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力
此《道德经》二卷(图1)2006年秋现身于嘉德拍场,底价8000元,拍品说明称其为“明崇祯五年(1632年)刻本”。是书无牌记,“明崇祯五年刻本”之依据或为前序中有“皇明崇祯壬申鹿城顾锡畴题于三乐堂”之句。以序中年款为判断古书年代之依据,颇令人疑,因为后世翻刻者亦往往连旧序一并翻刻,故此年款仅能说明此版本最早年限为崇祯壬申。
是书每页9行,每行19字,白口,四周单边。检索《中国善本书总目》所载《道德经》,无此行格本;三乐堂亦鲜有所闻,或为顾锡畴之堂号。其序尚言:“新安友人汪廷先博学好古,遇有异书辄广其传,以公同志,捧诵兹编,尤加击节。方拟付剞劂氏,不幸有阳侯之厄,将谓秘典与良殳同入龙宫,不胜惋惜。未几其尊人汪士衡简得之遗箧中,亟囗诸梓,以成嗣君志。”顾锡畴序后接新安汪应魁序,言:“顾筍洲先生得其钞本,欲与天下共宝之,授余鸠工剞劂,余因加点阅叙述之,以弁于简端云。”
新安即古之徽州。安徽自中唐时期即有刻书活动,至两宋形成以徽州为中心的沿江刻书带。明清时间由于安徽士林繁茂、著述丰富,刻书进入鼎盛时期,无论官刻、私刻或坊刻,皆刻印精绝。徽州刻书者中,汪氏又是极富创造力的一支,其中最著名者当为汪廷讷,其所刻《坐隐先生全集》当为代表作。顾锡畴序中所称“汪廷先”未知与汪廷讷有何渊源,然二者同乡、同姓、同辈份、同好刻书,或为兄弟行。汪应魁字玄杓(biāo),室名贻经堂,为明末徽州府著名书商,其刻本书讲究版本与质量,曾于崇祯年间刻印过《周易传义》《尚书集传》及《诗经集传》等,多为经学著作。
是书于拍场几经叫价之后,吾以2.2万元落槌,携归芷兰斋。吾收此书,非为汪应魁之贻经堂,而为卷中题识与跋语也。此书卷前有翁信标墨笔题李商隐七律一首:
蓬岛烟霞阆苑钟,
三官笺奏附金龙。
茅君奕世仙曹贵,
许掾全家道气浓。
绛简尚参黄纸按,
丹炉犹用紫泥封。
不知他日华阳洞,
许上经楼第几重。
后复有朱笔续曰:“五千言外无文字,更有何词赠武皇。”(图2)卷后则有翁同龢蝇头小楷跋语一段:“倚云公讳信标,朔州公之孙,子澈公之子,于吾上杭府君兄弟行也。邑诸生,事迹无可考。同龢辑家谱,仅纪其‘博学多闻、及门甚众而已。此本为公点定,图记烂然,凡钩提处皆矝慎,盖得力于此。前数年,斌孙得于家乡书肆。庚寅五月廿有三日出以示余,乃谨记数字于后。同龢”(图3)。
此书尚附翁氏藏书旧签一张,标明“常熟翁氏藏书第一百十二部,《道德经》”,卷前贴有翁斌孙所书“老二房”谱系,由一世景阳公叙起,至二世世宾公、三世廷秀公、四世思隐公(讳瑞)、五世介石公(讳卿,思隐公次子,增广生)、六世石崖公(讳拱极)、七世兆吉公(讳应祥,石崖公四子,万历庚子举人,朔州知州,创建石梅先祠)、八世子澈公(讳毓瀛,兆吉公次子)、九世倚云公(讳信标,子澈公次子,号锦来,增广生,博学多闻及门甚众,无后)。读翁同龢跋语,复观翁斌孙所书谱系,以及卷中所钤印信,此书之渊源可知其大略矣。继审此书,可知其曾于清末年间经翁氏族人重新装池,书中衬纸除前几页为石印旧书外,余则全部为九思堂刻本之《太上感应篇》。令人诧异者,此《太上感应篇》版心页码依序而贯,每页完好无损,可知并非残卷。尚友堂与九思堂为清末江西书贾周舒腾、周承元父子于成都所设之书籍铺,一度颇具规模,于同治初年毁于火灾,从此退出成都书市。拆此书治彼书,可见于修书者而言,此《道德经》分量之重。
翁斌孙(1860~1922年)字弢夫,号笏斋,为翁同龢(1830~1904年)长兄翁同书之孙。光绪三年(1877年)以17岁高中进士及第,以侍讲之衔任翰林院检讨,可谓少年得志。后历任国史馆、方略馆、会典馆协修,武英殿纂修,内阁侍读,直隶提法使等,是清末翁家最后一位大吏。辛亥后,其隐居津门以“读书自娱”,著有《笏斋日记》《笏斋漫记》《笏斋诗集》《津门所见录》《一笏斋集》《过眼录》等。从辈份上讲,翁斌孙为翁同龢孙辈,年龄则相差30岁,庚寅(1890年)出示此书予翁同龢看时,翁同龢正值花甲。翁同龢(图4)一生风光,却始终膝下空虚,只得将二哥翁同爵之子翁曾翰过继为嗣。翁曾翰虽生子安孙,孰料两人却又先后去世,导致翁同龢一脉仍旧后继无人,只得又将翁斌孙次子翁之廉过继为安孙之后,成为翁同龢曾孙。令人奇怪的是翁之廉过继来之后依然无后,直至1918年斌孙幼子翁之熹生下兴庆,翁之廉立即向斌孙夫妇要求,将兴庆过继为子,而翁兴庆正是2000年安排翁氏六世旧藏自美国回归入藏上海图书馆的翁万戈先生。翁同龢于自订年谱里叙至庚寅之岁时,涉及此段往事之句有“请于嫂氏,命以斌孙次子之廉为安孙后,熙孙次子之循为椿孙后(二十日)。”此年最末一句,则为“余家运甚蹇,病体日颓,了无人生之乐”。
翁同龢一支子嗣如此艰难,令人联想起同为收藏世家之潘祖荫一脉。翁、潘两人皆出自书香门第、簪缨世家,同为道光十年(1830年)出生,同为军机大臣,同喜金石书画。潘祖荫亦是一生无后,先后过继潘祖年两子为后,两子相继早夭,后将潘家第四房潘承镜过继给潘祖荫、潘祖年两房为孙,一人兼祧两房香烟,原为美事,不料潘承镜婚后3个月即过世,亦无子嗣。潘家素以收藏闻名,如此继而折、折而继,民间始传潘家收藏古物太多,阴气过盛,令生人无法承受。潘承镜过世后,新婚3个月的妻子潘达于年仅19岁,延续着潘家立嗣惯例,将族人之子过继,立为潘承镜嗣子,岂料过继不久难逃夭折厄运,只得再继再立。
潘家旧藏在潘达于守护之下,迭经兵燹,直至1952年捐献给上海博物馆,安然无恙。潘达于以旧式妇女之身份成此壮举,实在令人钦佩。翁氏旧藏六世传递过程中,亦有一名如潘达于先生般守护文物的女性,却令人忽视,甚至名不见传,那就是翁之廉太太强氏。翁氏旧藏回归同当年大克鼎入藏上海博物馆一样,同为业界大事。虽然翁氏旧藏回归已11年,其六世递传之故事至今仍不断被各媒体报道,其中浓墨重彩多集中于此批古籍于战火中如何出国、千禧年如何回归,以及翁先生的传奇一生,于翁先生成年之前此批古籍的保存仅一句“翁之廉去世后,天津藏书经之廉的太太强氏夫人辛勤保管,得以完整无损地保存下来,待翁万戈成人,强氏将翁氏藏书移交给他”。
前读《收藏》杂志,载有翁万戈先生访谈,当人问其“你是不是收藏家”时,翁先生称自己为“守藏家”。此三字于吾看来,字字道尽守护古籍之任重责深,而潘达于、强夫人则当之无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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