨尼得斯行预备献祭仪式,用的是一种与古波斯祭司同样的方式;

因为欧墨尼得斯即灵魂。

那些意欲向诸神献祭的人们,首先进献的是雏鸟。

不少研究者认为,这里的μάγοι一词实指古波斯拜火教祭司。那么,德尔维尼草纸文献中以“一种与古波斯祭司同样的方式”(κ[ατὰ τὰ] αὐτὰ μάγοις)无疑便指“燔祭”。而且,德尔维尼草纸文献本身就是用作祭坛焚烧之用,其最终得以留存至今也应该感谢未能完全付之一炬。那么,为什么要进献“雏鸟”呢?众所周知,在古代希腊宗教的入会仪式中,人们敬奉神明通常都会选用初次收成(如谷物、水果等)。虽然以雏鸟来献祭的文献材料十分罕见,但结合俄菲斯教这一秘仪的私密性特征以及这里着重强调的来看,“与古波斯祭司同样的方式”,作出这一大胆推断应该不能视为太过突兀。

从上述分析可见,在德尔维尼草纸文献作者的眼中,厄莉努丝可以称得上是一位(群)有着重要影响力的冥界神明。对她(们)的崇奉,关乎俄菲斯教信众们今生与来世的休戚福祸。因此,德尔维尼草纸文献中的厄莉努丝,其形象特质业已由家族内罪行的谴责者和誓言的捍卫者上升为一种形而上的道德力量,对于人们的灵魂与终极关怀进行拷问与监管。这种形象的改变,与德尔维尼草纸文献作者的创作意图是密不可分的。

纵览全篇,德尔维尼草纸文献的作者试图就神人之间的关系发表评论。在行文中,作者始终保持着一种理性审视的超然,这一点在第6栏与第20栏显得尤为突出。他反对使用预言式的迷狂来预知未来,而是力图诉诸卓有成效的观察分析,以达到正确理解俄菲斯教秘仪中自然因素的目的。

概言之,扬科所谓的“寓言式”的解读包涵两个层面,其一即为本文重点分析的“道德式寓言”(第1—6行)。为了更好地阐明其理念,草纸文献的作者对厄莉努丝的形象加以改造并将其提升到伦理道德与终极关怀的层面,即对于灵魂的拷问。其二则为“宇宙论式寓言”(第7—26行),由于与本文论题无直接关联,故不再展开论述。

总之,如果说希腊早期著作是从文学形象上丰富与强化了厄莉努丝作为“复仇神”的典型神格,那么,德尔维尼草纸文献便是从宗教教义的层面对其进行了阐发。德尔维尼草纸中的厄莉努丝形象,是地方传统与希腊传统的整合,是文学形象与宗教仪式的结合,也是宗教法典与其具体实施的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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